5月初,云南大理將進入插秧季。在此之前,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張福鎖又一次來到洱海邊的古生村科技小院,和駐守在這里的近100名學生一起,為當地的農民提供零距離、零時差、零門檻、零費用的綜合服務。
張福鎖生于20世紀60年代,在他的青少年時期,餓肚子是常有的事。每到春天,他最期待家鄉高原上的第一抹綠。“那是一種叫苜蓿的牧草,在黃土高原上它最先冒出芽來、長出綠的芯,掐回家的綠芯是大家一年里的第一茬蔬菜。”懷著用所學知識解決糧食生產問題的念頭,在報考大學時,他堅定地選擇了農業類院校,最大的理想就是“讓自己吃飽,也讓大家吃飽”。碩士畢業后,張福鎖去往聯邦德國霍恩海姆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自1989年學成歸國以來,一直從事農業教育與科研工作。
下一線,做“有用”的學問
2008年,張福鎖已是一名獲得了諸多榮譽的知名學者,他所帶領的團隊在國際學術界頗具影響力,平均每人每年能發表5篇高水平論文。這一年里,一個問題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發了這些文章,或許給國家爭了點光,但是村里的父老鄉親誰能讀得懂呢?”一次學院的會議上,時任院長的張福鎖提出下鄉“推廣農業技術”的倡議。然而,老師們大多表示很為難,有人甚至直言:“我好不容易從農村考出來,怎么又要回去?”在眾人猶豫之際,張福鎖的師兄李曉林第一個站出來力挺他。事后他告訴張福鎖:“我資格最老,我帶頭去,年輕人就不好拒絕了。”組建成行的團隊來到位于河北省曲周縣的實驗站后,很快遭遇了現實的考驗。那時,實驗站設在離村落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而農民們天蒙蒙亮就下地干活,等師生們9點來到田間時,大家早已回家休息。又因為對生產實際情況和農民技術需求的了解不足,師生精心準備的農技培訓效果并不理想。
張福鎖當即決定:帶大家搬進村里。當師生們和村民們“零距離”同吃同住一段時間后,村民們開始習慣于在遇到各種問題時向“城里來的老師”請教。早上,帶回地里有蟲眼的葉子詢問如何防治蟲害;晚上,來到師生所在的院子同他們話家常。老百姓親切地將這個提供農業科技服務的院子稱作“科技小院”。那時,和老師們同去的學生中還有剛被錄取不久的專業型碩士研究生,他們拍下了一張令人動容的田間照片:一位老農正用舌頭品嘗肥料。在那個年代,舌尖上傳來灼燒的痛感是農民辨別真肥料的唯一方法,這個畫面讓懷揣科技興農理想的師生們感到愧疚,自己學習了那么多農學知識,希望把科學技術帶給農民,現實中很多人卻仍在使用這種方式辨別農資。
兩個月后,張福鎖發現,同去的學生們和剛來時相比有了明顯不同。“他們眼里更有光了,對自己的專業也有了更強的學習動力。無論是面對老師、農民、企業人員,還是領導干部,他們都能自信而積極地交流。”他和師兄敏銳地意識到,去農村、下一線是一條培養農業人才的好路子,進而設計了“實踐一理論一再實踐”的三段式人才培養方案。每年9月入學前,準研究生們要在農村實踐一段時間,親身了解農業現狀和農民的真實需求,明白自己為什么而學、應該學些什么,而后有針對性地投入秋季學期的學習。第二年春天,學生們帶著課堂所學理論再次回到生產一線,開始兩年的駐村時光,依托科技小院完成研究、進行技術示范,為農民提供指導服務。最后半年,再回到學校系統總結經驗、完成學位論文。在田野與課堂的循環中,學生們經歷了完整的成長閉環。
天天下地干活、接待各種來訪,哪還有時間搞數據、寫論文?一開始,一些學生心中難免委屈,認為和實驗室里的學術型碩士研究生相比,自己的日常中要處理更多實際事務,卻和他們一樣面臨著相近的文章發表要求,覺得這樣的安排不公平。可張福鎖認為,研究生必須有科研數據和可提煉的經驗。為了破解這一困境,他帶領老師們指導學生寫文章,領著學生結合田間地頭的對照試驗收集鮮活的數據,用農民的增產數據繪制圖表,記錄下那些為解決實際問題而開展的探索。漸漸地,發表文章對于學生而言不再是難事。后來,一年發表數篇文章、在實際生產中編制農民看得懂且用得上的技術操作手冊、獲評“縣級十大杰出青年”、成為校級優秀畢業生,這些成為不少學生的“標配”。而老鄉那句樸實的“來家吃飯”,也是他們心中最溫暖的“學術”評價。

“這些學生找到了科研的真正意義。”張福鎖總結道,“過去,他們可能在書里找到一個題目,然后去研究,做出點成果就放下了。現在不一樣,學生的所有研究課題都來自農民,服務于農民的需求。生產實踐會天天給他們提出各種問題,給他們的一切嘗試和突破以及時反饋。”
在主戰場,培養能“打硬仗”的人才
“現在的大學教育必須走出象牙塔。”張福鎖認為,農業教育改革的重心在于將人才培養的主戰場放在國民經濟發展的最前沿。他以一些領頭民營企業的高效創新為例,反思當前高校教育中“產學研用”脫離的困境。“如果高等院校拿著國家的大量經費,培養不出能‘打硬仗’的人才,只關起門來玩自己的‘游戲’,怎么向人民交代?現在不少學校怕安全問題,又怕心理問題,不讓學生出校門,實際上反倒不利于他們的成長。20多歲的年輕人沒有太多家庭的負擔,正是發掘潛力、施展才華的理想階段。”于是,他堅持讓學生在條件相對貧苦的農村駐村實踐。
“大學生還能種地?”剛看到科技小院的學生時,農民們大多表示懷疑,“自己種了一輩子莊稼,哪還需要城里的大學生來教?”為了獲得信任和支持,科技小院的師生從讓農民感到滿意開始,一點點拉近彼此間的距離。為此,張福鎖很早就提出了一個要求一一盡可能“照單全收”他們拋來的各種問題。起初,面對農民們提出的困擾,學生們往往忐忑不安,需要反復查閱資料、詢問老師才敢提供幫助;漸漸地,他們自己就能自信地給出建議;到后來,在指導生產時他們都可以篤定地說“按我說的做”。
更重要的是,很多學生增強了敢于嘗試的勇氣。與校園里宿舍、食堂、實驗室“三點一線”的生活不同,田間地頭處處是課堂。農民的一個個實際問題激發著學生的創新思維,老鄉們的真誠肯定成為他們持續進步的動力,他們也挖掘了自己未曾察覺的潛能,真正認識到探究的價值。當面對陌生問題時,他們不再習慣性地退縮,而是主動思考、大膽實踐。“古人有言‘茍日新,日日新’,學生們在生產一線實現了‘次次新’:今天與農民交流獲得經驗,明天與鄉鎮干部探討開拓視野,每一次互動都在豐富他們的認知、增強他們的能力。”張福鎖說道。科技小院讓年輕人在解決一個又一個實際問題的循環中,不斷突破自我,實現全方位的成長。
不同作物的生長節律是小院里的特別“校歷”,學生們的課程跟著農時走、圍著作物轉。有的作物可能2\~3個月就能完成一個實踐循環,他們通過多季的嘗試積累經驗;有的作物生長周期較長,他們就在完整的生長季里發現真問題、規劃研究課題。第一年,他們跟著師兄師姐下地,按照既往的規程種植并研究農作物,嘗試搞技術創新;第二年,就要帶著改良方案和農民“打擂臺”,接受生產實踐的檢驗。在南方的芒果園、香蕉地里,那些原本只吃過水果沒見過果樹的學生,一個月左右就能結合既往所學與實地觀察,掌握作物的基本生長特性和常見問題,為農民提供有價值的建議。在“擂臺賽”中,即便第一季沒能贏過農民,第二季時大多能比當地的種地能手干得還要好。
時至今日,科技小院已經實現了兩次升級。從最初的“幫一戶是一戶”精準扶貧1.0版本,到服務區域主導產業的“產業興農”2.0版本,再發展到如今參與整村規劃的鄉村振興綜合服務的3.0版本。在這一演進過程中,師生始終秉持“頭頂科技帽,常想心上田”的理念,以務實的態度和持續的思考將先進農業技術轉化為易于掌握的實操方法,成為聯結政府、企業和農民的紐帶。他們既能深入解讀政策文件,幫助農民理解并運用各類惠農政策,又能持續反饋農業企業產品在田間的實際表現,為其改進產品、開拓市場提供一線數據支撐。科技小院這種獨特的“橋梁”作用,使它成為聚合各方資源、推動鄉村發展的關鍵平臺。
讓青年人在時代的浪潮里昂揚生長
“現代農業教育必須與時俱進。”張福鎖強調,未來的“新農人”既要掌握扎實的理論知識,又要具備過硬的實操技能,更要擁有解決實際問題的創新能力。“作物生長環境時刻在變,學生必須思考如何讓有生命的作物與動態的光溫水氣條件高效配合。只有不斷創新農業技術,才能實現低投入、高產出、綠色健康的現代農業目標。”在科技小院,這種創新理念已轉化為生動的實踐。以測土配方為例:傳統方法需要數年反復的田間試驗才能確定一個配方,如今通過空間遙感、地面監測和數字建模技術,就可以同時模擬數方種生產情景并快速得出最優方案。生物技術、信息技術與智能裝備的融合,正在重塑現代農業技術體系。
在張福鎖看來,農業絕不會成為夕陽產業,因為它關乎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人永遠要吃飯,而且對品質的要求越來越高。在農業領域,永遠有工作崗位,永遠需要創新。”在中國,學生們將課堂搬到田間地頭;在非洲,畢業于科技小院的非洲留學生回國后正在使用中國農業技術改變當地人的生活。“當他們用學到的技術讓家鄉的玉米產量翻番,徹底解決了所在村莊的饑餓問題時,那種成就感無以言表。”科技小院的畢業生中,80%以上的人扎根在了農業這片熱土上,有的在農民與農業企業之間搭建起產銷橋梁,有的在金融機構開發農業保險產品,有的在郵政系統保障農資供應,還有的在國際組織參與全球糧農治理。這些經歷過“土里刨金”的年輕人展現出極強的適應力,到崗后很快就能獨當一面,在職場上有著非常高的認可度。還有些人選擇了自主創業,“河北曲周科技小院的畢業生葉松林組建了一支4人團隊,成功申請到120萬元貸款,在2024年承包了1000畝土地開展規模化種植。他們運用在科技小院掌握的淺埋滴灌、無人機監測等現代農業技術,創造了華北地區糧食高產紀錄,賣出了200萬的銷售額。”張福鎖舉例道。農機專業出身的葉松林,不僅能夠熟練操作各類機械,更因為懂技術、會經營、能帶隊,收到了多家農業企業的合作邀約。2025年,他們將經營規模擴大數倍,打造區域性農業綜合服務平臺,帶動更多農戶共同發展。
在國家糧食安全被視為“國之大者”的今天,張福鎖認為農業科技工作者有著前所未有的機遇。他由衷地感慨:“這是一個美好的時代,我們應該全心全意地推進教育科技人才一體化改革,培養堪當重任的新時代農業人才。”在他看來,改革的難點不在于方法,而在于如何打破固有的格局。科技小院的發展也并非一路坦途,2015年時一度面臨關停的危機。彼時,學校的既有考核體系對科技小院師生的發展還算不上友好,年輕教師們看不到前途,大多打算退出小院。張福鎖和師兄感到萬分無助,幾乎也要放棄。好在不久后科技小院獲得了國家層面的認可,打開了新局面。那一年,張福鎖被評為中國工程院院士,開始獲得更多的政策支持和資源保障。2022年,依托科技小院提出的“面向農業綠色發展的知農愛農新型人才培養體系構建與實踐”項目獲得高等教育(研究生)國家級教學成果獎特等獎。2023年5月1日,中國農業大學科技小院的學生收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回信,“自找苦吃”的師生們在越發堅定的行動中回應著總書記的殷切希望。
如今,科技小院的人才培養模式已從基層探索上升為國家行動,它所培養的“先鋒隊”活躍在鄉村振興一線,既推動了農業的綠色轉型,又形成了可復制的科技賦能模式。在這一連續兩年寫入中央一號文件的創新實踐之下,一批批未來的“新農人”正在書寫“把論文寫在大地上”的生動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