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胭脂,并非女子頰上輕抹的那抹嬌艷,而是夕陽垂暮時天邊肆意潑灑的絢爛紅暈。這紅暈,起初如輕紗般淡雅,繼而熱烈如火,最終竟至半邊蒼穹都被其點燃,將游弋的云朵也鍍上了一層絳紫。
黃昏時分,我常獨坐庭院,靜觀這胭脂如何在天際鋪陳。院中,一株老槐樹蒼勁盤曲,綠葉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愈發油亮。樹蔭下,一群螞蟻排成長隊,搬運著不知何處覓來的食物殘渣。它們的隊伍井然有序,卻時常因我的影子掠過而亂了陣腳,四處逃散,片刻后又重新整隊前行。天空的胭脂漸漸褪去,轉為深邃的暗紫,最終隱沒于夜色之中。此時,街燈逐一亮起,投下一圈圈昏黃的光暈。
那時,每到夏日黃昏,母親便會取出一只青瓷小盒,以指尖輕蘸其中朱紅的膏體,細細抹于唇上。那顏色鮮艷奪目,與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對比。我總愛在一旁靜靜觀看,覺得這份妝容神秘而莊重。母親見我看得入迷,有時也會用那沾了胭脂的指尖,在我額上輕輕一點,笑著說:“給你也添點顏色。”我便滿心歡喜地跑去照鏡子,看著額上那抹紅暈,仿佛得到了稀世珍寶。如今,母親已經老了,用不到胭脂了,那青瓷小盒也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這天邊如期而至的胭脂依然如初。
前日,巷子盡頭的小雜貨鋪新進了一批胭脂,五彩斑斕地擺放在玻璃柜臺里。店主是個精瘦的中年男子,見我駐足觀看,便熱情地推薦起來:“這是最新款,持久不脫色,很多姑娘都喜歡這個色號。”我搖了搖頭,終究沒有購買。那些化學合成的色彩太過鮮亮而刻板,哪里比得上天邊那轉瞬即逝的自然紅暈。
昨夜有雨,今日的黃昏格外清朗。天邊的云霞紅得令人震撼,仿佛要將積蓄了一天的光熱盡情揮灑。我再次坐在老槐樹下,靜看這紅色如何滲透云層,從金黃漸變為橘紅,再化為深沉的絳紫。這短暫的半小時,卻包含了無數細膩的色彩變幻,非人力所能及。一只蜻蜓掠過,停在我眼前的草葉上,它的翅膀在夕陽映照下泛著淡淡的紅光,仿佛也沾染了天邊的胭脂。我屏息凝視,生怕驚擾了這小生靈。它卻渾然不覺,自顧自地整理著翅膀,片刻后又振翅高飛,消失在愈發濃厚的暮色中。
夜色終至深沉,一陣微風吹過,帶來陣陣不知名的花香。夏夜的氣息總是如此復雜,白日陽光炙烤后的泥土味、草木蒸騰的青澀味,還有人家窗戶里飄出的飯菜香,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只屬于夏天的韻味。我起身回屋,打開燈,鏡中映出的是一張被歲月雕琢、不再年輕的臉龐。不知為何,我竟又想起了母親那青瓷小盒、她指尖上的朱紅,以及她在我額上輕點的那一抹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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