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AI非常流行,似乎人人都在討論它的應用場景及未來發展。很多公安機關也在提倡學習AI、應用AI。于是,有人開始討論:AI目前在數據分析、監控預警、法律法規分析、案件偵破等方面展現了強大的能力,那它到底能不能代替一線民警?先說說我個人的淺薄之見——別的方面不好說,但就現階段公安基層派出所的處警和執法來說,AI是難以替代一線派出所民警的。
前段時間我遇到了這么一件事。一大早,我騎著電瓶車去單位時,碰到一個中年男人跟我打招呼:“曹警官,上班去啊。”我看了他一眼,只覺得有些熟悉,便笑了笑,點頭回應。我本身記性就不是很好,尤其近幾年,記性好像越來越差了。有時候,一門心思想一件事、一個人,甚至一個字,想得腦袋都快冒煙了,就是死活想不起來。到單位后,我琢磨了半天,還是沒想起他到底是誰。直到開會時的一個瞬間,過去的記憶才突然涌入了我的腦海。
說起來是多年前的一件事了。那天我在派出所值班,下午的時候,兩名隔壁分局的民警帶著兩個50歲左右的男人走進了值班室。一問才知道,他們是來移交警情的。交接之后,問那個稍顯年輕一點的男人具體什么情況,他卻吞吞吐吐、斷斷續續講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我當時要出警,就讓其他值班的同事先接待他們,慢慢陪他們聊。
我出完幾趟警回所里后,大概了解了一下兩人的情況。兩個男子中年輕一點的叫老喬,五十出頭,是醫院后面菜市場的一名菜販,身材壯實,臉色騣黑,幾道皺紋深得像刀刻的一樣。另外一個男子叫老謝,真實年齡六十多了,自稱是南門口附近的生意人,身材雖干瘦,但面色紅潤,皮膚保養得相對好很多,看起來比老喬年輕好幾歲。
我把老喬單獨領進辦公室聊了一下,發現原來他吞吞吐吐講不清的事是這樣的:他和妻子在醫院后面經營一家菜攤,家里有兩個老人,白天妻子在家照顧兩個孩子和老人,他在市場賣菜,全家全靠這個小菜攤養活。老謝經常在老喬的菜攤買菜,一來二去,兩人就比較熟悉了。前段時間,老謝裝作無意間透露了一個消息,說某局一個食堂食材外包工程快要到期了,正在找新的進貨渠道。老喬一聽,想著家里經濟壓力大,這算是個難得的賺錢機會,就主動向老謝討好,表示自己想要承包某局食堂的蔬菜,如果老謝能幫忙,必有感謝。老謝假意推脫了一番,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說過段時間再說,留下了老喬的聯系方式。
沒過多久,老謝主動聯系了老喬,說現在有機會安排他為某局食堂送蔬菜。老喬心領神會,主動約了老謝到一家煙酒店見面。兩人見面后,老謝煞有介事地說自己正準備去拜訪某局領導,并表示要疏通關系至少要買10萬元左右的名貴煙酒。老喬一聽至少要10萬元,心里犯起了嘀咕。但緊接著,老謝又表示可以先準備個四五萬元,算自己從老喬這里借的,事情辦不成可以全部退還,這才打消了老喬的最后一絲疑慮。老喬咬咬牙,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將4萬多元現金交到了老喬手里,作為疏通關系所用。
結果兩個月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老喬約老謝見面要錢,老謝則稱這些煙酒已經拿去疏通關系了,要退錢也可以,但自己手上暫時沒錢,還不上。
老喬手上基本沒有什么證據:用現金購買的煙酒,沒有轉賬記錄、沒有收條、沒有通話錄音,也沒有第三方證人,寥寥幾條微信聊天記錄也只是早安晚安。現在別說認定對方是詐騙了,連認定老謝是否從老喬這里拿過現金都很難。
我一時無語,只能苦笑著問老喬:“你當時怎么想的啊?”他聽完我的分析后,瞬間捶胸頓足,后悔自己一點證據意識都沒有,更對這件事的處理感到絕望。我嘆了口氣說:“你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對方從你這里拿走過錢。你還說自己問他時,他說這錢是你借給他用的。你覺得有什么證據能證明他是詐騙呢?”老喬一聽更是傻了眼,說:“這是我家的全部積蓄啊。現在看來要老謝全部退還可能很難了,但能不能讓他多少退一點給我?不然我連進菜的錢都沒了。”
接著,我給老喬做了份筆錄,讓他先回去等我電話。老喬走后,我和兩個同事找到了老謝。或許他早有準備,表現得并不驚慌,還大方承認了曾經從老喬手里拿過4萬多元現金。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但是,老謝一口咬定這是借的錢,自已會還,只是眼下手里沒錢,要過段時間才能還。在基層辦過案子的人都知道,這句話一說出來,事情基本很難推進了,很多時候也只能讓老謝補打一張欠條給老喬。所以,我對這個案子的辦理難度心知肚明。
第二天,我把老謝帶到分局辦案區訊問,基本上把所有能堵他的問題都問了一遍,但他除了承認自己借了老喬4萬多元現金以外,什么都不承認,沒問到其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到了中午十一點多,為了“保證嫌疑人的休息和飲食”,訊問暫時告一段落。我和湛哥回所里吃飯,順便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
中午吃完飯,我看時間還早,就想著去某局了解一下情況,興許會有收獲。我來到某局門外,出示了證件后,向門衛說明有情況要找某局的工作人員了解。門衛看了我的證件,沒有放行,說要經過保衛處的批準才可以進入,還問我有沒有預約,沒有提前預約也是不行的。我看門衛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覺得犯不著和他爭,便打了個電話給轄區戶籍民警春哥。沒多久,春哥過來了。在他的幫助下,我順利和某局相關工作人員見了面,沒想到竟然真的有意外收獲。原來,某局食堂的承包是通過政府平臺上的專門競標流程進行的,不可能隨隨便便包給個人。他們還出具了相關情況說明給我。
我回到辦案區準備繼續向老謝問話時,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老謝的女兒。她主動問我:“我爸的事情嚴不嚴重?會坐牢嗎?”我說:“詐騙4萬多元,你說嚴重不嚴重?有可能直接刑拘他。”其實,我說這話是心虛的,因為根據現有材料,立案都不一定批得下來,怎么可能刑拘他呢?同時,我心里一直祈禱老謝女兒下一句能說出我希望聽到的話。果然,她問:“警官,有什么辦法不刑拘嗎?”我心中竊喜,但聲音淡定地說:“有,主動退賠,我讓受害人給他寫個諒解書,可以爭取辦取保不刑拘。你們可以退錢,但前提是自愿。不過,要退就快退。我筆錄已經做完了,過會兒就要報材料了。我們傳喚是有時間規定的。”
還好結果是好的。過了一會兒,老謝的女兒主動聯系我,說籌到錢可以退賠,隨后到派出所找到了我,并從包里拿出4萬多元現金交給我,希望公安機關能從輕處理他的父親。我接過錢,讓她寫了一張代為賠償受害人的紙條,并開具了扣押手續。接著,我對她說:“這錢是賠給受害人的,我下午就轉給他,到時候讓他寫個收條。還有啊,你記好了,我是這個案子的辦案民警。除了之后可能找你要取保的保證金,我不會再托別人找你要一分錢,也不會托人找你要煙要酒。我的手機號你存一下,要是有人敢打著我的旗號要錢、要東西,你馬上給我打電話。”
訊問室里,我把4萬多元現金放到了嫌疑人面前,說:“你女兒已經替你把錢還回來了。你一大把年紀了,在家里帶帶外孫,安享晚年不好嗎?老想著搞這些歪門邪道干什么?你不就是想把這4萬多元占為己有嗎?現在女兒替你還錢了,爭取從寬處理還來得及。”老謝嘆口氣,說:“好吧,警官,我愿意配合。”我說:“那好,上午我給你留的問題,你可別忘了。你不是說花錢找人疏通關系了嗎?到底找的誰?啥時候去的?在哪兒給的錢?給的現金還是轉賬?我可跟你說,這些我肯定一查到底,監控我會一個一個看,相關的人我也會一個一個問。記住,我和你素不相識,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作為公安民警,只會站在公正立場處理這件事。你尊重我,我就尊重你;你要是敢糊弄我,一切法律后果你就自己承擔。”
還好比較幸運,老謝看到女兒錢都還了,就沒有再負隅頑抗,如實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晚上,我把老喬叫到了派出所一樓的調解室。他坐在我的對面,眼睛不眨地町著我看,仿佛在等待我的宣判。我拿出裝滿4萬多元現金的檔案袋,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說:“數數。自己看清楚啊,等下還要麻煩你寫個收條。”
老喬嘴巴張了張,半天沒說出話,也沒有數錢,只是說:“警官,我以為你叫我過來,是告訴我你們也無能為力了,沒想到你真的幫到了我。”
“碰巧了,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這么順利的,這次只能說你的運氣好。既然對方主動退賠了所有錢,你就寫個收條,表示諒解吧。”老喬寫了收條,臨走時說要做錦旗,我說:“別浪費錢了。”
過了幾天,我在值班的時候,老喬送來了一面錦旗,還開玩笑說:“警官,我就在醫院后面賣菜,你要是有興趣吃點小菜什么的,隨時過來,不要錢。‘
現在想來,嚴格意義上來說,我這個案子辦得并不規范,中間的問題和瑕疵還是比較多的。但是,現實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哪有什么絕對的規范可循?我覺得在工作中,只要謹守廉潔底線,牢記工作紀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就是最務實的規范。一線警察,就是要比好人更好,要比壞人更“壞”!像電影《三大隊》主題曲歌詞里講的那樣,“我要天上落的雨又回到天上”,“我要這人間所有道都在青天下”!
回憶完這個工作上的小故事,我又回到了那個縈繞心頭的問題:AI能否代替一線派出所民警?我依舊堅定地認為,警察的工作遠不止是處理案件、執行法律,更是一種與人打交道的藝術。現階段看來,AI來當警察是不可能有“人性”的。它沒有人情味、沒有溫度,所以也就成不了一個合格的一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