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朝陽區富成花園北門右側的一棟獨立小樓,是東南大學國家發展與政策研究院在北京的辦公樓,院長華生經常背著一只黑色雙肩包來這里開會、辦公。他的辦公桌上支著兩部平板電腦,面前一張紙上是他在上班路上隨手記下的靈感,也是他要更新的微博要點。
華生的微博有93.7萬粉絲,個人簡介是東南大學、武漢大學教授。最近兩個月,他連發四篇微博長文,分析關稅戰的原因,預判趨勢,提出建議。
華生曾擔任一家市值達數十億元公司的董事長,有人稱他為“中國經濟學家中的首富”。但72歲的他并不打算退休享受生活,依舊筆耕不輟,針對現實議題發聲。他說,自己是改革開放的最大受益者,所以應該回饋社會。
“2000年至2005年我擔任燕京華僑大學校長時確定的校訓就是‘回報’。寫文章很痛苦,但能對社會產生影響,我感到很愉快,這或許就是一種自我實現。”華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華生說,他對中國社會問題的復雜性、對底層群體的不易,有“觸及靈魂”的體會,所以做研究能接地氣。這是因為他的青少年時代,就是在鄉村和田間地頭度過的。
華生從小跟著姨父姨媽一起生活,上的是江蘇省委幼兒園,生活優渥。1957年姨父姨媽雙雙被打成“右派”,1962年他家中又被深挖出所謂“國民黨中統特務”,他成了“黑五類”子女,境遇驟變。1968年,他初中沒上完,就到村里插隊。
華生不愛和人交流,只喜歡坐在田埂上讀書。那時能讀到的主要是馬列著作,但他從中學到了很多社會學和經濟學知識,書中的社會公平意識也對他產生了長久的影響。
恢復高考后,華生1978年考入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馬列師資班經濟學專業。1982年秋,他又考進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很快,他就因大膽的作風和優秀的辯才而小有名氣了。
那是入學不久,他代替患病的導師王紹飛參加一次討論銀行體制改革的會議,當場和主持會議的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劉鴻儒爭辯起來。劉鴻儒對這個“膽子大”的年輕人印象很深,后來主持會議還特地提名他參加。
1985年3月,首都幾所大學組織研究生經濟改革理論研討辯論會,華生與平新喬分別代表中國社科院和北京大學作了主題演講。北京大學經濟學院研究生陳興動在這次研討會上與華生初次見面,對他的印象是口才好,雄辯,觀點犀利,氣勢也很壓人,很高傲。
平日里,華生喜歡“宅”在宿舍,很少出去社交。他的一些同學已開始參與籌備“莫干山會議”,他卻毫不知情。偶然間,他看到這次會議的征文啟事,才知道此事。他投了一篇論文《轉到有計劃的商品經濟軌道上來》,順利入選,獲得了參會資格。
1984年9月,“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在浙江德清縣莫干山舉行,史稱“莫干山會議”。上山途中和參會期間,華生結識了馬凱、馬賓、吳稼祥、金觀濤、張維迎、周其仁、徐景安、常修澤、賈康、王小魯、高梁等一批后來長期活躍在中國經濟領域前沿的人。
會議收到1300多份征文投稿,其中124篇入選。124位參會代表分成宏觀組、企業組、開放組、流通組、金融組、農村組、理論組七個專題小組,華生分在宏觀組(后改為價格組)。隨著研討的深入,會議的重點轉為以價格改革為中心的配套改革。
當時改革重心正從農村轉移到城市,其中價格改革是核心問題,因此價格組爭論最為激烈,除正式議程外還開辟了專場夜間掛牌討論。
爭論主要在“調派”和“放派”之間進行?!罢{派”是主流派,其中又可分為“大調”和“小調”兩種觀點。國務院價格研究中心的田源等人主張要大步調整嚴重扭曲的價格體系,清華在職研究生周小川與中國社科院研究生樓繼偉、李劍閣等人則提出“小步快調”。以西北大學研究生張維迎為代表的“放派”,則主張一步或分步放開價格控制,實行市場供求價格。
華生、蔣躍、高梁、張少杰等幾位來自中國社科院和中國人民大學的研究生經過幾天通宵討論,綜合了兩派觀點,提出“放調結合”,即自覺利用當時實際已經形成的生產資料雙軌價格,逐步縮小計劃統配部分,擴大計劃外市場自由調節部分,使這兩種價格逐步靠攏,最后達到統一。
大論戰之夜,華生代表“放調結合”派發言。有參會者回憶,他辯才過人,使這種思路很快贏得會議多數人支持。
國務委員、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秘書長張勁夫來杭州聽取匯報,價格組將匯報任務交給了華生。華生匯報時,張勁夫在會議室里來回踱步。他沒有表態,只是問了一些問題,華生一一作答。
莫干山會議結束后,每個專題組要寫一份報告。由于價格專題是爭論焦點,價格組的報告附了兩份分報告,一份是以調為主的思路,由田源執筆;一份是放調結合思路,由華生執筆。
報告送到北京后,張勁夫和國務院領導很快做了批示。張勁夫在國務院會議上力薦“放調結合”的路子。華生后來說,中央本來就對一下子放開或大幅調整價格有顧慮,“放調結合”的提法符合當時的決策思路。
1985年1月,國家物價局、國家物資局聯合發布《關于放開工業生產資料超產自銷產品價格的通知》,取消工業生產資料計劃外產品不得高于國家定價20%的規定。價格雙軌制進一步形成。
莫干山會議后,華生成為改革風云人物,經常出入中南海。那時中國社科院值班室常常接到來自國務院值班室的電話,通知華生去國務院開會或者陪同領導外出考察。
華生研究生畢業后,進入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工作。新上任的所長董輔礽提拔了一批年輕人,華生擔任了微觀經濟研究室主任。1986年,他成為董輔礽的首位博士生。
經濟所的學術氛圍寬松民主,成了當時新思想發端的學術陣地之一。華生、何家成、張少杰、羅小朋、張學軍和邊勇壯等青年學者經常聚在一起討論改革,不斷提出創新論題,廣受矚目。
1985年,華生牽頭完成了一份題為《中國進一步改革的問題和思路》的報告。針對當時以一攬子方案盡快完成改革轉型的觀點,報告提出,由于特殊的歷史背景,中國的經濟改革不會在自由競爭的一般均衡中找到歸宿,而多半可能在“非均衡的自穩定系統”中實現。報告建議,建立市場化運行的國有資產管理系統,統一履行國有資產代表職能,以替代各工業局、專業局等機構的行政管理職能,以資產安全、收益和增值作為考核評價企業家的主要標準。
報告分為上下部分,后獨立發表在《經濟研究》1986年第二期和第三期上,分別獲得了中央國家機關優秀論文一等獎和孫冶方經濟科學獎論文獎。華生也被評為首批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
事業蒸蒸日上之時,華生卻自覺缺乏當代經濟學系統訓練,深感需要補國際化這一課。1987年初,在董輔礽的支持安排下,他到英國牛津大學學習。畢業后,他應聘到劍橋大學做教研工作。
那時,陳興動從北大研究生畢業,在國家體改委生產體制司工作,于1986年到牛津大學進修。華生來后,他們很快熟識起來,一同在牛津河上撐船,在宿舍做飯。華生謙和友善,改變了陳興動最初對他的“高冷”印象。他們經常談起經濟體制改革話題,陳興動覺得,華生觀點敏銳新穎,又講求務實可行。
1992年,中國市場經濟大潮開始興起,華生也投身商海。在中國駐英使館教育處的協助下,他參與組建了留學人員科技企業——英國牛津劍橋科技有限公司。
1994年,華生回國。他選擇了下海,與從國家機關辭職的同學一起租房子、吃食堂,干起了個體戶。開始他想做教育,最后還是開了一家火鍋店,從小本生意起步。
他的經商之路充滿坎坷。來火鍋店的都是熟人,沒賺到錢。開小書店,破產了。搞水產養殖,沒養出來魚。賣酒沒賣出去,拿回家喝掉了。辦幼兒園,沒有辦成。
后來,英國牛津劍橋科技公司遷回國內,成立中外合資的牛津劍橋國際高科技有限公司,注冊資本400萬美元,牛津劍橋占28%,處于控股地位,華生擔任董事長。他引入發端于英國,已成為國際標準的ISO認證體系,創辦了國內第一家,也是最大的民營認證中心——北京9000質量標準體系認證中心。公司業務快速發展,后來還收購控股了從事制造業的上市公司。
華生后來感嘆,書生做企業主要還是靠同學,從個體、合伙、有限公司到上市公司、企業集團一步步走來,其間幾經商海沉浮,還是顯示了經濟學家下海的后勁和潛力。
但經商的成功并沒有消解華生心中的落寞。他內心始終有個聲音在說,學者身份才是自己的歸宿。
疏于學術多年,他連導師董輔礽都不敢見。那時董輔礽已回母校武漢大學執教,他對華生離開學術界深感惋惜,讓人勸告華生,他還是最適合做學術研究。華生聽后,在武漢大學重新考試入學,再入董輔礽門下,繼續修完了博士學位。
華生在英國留學期間恰逢撒切爾推行私有化,親歷了國有股出售給個人的過程,對倫敦金融市場有所了解。回國后,他開始研究中國股市的制度問題。
1998年,華生化名“清風”在《經濟研究》上發表《中國股市的經濟學思考》一文,提出中國股市問題的癥結不在二級市場,而是一級市場的流通股和非流通股的產權關系不清,提出了“股權分裂”的概念。
2001年,國家決定國有股、法人股直接在二級市場上減持。在當年股市接近最高點時,華生撰文提出,強行減持必然嚴重損害投資者利益。在多方的共同建議下,國務院決定暫停國有股減持。
2003年,華生辭去上市公司所有職務,集中精力從事政策咨詢和學術研究。
2005年初,中央決定啟動股權分置改革?!吨袊C券報》先后五次在頭版發表華生推動股權分置改革的長篇文章。5月10日,股指即將逼近1000點時,華生又發表《市場轉折的信號》,堅定支持股改試點方案。他斷言,股權分置改革拉開序幕是牛市悄悄來到的標志,準確預言了股市走向。
2007年5月10日,華生發表《市場過熱的信號》,批評過度樂觀情緒。8月29日,股市逼近6000點,華生發表文章《市場遠超GDP的隱憂與警示》。此后的市場大調整印證了他的判斷。
華生對股市的分析判斷讓他擁有了大批股民粉絲,他成了對中國證券市場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之一。2012年后,在中南海召開的經濟座談會上,華生幾次出現在過去熟悉的會議室里。
2011年春天,華生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受邀開了新浪微博。僅過了半年多,他就成為《經濟觀察報》評選的“中國微面孔”之一。
這年11月,第四屆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獎頒給了“價格雙軌制理論”,主要貢獻人是華生研究組(華生、何家成、蔣躍等組成)、田源、張維迎。華生很看重這個獎項,因為這是由經濟學界自己投票產生的獎項。
他說,從雙軌制來看中國改革的內在邏輯,其本質就是既承認現狀,保護存量,同時也注重發展增量,鼓勵市場化新生力量。今后中國繼續推進改革的邏輯,依然如此。
2016年,寶能系成為萬科第一大股東,與萬科管理層矛盾激化。作為萬科的獨立董事,華生一反行業慣例,在董事會上參與投票,否決了大股東意見。他還在《上海證券報》上連續發表了六七篇長文,并發表《我為什么不支持大股東意見》的“萬言書”,業內外一片嘩然。
今天回頭看,華生并不后悔介入“寶萬之爭”,認為面對不合理之事,他作為獨董不能視而不見。他說,自己的性格是,一旦決定發聲就會全力以赴,不受外界影響。他相信,只要堅持公正客觀,不為個人私利發聲,分析具備前瞻性,最終就會得到認可。
華生仍然很“宅”。他兼任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但很少參加公開的會議和活動。每周三晚上,他要給研究生上一節兩個多小時的大課。
關稅戰是華生近期最關注的問題之一。他計劃撰寫七八篇系列文章,現已發表四篇。他說,關稅戰剛剛拉開序幕,跌宕起伏的波瀾還在后面。
他寫道:實際上,如果站得更超脫一些,從全球和長期角度看,其實無論美國每年近萬億美元的全球貿易逆差還是中國每年近萬億美元的全球貿易順差的局面都不可能長遠持續。在美國的經濟實力顯著下降的情況下,二戰后由美國建立和主導的原有世界經濟秩序就不再自然而然地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美國硬實力的不斷下降,導致與其原有的全球野心和國際布局與義務不再相稱。這就是特朗普政府重構世界貿易秩序的內在邏輯。
他說,對于中國來說,最根本的還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去年下半年中央推出一攬子經濟增量政策的組合拳,可以理解為“四支箭”。第一項是金融支持資本市場,今天克服障礙、落實到位正當其時。第二項是財政化債政策,進展順利,目前還在深化中。第三項是大力發展民營經濟、提振企業家信心,效果顯著,需要進一步落實。第四項是要解決樓市的止跌回穩和全面振興內需。
華生認為,要創造出能夠完全替代外部需求受阻和萎縮情況下的巨大內部需求,一般力度的措施和對策是不夠的,需要啟動一項大工程,即解決以幾億農民工為主體的我國當代產業工人及其家屬在就業地的公租房和平等的社會福利保障待遇。這將在今后若干年中創造出幾十萬億的巨大內部需求,也是回擊關稅戰的根本性舉措。
華生最為人所熱議的,除了他時常讓人耳目一新的觀點,就是他的財富。
他曾在中國企業家亞布力論壇上演講,呼吁臺下的知名企業家們既要會掙錢,也要懂得怎樣花錢,才能完整體現人生的價值。臺下有人說:“這個教授跟我們談錢,他見過錢嗎?”華生說:“所以,看來經濟學家也得會掙點錢,要不然說話都不響。”
他幾乎每年都會做公益捐贈。2012年,他和夫人鐵凝在東南大學110周年校慶時聯名捐贈1100萬元,設立貧困生援助基金;2020年,他向東南大學捐建“鐘山書院”;2024年,他與武漢大學簽署協議,捐建“珞珈書院”。他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也希望借此證明,經濟學家既可以擁有財富,也懂得如何支配財富。
2024年,華生被授予武漢大學第11屆杰出校友稱號。經管院杰出校友墻上,他的照片正對著恩師董輔礽的照片。董輔礽和王紹飛都是對他影響深刻的人,他們在當時都不屬于主流經濟學家,個性都很強,直言敢諫,包容后輩。他覺得,自己身上也有他們的影子。
自從1985年相識,陳興動和華生保持了四十年的友誼。陳興動于2023年從法國巴黎銀行中國首席經濟學家位置上退休后,受華生邀請,擔任東南大學國家發展與政策研究院經濟研究員。
陳興動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華生是一位兼具理論深度、政策洞察力與商業成功而且極具家國情懷的學者,他性格獨立堅韌,又務實開放,堅持從實際出發研究問題,注重政策咨詢的建設性和可行性,其研究成果備受高層和學界的重視,也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影響力的另一面,也伴隨著爭議。
華生青年時在田間讀《馬克思傳》,看到恩格斯在70歲仍能保持一顆童稚之心,心中涌出莫名的感動。而今他也年過七旬了,他發現,人真的可以在飽經滄桑后仍保有童真和熱情。
尤其是在家庭生活中,他看到,即便到了七八十歲,只要人還保有愛的能力,也能像年輕人一樣感受戀愛般的撒嬌、浪漫和擁抱。他和作家鐵凝結婚18年了,依然會自然發現、欣賞彼此的好,珍惜與對方相處的時間。他說,自己骨子里有些頑皮,只有在家中才能毫無顧忌地做回自己。
華生說,和其他家庭一樣,他們要照顧和操心家中正在上學的女兒、雙方均年過九旬的父母。華生覺得自己還沒老,也還不能老。為了保持身心狀態,他每天都打乒乓球,這是他唯一的體育鍛煉。他會錄制打球視頻,與專業運動員王楚欽的動作對比,琢磨改進。
他一生勤奮,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老友們曾和他開玩笑說:“華生你有完沒完了,從幾十年前就讓我們看你寫的東西,到今天還得看?!彼f:“不好意思,你們還得繼續看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