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開口喊聲“媽”

今年春節，我又和老徐回到了大山深處的婆婆家。遠遠地，就看見公婆站在村口眺望。下車喊了一聲公公后，我把目光轉向婆婆，喊了一聲“媽”。婆婆喜上眉梢，牽著我的手就往家走。

曾經，開口喊婆婆一聲“媽”，在我們婆媳之間并不是一件小事。我和老徐結婚20多年，這一聲“媽”里有太多的故事。

一

2000年春節，我第一次去婆婆家。幾天時間相處下來，我發現，婆婆是家里的“頂梁柱”“指揮官”。從公公到家里的三個兒子，凡事都得聽婆婆安排。

婆婆確實非常能干，公公每天只負責去村里的木材廠上班，家里家外全是婆婆一手操持，種田、養豬、養雞鴨鵝、種茶采茶，通通不在話下。聽老徐說，婆婆年輕的時候，還是村劇團的臺柱子，演過阿慶嫂。

“我媽就是沒上過學，不識字，要不都當上村里的婦女干部了。”老徐有些惋惜地說。

不過，婆婆的能干，在我看來，也有些霸道和沒有邊界感。

比如，第一次在婆婆家吃飯時，她主動坐在我旁邊，對我說：“你太瘦了，就要多吃。”說完，就給我夾菜，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要不是老徐及時阻止，那頓飯夠我吃一天的。

很快，我和老徐結婚了。結婚當天，當著親朋好友的面，我改口喊了婆婆一聲“媽”。

婆婆那天很開心，她沒有女兒，只有三個兒子，我是她的大兒媳。婚后不久，老徐回了部隊，婆婆回到大山里，我住在娘家。每年只在老徐回家探親期間，我們回去住幾天。婆婆還是喜歡指揮這、指揮那，還是喜歡在飯桌上夾一堆菜給我，無論我喜不喜歡吃。

但在我看來，我只是回去住幾天而已，沒必要和婆婆產生矛盾。

二

2002年初，我懷孕了。等到生產的時候，婆婆來到了醫院。

婆婆有養育三個兒子的經驗，很自信地對我說：“醫院的小護士太年輕，什么都不懂。我養他們弟兄三個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你就聽我的沒錯。”

婆婆把在家里的那一套搬到了醫院。醫生不讓新生兒穿太多，婆婆卻堅持“小伢要捂”。醫生不讓孩子跟大人睡一張床，婆婆非把孩子塞我懷里，說“當媽的人，就得帶著小伢睡”。我不同意，她就趁我睡著了，硬把孩子塞到我床上。

幾天下來，孩子渾身長出紅疙瘩，我也因為休息不好，整天昏昏沉沉的。

漸漸地，我對婆婆產生了一些看法。

從醫院回家以后，婆婆住進了我和老徐的小家。她的嗓門很大，之前沒有覺得，但那時候我坐月子，喜歡安靜，她的大嗓門就顯得格外突兀。

我擔心直接和婆婆說這些細節會惹她不高興，就讓休假在家的老徐悄悄提醒她。哪知，正在廚房做飯的婆婆一聽就立刻不高興了，故意大著嗓門說：“她怎么那么小心眼！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的。”那天中午，婆婆還開始“控訴”老徐的不對：“我跟你說，你就不能處處聽你媳婦的。處處都聽她的，這個家都不興旺。我生孩子的時候，你奶奶可沒這樣伺候我。你就是太慣著她……”

我知道老徐夾在中間很為難，但我覺得也不能讓婆婆“欺負”我。那天，我沒有吃飯，賭氣反鎖上自己房間的門，給母親打去電話。母親聽完我的訴說后勸道：“你和婆婆間的問題，需要你冷靜下來想辦法去解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婆婆人不壞，對你沒有惡意，你也要看到她的長處。”

沒等我想好如何和婆婆相處，很快，孩子就滿月了，婆婆提出要回老家。她說，家里還有豬、雞、鴨、鵝要管。我一聽，就不干了，把老徐拽進臥室：“你媽什么意思，那些牲口家禽比孫子還重要嗎？她走了，誰幫我弄孩子？你過幾天也要回部隊了，我媽在上班，我爸還要忙著飯館的生意。白天還好說，我能帶著孩子去蹭吃蹭喝，晚上怎么辦？我一個人帶他睡覺？這孩子不是你們家的呀？”

老徐說服不了婆婆，也很為難。

最終，婆婆還是回去了。孩子出生第38天，老徐也回了部隊。此后，白天我自己看孩子，父母照顧我們的吃喝，母親抽空還要幫我洗衣服、收拾屋子。

孩子4個月大的時候，我要上班了，每天的時間安排得更緊張。我媽看我實在辛苦，選擇了病退。每天一大早，我先把孩子送到父母家，再去學校。我心疼母親白天幫我帶孩子辛勞，晚飯后，再累也帶著孩子回到自己的家。如果趕上晚上孩子生病發燒，我就只能一個人打車去醫院……

那期間，婆婆也沒來城里看過我，只是偶爾安排公公進城，給我送點雞鴨。可是這些，并不能彌補我對她的埋怨。

我不再給婆婆打電話送上問候，也不再喊她“媽”，甚至在孩子4歲之前，我都沒有再去過婆婆家。我們之間隔起來一堵厚厚的墻，彼此心里都挺不是滋味。

三

2007年3月，我要隨軍到北京。老徐特意休假回家接我。臨出發之前，他對我說：“我媽好久沒看到你和駿駿了，咱們回家一趟，你看行嗎？”

我半天沒吭聲。

一頭是母親，一頭是媳婦，老徐又長年不在家，想把兩頭都安撫好，實在不容易。婚后這幾年，老徐對我的好，我都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地彌補對我的虧欠。尤其是我坐月子時，他知道婆婆的口無遮攔傷害了我，所以加倍對我好，晚上孩子哭鬧，他從來不讓我操心。

那幾年因為心里別扭，我和孩子沒跟他回過家。他聽得到村里人的議論，即使心里再不好受，也從來沒責怪過我。

婆婆幾次主動對老徐說：“你讓小瑋回來吧，我給她做好吃的，這幾年確實虧欠她，她也辛苦。我就是嗓門大，不肯吃虧，以后我改。”可是，我總覺得心里堵得慌。

老徐晚上失眠了。還有3天，我們就要去北京，他很想我帶著孩子跟他一起回家，可又不忍心強迫我。一切都看在眼里，我仔細想了想，決定跟老徐回家。

公婆還像從前一樣，早早在村口等我們，只是，我叫完公公一聲“爸”以后，那一聲“媽”再也喊不出口。我看了婆婆一眼，就直接進了屋。

婆婆的嗓門小了很多，也不再自作主張往我碗里夾菜，但我的名字始終掛在她的嘴上——“小瑋，桌上有吃的，你吃點。”“小瑋，我帶你去街上，你看看還想吃什么。”“小瑋，山風涼，你多穿一件衣服。”……

我知道，婆婆在等我再喊她一聲“媽”。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較勁，但就是張不開嘴。

兩天后，我們就離開了。

四

我們一家三口開始了在北京的生活。

2015年夏，婆婆第一次來到北京。白天，老徐帶著她去天安門、頤和園，下午回來，婆婆就開始做各種好吃的。

婆婆來北京的行李包里，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其余的幾乎都是帶給我們的土特產。老徐說，婆婆來的那天，他去車站接，那個行李包壓彎了婆婆的腰。

我明白，婆婆開始向我“示好”了，我為什么還是總忘不了過去的事情呢？不就是那幾年天天要獨自帶著孩子，晚上等孩子睡了才能備課干活嗎？不就是孩子哭鬧獨自整夜抱在手里嗎？不就是老徐不在家的日子里，婆婆在家養雞養鴨，從沒看望過我嗎？不就是喊一聲“媽”，跟她說幾句話嗎？怎么就喊不出口了呢？又不是沒有喊過？

我好像把自己勸明白了，可好像還是沒勸明白。事情都已經過去那么久，還有必要這樣嗎？我該怎樣破局呢？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2017年的夏天。公公來北京了。公公和婆婆的性格截然相反，他上過學，為人憨厚，每次見到他，我都會陪他聊天。

我在學校的工作很忙，公公見我每天除了上班，還要陪孩子學習，就對我說：“沒想到當老師也這么辛苦。這么多年，你受累了。那時候，孩子小，你一個人在老家帶他，確實讓你吃了不少苦。你婆婆也不是不想給你帶孩子，那時候，你的兩個小叔子都還沒成家，我們掙錢也不多，但總想著多掙點，讓他們也能娶上媳婦，別讓他倆打光棍。”

公公的話，讓我想了很久。這大概也是婆婆想對我說的話，她有三個兒子，不能只顧一頭，如果到城里幫我帶孩子，家里就完全顧不上了。我是第一次當兒媳婦，她也是第一次當婆婆，生活環境的不同，讓我們相互有很多的信息差。用老徐的話說：“你一個知識分子，跟一個農村老太太較什么勁呀！”

很慶幸，我從未把對婆婆的抱怨告訴給兒子，在他的心里，爺爺、奶奶很愛他，爺爺、奶奶對我們一家都很好。

那天，我當著公公的面，主動又和兒子聊起他小時候的事情。我對他說，奶奶是怎樣給他洗澡的；奶奶給他做過什么好吃的；帶他回老家，奶奶是多么自豪地抱著他，給全村人看她的大孫子……

兒子說：“媽媽，等到春節放假，我們再回去看望爺爺、奶奶吧。”

我摸摸兒子的腦袋，對著公公和老徐說：“對呀，是應該常回家鄉看看，那里有你的爺爺、奶奶，也有我的爸爸、媽媽。”

公公和老徐聽懂了我的意思，老徐還沖我豎起了大拇指。

2018年春節，我們一家三口帶上禮物，回到了婆婆家。下了車，孩子一下子撲進婆婆的懷里，左一聲奶奶，右一聲爺爺，喊得公婆樂開了花。

但我發現，婆婆的眼睛一直沒離開我。老徐拍拍我的肩，陪我走到婆婆面前，我看著婆婆的眼睛，仿佛又回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那時候，她的眼睛也是如此明亮，含著笑，一直看我。

“媽！”我對著婆婆喊了一聲。

“哎！跟媽回家！”婆婆一把拉住我的手。

那天，天真藍，陽光真好，喊一聲“媽”好像并沒有那么難——多年以前凝固在心頭的堅冰，在那個春天終于融化了。

（作者為軍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