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秋,我在新四軍第1師第3旅兼第4軍分區東南警衛團當醫務員。
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我和文書李正帶著5名傷員在敵人“清鄉”圈內轉移,意外地和日軍的一個小隊遭遇,雙方開了火。趁敵人還沒有弄清情況的時候,李正帶傷員們迅速轉移。我在掩護他們時,胳膊和腿都負了傷。雖然我趁著大霧,甩開了敵人,但因流血過多,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約聽見有人說:“好了,好了,醒過來了!”我努力睜開眼睛,只見一位大伯提著一盞黃玻璃罩的油燈,一位大娘坐在我跟前,將一條濕毛巾敷在我頭上。兩位年過半百的老人,渾身衣服補丁摞補丁,看來,他們都是窮苦人。
我向四周掃了幾眼,看見兩只大竹簍靠在一起,在一根扎有稻草的木樁上,幾只河蟹正在窸窸窣窣地爬著。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用木樁搭在水上的矮棚,是我幼年時捕蟹的那種蟹所。
很清楚,我是被這兩位老人救了。我很激動,張開嘴想說幾句話,可什么都說不出來。
大伯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從我身邊拿起那個醫務包,撫摸著綴在上面的紅五星,說:“別說話,孩子!我們曉得你是新四軍的同志,你流血太多了,這都為了我們老百姓啊!等你的傷治好了以后,再去找日本鬼子算賬!”
大伯接著又說,“同志啊!你不知道,我們的獨生兒子今年3月被日本兵抓去打死了,鬼子挖掉了我們心頭的一塊肉啊!”
大爺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大娘也在一旁默默抹著眼淚……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后,突然,遠處響了幾槍。大伯呼地一下把燈吹滅,拿起我僅剩下的一顆手榴彈,轉身走出蟹所。
借著斜射進來的月光,大娘一個人忙碌起來,先為我蓋好被子,又端來了一碗粥。可是,我怎么吃得下去呢!
大娘見我不吃,就勸我:“孩子!有我們就有你,你大伯在外面,你就放心地吃吧,虧了身子可不成啊!”
望著大娘布滿皺紋的臉,只見她眼角的淚珠,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多好的大娘,多好的鄉親啊!蘇中人民跟新四軍心連心,一聽說我們要去打仗,就連夜趕做軍鞋、準備干糧。每當我們凱旋時,總是站在村頭迎接我們,把煮好的雞蛋硬塞到我們的挎包里。
這時,大伯回來了。他走進蟹所,一聲長嘆,憤憤地說:“這是什么世道,不知哪家又遭殃了!”
聽了大伯的話,我想:現在我要是能走,一定馬上去追李正,找到部隊,把日本鬼子殺個干凈!可是,眼下我卻一點也動彈不了,躺在鬼子的“清鄉”實驗區里,兩位老人要為我擔多大的風險啊!
我一著急,傷口一陣劇痛,又昏了過去。
“好了,先生(醫生)來了!”一陣短促的喊聲驚醒了我,這時好像快到中午了。只見大伯把一個身穿長袍的中年人領進來,懇切地對他說:“這是我的兒子,不當心被飛子兒(子彈)打傷了,請先生救救他吧。”
醫生仔細地檢查著我的傷口,眉頭越皺越緊。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低沉地說:“不行了!”
一聽說“不行”兩個字,大娘的手顫抖了幾下,一把抓住醫生的胳膊,懇求地說:“先生,你就行行好,救救他吧!我們就這一條命根子,沒有他,我們怎么活?你救救他吧,救了他,就是救了我們全家啊!”
看樣子,醫生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半晌沒說話,只是不停地嘆氣。
過了一會兒,醫生又說:“大嫂子,藥品都被鬼子控制了……他,腸子被打穿了,出血太多。你們……準備后事吧!”
醫生剛出門,大娘就捂著臉泣不成聲。大伯邊流淚邊摸著我的頭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部隊在哪里?你……都說說吧!”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想著要報仇。腸子真的被打穿了嗎?難道我就這樣輕易地結束年輕的生命了嗎?不能!萬萬不能!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望,一股重返黨的懷抱的堅強信念支配著我。我好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受傷后的第一聲:“水……”
兩位老人又驚又喜,連忙端來了水。我不顧傷口劇痛,一連喝了三碗。
憑著自己的醫務工作經驗,我感到傷口并沒有液體滲出。這證明腸子沒有被打穿,還能治好,還能重返前線。
我想馬上站起來,跟大伯、大娘說說話,好讓他們放心。可我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一點兒也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微笑表達我的意思。兩位老人看著我,也欣慰地笑了起來。
大伯、大娘一步不離地輪流守著我。他們見我還能喝些湯,就省吃儉用,用糧食換來了雞和蛋,給我熬湯喝。
一天,大娘正在喂我喝蛋花湯,忽然聽見一陣陣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不覺一驚,順手拿起手榴彈,并示意大娘躲開。
大娘卻一下子撲到我的身上:“不,孩子,你是我的兒子啊!”
“到了,就在這里!”是李大伯的聲音,我們緊張的心情頓時松弛下來。
隨著話音,走進來一個人。沒想到,來的竟是李正。他一見我就立即俯下身子,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動地說:“首長派人到處找你,我們找了兩晝夜,可算找到你了!”
望著李正黑瘦的面龐,聽著他深情的話語,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頭。我緊緊握住李正的手。親愛的首長,親愛的戰友啊,離開你們幾天,感覺像過了幾年一樣。現在,我終于要回到黨的懷抱了,我有多少話要說啊!
大伯把我的東西收拾好交給李正,同志們把我抬上擔架。我就要離開兩位老人了。幾天來,他們冒著風險,如同親生父母一樣守護著我,是他們救了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啊。
送了一程又一程,大伯、大娘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向抬擔架的同志示意停下來,堅持請大伯、大娘回去。
兩位老人俯下身子,含著眼淚對我說:“孩子,去吧!只要你能得救就好了,有了你們,咱老百姓就有了指望……”
我的眼睛濕潤了,真是舍不得離開兩位老人家啊!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終于喊出了那聲:“爹!娘!”
(摘自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的《星火燎原》第18卷,略有刪節)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