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互敘事視角下藝術裝置的設計研究

關鍵詞：交互敘事；藝術裝置；敘事空間；敘事行為；敘事結構

引言

裝置藝術作為一種興起于20 世紀60 年代的藝術形式，以場地、材料和情感為三大核心要素[1]。傳統藝術裝置最早可追溯至20 世紀初法國藝術家馬塞爾·杜尚的《泉》，不僅重新定義了藝術的邊界，還為裝置藝術的發展奠定了基礎。隨著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藝術裝置在互動性和技術層面實現了跨越式的創新。設計師們通過融合多樣化的材料、創新的交互方式以及空間布局，表達對社會現象的獨特見解。同時，新媒體的迅猛發展催生了交互敘事這一嶄新概念。作為敘事學、媒介學和符號學的交叉領域，交互敘事以互動性媒介為研究核心，強調技術與內容的深度結合。藝術裝置與交互敘事在理念上天然契合：兩者都以觀眾的體驗為核心，期望通過技術增強敘事信息的傳遞與情感交流。因此，將藝術裝置置于交互敘事的框架下進行探討，不僅有助于深入挖掘裝置藝術的特點與設計策略，還能為觀眾提供沉浸式的交互體驗和豐富的情感價值。

一、藝術裝置的概述

馬塞爾·杜尚作為藝術裝置的開創者，徹底顛覆了傳統藝術的創作模式，將藝術的核心從單純的技法制作轉向了思想層面的深度探索。在杜尚的引領下，裝置藝術進入蓬勃發展的階段。藝術家們開始大膽嘗試多種媒介和創作手段，將日常生活物品轉化為藝術表達的載體。這一時期的裝置藝術雖然在形式與內容上呈現多樣化趨勢，但大多數作品依然以靜態實體為主，強調藝術家的個人表達，而較少關注觀眾與作品之間的互動關系。隨著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的快速發展，數字媒介逐漸被廣泛應用于藝術裝置中，藝術家們開始探討如何通過互動技術激發觀眾的參與興趣。陶建華、吳英才等學者在《多模態人機交互綜述》中總結了多種多模態人機交互技術及其應用案例，例如基于聲場感知的交互、混合現實實物交互以及可穿戴設備交互等。這些研究為多模態交互技術在藝術設計中的應用提供了理論與實踐支持[2]。

長期以來，“交互”與“敘事”常被視為藝術裝置設計中的兩個獨立端點進行探討，這種割裂的視角導致了某些作品中存在交互形式空洞、敘事內容單薄的問題。在《基于技術類型的交互展示研究》中，李偉分析了不同交互展示技術的共性與差異，指出理解技術的優勢與局限性是實現有效設計的關鍵[3]。另一方面，何修傳等學者在《基于敘事分析理論的交互裝置設計方法研究》中，以敘事分析理論為基礎，探討如何構建富有意義的主題、結構及符號語言，從而增強了觀眾對作品的理解與情感體驗[4]。為了平衡藝術裝置中交互體驗和深層敘事的需要，將交互敘事的理論引入藝術裝置的創作中，借助交互技術吸引觀眾參與的同時，深化作品的思想表達與情感價值。

二、交互敘事的定義和構成模型

（一）交互敘事的定義

1969 年，文藝理論家托多羅夫在《十日談》中首次系統提出了現代意義上的“敘事學”概念。簡言之，敘事指的是對故事的講述，涵蓋故事的構成、發展、表達方式、表現手段及其蘊含的意義[5]。隨著網頁、游戲、互動電影等交互性新媒體的興起，交互敘事作為一種新型敘事方式應運而生。克里斯·克勞福德將交互敘事定義為一種以技術與內容結合的互動性媒介為核心的敘事方式，其中各方交替進行傾聽、思考與回應，從而形成一種特殊的對話[6]。交互敘事強調觀眾在敘事過程中的參與，使信息傳播從傳統的單向傳遞轉變為多向互動。

（二）藝術裝置中交互敘事的構成模型

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提出的敘事交流模型，為理解敘事文本中的信息傳遞提供了重要理論工具[7]。交互敘事下藝術裝置敘事模型包括設計者、設計主題、裝置要素（場地、材料、情感）、敘事手段（空間、行為、結構）、觀眾及其需求。場地是觀眾接觸裝置的第一觸點，為藝術裝置提供了敘事空間，材料通過硬件設施設計敘事行為觸發觀眾交互，情感則由敘事結構激發。觀眾通過探索空間、參與行為和理解結構，成為裝置的“第二作者”，推動裝置從“未完成”狀態向“完成”狀態轉化。新模型強調設計者與觀眾的互動，使藝術裝置成為技術、內容與體驗融合的載體，為觀眾帶來了沉浸感和多層次敘事體驗，如圖1。

三、藝術裝置中交互敘事的特點分析

根據藝術裝置交互敘事構成模型，結合具體案例，從敘事空間、敘事行為和敘事結構3 個維度切入，探討引入交互敘事后藝術裝置呈現出的新特點。

（一）單一視覺向多維感知的演進

恩斯特·卡西爾曾提出“空間是一切與之相關聯的架構，我們只有在空間的條件下才能設想任何真實的事物”。在藝術裝置的體驗中，敘事空間是觀眾與設計者初步交流的媒介。長期以來，人類對外部世界的認知主要依賴視覺模態（85%），而聽覺（10%）和其他感覺模態（5%）則處于輔助地位[8]。這種感知偏好導致傳統裝置藝術設計中以視覺為唯一的感知通道。然而，隨著多媒體技術的發展，藝術裝置調動了更多元的感官體驗，引領觀眾邁向多維感知的新領域。在敘事空間的構建中，設計者以設計主題為基礎，運用色彩、聲音、氣味等材料，營造沉浸式的敘事環境。此外，通過空間本身的特性，例如挑高的開闊設計或狹窄的壓迫空間，設計者進一步激發觀眾的感官反饋，增強敘事信息的傳遞效果。

卜天靜的空間藝術裝置《Nerve》通過多感官設計突破了視覺的主導地位，成功調動了觀眾的多種感官，如圖2。裝置外立面由黑色舊鋼板構成，與柔軟的紅色海綿形成強烈對比，帶來視覺沖擊和心理壓迫感。內部由900 多根海綿組成，觸碰時發生形變，部分海綿還會發出警笛、腳步、砸門或喘息聲，進一步加強緊張氛圍。狹窄通道與鏡面天花板產生空間延伸錯覺，側壁的小方洞則成為窺探內外的唯一窗口。設計者通過空間和感官的融合模擬了精神障礙患者的心理狀態，引發觀眾對社會現象的深刻反思。這種從視覺敘事到多感官體驗的轉變，不僅擴展了藝術裝置的敘事邊界，也為觀眾帶來了更為沉浸的感知體驗。

（二）靜態觀賞向動態交互的轉變

隨著混合現實、體感交互等技術的持續發展，以及硬件設備的快速迭代，人機交互從單一形式邁向多元創新。通過動態交互、聲音交互和光影交互等方式，藝術裝置實現了從靜態觀賞向動態參與的轉型。動態交互利用觀眾動作的多樣性，賦予裝置鮮活的反饋機制。當觀眾動作發生變化時，裝置的形態和表現隨之響應。動態交互包括手勢交互、體勢交互和眼動追蹤3 種主要形式。手勢和體勢交互依托動作傳感器或物理反饋系統，捕捉觀眾的動作并實時調整裝置表現。眼動追蹤則通過觀測觀眾視線注視點或眼球軌跡，促使裝置對關注點作出反應。此外，一些裝置利用傳感器和可穿戴設備監測觀眾的心跳、體溫等生理數據，從而實現深度交互。

聲音交互分為語音識別和人機對話兩種方式，語音識別可將觀眾的語言轉化為動態變化的視覺元素。人機對話則通過整合語音識別、語音合成和情感分析等技術，使裝置具備擬人化特質，從而拉近觀眾與作品之間的心理距離。例如，《Wishing Wall》利用麥克風收集觀眾的語音，并在屏幕上逐步形成蝴蝶形態，使藝術裝置具備“傾聽”和“回應”的能力，建立觀眾與作品間的情感紐帶，賦予作品以生命力，如圖3。光影交互則通過光線與陰影的動態變化，塑造觀眾與環境的關系。例如，TeamLab 的《花與人的森林：迷失、沉浸與重生》通過花朵的生長與凋謝來響應觀眾的行為，并通過光影展現季節的動態變化，模擬出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系，如圖4。

（三）線性敘事向多元表達的升級

傳統的敘事結構以線性為主軸，通常遵循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單一時間順序。這種單線敘事模式雖然邏輯清晰，但在呈現復雜的藝術內容時具有局限性。隨著互動媒體技術的發展，藝術裝置逐漸突破了這種限制，向多維度、個性化敘事方向演進，為觀眾提供更獨特的體驗。當代藝術裝置通過技術手段打破物理時空的約束，創造出跨時空的結構，呈現出一種“虛位以待”的探索性開放狀態。觀眾通過感官體驗、交互行為和情感共鳴的一系列流程，構建屬于自己的“故事”。藝術裝置不再預設單一結局，而是提供多種可能性，鼓勵觀眾進行多角度的探索與思考。藝術裝置由此從單向的信息傳遞媒介，轉變為動態、互動的體驗平臺，觀眾從信息的被動接收者成為裝置的共同創造者。

四、基于交互敘事的藝術裝置設計策略

結合觀眾體驗藝術裝置的路徑，可將交互敘事視角下的藝術裝置設計策略劃分為3 個層級，如圖5。第1 層是表現層，核心在于多感官符號在空間中的巧妙運用。符號不僅觸發觀眾的多感官認知，還能引導觀眾在空間中的行為。第2 層是中心層，重點在于通過數字技術構建具有吸引力的交互情境，引導觀眾主動融入敘事過程，形成強烈的情感聯結。第3 層是核心層，通過拆解設計意圖并精心編排故事腳本，結合非線性敘事結構，進一步拓展觀眾的體驗深度。非線性敘事的開放性與多義性，賦予觀眾更多的解讀空間。綜上，交互敘事視角下的藝術裝置設計方法可歸納為3 點：多感官符號增強空間表現力、數字技術激發追索性注意、非線性敘事拓展體驗深度。

（一）敘事空間：多感官符號增強空間表現力

1. 概念隱喻觸發認知共鳴：裝置藝術的初期，展陳空間通常未被納入設計考量。然而，隨著建筑設計和室內設計的不斷發展，裝置藝術作品逐漸開始與空間設計相融合。在藝術裝置的設計中，空間不僅是展示作品的物理載體，還充當著情感與思想傳遞的媒介。設計者通過將抽象的主題概念轉化為具體的視覺、聽覺和觸覺等符號，烘托氛圍的同時，借由概念隱喻激發觀眾的認知共鳴。概念隱喻最早由萊考夫和約瑟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出，指通過將具體事物的認知映射到抽象概念，幫助觀眾理解復雜主題[9]。在藝術裝置的空間設計中，設計師可以通過方位隱喻、本體隱喻和結構隱喻等手法，引導觀眾初步理解設計意圖。

方位隱喻通過空間中符號的位置，引導觀眾的注意力。設計師可以通過將某一符號置于高處，暗示其崇高或重要性，激發觀眾對主題的深層認知。本體隱喻則是將抽象概念轉化為具象物體或形象。設計者通過心臟形狀代表“愛”，或鴿子象征“和平”，這些具象符號的應用讓觀眾迅速理解裝置的情感和敘事內容。結構隱喻通過借用已有的結構幫助理解復雜概念。例如，藝術裝置《The Ice Watch》由來自格林蘭冰川的冰塊組成，設計者通過展示具象的冰的融化過程象征抽象的時間流逝與環境惡化的過程，傳達了全球氣候變化的緊迫感。

2. 多維符號強化空間引導：多維符號的引入不僅實現對空間的裝飾，還能夠準確引導觀眾在展陳空間中的行為和情感流動。設計者深入結合設計理念與內容，對空間進行系統整合與分解，合理規劃觀眾的移動路徑，以實現敘事內容與觀眾體驗的有機結合。通過綜合運用圖像、色彩、光影、聲音和氣味等多感官符號，設計者能夠塑造一種隱性但強有力的空間引導機制。這些符號通過燈光變化、聲音節奏和動態投影等形式協同作用，潛移默化地影響觀眾的移動路徑、停留位置以及情感體驗。例如，通過在某一區域采用更明亮的燈光或富有節奏感的音效，吸引觀眾聚焦并自然走向目標區域。符號的空間引導不僅限于物理空間，還延展至心理空間的探索。設計者可以利用聲音效果或氣味變化，喚起記憶或情感共鳴，與裝置敘事產生更深層次的連接。

（二）敘事行為：數智技術激發追索性注意

1. 多模態交互重塑體驗方式：在心理學中，無意注意被視為偶發性注意，而有意注意則屬于追索性注意[10]。在藝術裝置設計中，追索性注意強調觀眾對作品形式與敘事內容的主動探索。設計者可以通過引入多模態交互技術豐富藝術裝置的交互手段，鼓勵觀眾有意識的主動參與并融入敘事進程。藝術裝置的多模態交互設計可劃分為3 個環節：多模態信息的獲取、信息的整合與處理，以及多模態反饋機制的設計。多模態信息獲取依賴于傳感器、攝像頭、動作捕捉設備和麥克風等硬件設備的選擇，用以實時捕捉觀眾的交互行為，包括動作、聲音及環境的光影變化。其次，信息整合與處理階段通過結合多模態人機交互技術與人工智能技術，實現對接收數據的深度分析與處理。Transformer 模型以其在序列數據處理中的卓越性能，成為設計者處理復雜行為模式的優選工具。其自注意力機制能夠捕捉觀眾行為數據中的長距離依賴關系，為動態交互場景中用戶意圖的精準識別提供支持。在反饋階段，設計師依據處理后的信息動態調整藝術裝置的表現形式，包括圖像、聲音、觸覺反饋或形態變化，以即時的、多感官層次的響應增強用戶的沉浸式體驗。數智技術介入藝術裝置交互設計的各個環節，促使裝置對觀眾行為和環境變化進行細致捕捉、智能處理和即時響應。

2. 具身參與引導敘事走向：人類的認知活動不僅依賴于大腦，更與身體的運動和感知密切相關。引入數智技術后，藝術裝置的設計可以融合身體運動，促使藝術裝置的體驗過程進一步強調自我認知的塑造，將敘事的“觸發權”交還給觀眾，形成以身體為核心的交互方式，觀眾對每一次身體行為都會推動敘事朝不同方向發展，激發他們對內容的探索興趣與情感投入。通過具身參與，敘事體驗不再完全依賴設計者的預設，而是由觀眾的身體運動與感官反饋動態生成。藝術裝置《Rain Room》中，觀眾通過在人工降雨空間中的移動，利用身體姿態避開雨水。觀眾的行動不僅決定了是否被雨淋濕，也隱喻性地塑造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敘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設計者將身體動作與敘事的情感內核有機融合，讓觀眾在運動中感知敘事。具身參與通過賦予觀眾身體對敘事的塑造力，成功將其從觀察者轉變為敘事的共創者，豐富了敘事的深度與意義。

（三）敘事結構：非線性敘事拓展體驗深度

1. 明確意圖設計故事腳本：藝術裝置是文化交流傳播的一種重要方式，根據設計意圖進行裝置故事腳本的設計是藝術裝置創作中的重要環節。設計者在設計時首先需要明確所表達的主題或情感，為腳本設計提供方向，并決定故事內容的基調。在設計過程中，腳本不僅需要圍繞主題展開，還應通過情節的發展，層層遞進地深化主題。設計者可以通過細節、對比和象征等手法，將抽象的情感轉化為具體的敘事元素，使觀眾能夠在藝術裝置的故事情節發展中感受到創作意圖。此外，故事腳本需要具備情感的層次感與深度，幫助觀眾從不同維度理解作品。通過視角的切換、事件的發展，設計者能夠引導觀眾進入裝置的情感世界，并激發深層次的思考。每一段情節和細節都應緊密聯系創作意圖，使得裝置在視覺與情感上都能形成統一。根據意圖設計故事腳本，通過情節、情感與象征的精妙設計，使藝術裝置作品能夠更加有效地傳遞創作意圖，并激發觀眾的情感共鳴與思考。

2. 非線性敘事營造沉浸體驗：認知科學家羅杰·尚克指出，“人類生來就理解故事，而不是邏輯”[11]。傳統線性敘事以時間為線索，故事情節按照時間順序推進，通常包括開始、發展、高潮和結尾。這種敘事模式雖清晰卻單調，忽略了觀眾的主觀能動性，容易讓參觀體驗流于表面、缺乏深度。在藝術裝置設計中引入非線性敘事，設計者能夠通過敘事結構的解構與重構，打破單一時間軸的限制。非線性敘事將故事分解為多個分支或情節碎片，這些分支既可獨立成篇，也可通過觀眾的交互行為建立聯系，并可能導向不同的敘事結局。藝術裝置通過設計多樣化的交互觸點，引導觀眾以主動探索的方式揭示敘事的多樣性。觀眾通過觸碰、移動、觀察等方式觸發不同情節，逐步拼接出完整的敘事畫面。在這一過程中，非線性敘事營造了一種沉浸式的參與體驗，使觀眾成為敘事的一部分。以藝術裝置《Myein》為例，該裝置通過16 個揚聲器傳遞林肯在內戰結束前的一次演講內容。設計者有意將演講文本碎片化，并通過低音量播放，使觀眾不得不在空間中移動，主動捕捉并拼接聲音片段，以形成自己的理解。通過非線性敘事，設計者為觀眾提供了思考的空間，促使他們從個人經驗和認知中提取意義，從而深化作品的影響力。

總結

藝術裝置與交互敘事的結合不僅拓展了傳統藝術的表現邊界，也為觀眾提供了更加沉浸和多元的體驗。結合藝術裝置場地、材料和情感三大核心要素，本文提出了一個全新的藝術裝置交互敘事構成模型。通過對交互敘事視角下藝術裝置的敘事空間、敘事行為與敘事結構的分析，提出了基于交互敘事的藝術裝置設計策略，強調通過多感官符號、數智技術和非線性敘事等手段提升藝術裝置的表現力與觀眾參與感，促進觀眾與藝術裝置之間的情感共鳴。藝術裝置與交互敘事的結合有望成為藝術表達的新潮流，為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帶來新的機遇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