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是德萊賽的代表作之一,其主人公嘉莉突破“家中天使”的性別桎梏所展現的復雜性,長期遭受學界爭議。本文擬引入“雙性同體”理論,剖析嘉莉作為非典型女性兼具的剛柔氣質:其既保有傳統女性對物質安全的依附性,又展現出男性化的生存競爭意識。這種矛盾性特質不僅顛覆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氣質規范,更在消費主義都市空間中構建出獨特的性別魅力。通過文本細讀可見,嘉莉在道德困境中的掙扎,實質上是19世紀女性突破家庭私域走向社會公域時,必須面對的自我解構與重構的雙重困境。
0引言
雙性同體(Androgyny)概念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臘時期。例如,希臘神話中提及的男女同體的林中仙女赫墨芙羅狄忒(Hermaphroditus),為赫爾墨斯(Hermes)與阿芙羅狄忒(Aphrodite)的孩子,也是雌雄同體一詞(hermaphrodites)的希臘詞根;以及柏拉圖在《會飲》當中“阿里斯托芬的講辭”里提到的“既男又女的人是月亮的后裔”。伍爾夫則是第一個正式將雙性同體思想引入文學作品及文學批評中的作家。她曾在《一間自己的屋子》里寫道:“每個人都有兩種力量控制自己,分別是男性的力量和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合適的境況就是兩種力量結合在一起和諧生活、精神共鳴的時候。[2]”
伍爾夫的雙性同體理論為女性主義提供了重要理論資源。在當時的父權社會下,女性無法表達真實的自己。所謂雙性同體,并非意指雙性同等或是徹底消滅性別差異,而是主張女性應獲得更多的話語權或表達權,以此打破男權社會的桎梏,進而殺死精神上的“家中天使”。由此可見,雙性同體其實意味著女性主義者所追求的理想人格特質,是男女兩性人格全面自由發展的理想狀態。
1嘉莉的雙性氣質
20世紀美國自然主義作家德萊賽曾經塑造出了一位富有反叛精神的“女野心家”嘉莉妹妹。她作為來自農村的勞動女性,卻能夠在父權制的社會下沖出“家中天使”的舒適圈。雖然學界許多人認為這一人物毫無道德意識,冷漠自私,行為膚淺,非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最終獲得財富和地位。毫無疑問,嘉莉身上存在著諸多人性缺點,成為兩位男性的情婦,可謂是“妖婦”。然而,作者指出:“以世上對女人及其責任的觀點來看,嘉莉的思想是很值得深思的”[3],絲毫不掩飾對嘉莉突破傳統而去追求夢想的欣賞。作為時代的異類,嘉莉的“成功”正是得益于她身上散發的雙性氣質。兩種氣質融合在一起達到互補狀態,使得嘉莉形成適合在當時社會下生存和發展的人格。筆者所指的兩種氣質,源于父權制社會對男女兩性性別角色的二元劃分。女性氣質是“一個經過了美化處理的復合物,順理成章地反映著女性所應當具備的某些基本特征”[4]。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之間的權力關系模式是“由權力關系、生產關系和情感關系這三個相互影響的社會層面構成的[5]”以及“當今社會中所有形式的女性氣質均建立在女性對男性臣服的語境中”。本文出現的“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概念都是父權社會下的舊產物,“雙性同體”正是要打破這種二元對立。
1.1溫柔的“家中天使”
嘉莉作為女性,有著那個時代下女性“應該”擁有的部分女性氣質。根據布朗米勒的描述:“至少融匯了以下三個懷舊取向的目標一一婦女之為貴族趣味的象征、婦女之為謙卑的奴仆以及婦女之為迷人的玩偶。”德萊賽筆下的嘉莉就極為符合男性心中“迷人的玩偶”這一形象:
“她因年輕人所具有的幻想而興奮激動,具有發育時期的人的那種平淡的美,生有一副將來會變得婀娜多姿的身材,其眼神閃爍著某種天生的機智。”
美貌和年輕對于嘉莉來說是在男權社會下的一筆財富,她在男人眼里具有直接的吸引力,從銷售員杜洛埃到酒店經理赫斯特伍德,都被她的美貌所吸引。這可以說是她不斷提升自己社會地位及物質生活水平的敲門磚,使得男人們為她不斷付出。女性被物化成了“迷人的玩偶”,從屬于男性,同時男性也會因此而忽略女性的內在力量,變得更加驕傲自大,在男女關系中情欲占了重要地位。正如德萊賽所說:“一顆對人世的種種力量和問題毫不關心的心靈,其動力并不是貪婪,而是對變化多端的樂事——女色——的無盡追求。”
除了外表上符合美麗純潔的“天使”形象,嘉莉也具有溫柔和順從的女性氣質。她面對男性時,總是溫柔乖巧,毫不吝嗇對男人們的贊美。例如,在列車上與杜洛埃交談時,她贊美他“你真周到”以及始終“含笑町著她的眼睛”。在與赫斯特伍德一起生活之后,她也可以成為賢惠的家庭婦女,諸如她早早地準備飯菜,以便對方及時用餐,以及她提及自己五點鐘必須回家,此類話語都體現著她身上柔弱順從的性屬特征、賢妻良母的性屬特色以及男尊女卑的性屬關系。由此可見,嘉莉似乎符合“家中天使”這一形象,她遵守父權制社會下的性屬規范,擁有順從溫柔,甚至是自我犧牲的一面,愿意主動去物化自我,這可以被看作是她“天使”的一面。
1.2進擊的“魔鬼”
然而,嘉莉身上散發出的“男性氣質”卻使得她成了那個時代具有顛覆性的女性,也成了所謂“妖婦”或是“魔鬼”。
男性氣質其實也并非單一或固定的某種具體概念,它也是隨著時代和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的。通常來說,男性的理想氣質是支配性男性氣質,這種類型的男性氣質是在男權社會下得以保證男性與女性二者之間從屬或統治地位的形構,也通常是在社會環境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男性所擁有的氣質。通常,這種類型的男性氣質包括果敢、獨立、堅強、充滿野心等,這些在嘉莉的身上都能夠得到體現。她作為一名從鄉下來到大城市發展的小姑娘,一直想要獲得優越的物質生活以及社會地位,甚至掌控和支配男性,她并非安于現狀之輩,作者在開頭便交代如斯:
“她是個配備未全的小騎士,放大了膽子到這神秘的都會去探險一番,做著空洞的平步登天的迷夢,幻想有朝一日能把那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浪子踏在腳下,聽她使喚。”
作者將其比作“小騎士”,在某種程度上,賦予了她一定的男性氣質。在西方歷史上,通常只有男性可以成為騎士,而且無論是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歷史敘事里,騎士都擁有著英勇、果敢的特質。因此,在嘉莉追求物質財富的過程中,她總是毫不猶豫、極其果斷地做出將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例如,開頭離開家鄉來到大城市發展,包括后來拋棄杜洛埃與赫斯特伍德結合,以及最終決定自己為了謀生而去當演員,每一步都是富有主見、毫不猶豫的,這里可以和伊迪絲·華頓所著《歡樂之家》中的莉莉形成鮮明對比。和嘉莉妹妹類似,莉莉希望借助男性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以及物質財富。然而,盡管她和嘉莉一樣擁有姣好的外形,以及溫柔順從的一面,但她卻在面對爭議時在道德和財富之間猶豫不決,最終選擇去做了一名織帽女工,卻又因為無法融入其他女工以及能力的缺失而無法適應自力更生的生活,無奈選擇死亡以獲取解脫,淪為時代的犧牲品。這并不意味著保持道德是錯誤的行為,因為無論她的結局“是由她所處時代的資本主義交換價值決定的,還是那個時代父系權力威懾下的結果,她都不失為一個時代犧牲品”[7]。除去面臨選擇時的果斷和堅定,嘉莉對事業的追求及成功也體現了男性氣質。當她發現無法依賴赫斯特伍德而獲得財富和地位之后,便決心自己去做演員,最終取得事業上的成功,而這與順從、受支配的“家中天使”顯然是大相徑庭的,這體現出她獨立自主的精神以及向社會發起挑戰的男性氣質。
嘉莉既擁有所謂“天使”的一面,又因為擁有部分男性氣質而成了那個時代的“魔鬼”。從道德層面來說,嘉莉無情利用男性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確實可以被看作是“魔鬼”。但是身處被資本和男權控制的社會之下,女性本就是用來展示男性的財富和地位的附屬品。對嘉莉這樣想要在時代中獲得財富和地位的鄉村女性來說,她在面臨道德和金錢時的果斷抉擇似乎也是帶著一絲無奈,而且道德層面的缺陷其實與性別并無直接關聯。這種“魔鬼”是時代的產物,這也是為什么她最終并沒有獲得所謂懲罰,而是良好地適應了時代,因此,雙性氣質的發揮對于嘉莉來說是具體社會歷史情境下的實踐過程。若是從女性主義者的角度來看,這也不是完美的雙性同體,“真正的雙性同體一一女性和男性氣質在感情上得到完全的平衡與支配—一這個概念是誘人的,盡管我懷疑它像所有烏托邦式的理想一樣缺乏熱情和活力”[8]。在嘉莉身上,明顯是男性氣質的占比更重,或者說是在她追求成功的道路中發揮著更大的作用,而類似人物莉莉則是女性氣質占比更大。
2結語
雙性特質的不平衡促使嘉莉一次又一次降低道德底線,最終卻獲得了“成功”,即成為當紅女明星。然而,嘉莉真的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嗎?其實不然,她在小說結尾是孤獨的,這似乎也暗示了她的行為和所體現的男性氣質在那個時代是罕見的、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亦揭露出女性在男權社會下所遭受的壓迫與無奈。完全平衡的雙性同體是烏托邦式的愿望,但其本質上就是對男女兩性之間二元對立的消解,二者在性屬特征、性屬角色等方面都能實現融合和“跨界”,一個個體可以同時兼具此前傳統性別理論中的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二元對立變成二者兼容。雙性同體在嘉莉妹妹身上表現為“天使”和“魔鬼”兩種人格的矛盾,而且最終“魔鬼”打敗了“天使”,這是對時代的諷刺和抨擊。而在如今社會或是在伍爾夫的構想中,或許雙性同體更多的是兩性間的交流融合,使得二者之間達成穩定和諧的關系。個體可以選擇自己理想的性別狀態,其所擁有的所謂男性氣質或是女性氣質的多少并不存在優劣之分,嘉莉也不過是其原本心中就有“魔鬼”,而非某個性屬特征孕育出了“魔鬼”。
引用
[1]柏拉圖,著.《會飲》[M].劉小楓,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2]伍爾夫,著.《伍爾夫散文》[M].劉炳善,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
[3]德萊賽,著.《嘉莉妹妹》[M].王克非,張韶寧,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
[4]Brownmiller,Susan. Against Our Will[M].New York:Simonamp;Schuster,1975.
[5]Connell,R.W.Masculinities.2nd ed[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
[6] Connel, R. W. Gender and Power[M]. Cambridge:Polity, 1987.
[7]楊金才.《歡樂之家》與伊迪絲·華頓的自然主義傾向[]·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01(1):248-258.
[8]朱剛,編著.《二十世紀西方文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張力心(1998一),女,江蘇淮安人,碩士,助教,就職于三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