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古代方位觀念下的青銅鏡四神紋為研究對象,探究其文化內涵與象征意義。開篇闡述研究背景,表明從方位觀念入手剖析四神紋,對理解古代文化、藝術與哲學有著重要意義。通過對相關文獻資料進行梳理,探討古代方位觀念的起源,在哲學思想與社會制度融入過程中逐步演進;分析青銅鏡四神紋的構成元素,以及其在鏡面上呈現出的分布規律,探討四神紋依據方位所構建的時空對應體系,從不同的圖像表征解讀四神紋的文化內涵,展現古人的智慧與審美追求。
在中國古代文化的多元體系之中,方位觀念作為理解古人認知生存環境的關鍵維度,貫穿于社會生活與精神構建的諸多層面。它萌生于早期人類對自然環境的觀察,人們依據日月星辰的運行軌跡,初步構建起方位認知的基礎框架。此后,這一觀念在哲學思想與社會制度的滋養下不斷演進,成為人文、藝術、建筑布局等領域諸多實踐的重要指引。其中,青銅鏡作為日常生活與藝術創作交融的實用器物,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四神紋具象化為一種極具辨識度與內涵的圖形符號,源自古天文中的天象四區。在古天文學架構之下,四神被賦予了明確的方位與季節象征意義。與此同時,它們還被古人視作庇佑四方、祛除邪崇的祥瑞神獸,而青銅鏡這一特殊載體,鑒于其自身集實用功能與審美意趣于一體的特性,使得附著其上的四神紋所蘊含的文化內涵,獲得了廣泛且持久的傳播契機,歷經歲月洗禮而代代傳承,持續為后人鋪陳出回溯古代人文思想的源頭。
1古代方位觀念的內涵與演進
1.1天文觀測與方位初定:自然規律的早期解讀太陽作為天空中最顯著的天體,其每日規律的東升西落成為古人判斷東西方向的首要依據。日出東方,晨曦初照之處即為東方,而日落西山的方位便是西方,這種直觀的認知與人類的生活作息緊密相連,指導著人們循此規律勞作與休憩。
《考工記》記載:“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桑以縣,眠以景。為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其中闡述了圭表測影在方位確定中的關鍵作用,文中“夜考之極星”,即北極星。北極星因其幾乎位于地球北極的正上方,在北半球夜空中相對位置恒定不動,成為天然的指北星,只要找到北極星,便可確定北方,進而推導出其他方位。圍繞北極星旋轉的北斗七星,其斗柄指向隨季節更替呈規律性變化。
《鶡冠子校注》中提到“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2]。
這不僅幫助古人判斷四季流轉,更是方位確定的重要補充手段,廣泛應用于農業生產、航海出行等領域,為古人的生產生活提供了精準的時空坐標。在古代農業社會,古人依據斗柄指向判斷農時,春種秋收。
1.2哲學思想與社會制度的融入:文化架構的深層構建
隨著古代社會的演進,方位觀念不再局限于自然認知范疇,而是深度融入哲學思想體系與社會制度架構。
東漢王充在《論衡》中指出:“東方,木也,其星蒼龍也;西方,金也,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朱鳥也;北方,水也,其星玄武也。天有四星之精,降生四獸之體。[3]”
這個觀點貫穿于華夏文明的諸多層面,它巧妙地揭示天文現象、地理方位、五行思想以及季節更迭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把東方、西方、南方、北方等方位概念,金、水、木、火、土的五行要素,還有天區蒼龍、白虎、朱雀、玄武作為神獸形象融合匯聚。如此,一個專屬于華夏文明的哲學體系應運而生。在這個體系中,萬物就是一個整體,各個部分相互呼應、彼此關聯,達成一種和諧統一的狀態。
1.3社會等級制度下的圖形版式方位體現:秩序規范的直觀映射
在古代社會等級制度中,方位成為彰顯身份地位、規范禮儀秩序的鮮明標識,從朝堂之上的君臣站位到都城宮室的布局規劃,映射出“居中為尊”“左尊右卑”等方位等級觀念。君王作為天下之主,坐北朝南,面南背北而治,此方位符合北半球采光取暖需求。古人認為,北極星是天帝的象征,也主宰著人間帝王的命運,故稱其為“北辰”或“紫微星”。北極星在紫微垣內,被古人視為天帝居住的地方,其與人間帝王的宮殿相對應,如隋皇宮紫微城、明清故宮紫禁城,都與北極星所在之紫微垣有關。
這就是古圖版式上南而下北的主要原因,坐北朝南是尊貴的方位。帝王的宮殿、重要建筑大多是坐北朝南的布局。從帝王視角看,左手邊為東,右手邊為西(如圖1所示),這也符合古代方位認知的習慣。例如,李零在《lt;管子 gt; 三十時節與二十四節氣——再談lt;玄宮 gt; 和lt;玄宮圖 gt; 》中指出:“《玄宮圖》所記乃是布圖順序,即從西開始,然后到中間的南、中、北,然后再到東,同于中國古代地圖的方位,體現的是‘四方之位’(上南下北,左東右西)。”
進一步探究古代建筑領域,包括帝王宮殿、大型廟宇等重要建筑群落,幾乎都遵循坐北朝南的布局原則。工匠們在規劃設計之初,便將方位考量融入其中,以中軸線為基準,左右對稱分布各功能區域,確保建筑整體的和諧與穩定。

再看古代軍事戰略布局,方位觀念同樣有著深刻影響。例如,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長沙國南部駐軍圖》,方位為上南下北,左東右西。馮時在《中國天文考古學》中指出:“我們看到,早期古式的方位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這種方位最早來源于古人對太陽的周日視運動和南中星的觀測,并且一度成為天文圖與地圖普遍采用的方位形式。[5]”基于此形成的上南下北方位格局,迅速滲透進早期的天文圖繪制領域。同時,也引發了民間的文化衍生。青銅鏡中的四神紋也因此成為多元文化寓意的重要載體。鑄刻有四神紋的青銅鏡大量涌現,其圖案布局往往遵循著上南下北的方位設定。
2四神紋方位源
隨著歷史的演進,青銅鏡四神紋不斷演變、豐富,其造型風格在不同朝代各具特色,但方位從來沒有改變,一直遵循上南下北的格局,代表四個方位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馮時在《中國天文考古學》中提出傳統意義上方位概念結合了十二地支、十天干以及卦象:“四方的表示法有多種形式,通常配以子、午、卯、酉四支或坎、離、震、兌四卦。十干以甲乙為東,丙丁為南,庚辛為西,壬癸為北,戊己既示中央”。
該觀點是對中國傳統方位概念最完整的表述,在四正或四方表達方面,存在多種方式,通常會配以子、午、卯、酉四地支或者坎、離、震、兌四卦來指代。例如,子午連線常對應南北方向,卯酉連線則對應東西方向,通過地支與方位的這種對應關系,進一步明確了空間方位,乃至擴展到八方、十二方,甚至十二時都在其概念范圍內得到清晰的指向,空間和時間都在十二個符號中取得了對應關系。
從十天干的角度來看,天干與方位的關聯,摻入了更為復雜且系統的傳統認知體系,使得方位的界定已經不局限于時間和空間,而是蘊含了深厚的人文思想與哲學意味。
而青銅鏡四神紋所遵循的上南下北格局,實則是扎根于這樣一套完整的傳統方位觀念之中。雖歷經千年歲月變遷,方位始終恒定。這一現象從側面反映出中國古代文化傳承的穩定性與連貫性。即便四神紋在造型等方面隨著時代審美、工藝水平等因素不斷變化,但其所依托的傳統方位觀念根基始終未被動搖。
宋代四神八卦鏡對“四神方位 + 卦象”的復合型紋飾有較好的展現(如圖2所示)。從文獻圖像上看,該銅鏡為八瓣形,中間是花瓣鈕座,四神紋環繞,外圈為八卦符號。盡管因時代久遠,四神紋已經模糊不清,但可以從外圈八卦符號上入手去對應四神紋所在的正確位置。首先要對原圖進行修正。因為原圖中,南北方向倒置,四神紋方位就存在錯誤。圖中上部卦象符號為坎卦,下面是離卦,將銅鏡順時針旋轉
可以得到一個正確的擺放角度(如圖3所示)。
在此基礎上,依據所給圖示(圖4所示),青銅鏡圖形經調整后,外圈呈現出清晰的八卦符號布局:上為離火,下為坎水,左為震木,右為兌金。這一布局嚴格遵循著傳統的八卦方位(后天)對應法則,其中蘊含的方位信息為解讀四神紋提供了關鍵的線索。

從十二地支與八卦的對應關系切入,已知左起卯的位置對應震卦符號。在傳統方位體系里,卯位指向正東方向,而震卦同樣表征東方之象,二者存在天然的內在聯系。再觀察青銅鏡內圈圖形,與震卦符號相對應的正是青龍紋。青龍作為東方的象征,在此處與震卦、卯位精準契合,可以看到古代方位、八卦與四神紋方位體系的高度一致。
十二地支中的“酉”對應正西方向。在八卦方位中,兌卦代表西方,當外圈右側為兌金時,對應內圈圖形,應是白虎紋,白虎的威猛剛健與西方的肅殺之氣相得益彰,印證了方位、卦象與四神紋的緊密關聯。

南方與午位相對應,象征著正南方向。外圈上方為離卦,離卦象征南方,具有光明和熱烈的特性,這與代表南方的朱雀紋相匹配。朱雀紋的羽冠高聳,雙翅展開似燃燒的烈焰,周身散發熾熱活力,與離卦所展現的南方特質高度一致。因此,在內圈與之對應的位置出現朱雀紋是順理成章的。
同理,對于北方,子位指向正北,外圈下方為坎水,坎卦寓意北方,其具有深邃、潛藏之特性,而玄武作為北方的代表,龜身沉穩、蛇首靈動,二者結合展現出的靜謐與神秘,與坎卦所表征的北方特質完美融合,因此,在內圈對應位置呈現的是玄武紋。
在古代銅鏡紋飾體系中,四神八卦鏡所呈現的四神紋有著極為明顯的特征表象,諸如龍形、虎形、鳥形以及龜蛇形,體現出直觀且具象化的四神形象特點。然而,存在于青銅鏡中的另一種四神紋表現形式卻截然不同,其摒棄了四獸形狀的具象呈現,轉而全然憑借四神的隱性屬性來進行內涵傳達。

以圖5所展示的宋代十二地支八卦鏡為例,其調整后的形態如圖6所示。從中能夠發現,該銅鏡并未如常規那般直接運用四神的鳥獸紋飾,而是別出心裁地采用了隱喻手法來傳遞四神相關的寓意。具體來看,銅鏡外圈分布著四個獨特的圖像,左邊呈現為樹木圖形,右邊是一個三足鼎的形狀,上方為火焰圖案,下方則是水紋樣式。從表象看,這四個紋飾似乎與傳統認知中的四神并無直接關聯。
但古人巧妙地通過四神本身所具備的內在屬性來進行意象表達,左邊的樹木圖形所指代的正是青龍,而銅鏡內圈與之相對應的震卦以及地支卯,皆代表五行中的木,它們所象征的方位正是東方。位于右邊的三足鼎,象征著五行中的金,在鏡中與之對應的是兌卦以及地支酉,亦屬金,其方位處于西方。上方的火焰圖案,所指的便是朱雀,并且與離火以及地支午相對應,屬性為火,代表著南方。至于下方的水紋,在銅鏡中對應著坎卦與子水,代表的是玄武,方位為北方。如此一來,雖無四神的具象形態,卻通過屬性關聯與卦象、地支等元素相結合,隱晦且精妙地展現出四神所蘊含的方位與五行等文化內涵,展現出古人在銅鏡紋飾設計上的獨特匠心與深厚文化底蘊。


3結語
四神紋從起源到發展的文化脈絡,源于遠古圖騰與星宿崇拜,在古代方位觀念演進中,融入陰陽五行、社會等級思想,從自然認知升華為文化符號。其在青銅鏡上依循特定方位分布,兩漢規矩對稱、隋唐靈動多變,反映出不同時代的精神風貌。在時空維度里,四神與四季、十二時辰精準對應,構建起循環有序的象征體系,承載古人對宇宙、自然節律的深刻洞察。
四神紋是古人智慧的凝聚,體現了古代文化、藝術與信仰的融合。這些紋飾不僅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制度和民俗風情,還展現了獨特的審美意趣。作為中華民族精神的載體,四神紋在當代藝術設計和文化產業中具有潛在的價值,有望繼續發揮其影響力,使古老的四神紋重新煥發生機,并成為連接古今、溝通中外的文化橋梁。
引用
[1]聞人軍,譯注.考工記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黃懷信.冠子匯校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3] (漢)王充,著.張宗祥,校注.鄭紹昌,標點.論衡校注[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4]李零.《管子》三十時節與二十四節氣——再談《玄宮》和《玄宮圖》[].管子學刊,1988(2):18-24.
[5]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本文系2024年度紹興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十四五”規劃課題“越文化青銅鏡紋飾中的天文元素傳承與研究”(145491);2025年度浙江省社科聯研究課題“古越國青銅鏡紋飾與天文思想的交融研究”(2025N124);2024年度柯橋區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課題“文物承載燦爛文明:會稽青銅鏡天象紋飾的文化內涵研究”(2024ZD011)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虞光云(1976一),男,浙江寧波人,碩士,講師,就職于浙江樹人學院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