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不走尋常路

我一直以為，媽是我家的頂梁柱。老媽精明，老爸糊涂；老媽勤儉，老爸揮霍；老媽恩怨分明，老爸以德報怨；老媽眼光長遠，老爸只爭朝夕。每次老爸召集一眾牌友在家搓麻將時，老媽一邊忙著張羅飯菜，一邊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他，老爸總是報以滿臉親切的微笑，將一場場戰火消弭于無形之中。

這樣一個不走尋常路的爸爸，自然是被老媽當成了反面教材。而我長至25歲，自忖沒撿一點老爸的“壞樣兒”，誰料有天老爸的一個好友見了我，頻頻夸我是青年俊杰，為人處世深得老禹的真傳。老禹者，我親愛的老爸是也。

一聽此言，我不禁大為震撼。

“不要緊，管他呢”

我長得不像我爸，可誰見了都說一個老禹，一個小禹，那笑容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打小老爸就教我逢人必開口笑，小時候我跟他出去訪客，見了人也不知道喊，看我爸笑彌勒一樣，我也像他一樣咧個嘴一味傻笑，叔伯們都說這小姑娘真喜相。

現在我的電腦屏幕上是我和老爸的合影，老禹和小禹都笑得合不攏嘴，只是老禹是劍眉星目，神采飛揚，露一口能拍黑人牙膏廣告的整潔白牙；小禹卻是賊眉鼠眼，一嘴酷似《食神》中莫文蔚的齙牙。

愛笑的老爸也愛哭，和老媽吵起架來，往往暗自流淚。我15歲去讀師范時，第一次遠離家人，老爸坐車送我到邵陽，我哭他也哭，哭得那叫一個涕淚縱橫。每次有老鄉去，老爸總忘不了讓人捎一飯盒菜帶給我。他的廚藝特別好，可平時難得露一手，我最愛吃他做的洋蔥炒肉，很多年以后媽跟我說，老爸總是一邊切洋蔥一邊流眼淚，說是被洋蔥味兒熏哭的，可誰都知道他是在惦記遠在他鄉的小女兒。

老爸是個糊涂蟲。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不要緊，管他呢”，承包養豬場虧本了，是“管他呢”，欠上了一筆債還是“管他呢”。至于牽涉自身利益的職稱評定之類，一概是“管他呢”。

我剛參加工作時，年輕氣盛，處處爭強好勝，對工作任務的分配、待遇等級的評定計較得不得了。有次，我在家里抱怨說自己任勞任怨得像老黃牛，卻什么好處也沒得到。老爸默默地聽著，只是拿著一把水壺認真地澆灌著門前的那株石榴樹，突然他抬起頭來對我說：“石榴又快成熟了，這棵石榴樹每到夏天就拼了老命地結出這么多果實來，好像也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啊。”

我不服氣地爭辯：“作為一棵樹最大的使命就是開花結果，重要的是石榴樹自個兒成長了啊。”老爸笑瞇瞇地看著我，若有所思地說：“丫頭啊，我看你也成長得挺快的嘛。”

我頂撞他說：“都像你一樣糊涂就好了？”老爸仍是笑瞇瞇地說：“我是糊涂，可我比那些聰明的人什么都不少啊。”的確如此，老爸的職稱評得一點兒也不晚，該得到的什么也沒少。

那晚，老爸特意寫了幅字掛在我房里，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四個字“難得糊涂”。后來他每逢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就寫個四字真言相贈，再后來我南下工作，隔三岔五他便給我發個短信，什么“笑口常開”“平凡是福”“常思一二”等。

“小禹的專座”

我常說老爸是老莊后人，做什么事都慢半拍，從未有強烈的事業心，很少計劃三五十年后人生如何如何，每天只是饑來就食困來就眠。每次去縣里開會，同行們都親切地稱他為“老校長”，因為老爸輾轉于各個小學，臨近退休仍是校長一職。以前我常諷刺他不求上進，老爸笑笑說“校長也是領導啊”。

而我是典型的孔子門生，時時信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的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每一分鐘都希望能發光發熱不使自己碌碌無為。煩人的是，每次一回家，老爸就讓我幫著侍弄他那個小園子。

老爸這個人，無別的精神追求，唯一的審美需要就是種種花養養魚，為滿足他的審美追求，我只得舍命陪君子。寒來暑往，小園子被我們爺倆整得像模像樣，夏有葡萄秋有柑橘，枇杷、板栗栽種其中，正中還有棵大石榴樹，四季榴花開，盛夏則掛一樹紅艷艷的果實。為養魚老爸還特意在園子里花費數千元砌成一水泥池子，放入錦鯉數十尾，天氣晴好時，老爸雙手叉腰徘徊于池邊，將軍肚高高腆起，眼中愛意綿綿，志得意滿地問我：“很美吧？”

我連連點頭稱是。其實，在侍弄園子的過程中，我早已體會到工作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人總需要一個放松的空間。后來，我常常坐在老爸的園子里，看幾頁宋詞，聽兩首老歌，感覺到一分鐘過得像一小時那樣悠長，生活的節奏不知不覺中慢了起來。

南下工作的生活有時快得像陀螺急轉，為和我保持親密聯系，一向不愛學習的老爸居然學會了上網。中秋那天，老爸在QQ上說要送我一份神秘的中秋禮物，點開他給我的網址一看，居然是他精心經營的博客，上附照片數十張，全是家人在老爸的園子里所照的，其中有一張，老爸倚在紅艷艷的石榴旁，笑得很開心。還有一張是葡萄架的特寫，下面放著張小板凳，凳邊貼個小紙條，上書“小禹的專座”。

我的眼淚嘩啦嘩啦流了下來。老爸打出一行字：丫頭，出門在外，悠著點兒，累了就到老爸的博客看看，就當在園子中休息一下。

當我把相戀多年的男友領進家門時，媽才第一次見面就相中了他。我悄悄地問她為什么，媽笑著說：“這不就是你老爸年輕時的樣兒嗎？開朗，溫和，會心疼人。把你交給這樣的人，我們就放心了。”反而是老爸只顧著侍弄他的園子，也沒大正眼瞧過我男友。但后來只要聽說我和男友吵架，他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訓斥我：“丫頭，又欺負人了不？”我正生氣，他又加一句：“你可是一直這么欺負你老爸來著。”一句話說得我心頭暖暖的、酸酸的。

都說父親是女兒工作方向的指引者，可我從讀師范、工作、考研到再工作，大的事情都是自己搞定，老爸很少告訴我前方的路該怎么走。他只是將自己的生活智慧撮其華，去其糙，泡成一杯濃濃釅茶，寵溺地哄著我喝下去，等到我已習慣了這一口時才發現，我的血液中流淌的是他的人生密碼。

原來所謂的血脈相承，并不僅僅指血緣關系，更是指相處數十年之久的那個人，完全融入了下一代的生命之中，我的生命正是由于有了老爸的印記，才更加豐盛、深邃而寬廣。

（梁衍軍摘自《從前慢，愛一人》，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