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入夢

01

“飛云，慢些！吁——”李翰騎在馬上，半俯身拍了拍這匹棕色的小馬駒，它果然聽懂了，慢了下來。

這匹馬是甘州一家駱駝行的掌柜送的。康阿伯在他家買了匹健壯的駱駝，偶然得知其喜得麟兒，便將之前被沙盜殺死的那頭駱駝的駝掌作為禮物送給了他。

“駱駝掌堪稱千金饌，性味最是平和，乃大補之物，多謝。”

掌柜隨后送了一匹小馬駒給康阿伯，作為回禮。一出馬廄，康阿伯便將套著小馬駒的韁繩交到了李翰手上。

有了飛云相伴，李翰便想快馬加鞭，早一點兒奔到疏勒。奈何日子還是要一日一日過，走了十幾日，到四月中時，才到沙州。

進了沙州城，李翰覺得這座邊塞之城可與長安、涼州比肩。大街小巷商旅成行，城中驛館幾乎家家爆滿，康阿伯領著他在城中轉了半日，臨近晌午時才將大家的住宿安排好。

康阿伯和高叔商量著，在沙州多留些日子，主要是為了做買賣。因為沙州是此行西去路上最大的商埠重鎮，再往西便是漫漫黃沙，要走很遠才能遇到零星市集。若貨物留在手中過多，易招來橫禍，而且當地人很有錢，絲綢價格比別處高出一倍多。

第二天，李翰早早便起了床。因為他要和康阿伯一起去給城中去年下定的幾位老主顧送貨。他手里提著兩套妝奩，里面有口脂、香膏、頭油，還有從波斯國來的螺黛，這些都是給翟郎君家兩位小娘子的。

為了不損壞貨物，李翰將飛云留在驛站，與康阿伯同乘牛車前往。牛車行了半個時辰，停在一處朱門前，門房一見是康阿伯的帖子，立刻就往里帶：“今早郎君還在念叨你們……”

進得門來才發現，與外門的莊重肅穆不同，里面竟是回廊小橋、曲水流觴，一晃神，李翰還以為這里是長安或江南呢。

“翟家是沙州本地望族”，李翰想起了康阿伯來之前說的話。

02

商隊在沙州的買賣很快便交接妥當，康阿伯給李翰放了一日假，任由他到城中四處去逛著玩。李翰早上興沖沖地出門逛了半日，卻發現哪里人都多，隨便找了家不排隊的食肆吃了碗羊肉粉湯就回了驛館。

“小郎君在否？有人找！”正睡覺的李翰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可說是誰了嗎？”李翰心中沒好氣。

“來人自稱是小郎君的表舅……”

“表舅？”他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悶聲答道，“我在沙州并無相熟之人，替我回絕了吧！”

這日晨起，康阿伯進城采買前，還特意叮囑過李翰，說沙州人多嘴雜，多的是招搖撞騙的人，要他一定留心。有了甘州一事，李翰便也吃了一塹，像這等自來熟的，全都轟走完事。可話音未落，房門便被推開，一個系紅色頭巾的中年男子由店家領著進來了。

“三郎，你當真不記得我了？”男子也不生氣，樂呵呵地問。

李翰揉揉眼睛坐了起來，將來人的身形、眉眼好一陣打量，半晌后才遲疑地喊了一聲：“表舅，真的是您？”

男子點點頭。李翰還是有點兒不太相信：“可阿娘不是說，您隨軍到庭州了嗎？”

“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表舅耐心地解釋，“我自幼學畫，可長安城中能工巧匠太多，恰逢大軍集結前往北庭都護府，需要一批手藝人，我便報了名。一路上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沙州，大軍卻接到了回撤至甘州的命令，我便留了下來。此地向佛，開窟造像很是普遍，我這一手畫技也有用武之地……”

“您如何知曉我在沙州？”他鄉遇親人，李翰心中甚是感動。

“我二月里往長安去了封信，一個月前便收到了回信。你阿娘在信中托我看顧你，可我足足等了你一個月，于今日你我方才得見……”

聽得此話，李翰便知道阿娘看了他從涼州寫回去的信后又接到了表舅的信。阿娘在信中細說了他此行的因由，表舅才能知道得如此詳盡。

“再則，昨日你們去翟郎君府邸送貨，我正在偏院與畫匠們討論石窟壁畫的紋樣。后來聽說是從長安來的商隊，姓康，還帶了個少年郎君，我便知道是你，這才打聽到你們的住處，找了來……”

未等表舅說完，李翰便想起大哥來：“那……表舅，阿娘信中是否提到了大哥？他回長安了嗎？”

李翰期待地看著表舅，可表舅說了句讓他失望的話：“并未提及。”

不過失望也就一瞬，既然阿娘沒收到大哥的消息，那說明他這趟前往疏勒的西行還是很有必要。西去東來，這一路都是必經之地，他一定能和大哥重逢。想通之后，李翰便高興起來，他給康阿伯留了字條，便帶著飛云跟表舅出了門。

03

李翰想去親眼看看，表舅口中的那些精美絕倫的壁畫。

“沙州的任意一處墻壁上，或許就畫著另一個長安。”

說起自己的專長，表舅便不再沉默。沙州雖富庶，老百姓卻甚少有人真的去過長安，于是他們便重金聘請像表舅這樣從長安來的畫師或石匠，在壁畫上留下對長安的回憶或是想象：上巳節的萬家燈火，重陽節的菊花宴，浴佛節的大師講經……

才離開長安不久，李翰對這類題材的壁畫并無太大興趣，他央求表舅帶他去莫高窟逛逛。這幾日在街上溜達，總聽人提及此地，據說是從前有一個和尚經過鳴沙山時，忽然看見遠處的三危山上千佛盡顯，所以就在此處開窟造佛。他早就想去看看。

“好，這有何難！”表舅剛好負責翟郎君家的石窟造景，每日都要去莫高窟的翟家窟中監工。

“翟郎君信佛，便花了重金為佛塑金身造像，當然這眾多石窟中的佛像也有不少是走南闖北的商人們所塑，他們以此來祈求一路平安順遂。”打馬前往莫高窟的路上，表舅為李翰解說著沙州多佛像的原因。

李翰自從進了石窟，每見到一尊佛像，都會虔誠地拜一拜，替康阿伯、高叔、趙叔……還有他大哥和自己，求個平安。

他這煞有介事的樣子被正在忙活的畫匠、石匠善意地哄笑：“小郎君啊，信誰都不如信自己有用，要一路上平安無虞，自己得有勇有謀才行。”

“是啊。”表舅拍了拍他的肩，也表示贊同，“走吧，我帶你去看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李翰反問道，“不是飛天嗎？”

他是從長安西市的胡姬姐姐們那里知道的，每逢盛大節日，她們便裝扮成窈窕的天女模樣，衣袂飄飄地站在花車上，將手中的花籃舉過雙肩，將花瓣一點點地撒下來……花車從興德坊路過時，奇妙的異香久久不散，她們仿若真正從九天之上下凡的仙女一般。

果然，在光滑的石壁上畫著的便是衣裙飄逸、彩帶飛舞，飛翔于碧空之中的天女們。湊近些看，天女們衣裙上的華美花紋，不正是眼下成衣店中最時興的祥云紋樣嗎？

“表舅，你們的畫技真好！”看完壁畫出來后，李翰由衷地贊嘆，“可為何石壁上沒有你們的名字呢？”

“這不過是糊口的技藝罷了。”表舅自謙道，“我們多是仿名家粉本來創作，怎好寫自己的名字呢？再說一個石窟的造像，也不單是畫匠一個人完成的，通常需要有石匠、灰匠、木匠的通力協作方可，若都要寫上名字，那不就亂了章法，破壞了壁畫的美感嗎？”

“可這里怎么有一個‘翟’字呢？”李翰眼尖，指著一個米粒大的小字疑惑地問道。

“哦，這是翟郎君的家窟嘛。”表舅解釋說，“翟家是沙州石窟壁畫的供養人，他出了資，自然可以署名啊！”

工匠們營建洞窟極為艱辛，卻不能留下名字，李翰心中甚是惋惜：千百年后人們看到這些壁畫還會想起這些無名的“造窟人”嗎？

“走吧，三郎，跟我回家，胡羊燜餅該做好了！”聽到表舅說有好吃的，李翰的思緒瞬間被拉回了現實。

04

表舅的馬領著飛云一路狂奔，在沙州城西郊的一處宅院前停住了腳。一路往里走，這座三進的宅院的每一處墻壁上都是精美的畫作，不用說這一定是表舅的手筆。進去后才發現，當年孤身一人留在沙州的表舅已經成家，還有了一雙可愛的兒女。

表舅母聞聲出來，李翰忙恭敬行禮，只見她濃眉高鼻，原是一位胡人，又聽表舅喊她“石娘子”，便猜她是西域石國人。可她是典型的漢家女子裝扮：頭梳成了利落的包髻，寬大的青綠色長裙外是一層色彩更為艷麗的絲織籠裙，一條明亮的橙色褙子自然垂下，襯得她更加端莊明麗。漢人著胡裝，胡人喜漢服，是當下最為流行的風尚。

正如桌上那盤熱氣騰騰的胡羊燜餅一般，漢人也愛吃些頗具異域特色的美食佳肴，這在開放包容的大唐，早已司空見慣。

晚飯后，表舅母還著人將一盞櫻桃乳酪送到李翰房中。新鮮櫻桃甜中帶酸，拌入加了糖的厚乳酪中，再用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杯子裝上，煞是好看。舀一勺送入口中，甜香四溢。

也許是睡前的這碗酪乳太過香甜，這天夜里，李翰做了個美夢。夢里仙樂陣陣，飛天的仙女一個個都從石壁上走下來，她們笑靨如花，或踏蓮起舞，或直沖云霄，或旋舞飛轉。他也迫不及待加入她們，在一旁為她們舞劍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