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當地時間2025年2月18日清晨,萊薩布勒多洛訥港碼頭已是人頭攢動,人們將視線對準遠處蔚藍的海平面,迎接一艘遠洋歸來的帆船。黑色的船帆上用中文寫著“海口”,船帆下是以往的旺代環球帆船賽里從未出現過的東方面孔——中國船長徐京坤。徐京坤站在IMOCA60賽船的船頭,右手拿著信號煙火,揮動著手臂,船靠岸時,他掩面而泣,發出了一聲怒吼。
徐京坤以99天19小時6分11秒的成績完賽,打破了歐美人對全球帆船賽事的壟斷,成為首位代表中國成功挑戰“航海界珠穆朗瑪峰”的船長。五星紅旗第一次在萊薩布勒多洛訥港碼頭的終點飄揚。
旺代環球帆船賽是公認的世界上最難的體育賽事之一。合恩角、好望角、南極洲、露紋角……航線所經之處,幾乎是這顆藍色星球上最險惡的海域。全程僅有船長一人比賽,途中無停靠、無補給、無協助,2.5萬海里的路程里,唯有暴風、巨浪、礁石、冰山與船長做伴。截至2024年,全球只有84人完成旺代環球帆船賽,而同一年登頂珠穆朗瑪峰的人數有861人。
在參加旺代環球帆船賽之前,船長需要完成一系列高難度的帆船賽事,以此來驗證自己的參賽資格。
這99天,徐京坤用攝像頭記錄了一幕幕驚心動魄的畫面。
2025年1月15日23時左右,藍天白云陸續退場,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烏云和大風掀起的6米高的海浪。大自然給他一個下馬威,徐京坤知道,快到合恩角了,這艘帆船正慢慢駛入危險地帶。
合恩角位于南美洲大陸的最南端,是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分割點。三大洋西風漂流形成的強勁西風帶,還有隨時帶著南極漂浮冰山的福克蘭寒流,以及翻過安第斯山脈順著東部峽谷呼嘯而下的大風,加劇了海水的寒冷和湍急。由于南美洲大陸沿岸陡峭的海岸線和群島形成的漩渦與亂流,狹窄的航道使船只擱淺的風險大大提高。因此,航海家們給合恩角賜名“海上墳場”。歷史上曾有500多艘船在此沉沒,2萬多人葬身于此。
在此之前,徐京坤聽聞了很多關于合恩角的傳說,他不甘心只聽聞傳說,決心要來合恩角看一看。出發前,他謹慎地評估了自己的能力,以及在合恩角需要面對的危險,提前兩天在船上做安全檢查,加固船帆。
在那里,一場暴風正等著他。海水看起來如墨汁般烏黑,海浪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船體向各個方向大幅度搖晃,似乎隨時會被撕碎。抵達合恩角的那一刻,他的內心反而很平靜,說:“人在穿越風暴的時候,其實沒有時間想其他的事情,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如何管理好這條船和保護自己。”
1月15日23時38分,徐京坤在一片墨云之下順利通過了合恩角,在35歲的這一天,終于第一次成功挑戰“航海界的珠穆朗瑪峰”。
但大海對他的考驗并沒有結束。在徐京坤的航海記錄里,有一段音頻記錄了他最崩潰時撕心裂肺的吼叫,他一邊大吼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喊:“怎么會這樣啊?”
1月24日,在航行的第74天,船帆的一段繩索斷裂了,需要徐京坤在沒有其他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僅憑借一根繩索爬上30米高的船帆進行維修。這對于恐高的徐京坤來說是一次極大的挑戰,在反復單手攀爬的過程中,桅桿不斷撞擊著他的雙腿、腹部和背部。他覺得自己像一只風箏,在不見邊際的海面上蕩來蕩去。他有些崩潰,但專業性要求他,在維修作業時必須保持冷靜和穩定。那些翻江倒海般的情緒,只能等到最后一根繩索綁好,人落到甲板上,才能傾瀉出來。
考驗還在繼續。在第94天,2月12日,正是元宵節。離比賽終點僅有5天行程時,船上的柴油發動機突然無法啟動,拉響了最高風險的退賽警報。徐京坤只能讓自己冷靜下來,關掉一切不必要的電力設備。在暗夜之中,他靠頭戴式照明燈的光,找到并維修好先前損壞了的水力發電機。他攀過船上的各式繩索,站在離船尾不足15厘米的船邊,冒著隨時落水的風險,將修好的發電機和支架重新組裝起來。
在99天的海上航行里,他時常覺得自己就像《貪食蛇》游戲里的小豆豆,正在一點一點被吃掉,而殘暴的大自然就是那條貪婪的大蛇。最終能堅持到終點,他要感謝自己,“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放棄過”。
“人生走的每一步路都算數”,是徐京坤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但這一路,他走得并不順利。
徐京坤是山里的孩子,12歲時因為一場意外爆炸,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左小臂。在他被救護人員抬上擔架時,鄰居的一句話,刺痛了少年敏感的內心:“這孩子廢了。”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與這句話做斗爭,他想證明自己的人生沒有荒廢。雖然手臂不完整,但他的雙腿依然健壯。因為有跑步天賦,他被推薦至殘聯,進入青島平度體校,后來憑借刻苦訓練入選山東省田徑隊。
2005年的一天,徐京坤在體校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問他愿不愿意去練帆船。大海是這個山村小伙子從未見過的世界,他欣然同意。第一次接觸帆船時,徐京坤形容:“真的非常糟糕。”教練跟徐京坤說,自己沒有辦法教他用一只手打繩結,徐京坤只好靠自己,用一只熱水壺固定繩索,然后不斷練習用右手駕駛帆船。
順應時代趨勢,徐京坤入選了國家殘疾人帆船隊,參加2008年北京殘奧會帆船賽事,成為殘奧會青島分會場的旗手。那一刻,徐京坤覺得,自己終于通過努力改變了命運給自己安排的劇本,找到了一條出路和人生方向。
在隨國家隊出訪時,他曾在紐約一家游艇俱樂部的雜志上見過IMOCA60賽船。那是所有水手的“夢想之家”,當時的徐京坤不敢想象自己終有一天會成為這艘賽船的船長。
正當他以為自己的生活會按部就班地進行時,命運又與他開了個玩笑。2008年的一天,一則消息傳來:國家殘疾人帆船隊解散了。他陷入“不知該做什么”的低迷期,覺得人生沒有退路。在《卑微的夢想家》一書里,他說:“我的背后除了一句‘這孩子廢了’,一無所有。退回去就永遠做一個廢人,去過一個早已被預言的廢棄人生。”
他回到山東老家,跟著舅舅做建材生意,每天開門迎客,收入穩定,生活自由,有車有房,很是安逸。日子安逸久了,他總會想起一些場景,是摔倒在跑道時不放棄比賽,是揚帆在自由廣闊的海面上。
這時候,一則關于帆船的消息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2009年8月,中國水手翟墨,用時兩年半完成了總航程為3.5萬海里的單人無動力帆船環球航海。那一刻,徐京坤知道了自己新的人生之路要怎么走了,“未來有一天我也能擁有一艘船,成為一名遠洋水手”。徐京坤找到翟墨,向他請教如何駕駛帆船環球航行。翟墨告訴他,想環球得從環中國海開始。要航海,要錢也要船,可是徐京坤當時沒有船。
沒有船,那就自己造。他跑到青島,在一家餐吧端盤子賺錢,一邊造船,一邊拉贊助,平時就睡在餐吧的倉庫里。后來,餐吧老板給他找到了一艘廢棄在工廠里的J24帆船,徐京坤如獲至寶,過完年就將它送去廠里維修,花了9個月,復活了一艘被遺棄的船的航海使命。徐京坤將船命名為“夢想號”,視作自己的孩子。
2012年,23歲的徐京坤,獨自駕駛一艘帆船,開始了他的環中國海的帆船航行。當時的他并不知道,這個獨自遠航的舉動,日后將如何改變他的人生。
走到今天,徐京坤相信,此時此刻都是命運給他的恩賜。從被放棄的孩子,到帆船船長,這一路的航海經歷,改變了徐京坤對命運的看法。當他因為航行走得越來越遠時,回頭看走過的每一步,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說,處于困難中尋求轉機的時候,“不要去談論命運的問題,這個時候你的命運應該由自己掌握,要去拼搏、戰斗,毋庸置疑這是唯一的辦法”。
就像航海,重要的不是去對抗,而是學會管理好帆船,平衡好人與大自然的各種力量之間的關系。他將航海視作自己的老師,“它在海上不斷給我制造各種各樣的困難,讓我去面對生存的考驗,幫助我成長,這些東西變成了一種催化劑,幫助我變得堅韌、強大”。
徐京坤常常向別人提起法國航海家伯納德·莫特希爾——他心目中的航海英雄。伯納德曾經在比賽沖刺階段放棄冠軍,繼續在海上漂蕩了幾個月,因為對他而言名利已經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在航海日志《漫漫長路》里,伯納德描述在航海時直面大自然的感受:“我真正的日志寫在海洋與天空之上;風帆同雨耳語,星星被大海的低吟包圍;船與我之間的沉默充滿了神秘,就像童年傾聽森林私語的時光一般。”
這種對大自然的欣賞,也出現在徐京坤的視角中。在他的鏡頭里,海上不僅有驚濤駭浪,還有絢麗的朝霞與落日,港口上皎潔的月光,橫跨大洋的雙彩虹,他會把躍上甲板的飛魚放歸大海,遇見傳說里由老水手的靈魂幻化而成的信天翁……種種航海的詩情畫意,讓國內外網友給徐京坤起了一個文藝的綽號——旺代詩人。
外媒評價他:“從不遮掩挑戰的艱難,卻始終面帶笑容迎接一切。”法國一所學校為他舉辦“獨臂日”活動,孩子們通過寫詩、學中文來表達對他的崇拜。徐京坤還給一個失去手臂的法國孩子錄視頻,鼓勵他哪怕失去了一條手臂,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在旺代第29天和第30天的日志里,他寫道:“旺代好像是從生命之海中忽然掙脫出來的一朵浪花,作為個體,個人意志最‘充盈’的體現,是我全憑信念和激情沖到未知之地,好像我來到這世界上一回就是為了這一次冒險。”
在比賽中,趁著夜色,徐京坤躺在船的甲板上,伴著海浪,看著蒼穹。他想:從宇宙望向地球時,會不會覺得這個小船上的人像螞蟻一樣渺小?但這只“螞蟻”和其他螞蟻不一樣。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無限接近宇宙,接近真實的自己。
(飛 白摘自《南風窗》2025年第8期,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