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83089,一串數字組成的編號,在無窮的數字排列組合中很難被人記住。但這串數字,幾乎耗光了謝岳的前半生。2025年3月14日,在公安局,53歲的謝岳24年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數百萬張印有他兒子的照片、編號083089的尋親車貼,此刻終于能覆上一張新的紅色心形貼紙,上面寫著“已經找到”。
2020年,來自河南洛陽的馬水峰發起一項名為“萬車尋親”的公益行動,截至2025年3月底,“萬車尋親”公益行動已協助公安機關幫助167個尋親家庭走向團圓。這些家庭結束顛沛流離、漫長煎熬的尋親生活,循著光的方向找到了回家的路。
雷澤寬站在橋邊,低頭盯著手中那張已經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笑得天真無邪。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心中永遠的痛。風吹過,照片一角輕輕顫動,他緊緊攥著照片的手指關節因太用力而發白。
這是2015年上映的電影《失孤》中的一個片段,主角雷澤寬騎行數十萬公里,風餐露宿、艱難尋子。這個場景,刺痛了無數觀眾的心,“也像一根刺扎進了我的心里”。馬水峰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
2016年的一天,馬水峰在網上無意間瀏覽到一則尋子信息。這則信息尋找的是一個名叫石曉玉的女孩,她失蹤時還不到3歲。馬水峰說:“我家閨女和她差不多大,我不敢想她的父母是怎樣的心情。”從這天起,他開始主動聯系尋親家長,建立微信群、印發尋親服,為他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他就是愛折騰,也不嫌累。”按照好友們的說法,馬水峰是個少見的“擰巴人”,如果沒有參與尋親公益行動,他的日子會比現在滋潤得多。早在十幾年前,在山西太原、河南南陽的一些建筑工地擔任勞務公司負責人的馬水峰幾經打拼,已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財務自由。2019年,生性灑脫的他買來一輛房車,工作之余去全國各地旅游,不少朋友羨慕不已。
2019年8月底,馬水峰經川藏北線前往珠穆朗瑪峰自駕游,行至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縣附近時,偶遇了兩個窘迫的男人。他們背著行李,蹲在路邊啃饅頭,就著刺骨的冰川水。在海拔數千米的雪山上,兩個人的臉凍得發青,嘴唇凍得發紫,鞋子因長期行走而破舊不堪,兩三根腳趾隱約可見。單薄泛黑的衣服上,孩子們的照片異常醒目。
原來,這是兩位尋子的父親。他們是甘孜周邊地區的居民,在尋子途中相遇。馬水峰立刻拿來儲存的食物,并決定載他們一程。車內,兩位父親含淚訴說著3年來跨越十幾座城市的尋親歷程。碰到馬水峰的數月前,他們聽說川藏北線公路沿線村落或有乞討兒童的消息,于是徒步趕來,將餐費與車費盡數省下。

這次偶遇后,一個大膽的想法在馬水峰腦海中誕生:“汽車在各地跑來跑去,跟流動的信息站一樣,比人顯眼多了!要是能帶著這些孩子的照片跑遍全國,說不定能發現一些有用的線索。”
不久后,馬水峰將這輛不大的房車貼滿失蹤兒童的照片和信息,北上南下一路輾轉。白天,車輪在公路上飛馳,載著尋親家庭的希望;夜晚,疲憊的鼾聲響起,車身上的照片在月色中泛著微光。5年間,馬水峰的房車駛過20多座城市,行程突破20萬公里。
越來越多的人看到,越來越多的人趕來,車也一輛接著一輛多起來了。
2025年3月24日,一位私家車車主特意繞道至河南南陽,讓馬水峰為自己的愛車貼上尋親車貼。噴水、擦拭、粘貼、刮平……馬水峰手持特制刮板,小心翼翼地將幾張尋親貼紙粘貼在車門與車尾附近。這是經過反復驗證的“黃金位置”:既不會影響駕駛員的視線,保障行車安全,又能最大限度地讓貼紙暴露在公眾的視野中。
粘貼時,馬水峰仔細撫平貼紙的每一個邊角,確保平整、牢固。貼紙上,“杜后琪”這個名字馬水峰尤為熟悉——這個男孩失蹤于2011年,照片已隨房車走過數十萬公里。
5年來,這樣的場景在加油站、物流園區、高速服務區反復上演。外賣騎手將啟事貼在外賣箱上,網約車司機把尋親照片貼在車尾,私家車車主要走一沓車貼四處分發。據河南南陽警方估算,一輛貼滿尋親信息的卡車,可觸達50萬人次視線,3.8萬余輛車單日可覆蓋約800萬公里——大概能繞地球赤道200圈。一束光能到達的地方,是無窮無盡的。
2023年5月的一天,河南安陽的貨車司機王志剛在青海某服務區加油時注意到,車旁一位老人正緊緊盯著車身上的尋親照片。突然,老人驚呼:“這個娃娃我見過!”王志剛立刻意識到,這可能是一條重要線索。后經警方核實,老人見過的孩子,正是失蹤5年的湖南被拐兒童小杰。
“我跑車是為了謀生,但現在覺得,車輪上馱著的,也許就是一個家庭的幸福。”王志剛感慨。自那之后,王志剛不僅在自己的車上貼,還鼓勵同行的卡車司機在車上貼。不大的駕駛室里常年摞著一沓厚厚的車貼,誰感興趣、有意愿,他就趕緊拿出來,讓人拿去貼在車上。
馬水峰的房車停在了連霍高速公路出口旁,不遠處“‘萬車尋親’公益發起基地”的牌子十分醒目,這里已經接待了40多位尋親家長。推開門,錦旗層層疊疊掛了半面墻,這還只是一小部分。墻角堆著成箱未拆封的車貼,有的是企業捐贈的,有的是打包好準備郵寄的,還有的是準備在高速服務區、物流園區宣傳張貼的。
“空間大、租金便宜,又臨近高速路口,尋親的家長可以快速找到。鑰匙一般就插在門上,或者放在門口的腳墊下,大門上還貼有我的電話號碼,所有物品免費供尋親者使用,希望能為他們提供一個臨時避風港。”馬水峰說。公益基地設有3間宿舍,廚房、淋浴間、衛生間等一應俱全。基地現有3名長期志愿者,負責收取和郵寄尋親車貼、搜集尋親信息、對接尋親家庭等工作。馬水峰每月會給志愿者發放2000~3000元的生活補助。
志愿者楊佳一的本職工作是銷售培訓講師,工作之余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尋親志愿服務上。“除了幫助別人,我也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們是我的根。”身份證年齡為37歲的楊佳一,至今沒有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和楊佳一一樣渴盼團圓的尋親者還有很多。作為電影《親愛的》原型中唯一還未找到孩子的父親,杜小華在尋子的14年里,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回自己的兒子杜后琪。杜小華記得,自己第一次把兒子的照片貼在愛心車輛上時,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在漫長的尋親歲月里,他親手將兒子的照片貼在上千輛車上。
2022年,根據“萬車尋親”志愿者提供的線索,杜小華和另一名尋親者前往河北的一個小村莊。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喬裝打扮成租房建廠的商人,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村里的一舉一動,潛伏了整整18天。
他沒有找到自己的兒子,但協助警方成功解救了兩名被拐兒童。“找到別人的孩子,就離找到我的孩子更近一步。”杜小華這么說。可也有人說,“他為99個孩子的回歸鼓了掌,卻沒有等到一聲爸爸”。
“你們貼的照片上的人是我!我現在生活得很好,為什么要揭我的傷疤?”某個暴雨之夜,馬水峰接到一通電話,聽筒那邊是憤怒的咆哮和指責,雨水正沖刷著車貼上那張青澀的臉。最終,馬水峰在數據庫中刪去了那張照片,并在照片旁加了一行小字:“這棵小樹已找到自己的森林,此頁存檔。”
為避免出現爭議,志愿者團隊在篩選失蹤兒童照片時采取嚴格的審核機制:只使用公安機關備案且家屬同意使用的照片,確保公開尋親信息的合法性及合理性。一旦孩子被找到,志愿者會立即在車貼上覆蓋“已經找到”的標志,并從數據庫中刪去信息,盡可能減少對孩子后續生活的影響。
誤解、質疑、威脅時有發生,5年來,馬水峰和志愿者們已經習以為常,“我干的是正義的事,走的是光明大道,有啥可怕的?”但為了保障人身安全,志愿者團隊有一套完善的安全培訓制度,也明確強調“只傳遞信息,不介入調查”,所有線索都會直接移交警方。
隨著加入“萬車尋親”公益行動的愛心車輛越來越多,貼紙的需求量激增。原本穩定的貼紙供應出現了缺口,志愿者們也為后續的工作感到擔憂。馬水峰扳著手指算起成本,僅貼紙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貼紙的市場價是每平方米約13元,“大車貼紙”尺寸為0.4米×0.9米,每張含5名兒童的信息,一輛卡車能貼20張左右;“小車貼紙”尺寸為0.3米×0.4米,每張含3名兒童的信息,小車能貼20張。
有時,馬水峰會愁得整夜睡不著,“把一件你認為的善事持續做下去并且做好,真的不容易”。不少人勸他接受企業捐款,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馬水峰說,“萬車尋親”公益行動遵循“零資金原則”,志愿者團隊不接受任何現金捐贈,但社會愛心企業和人士可以直接捐贈貼紙,這是團隊唯一接受的捐贈形式。
“車貼僅僅是一張紙嗎?它關系到千千萬萬個孩子的命運。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停。”馬水峰說。這些貼紙會隨著車身顛簸,因風吹雨打而卷邊、褪色,但總有人小心地撫平它們,像在修復一封封被淚水打濕的家書。
(歸 途摘自《工人日報》2025年4月2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