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一件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連衣裙。我每次穿上它出門,就像有一位可靠的親人做伴,做什么都很安心。我甚至想象過這樣的場景:在我離去之后,我的親人觸摸這件衣服,嗅嗅它的氣味——其實可能只是洗衣液和樟腦丸的氣味,就好像我還在他們的身邊。這應該比玻璃框里我的照片,更能給他們帶來內心的慰藉。
波蘭詩人辛波斯卡有一首詩《博物館》,寫博物館里的那些古物戰勝了時間,獲得了某種永恒:“因為永恒缺貨/十萬件古物在此聚合……金屬,陶器,鳥的羽毛/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只有古埃及黃毛丫頭的發夾嗤嗤傻笑/王冠的壽命比頭長/手輸給了手套/右腳的鞋打敗了右腳。”扇子還在,可當時手持這把扇子的那個少女,她的“粉紅的臉蛋哪里去了”?寶劍還在,可舞劍的那位英雄,還有他的“憤怒哪里去了”?個體生命的有限和脆弱,輸給了無生命之物的永恒——當然這永恒在浩渺無垠的宇宙中,也依然是有限與脆弱的。那么,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
巧的是《博物館》正好以衣服來收尾:“至于我,你瞧,還活著/和我的衣服的競賽正如火如荼進行著/這家伙戰斗的意志超乎想象/它多想在我離去之后繼續存活!”
它會活著,但它會活著,不正是因為它曾經與我這個短暫而脆弱的生命有過溫暖的聯結嗎?我的親人會保存它,會睹物思人,是因為我而非它。博物館里的那些古物之所以會被人們收藏、陳列、研究,其實也是因為它們承載著人類過往的生活、情感與經驗。它們講述了我們的故事,記載了我們的文明,從而獲得了某種永恒。
法國哲學家讓·鮑德里亞在《物體系》中這樣闡釋古物之美:“所有的古物都是美的,只因為它們逃過時間之劫,因此成為前世的記號。”散文家張銳鋒則這樣想象一幅剪紙如何收藏時間:“從一只手到另一只手,從老人長滿老年斑的手到孩子稚嫩的手,從老人到老人,時光從一片小小的剪紙上掃過一百年、一千年乃至許多個世紀。生活的表象發生了巨變,生活的底本卻被一幅剪紙珍藏起來,它保管、存貯了最早的信息、最初的思想。”
我不知道這些想象和闡釋,是否帶有過多的主觀情感。我知道的是,當我參觀博物館時,它們幫助我穿越了時間,回到遙遠的時空。比如,成為一位手持潔白團扇、感慨自己被命運棄置的婦人。那個瞬間,我和那位婦人,都獲得了超越此生的某種永恒。
(離蕭天摘自《今晚報》2025年4月10日,趙希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