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和自由中成長的掌上明珠
伴隨著1930年新年的腳步,吳明珠出生在湖北省漢陽縣蔡甸的學田灣。
吳家世代書香。吳明珠的祖父吳德亮是晚清進士,曾公費赴日本留學,主攻博物學(動物和植物),后成為當時頗有名望的博物學專家。吳德亮系商務印書館1918年出版的《植物學大辭典》和《動物學大辭典》的主要編撰者。蔡元培曾為《植物學大辭典》作序高度評價:“吾國近出科學辭典,詳博無逾于此者。”
吳明珠的父親吳子涵從小就讀于英文教會學校,中學畢業后考入山東齊魯大學,尚未畢業就進入湖北省政府工作。吳明珠的母親是漢口富商的女兒,飽讀詩書,性情溫良,在教育、培養子女上做到了男女平等、一視同仁、尊重包容,這份見識與開明在當時殊為難得。
吳明珠5歲時,母親因患肺結核過世,這對于年幼的她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也許因為她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母愛,也許因為她是長孫女,祖父吳德亮對吳明珠十分寵愛,祖孫關系格外親密。他經常帶著吳明珠和其他孫輩一起到鄉野田間嬉戲玩耍,親近自然。
暮春時節,漢陽山林蔥郁,草木茁壯。吳德亮帶著孩子們去爬鳳凰山,在山頂瞰長江、眺全城。沿途,梧桐、香樟、海棠、碧桃、銀杏等樹木郁郁蔥蔥;小徑花叢里,五彩繽紛的野花隨風搖曳起舞,晶瑩的露珠在枝葉間、花蕊間滾動滴落。吳德亮驚喜地發現,吳明珠對各類植物有異于其他孩子的興趣。
祖父教她識別南苜蓿、鼠麹草、薺菜、繁縷、野堇菜等花花草草,吳明珠目不暇接,但她覺得野堇菜最為美麗奇特。
“這野堇菜也叫紫花地丁。你把花側過來,對著陽光看會更好看。”
“真的太好看了,像蝴蝶一樣。”吳明珠按祖父教的方法,在陽光下欣賞著花的側顏,只見晶瑩剔透的花瓣透出一道道暗紫色的條紋,花朵后面還拖著一條肥粗的“尾巴”。
看吳明珠張著小嘴,露出驚異的神情,祖父解釋道:“這個尾巴在植物學上叫‘距’,里面盛滿了花蜜。蜜蜂鉆入‘距’中,就會幫助它完成授粉。”
這是吳明珠第一次懵懵懂懂地聽到“授粉”二字。
下山時,祖父又帶孩子們去看了鳳凰山南麓鳳凰巷里的一棵古銀杏樹——這是武漢最古老的樹之一。
“知道,知道,這就是古詩‘晴川歷歷漢陽樹’里的漢陽樹。”堂兄弟們爭相搶答,幾個人手拉著手合抱住粗壯的樹干。
“這也叫銀杏樹,我背過‘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是王維寫的。”吳明珠說。
祖父一聽,高興得不得了:“不錯,不錯,銀杏樹到了秋天,葉子金黃燦爛。但現在這個季節看銀杏的花也非常好。明珠,你看,銀杏樹雌雄異株,和人一樣有男女之分。雄樹開雄花但不結果,雌株開雌花會結白色的銀杏果。”
“哪個是雄花?哪個是雌花?”
祖父不厭其煩地教她一一分辨。
“第一次聽說樹也分公母,真神奇啊!到了秋天,我們再來看黃色的銀杏樹吧!”興致盎然的吳明珠撒嬌地央求祖父。
“好好好,到秋天我們再來。”祖父樂呵呵地領著孩子們回家,每個人手里都捧著草頭、薺菜、馬蘭頭等,晚餐又有時令野菜可嘗鮮了。
隨著年齡漸長,祖父吳德亮牽頭編撰的《植物學大辭典》和《動物學大辭典》成為吳明珠最喜歡翻閱的書。在潛移默化的熏陶下,她心中悄然種下了學農的種子,在潤物無聲的教化中找到了一生的熱愛。
1949年9月,吳明珠懷揣著對農業的熱愛與希望,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四川省立教育學院園藝系。
這一步,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為她豐富傳奇的一生奠定了基礎。
人往“低處”走,義無反顧
從中央機關到大漠邊關
在那個火紅的年代,吳明珠對“瓜果之鄉”新疆充滿了向往,渴望到這個大漠邊關也是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畢業后,吳明珠被分配至西南農林水利局,后又被選送到中央農村工作部,但她心中那份到邊疆奮斗的熱情與渴望始終沒有泯滅。
1955年10月,中央農村工作部來了幾位新疆的同志,他們在座談中直奔主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剛剛成立,急需高素質的農業技術人才,尤其是園藝人才缺口很大,請求農村工作部在全國范圍內廣泛動員農業人才支援新疆。
部里的動員還沒開始,吳明珠就知道了消息。她告訴自己:不能被動地等待,必須主動出擊,抓住這個機會,到新疆去。
吳明珠匆匆來到部長辦公室,向部長遞上申請書。
部長看著她,說:“明珠,你知道咱們農村工作部從成立到現在一直人手不夠,你們這批大學生還是我們想方設法從各省調過來的呢。這次主要面向全國農業系統進行援疆動員,并不打算從部里派人。”
“可是,部里都不帶頭支援新疆,怎么好動員其他系統呢?”機靈的吳明珠“將”了部長一軍。
部長笑呵呵地說:“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是人選方面,我們也要全盤考慮。你雖然來部里時間不長,但工作能力、業務水平,大家都很認可,特別是文字功底不錯,能寫會說,機關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們處也不一定同意你走啊!”
“可是,我學了4年的園藝果蔬專業,到新疆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才能種出最好的葡萄、甜瓜,才能用所學知識服務農業生產。”吳明珠一五一十袒露了自己的園藝夢。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偏偏要往基層走。你知道有多少人向往北京、向往中央機關嗎?還有,你作出這個決定,經過深思熟慮了嗎?你和家人商量過嗎?”部長滿臉嚴肅地問。
“黨中央一直號召青年人到邊疆去、到基層去、到群眾中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是共產黨員,我認真想過,新疆雖然苦一些,但那里能發揮我的專業所長,實現我的人生理想。如果北京和新疆二選一的話,我肯定選擇新疆。我爸爸一直教育我要腳踏實地、學有專長,奉獻社會、報效國家。我想等組織上同意后,再給父母一個驚喜。”
身經百戰的部長被吳明珠感動了:“青年有理想、有信念,國家才有希望。明珠,如果年輕人都像你這樣,新中國就一定會越來越強大。我們會認真研究你的申請。”
吳明珠一看有戲,高興地說:“謝謝部長,那我就回去等候通知啦!”
過了幾天還沒有動靜,吳明珠坐不住了,又找到部長,再次鄭重地遞上了申請書。
“想好了?不后悔?”
“想好了!不后悔!”
一問一答間,部長看到了吳明珠的執著和堅定,拿起筆在她的申請書上鄭重地簽了字。
他看明白了,這個小姑娘人小志氣大,有理想、愿奉獻。這張“通行證”,他一定要開,開得值。
殊不知這一簽字,竟改變了中國瓜類水果的歷史。
“到了新疆要照顧好自己,不適應的話再回來!”一向雷厲風行的部長一反常態,變得婆婆媽媽。
“我去了就要把根扎在新疆,等我種出好吃的瓜果,再請您來品嘗。”吳明珠心里只有遠方,根本沒在意部長給她留的“后路”。
一路向西,“無論多大的風
都刮不走我”
從北京到新疆烏魯木齊有3000多公里的距離。初冬時節,8輛敞篷卡車載著100多位赴疆青年,一路向西,穿過逶迤山脈、茫茫草原、堿灘沼澤、荒漠戈壁,過玉門、出陽關,戰風沙、抗嚴寒,在顛簸的砂石路上奔波15天后,終于抵達烏魯木齊。
盡管出發前對于沿途的艱苦早有預料,但一路走來,氣候變化之大、生存環境之惡劣,還是遠遠超出了吳明珠的想象。
遇到沙塵暴時,天昏地暗,沙粒飛揚。狂風嗚嗚地呼嘯著,鼓蕩在天地間,卷起黃沙和石礫,打得汽車篷布乒乓作響,沙塵從篷布的縫隙吹進車里,打得人臉上生疼,胸腔里也仿佛灌滿了風沙。車上每個人都風塵仆仆的,真成了“土小伙”“灰姑娘”。
一到晚上,寒風凜冽,氣溫驟降,大家穿上厚重的軍大衣,戴上大棉帽,裹緊大圍巾,一個緊挨著一個相互取暖,卻依舊難以抵御刺骨的寒風,身體里僅有的那一點點暖意仿佛都被堅硬的朔風掏空了。
就這樣,1955年11月,吳明珠懷著建設邊疆的熱血情懷到了烏魯木齊。
吳明珠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跳下汽車,現場喧喧嚷嚷,鑼鼓震天,掌聲、歡呼聲此起彼伏。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組織部的一位領導帶著歡迎隊伍大步迎了上來,他和風塵仆仆的年輕人一一握手:“同志們好,一路辛苦啦!你們告別家鄉,到新疆奉獻青春和熱血,我代表新疆各族人民歡迎你們!”
當他走到吳明珠面前時,笑著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這么瘦小,以后要多吃點兒咱們新疆的羊肉,長結實點兒,不然一陣大風就把你刮走了。”
吳明珠心想,這位領導怎么以貌取人啊,于是大聲回答:“領導好,我叫吳明珠。我要把根牢牢扎在新疆,無論多大的風都刮不走我。”
聰明的吳明珠一語雙關,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噢,吳明珠!你就是從中央農村工作部幾次申請,堅決要求來新疆的吳明珠?從北京出差回來的同志專門向我介紹了你的情況。”組織部領導對這批專業技術人員的名單了如指掌,對主動請纓的吳明珠印象尤為深刻,這都是建設新疆的寶貴人才啊!
“好,好,有理想。新疆歡迎你。”領導一邊說一邊把吳明珠帶到身后一位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中年人跟前,“部長,這位就是分到自治區黨委農村工作部的吳明珠同志,從中央農村工作部主動要求到咱們新疆來。明天就去你那兒報到。”
部長趕緊回應:“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我這不就是等著來接她嘛!一聽說黨中央大機關的同志要來,全單位的人都盼著呢!”
吳明珠一聽,馬上說:“領導,我來新疆不是為了到機關坐辦公室的,我要到最基層去培育瓜果蔬菜。”
“嗬,小同志精神可嘉,精神可嘉。你明天先去報到,你的要求以后再研究。”領導邊說邊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甭研究啦,這個小同志不是要下基層種瓜果嗎,干脆就到我們烏魯木齊來吧!”一個洪亮的陜西腔響起。眾人一看,原來是烏魯木齊地委組織部部長李嘉玉。
自治區黨委農工部部長一聽急了:“老李,你不能在這兒搶我們的人才啊,自治區剛成立,你知道農工部只有那么幾桿‘槍’。”
“哈哈哈,以后再說,以后再說。”組織部領導見此狀況,趕緊息事寧人。
被這樣的熱情包圍著,吳明珠早忘了長途跋涉的辛苦。
如血的夕陽落下,滿天寒星閃爍。吳明珠在如豆的燭光下,分別給她的入黨介紹人、西南農學院黨委書記向天培,恩師劉佩瑛,南京的爸爸媽媽,男友楊其祐一一寫信。
她寫道:“我終于踏上了新疆這片熱土,我不后悔我的選擇。我一定要用汗水澆灌出天山腳下最香甜的瓜果。”
這一夜,吳明珠睡得格外酣暢。
從此,她與新疆這方熱土、與這方土地上的農民結下了一世之緣。
擂臺比試,
“科學種瓜,亞克西!”
吐魯番是天山南北最早迎來春天的地方,是新疆春天的“第一站”。
1957年2月初春,天山腳下第一抹春色悄然而至,吐魯番盆地在暖陽的照耀下,氣溫迅速上升,春色萌動,花朵含苞,欣欣向榮。
春播開始,技術員們兵分兩路忙碌起來。吳明珠啟動了她的“三年計劃”,帶著一支20人的隊伍來到鄯善縣城東大隊下鄉蹲點,這里有她心心念念的東湖。除了指導大田作業,她最感興趣的是向瓜農學種著名的潮地瓜。一行人在維吾爾族老爹摩沙的帶領下,趕著馬車,帶著行李到離村子15公里遠的沙山腳下安營扎寨。
吳明珠住進摩沙老爹家里,和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
初次見面,熱情的女主人艾沙媽媽端來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招待她。農家的手抓羊肉膻腥味很重,吳明珠吃了一口就開始反胃,她強壓不適,悄悄到門外,吐得一塌糊涂。重新進屋后,她趕緊喝一口濃茶、吃一口高粱馕壓一壓,像沒事人一樣。
夜里氣溫驟降,艾沙媽媽讓她睡在里面最熱的炕頭。但炕頭越熱越受虱子的歡迎,吳明珠被虱子咬得全身發癢,難以忍受,根本睡不著,衣服縫里都是虱子。
在農村蹲點,農民做什么,吳明珠就跟著一起干。她和當地農民一樣,頭戴草帽,腳穿膠鞋,下田犁地,鋤草澆水。不管是收麥子、收高粱還是鋤棉花,樣樣農活兒她都能夠靈活應對,甚至學會了趕毛驢車、修播種機,人曬得黑里透紅。
在吳明珠的字典里沒有“退縮”二字,在老鄉家她不僅適應了吃高粱馕、羊肉,和虱子也能“和平相處”,虱子再多,她也能倒頭就呼呼大睡。她還學會了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可以無障礙地和維吾爾族群眾交流。
摩沙老爹和艾沙媽媽親切地叫她“可孜姆”(女兒),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艾沙媽媽怕滾燙的干熱風吹亂女兒的長發,特地照維吾爾族的習俗用樹膠涂抹她的發辮,她的兩條辮子變得黑黝黝、光亮亮的,看起來更楚楚動人。艾沙媽媽笑著說:“女兒再苦再累也不能耽誤美啊!”
東湖積溫高,日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土質好,非常適宜種瓜,自古就有“新疆甜瓜甲天下,東湖甜瓜甲新疆”的美譽。吳明珠想用她的科學方法指導農民種瓜,但瓜農們自認為有一套非常適用且優良的民間栽培方法,壓根信不過這個年紀輕輕的漢族姑娘。
特別是摩沙老爹,覺得吳明珠雖然是來自北京的大學生,但在種瓜這件事上,她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對手呢?自己可是遠近聞名的瓜把式,誰也比不過的,何況種瓜是艾爾(男人)的事,小古麗(小姑娘)湊什么熱鬧呢?
吳明珠看透了摩沙老爹的心思,笑嘻嘻地說:“老爹,現在是新社會了,男女平等啦,艾爾能種瓜,小古麗也能種瓜,您就在瓜地旁邊給我一塊地,讓我試驗試驗,好不好?”
摩沙老爹拗不過她,指了指對面的一塊荒地:“好,你看那塊地行不行?你用你的方法種瓜,我用我的方法種瓜,最后比比誰種的瓜又大又甜。”
“老爹,您這是要和我打擂臺呀,我接受您的挑戰。”想到即將擁有人生第一塊專屬于自己的瓜地,吳明珠別提多高興了。
為保證試驗地如期播種,勤勞善良的鄉親們頂著風沙、烈日,和吳明珠一起一鋤頭一鋤頭地開墾出3畝荒地,還在地頭用楊樹椽子搭了個棚子,吳明珠把這個簡陋的瓜棚命名為“品種園”。草湖地濕,吳明珠和20多個維吾爾族、回族青年一起駐守在瓜棚里。
種瓜季節到了,吳明珠和摩沙老爹打起了擂臺——科學的種植方法與民間傳統方法的比拼就此拉開序幕。
但他們并不是各顧各的,而是相互幫助、起早摸黑在地里勞作,吳明珠樣樣農活兒都爭著干。摩沙老爹被她的吃苦勁兒感動,給她準備好了種子、肥料,又把民間傳統種瓜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她。
吳明珠在實踐中一邊學習,一邊思考。她發現,鄯善每家每戶都種瓜,經常是看到新品種就種。雖然瓜的品質不錯,但品種比較雜,結出來的瓜形狀不一、口感各異,而且易生病、產量低。民間傳統種瓜方法缺乏科學系統的種植技術,致使鄯善的瓜很難規模化量產,更不用說銷往各地了。
于是,吳明珠結合大學所學的專業知識和先進理論,在種植方法、管理方式上進行大膽的創新和嘗試。特別是她在校期間跟老師劉佩瑛在試驗地里學到的田間管理、栽培育種等專業技能都派上了用場。
“在潮地種瓜,鹽堿很重,缺苗也嚴重。書上說硼對鹽堿地的改良效果很好,我來試試看。”吳明珠在種瓜前,先測量土壤酸堿度,對土壤進行改良,然后用千分之一濃度的硼酸溶液浸種、催芽,在撒種時把握密度和間距,結果她的瓜地比周邊的瓜地出苗早,苗也更壯。
吳明珠對田間管理更是上心,每天蹲守在瓜地里,仔細觀察水分、養分、枝葉、病蟲害等情況。在移植、追肥過程中,注意控制幼苗生長的速度,針對當地天氣炎熱、水分蒸發快的特點,及時澆水,適時挑糞施肥,促進根系和葉子的生長,對長勢不良的枝蔓進行修剪,以保證植株的良好生長和健康發育。
這些農活兒又臟又累,卻難不住這個全心全意為瓜付出的姑娘,雖然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但她沉迷在關于種子的遐想里,種子孕育、萌發、生長、繁衍、開花、結果,是多么有趣的過程。她非常享受這個過程。
每當傍晚,夕陽給遠處的火焰山鑲了金邊,裊裊炊煙四下飄散,落日黃昏中,吳明珠準能看見摩沙老爹和艾沙媽媽站在瓜地里,聽他們像呼喚親生女兒一樣喊她去家里吃飯。晚飯通常就是一塊高粱馕、一壺茶、一點兒鹽巴。艾沙媽媽疼愛她,有時會給她一把葡萄干,使她體味到艱辛清苦生活中的甜蜜和溫馨。
這樣的場景日復一日,阡陌里、夕陽下,那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讓吳明珠倍感溫暖、親切。
摩沙老爹和艾沙媽媽看著每天起早貪黑、忙碌不停的吳明珠,內心不忍,叫她不要這么累。
吳明珠說:“你們把我當女兒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我,也沒覺得累。這些瓜也像我的寶貝,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我也一點兒不覺得累啊!”
其實,摩沙老爹時常有意或無意地跑到吳明珠的瓜地里看看,剛開始他并不在意,甚至覺得她的做法多此一舉。植株以后,看到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瓜苗,看到瓜秧長勢越來越旺時,摩沙老爹心里開始信服了:“這個小古麗不簡單,很能干哪!”但不到最后關頭他是不會認輸的。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吳明珠在種瓜上的全情投入和傾力付出終于有了回報,秋色盡染時,瓜熟了。
那天,晚霞在田埂上跳躍,摩沙老爹像往常一樣到瓜地里喊吳明珠吃飯,只見吳明珠抱著一個大瓜,老遠就興奮地喊:“摩沙老爹,今天請您嘗嘗我種的瓜呀!”
“好好好,那就先吃瓜再吃飯。”這個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瓜,它能有多好的味道呢?摩沙老爹迫不及待地想嘗嘗。
摸起來硬邦邦的西瓜,在刀落下的那一刻,發出咔嚓一聲脆響,橘紅色的瓜瓤便映入眼簾。咬上一口,先是瓜心處純粹且濃郁的甘美,緊接著是中間果肉那細膩柔軟的香甜,最后是靠近瓜皮部分的清脆甘甜,每一層口感都各有千秋,甜得就像蜜糖一樣,令人陶醉。
摩沙老爹切過無數次瓜,從未見過瓜以這樣的方式裂開,瓜汁流出,香氣四溢,他趕緊遞給艾沙媽媽一塊:“可孜姆種的瓜,亞克西!”
摩沙老爹輸得心服口服。他們的可孜姆用傳統與科學相結合的方式種出的瓜,無論外觀、口感,還是產量,都超過了自己種的瓜。沒想到自己種了一輩子瓜積累的經驗,以及在村民中樹立的威望,一下子就被他們的可孜姆取代了。
吳明珠的瓜地鋪錦疊翠、飄香流蜜,飄蕩著季節的美好與豐收的喜悅。周邊的瓜農聞訊紛紛趕來參觀,連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宣傳部部長都來了,瓜地里歡聲笑語不斷。
摩沙老爹比任何人都覺得光榮和自豪,主動當起了義務宣傳員,不厭其煩地向一撥撥前來參觀的人介紹他的可孜姆如何了不起:“可孜姆照著書本種出來的瓜高產、香甜,還不容易裂開,科學種瓜,亞克西!”
看到瓜地里齊齊整整挨個兒結出那么多渾圓滾胖、仿佛要撐裂的大甜瓜,切開品嘗后唇齒留香,眾人贊不絕口——皮薄、肉厚、汁甜、味清香。
吳明珠因勢利導,給瓜農們講解科學種瓜的道理,并毫無保留地傳授科學的種植技術和先進的管理方法,把科學的種子播撒在他們心間。
瓜農們把吳明珠當作自己的親人,給她取了一個動聽的維吾爾族名字——阿依木汗,意思是月亮姑娘,夸她像月亮一樣純潔、溫柔、美麗。
晚上,她依舊習慣將下鄉的苦與樂、豐收的喜悅,洋洋灑灑地寫入信中,與楊其祐分享這些生動有趣的生活細節。
當把信投入郵箱的那一刻,她不禁遺憾地想,要是我種的瓜也能像這樣直接郵寄到北京,讓他嘗嘗該多好啊。但轉念一想,她不禁笑自己天真:鄯善到北京路途遙遠,這瓜又經不起長途顛簸,恐怕還沒出新疆就被顛碎了。
于是,她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培育出一種既耐貯存又適合長途運輸的瓜。這樣,不僅楊其祐能吃到,全國人民都能品嘗到新疆的西甜瓜了。
精神伉儷,
十天有九天在“吵架”
1958年,楊其祐調到新疆第二年,兩人在鄯善結婚。兒子楊夏3個月大時,錢一蕓(吳明珠的繼母)帶孩子回了南京,吳明珠沒有了后顧之憂;楊其祐從烏魯木齊調到鄯善農技站工作后,她有了強有力的后盾。
楊其祐在小麥組,但他不僅研究小麥,在其他農業研究方面也有所涉獵。其他組科研上有什么疑惑或解決不了的難題,找他往往能迎刃而解,大家都稱他為“楊博士”。
楊其祐是一位多才多藝、性格開朗的人,他熱愛讀書,信息獲取能力強,口才出眾。他精通英語和俄語,憑借豐富的農學知識,能夠根據不同語境靈活運用專業術語,精準翻譯國外最新的農業研究資料。此外,他還能用地道流利的維吾爾語講授遺傳學,演唱吐魯番情歌《阿拉木汗》。
“楊博士”在鄯善聲名遠揚,大家都說,農業生產上的事沒有“楊博士”解決不了的,世界各地的事沒有“楊博士”不知道的。
其實,“楊博士”也有解決不了的讓他郁悶的事。
他原以為調到鄯善解決了兩地分居問題,且不說可以與吳明珠朝夕相處,至少隔三岔五可以見一面,但事實上,兩人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特別是農忙季節,他們倆都下鄉去了,見面便成了奢望,彼此最常用的溝通方式就是寫字條留言:
明珠,回到家,又沒見(到)你,有些失望。我明天又要下鄉了,怕你不好好吃飯,搟了一些面條,已經晾干了,分成幾份放在灶臺邊的小柜子里了,你回來下鍋煮一下就行了。炒了一些咸菜,你就著吃。多炒了一些,你下鄉帶上。 祐
面條搟得像機器壓(軋)出來的一樣,又方便又好吃。謝謝。另,我實在太忙了,我在東巴扎鄉艾孜拉村種的瓜要授粉了,可又要趕去吐魯番開會,過幾天才能回來。請你抽空去幫我授一下粉。勿忘! 珠
楊其祐回家一看字條,嘆了一口氣。第二天一大早,他帶上高粱馕和一壺水,就匆匆忙忙趕往東巴扎鄉授粉了。他頂著炎炎烈日在戈壁灘上來回走了三四十公里,回家后又是一通忙碌,為吳明珠摘錄英文、俄文參考資料,然后繼續留言:
明珠,這幾天我抽空查閱了國外有關育種的研究資料,比如植物的二氧化碳施肥、露天花卉作物的種子繁育、人工光照下的植物栽培等,我把其中對你有啟發和幫助的重要章節都翻譯出來了,供參考。做了一些炒面和腌菜,給你留著。用剩的小肥皂已經削碎浸泡成洗衣水灌在瓶子里了,你洗衣服時可以直接用。注意身體,別太辛苦。 祐
楊其祐知道,吳明珠心里最記掛的還是她的“三年計劃”,到秋收時節,她可能更不著家了。偶爾一碰面,兩人說的除了瓜還是瓜。
他興奮又神秘地對吳明珠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前不久考古工作者在吐魯番高昌故城附近阿斯塔那古墓群的一座晉墓中,挖掘出半個干縮的西瓜,由此證實吐魯番栽培西甜瓜至少有1600~1800年歷史。那些種子與現在栽培的種子一樣。這是當時吐魯番一帶栽培和消費西甜瓜的佐證。”
吳明珠笑了:“這消息別人可能不關心,我專門種瓜的怎么會不知道呢?今年還在南疆巴楚縣脫庫孜沙米附近挖掘出一座南北朝的古墓,發現有11粒厚皮西瓜子殼。這說明吐魯番早在公元3~4世紀就盛產厚皮西瓜。西瓜子殼外形與現有栽培品種的種子外形非常相似。”
“如果真是這樣,就可以推斷出現有的一些優良品種與古代良種有密切的親緣關系,也足以證明當時栽培的西甜瓜品種豐富、品質上佳。”楊其祐感嘆道。
“所以說,整個吐魯番盆地的種質資源太豐富了。我只是基本普查了鄯善的瓜種資源,我還想去吐魯番、托克遜開展瓜種資源普查,找出優良品種。”吳明珠適時說出了她的計劃,“時間太緊了,我要把生孩子耽誤的時間補回來。”
楊其祐哭笑不得,只有無條件地全力支持。
兩個人難得有在一起的時候,但他們的日子過得簡單又清苦,最豐厚的家當就是書,屋里除了書就是土。只要到外面出差,他們倆一定要去新華書店,把口袋里剩下的錢都用來買書。家務事在他們眼里都不是事,隨便吃點兒東西打發一下后,就開始研究工作了。
楊其祐學的是遺傳工程,吳明珠從事的是園藝栽培。在育種方面,楊其祐的知識面比吳明珠廣,對新疆的獨特資源也十分清楚。所以,吳明珠遇到學術上的問題,比如遺傳學知識以及輻射育種等先進的育種手段,總要從楊其祐那兒尋找答案,她很多的育種手段都是楊其祐教的。
有時吳明珠在工作實踐中遇到什么問題,或單位一些棘手的事情處理得不妥當,楊其祐會直截了當地給她提意見。意見相左時,兩人會激烈辯論,經常爭得面紅耳赤。
大多數情況下,左鄰右舍都不理會,這對“精神伉儷”十天有九天都在“吵架”,但從不會為生活上的柴米油鹽吵,吵來吵去都是工作上的事,一般十來分鐘后就會和解。個別時候“戰火不息”,旁人才過來“和和稀泥”。
大家都清楚楊其祐對吳明珠非常支持、包容,也有重慶人的火暴性格,性子耿直,脾氣急躁,不能火上澆油,所以都會狠狠地“批評”吳明珠。楊其祐一看這陣仗,又馬上調整情緒,主動開展自我批評。這時,勸架的人就會說說笑笑地及時“撤退”,不影響他們繼續工作。這兩個人雖然性格看似迥異,但實質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都有著堅定的信念、永不言敗的精神,并且能夠心無旁騖地捍衛自己的觀點,清晰地闡述自己的見解。他們吵歸吵,感情卻從來沒有淡過,反倒是越吵越離不開對方。
有一次因為“瓜”,兩人吵得很厲害,大家都沒轍了,見到岳立人(當時為吳明珠做助手)來了,趕緊說:“你去勸勸吧,從來沒見過吳明珠發那么大的火。”
原來,吳明珠從農家收來一個瓜,順手放在家里后就急著出門了,誰知回家后忘記放在哪兒了。她一下子火冒三丈,生氣地對楊其祐說:“我出去你也不照看一下,你怎么能不管不顧?”
“你自己都不知道放哪兒了,我怎么知道!”楊其祐也火了。
岳立人很無奈,說:“吳明珠,你把瓜放在什么地方你自己不清楚嗎?跟楊其祐發什么火?他也不能走到哪兒就把你的瓜抱到哪兒吧?”
眾人都笑了。吳明珠心里只有瓜,瓜比誰都重要,為了瓜她可以“六親不認”。
農技站的人經常告誡自家孩子:“你怎么調皮都可以,但院子里種的瓜果千萬不能偷吃,吳老師的眼睛‘毒’著呢,少一個都別想蒙混過去!”
所以,每年農技站院子里種的西紅柿、葡萄、蟠桃等,孩子們沒有一個人去摘,哪怕葡萄架上的小葡萄都讓麻雀吃得差不多了,也沒人敢摘。
甜到心窩里的
阿依斯汗可口奇
1960年8月的一天,吳明珠無意間聽說在百里外的前進公社迪坎兒大隊有阿依斯汗可口奇,她不禁想起之前蹲點時,鄉親們說起阿依斯汗可口奇那神往的表情,想起自己當時聽到這個神奇的瓜名時那一剎那的心動。
她找到農技站的同事李志超:“明天我們倆一起去迪坎兒大隊找阿依斯汗可口奇,路上多準備一些馕。”
“你確定到那兒能找到阿依斯汗可口奇嗎?那么遠的路,來回至少一個星期呀!”
吳明珠說:“我們去了,也許就能找到;不去的話,永遠找不到。”
“但愿能在迪坎兒大隊找到,千萬不要去更偏遠的迪坎兒村,再走就到羅布泊荒漠了,我可不去。”
李志超說的迪坎兒村,是鄯善最南端的一個人跡罕至的原始自然村,是由北側進入羅布泊之前的最后一個村莊,被稱作“最后的村莊”。因為這個村莊坐落在洼地間,海拔為零,因此也被稱為“零的村莊”。
“我打聽過了,阿依斯汗可口奇只有迪坎兒大隊坎兒孜庫勒村的老巴依家在種。老巴依以漂亮貌美的妻子阿依斯汗的名字給這瓜命名,只有家里來了最尊貴的客人他才拿出來招待,而且吃完后種子全部回收,誰也別想打種子的主意。”
“那我們何必大老遠去碰這個釘子呢?”
“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萬一我們感動了老巴依呢?”
“借你吉言吧。但愿我們不要空手而歸。”
吳明珠和李志超從縣城步行出發,穿過熱浪灼人的火焰山,置身茫茫大戈壁,早晚趕路,太陽正中時找陰涼處歇息。走到第二天晚上,荒漠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隨時會有狼群出沒。幸好路邊有個廢棄的磚窯,兩人各自裹著氈毯,在里面過了一宿。
夜晚的荒漠有一種柔和的靜謐之美,一種袒露的野性之美,一種本真的生命之美。
吳明珠和衣而臥,躺在綿軟的沙地上,好像躺在母親的懷抱里,安靜、溫暖、踏實,她一覺睡到拂曉。醒來時她伸伸胳膊、蹬蹬腿,驚異地發現,廢窯一覺,竟讓她卸下了渾身的疲憊,心情愉悅又自在。她暗自思忖:“看來,睡在哪里、醒在哪里都不是最重要的,有目標才是最重要的。”
她叫醒睡得正酣的李志超,繼續趕路。整整走了三天,他們終于到達了迪坎兒大隊坎兒孜庫勒村。
這是一個深深裹進沙漠、與沙漠一色的村莊,古樸的民居單一而凝重、沉寂而神秘。低矮的房屋由土坯圍就,厚厚的沙塵落滿房頂。村里的維吾爾族鄉親真誠、樸素。聽說兩位漢族干部找老巴依,一群孩子前呼后擁地把他們帶到了老巴依家。
上了年紀的老巴依五官深邃立體,須發濃密,寬寬的前額上的皺紋和深凹的眼窩連成一體,兩撇彎彎的大胡須盡情地伸展著,特別有喜感。
當吳明珠用流利的維吾爾語說明來意后,老巴依不以為意地笑笑:“兩位同志遠道而來,我們家里茶也有,飯也有,葡萄也有,杏子也有,梨子也有,就是沒有什么可口奇。你們進來吃點兒、喝點兒,休息休息就回去吧!”
李志超說:“飯就不吃了,我們進去喝個茶歇歇腳吧。”
老巴依把他們帶進前院的一間小屋,吳明珠想進去后再做做老巴依的思想工作,誰知老巴依“專利”意識強得出乎意料,只要一提到瓜,就顧左右而言他。吳明珠和李志超苦口婆心解釋了好半天,老巴依還是不松口。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告辭,去找大隊干部想辦法。
大隊干部說:“老巴依家的瓜種很稀缺,他每年在自家院子精心種植、小心留種,還嚴加看守防護。他家的瓜連我們都沒見過,更沒吃過,他不會輕易給你們的。”
李志超顯然有點兒沮喪,吳明珠寬慰他:“只要有瓜,我們就沒有白來。今天不行,明天再想辦法。”
第二天,他們讓大隊干部帶著來到老鄉的瓜地,看看還有沒有沒收集到的品種。當發現當地種瓜技術比較粗放時,吳明珠就讓大隊干部把附近的瓜農都召集到瓜地,她和李志超面對面給大家傳授科學種瓜的方法。
下午,吳明珠和李志超又敲開了老巴依家的大門。也許是聽說了他們上午在田間地頭上課的事,也許是被他們鍥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動,老巴依慈眉善目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這次,老巴依邀請他們來到后院。院子的圍墻是用土塊壘起來的,墻體厚實。院落整潔,綠樹成蔭,花草繁茂,種滿了杏樹、桃樹、李子樹、梨樹,還有高大的桑樹,中間是一片瓜地,飄散著清新的香氣。
房子前面有個高高的葡萄架,綠蔭蔽日的葡萄架下,仨人盤腿坐在鋪著織毯的寬大涼床上,吳明珠用維吾爾語耐心地做著老巴依的工作。
“比如您種的阿依斯汗可口奇,如果通過科學手段進行種質改良和品種創新,培育出新的品種,多好呀。您把這么好的種子一直壓在‘箱底’,是不是太可惜了呀?”
老巴依雖然并不完全明白此中的道理,但他知道這兩個“公家人”做的是一樁好事,而且是能讓他視若珍寶的阿依斯汗可口奇名揚天下的大好事。他頻頻點頭,并朝房間里大聲呼喚:“阿依斯汗,切瓜。”
不一會兒,一位美麗的婦人端著一個果盤從屋里走出來。只見她有一頭濃密的卷發,鼻梁高挺,一顰一笑自然甜美。
“兩位同志,這就是你們想找的阿依斯汗可口奇,快嘗嘗味道。”老巴依指著果盤里切得整整齊齊的瓜,熱情地拿起來遞到吳明珠手中。
吳明珠心中涌動著難言的激動,她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來,以專業的眼光細細打量著手中的瓜:果肉呈淺橘色,晶瑩如同丹玉,令人垂涎。吳明珠一口咬下去,肉質脆細,清香甜蜜,那種從嘴里甜到心窩的感覺,讓她的心都醉了。
她看著美麗的阿依斯汗,說:“我從沒吃過這么香甜的瓜!”她小心翼翼地把瓜子兒吐到手心里細細觀察。
李志超心滿意足地說:“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能吃上這一口瓜,我們這幾天吃的苦、受的累都值了。”
“我相信公家人一定能種出比阿依斯汗可口奇更甜的瓜。”老巴依一粒粒收拾著瓜子兒,細心地用布包好,鄭重地交到他們手中。
辭別老巴依和阿依斯汗后,吳明珠一直在回味瓜的甘甜。帶著種子的她滿心歡喜,微風拂面而過,送來陣陣清涼,她的心情更加歡愉了。
踏上歸程時,他們又意外發現一個新品種——巴登瓜。這種瓜綿、軟、香、甜,風味很獨特,適合老年人吃,所以也叫“老漢瓜”。李志超從瓜農手中買下巴登瓜,如獲至寶,抱著沉甸甸的瓜步履如飛。
火焰山的紅熱烈而決絕,無一絲綠意敢在此駐足。隨著正午時分的逼近,太陽如同懸掛在頭頂的巨大火球,毫不留情地傾瀉它那令人窒息的熱量。沙塵在熱風中狂舞,如同鋒利的刀刃,一次次切割著他們的肌膚,帶來陣陣刺痛。在這極端的環境中,他們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
吳明珠看著吭哧吭哧抱著瓜不撒手的李志超,拍拍他的腦袋,說:“我們真傻,明明有瓜解渴,為什么抱著不吃呀?把瓜吃了,留下瓜子兒不就行了?”
“我們這是高興傻了唄!”李志超不由得傻笑起來。
兩人找了個陰涼處把瓜切開,瓜又軟又香,味道甜極了。
吳明珠吃著吃著開懷大笑:“這么甜的瓜,要是能送給毛主席吃,那就太好了!”
李志超說:“你和庫爾班大叔想到一起去了。只是,這瓜恐怕還沒出新疆就壞了。”
“是呀,好多農家品種非常好,又香又脆又甜,但是不耐儲運、不抗病蟲,一有病蟲害就會減產甚至絕產。所以,我們一定要培育出又香甜又耐儲運還抗病蟲害的瓜,讓全國人民都能吃到新疆的瓜。”這份使命感讓吳明珠深切感受到責任和動力。
甜瓜吃完了,種子留下了,體力也恢復了。在戈壁深處,找到了種子“遺珠”,此行他們滿載而歸。
從1958年到1961年,吳明珠和李志超、張哲堅持不懈,歷經春夏秋冬,在浩瀚荒涼的戈壁沙漠上,頂著猛烈的風沙、冒著炎炎的烈日普查瓜種資源,建立種質資源檔案。
為了把瓜地走遍、把瓜種收全,吳明珠踏遍了吐魯番、鄯善和托克遜三縣300多個生產隊,用雙腳丈量了一塊又一塊瓜地,日以繼夜整理了一份又一份原始資料。翻了多少回火焰山,穿越了多少次戈壁灘,喝了多少壺坎兒井的水,磨穿了多少雙鞋,燃燒了多少根蠟燭……這些她都無暇統計,唯有西甜瓜的種質資源,她統計得清清楚楚。產地、產量、外形、色澤、口感、風味、生長期、成熟期等品種特性,她都能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
3年來,他們從這三縣的農民手中收集到100多份原始材料,用2年時間從中觀察、篩選、整理出44個地方品種和1個野生甜瓜品種,豐富了種質資源,挽救了一批瀕臨絕跡的資源,整理形成了500多萬字、數據翔實的種質資源檔案,建立起新疆有史以來第一份完整的西甜瓜檔案,使一批千百年來散落在偏僻農家、難以為世人知曉的種質資源重放異彩。他們邁出了科學培育西甜瓜的第一步,為后來的育種工作奠定了雄厚的基礎。
南繁難煩,
說來說去都是瓜的事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海南,在普通人眼里,是信息閉塞、貧窮落后之地,而在農業科技工作者眼里,則是書寫“一粒種子可以改變一個世界,一個品種可以造福一個民族”的育種天堂。
南繁,農作物種子南方繁育的簡稱,是指將夏季在北方種植的水稻、玉米、棉花等農作物育種材料,在秋季收獲后,在冬春季節到亞熱帶或熱帶地區種植一季或者兩季,進行繁殖和選育的農作物育種方式。其主要作用就是在育種過程中,增加種子繁衍的世代,即“加代”。
我國南繁始于1956年,種子的力量在這里破土而出。
為了加快育種的速度,更快、更好地選育出抗性好、口感好、耐儲運的西甜瓜良種,讓全國人民都能吃上新疆的瓜,1973年,43歲的吳明珠帶著助手朱勤南加入南繁隊伍,到海南崖城開展瓜類冬季育種工作。
在那個交通極其不便的年代,路途的遙遠和艱辛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從新疆烏魯木齊出發,經蘭州、西安、鄭州到武漢、長沙、廣州、湛江、海安,最后到達海口,一路上經鐵路、公路和水路,須坐火車、汽車和渡輪。那時候,車票要一段一段地買,車要一段一段地坐。有時深夜轉車,再排隊買票,票緊張的時候別說臥鋪,連硬座都沒有,連續站上數十個小時,下車時兩條腿浮腫麻木,根本不聽使喚,得好幾天才能緩過來。上島后,再從北向南,坐長途汽車走走停停。翻越崎嶇陡峭的五指山時,一路陡坡加急轉彎,轉得人暈頭轉向,連苦膽都要吐出來了。
就這樣,吳明珠背著她用十幾年心血搜集、培育的西甜瓜育種材料和雜交授粉工具,拿著簡單的行李,帶著食用油和兌換的全國糧票等,跨越山海,從北到南縱貫中溫帶、暖溫帶、亞熱帶、熱帶幾個氣候帶,足足走了15天,終于到達椰風蕉雨的崖縣人民政府所在地三亞鎮。
“又是一個15天,這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嗎?”吳明珠想起18年前坐著敞篷大卡車頂風冒雪、風餐露宿從東到西進新疆時的情形。當年那句“新疆,我來了”的歡呼聲猶在耳旁,而今自己卻已置身祖國的最南端,迎接著清新的空氣、和煦的陽光以及簇新的未來。
盡管一路風塵,蓬頭垢面,但頭頂的陽光和迎面而來的滿目綠色讓吳明珠欣喜萬分。秋冬季節的海南非常適合西甜瓜種子的繁衍培育。
她招呼著滿頭大汗、已被曬蔫的朱勤南:“勤南,你看這里光熱充沛、綠意盎然,瓜種可以在這里向陽生長,我們終于來到了育種天堂。”
快被太陽烤焦的朱勤南被她感染了:“小種子成就大夢想,吳老師又要大干一場了!”
“是呀,秋種冬忙,春節我們要在島上過了,你要有思想準備。”
秋冬季節,海南光照充足,天空斑斕多姿,流淌著的空氣潮濕而清新。吳明珠的目標十分明確,就是要利用海南島獨特的光熱資源開展種子繁衍、種質研究、加代擴繁、雜交制種等方面的科學試驗,不斷提高育種速度與效率,選育出口感好、糖分足、抗性好、耐儲運的西甜瓜良種,讓南方長出北方的瓜,讓甜瓜一年三熟甚至四熟。
“吳老師,出發前您說崖城鎮地塊相對便宜,現在趕緊過去吧!”朱勤南把吳明珠紛飛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之中。
“從三亞鎮到崖城鎮還有幾十公里的路程,今天太晚了,我們先在三亞休息,明天早點兒去找地。這一路過來,都快把人捂臭了。”吳明珠看著彼此灰撲撲、臟兮兮、汗津津的狼狽樣,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吳明珠和朱勤南雇了一輛小三輪車早早出發,到崖城時已是中午了。
由于各地農科“候鳥”紛紛到崖縣南繁,用地難成了最令人頭疼的事,尋找合適的南繁用地非常困難。
吳明珠他們水都顧不上喝一口,一個村接一個村地找地,終于在離崖城20多公里的新園一隊找到2畝稻田并租下來,同時在農民家租了2間房。每間房里,一張小木床、一頂蚊帳、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就是全部家當了。這下總算是在南繁基地安頓下來了,吳明珠開始了追趕太陽、為瓜奔忙的南繁旅程。
南繁是農業科技的前哨。南繁育種的艱難,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有銘心刻骨的體會:“南繁,南繁,又難又煩。”這主要體現為“三難三煩”:“三難”即落實科研用地難、保障生物安全難、配套設施合規難。“三煩”指材料易丟失,煩;農田水利設施差,煩;生活保障跟不上,煩。
初來乍到,吳明珠在工作、生活上所承受的難和煩遠超想象。租住在農家四面漏風的“干打壘”房內,晴天悶熱難耐,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蚊帳上擱個臉盆接雨水,床底下還得撒些硫黃防蛇咬。
收工后,自己搭灶煮飯,上山砍柴或撿些干枯的樹枝當柴燒。沒有青菜,更不要說葷菜,吃的是糙米、木薯、地瓜、甘蔗、香蕉。
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照明,晚風吹來,如豆的煤油燈光忽明忽暗地搖曳著。睡覺時老鼠上躥下跳,蚊子瘋狂叮咬,人總是在半睡半醒間與它們作斗爭。大家常用“三只老鼠一麻袋,三只蚊子一盤菜,三條螞蟥做褲帶,毒蛇躥到身上來”形容當地原始的生態環境。
海南天氣炎熱,洗澡是個大問題。朱勤南打一盆水從頭淋到腳即可,吳明珠只能燒點兒熱水在屋子里擦一擦身子。最尷尬的是上廁所,這里的廁所大都是用樹枝、芭蕉葉圍起來的極簡陋的小棚子,天氣炎熱,臭氣逼人,人們很多時候寧愿去田間僻靜處解決,也不愿意在棚子里方便。
工作條件更是一言難盡。當時海南農業生產非常落后,田里雜草叢生,蟲害不斷,土質很差,土壤十分貧瘠。
他們租的2畝試驗田,早期開墾非常辛苦,比在新疆種10畝地還要麻煩。首先要把稻田里的水控干,然后鋤草、翻田,翻出一塊塊大泥巴疙瘩,用鋤頭一一敲碎,等地曬干后再開瓜溝。要在2畝地里開出一條條寬1.2米、深0.6米的瓜溝,勞動強度非常大。當時他們哪有錢雇工人,都是吳明珠帶著朱勤南頂著烈日一鋤頭一鋤頭在地里埋頭苦干。
為了趕農時,他們不分早晚,中午也都不休息,每天輪流回去做午飯,做飯的人吃完后再把另一個人的飯帶過來。朱勤南佩服吳明珠的專業水平,可不敢恭維她的廚藝,能吃飽就不錯了。他們人被曬得黑里透紅,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都能曬出鹽來,看上去比農民更像農民。
盡管如此,吳明珠毫無怨言。對她來說,海南路途遙遠、物資匱乏、耕作落后、衛生條件差、生活習俗差異巨大等困難都可以忽略不計,真正讓她揪心的是:風雨多瓜坐不住果,太陽毒瓜被曬蔫了,蟲害多瓜被蟲叮咬;肥料、農藥、機械要啥沒啥,灌溉等都靠人力;隔離條件差造成作物花粉天然雜交,干旱缺水造成科研材料枯死;高溫多雨,土壤容易鹽漬化;牲畜、老鼠、螞蟻啃食科研材料……這些給他們帶來了數不清的煩惱。
說來說去都是瓜的事。關關難過,關關都要過。怎么破解這些難題?
吳明珠播種的過程,在朱勤南看來,特別虔誠,特別有儀式感。
吳明珠把從新疆帶來的“花皮金棒子”“小青皮”“伽師瓜”等老品種以及旱地瓜品種的種子,按標記一一擺放在地頭,然后開穴點播,把2~3粒種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里面。
她邊播種邊做標記,同時叮嚀朱勤南:“勤南,一定要對上標記,一粒種子都不能混淆啊!”
播種以后的整個種植期,吳明珠的日常生活變得簡單而重復,除了吃飯睡覺,她天天“泡”在地里忙碌,不知疲倦地觀察、記錄種子的生長情況。其間,有等待,有煎熬,只為選育出高產、優質、抗病性強的西甜瓜新品種。
陽光灑向大地,種子破土生長。到了最費時費力的人工授粉階段,工作量非常大。吳明珠對朱勤南說:“授粉階段非常關鍵,最佳時間就是早晨或者下午陽光不太強烈的那幾個小時。每天來回奔波太浪費時間了,我們搭個簡易棚子,從明天起,我就住在地里。”
“吳老師,您住地里不合適,既不安全也不方便,要住也是我住,我年輕。”
“那就多備點兒吃的,我們都住在地里吧!”
說干就干!他們就地取材,用木條、椰樹葉、芭蕉葉搭起兩個簡陋的棚子,住在了田間地頭,守護著瓜地。
授粉是同時消耗體力和腦力的工作,工作強度大,需要有相當的技巧和耐心,一點兒也馬虎不得。
朱勤南是新手,沒有什么實踐經驗,吳明珠就認真操作示范:“你看,我們帶來的這些品種基本上是雌雄同株的,授粉比較麻煩。今天下午五六點鐘,雌花蕾開放后,先用鑷子小心地摘除母本雌花中的雄蕊,再立即用紙帽罩住雌花花體,防止其他品種的花粉傳染。明天還要起個大早。”
第二天天還沒亮,氣溫達到18攝氏度時,雄花就開放散粉了。他們把預先隔離的雄花帶到田間,扯掉花冠,蹲在一棵棵瓜蔓前,取下雌花套子,小心翼翼地用雄花的花粉在雌花柱頭上輕輕涂抹,讓花粉均勻地分布在柱頭上。每朵雄花可給1~2朵雌花授粉。授粉后,要立即用發卡將雌花花冠束攏夾住,以免昆蟲侵入,或給雌花套上套子防止授粉失效,再給授過粉的雌花掛上注明授粉日期的牌子。
吳明珠說:“一定要記住,授粉的關鍵是不要串了。授粉后要做好標記,不同日期采用不同顏色,便于采收。如果稍有不慎,花粉被污染,材料就作廢了。”
教的人耐心細致,學的人全神貫注,等蹲在瓜地的兩人再次起身時,他們的腿都麻了。
那幾天,他們每天一大早就蹲在瓜地里專注地授粉,中午簡單填一下肚子后休息一下,到傍晚太陽西沉時繼續下地。
朱勤南最佩服的是吳明珠的“蹲功”。他最多蹲半個小時就腰酸腿疼,而吳明珠一蹲就是幾個小時,且能循環往復如此高強度的勞作。
只要授粉不結束,吳明珠那根神經就一直繃得緊緊的:“授粉關系到坐果率的高低,對溫度、操作要求極高。我們這么辛苦地為不同的種質材料‘搭橋牽線’,就是希望培育出具有突破性的新品種。”
授粉結束后,吳明珠還住在棚子里不肯回去:“這一階段更要加強溫度、光照、水肥、整枝、病蟲害等管理。你看,這地都是沙土地,容易漏水漏肥,要注意觀察,勤澆水、施肥,方方面面都要悉心照料,否則就會功虧一簣。”
“吳老師,在您眼里,種瓜的每個階段都很重要,只有您自己的身體最不重要。”朱勤南也算摸透了吳明珠的脾性。
“育種就像培養孩子,播種后種子每天都在變化,如果觀察不仔細,有些變異就選不出來。只有親力親為,每天守著它們,才能熟悉它們的性狀,不斷加以改良。我們每天勞動,就是最好的增肌補鈣,心情愉悅自在,身體肯定不會差到哪里去,身體和內心強大了,再大的坎坷都能跨過去。”
朱勤南被吳明珠感染,看著瓜苗一天天長大,他內心感到特別充實,特別有力量。
春節后返回新疆,吳明珠抓搶農時,將從南繁基地背來的種子撒播在了吐魯番的田野上。
“早佳8424”橫空出世,
一瓜封神
1984年,吳明珠在幾十組試驗配比組合中,成功培育出最為出色的西瓜品種——“早佳8424”。
說起“早佳8424”,伊鴻平深感幸運,因為他經歷了“早佳8424”從田間組合篩選到選育成功,再到南移東進、廣泛推廣的每一個重要環節。
雖然“早佳8424”選育攻關階段在1984年,但基礎工作與吳明珠近30年收集整理新疆地方瓜種資源是分不開的。其親本的選育在國內外同類研究中乃屬先例:
父本T2西瓜的選育歷程始于1965年,它是我國西瓜育種史上的一次創新嘗試,首次將遠地域、多生態型及不同熟期的西瓜品種進行多親復合雜交與回交。經過1972年的兩次常規育種與誘變育種,T2終于嶄露頭角。它的原始親本涵蓋了美洲生態型的美國“K7”和“糖嬰”、東亞生態型的日本“金露”和“金都”,以及中亞生態型的吐魯番白皮高產夏西瓜,共5個西瓜品種,經過雜交選育,最終在1984年定型。
而母本“伊選”的故事則始于改革開放之初,當時新疆用一些常規西瓜老品種與日本的西瓜品種進行了交換,從而引進了雜種一代“伊吹”。經過自交分離,課題組定向選育了八代,終于在1981年選育出了“伊選”西瓜,并于1984年通過了品種審定。“伊選”皮色淺綠,早熟且品質優良,唯一的缺點是皮薄,在采收和運輸過程中容易裂果。
無論是父本T2還是母本“伊選”,它們的選育都歷經了漫長的時間。在選育過程中,吳明珠團隊采用了多元雜交和回交等方法,進行了多倍體西瓜育種,這背后凝聚了他們無盡的心血和汗水。
最終,按照西瓜育種的性狀目標要求,課題組將新育成的優質西瓜母本與抗病耐儲運的西瓜父本進行了選配雜交,并對新雜交組合進行了多點栽培測試,為“早佳8424”的誕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83年9月底,吳明珠讓廖新福、馮炯鑫帶著兩個工人到海南崖城適配組合:“你們早點兒過去,先做一些準備工作。我處理完這邊的工作就去和你們會合。”
可廖新福等人沒想到,來海南后一直下大雨,稻田里的水稻無法收割,他們只能等水稻收割后才開始抽水、平地,好在最終趕上了農時,如期做了適配組合。
1984年春天,課題組在新疆吐魯番地區葡萄瓜類研究所旁邊的園藝場四隊試驗地種了40多組種子,其中第24個組合表現最為突出。課題組請吐魯番科委、各農技站園藝專家來地里做品種鑒評,最終篩選出這個優質、耐貯運的新品系,代號“8424”,即1984年第24個組合,吳明珠又取“早熟”“佳果”之義,將其定名為“早佳8424”。
“早佳8424”單瓜重3公斤左右,果實呈圓球形,果皮綠色底,覆墨綠條帶,果肉粉紅色,細、松、脆、甜,中心折光糖在11%以上,風味品質極佳,抗病性較強。
早熟西瓜雜優新品種“早佳8424”橫空出世,改變了中國西瓜品種的格局。
但這不是吳明珠育種工作的終點,而是新的起點。良種繁育是品種選育工作的繼續,選育和推廣良種工作是提高甜瓜及西瓜產量和品質的重要措施。
吳明珠隨即帶領團隊緊鑼密鼓地進行為期兩年的區域性品種評比、中試及栽培等系列生產性試驗。同時,他們開展高效栽培技術的研究試驗,采用“三圃”進行親本保純、復壯提純繁殖,確保親本種子的純度和穩定性。通過多重栽培試驗,吳明珠團隊探索出一套與“早佳8424”相適應的“三膜配套”栽培技術,西瓜可多次采收。
1987年,“早佳8424”參加新疆農作物品種區域試驗,表現出早熟、品質優、抗病性強等特點。
直到1989年,“早佳8424”才開始應用生產示范及推廣,“早佳8424”種植成為優質高效農業項目。
以上過程歷時5年。
此時,課題組的鄭樹勝已離開,在新疆葡萄瓜果技術開發服務公司做銷售,把培育出來的“皇后”“早佳8424”等優良品種推向全國。
說起品種推廣的艱難,鄭樹勝現在回憶起來仍覺得難以想象。
他們不僅在鄯善辟展鄉進行良種繁育,大面積種植“早佳8424”等品種,還把種子分門別類裝進大旅行袋,肩扛手提,沿著隴海鐵路,從甘肅的第一站開始,經陜西、河南、安徽、江蘇,一直到上海南匯、浙江寧波,每到一個地方就找當地種子公司,免費留種,讓各地試種,推廣普及。
“這么好的種子,我們免費給人家,求著人家種,但效果仍不理想。這在現在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現在種子都是按粒賣的,其貴重程度堪比金子。”鄭樹勝說。
究其原因,“早佳8424”產量低,皮薄易裂果,運輸比較困難,優勢不突出,各地并不怎么看好。
鄭樹勝越走越灰心,他去郵局給吳明珠打了一個長途電話。
吳明珠鼓勵他:“樹勝,別泄氣。我們的瓜品質和風味是別人比不了的,你再堅持一下,我不相信大家都不識貨。”
在上海,他們終于撥云見日。
有人說,上海人對夏天的儀式感,就是從吃“早佳8424”開始的。
上海市農業局局長胡鼎軍作為上海推廣“早佳8424”的主要負責人,見證了這一曲折坎坷的歷程。
20世紀80年代中期,為尋找適合上海人口味的新瓜種,胡鼎軍帶領團隊到日本考察,品嘗了很多種類的西甜瓜,均未能如愿。后來,他在三亞見到“早佳8424”西瓜,覺得上海人的專屬美味也許就隱藏在這一串神秘的數字里。
1989年,胡鼎軍牽線搭橋,讓南匯農業技術推廣站農技人員與吳明珠團隊聯系,引種“早佳8424”。
起初,“早佳8424”在上海的生長環境中適應性不強、抗病能力較弱。吳明珠團隊針對其抗病性進行了深入研究,不斷優化選種,并在南匯種植了216畝“早佳8424”,指導農技人員根據當地獨特的氣候條件和水土環境進行精細栽培。結果,每畝產量高達3~4噸,畝產值超過2000元。后來,上海人將這一品種稱為“南匯8424”。
“南匯8424”以其清甜的口感、細脆的肉質以及入口即化的特點,深受消費者喜愛,迅速占據了上海西瓜市場90%的份額,種植面積也隨之大幅增加。同年,在上海舉辦的早熟優質西瓜展評會上,“南匯8424”榮獲特別獎。
1990年,“南匯8424”在上海、江蘇、浙江等地種植面積超2000畝,在中國園藝學會西甜瓜協會組織的“全國南方早熟西瓜評比會”上斬獲一等獎。為保證西瓜的優良品種,上海市種子公司與新疆建立了特約繁種、供種關系。此后,“南匯8424”在上海西瓜市場經久不衰,深受上海市民青睞。
1990年,“早佳8424”通過新疆農作物品種審定委員會審定,正式命名為“新優三號”。
“早佳8424”真正擴大種植是在1996年。
那年,鄭樹勝接到寧波市種子公司薄永明的電話:“鄭老師,‘早佳8424’我們去年種了三四百畝,瓜農反映太好了,今年你們生產多少種子,我們就要多少。”為保險起見,薄永明專程來到新疆,簽訂了合同。
因為是雜交種,當年只生產了1噸,鑒定完畢后全部發到寧波,供不應求。
2001年,“早佳8424”發展成為浙江的主栽品種,在浙江溫嶺、樂清,近30個鄉鎮種植的優質早熟西瓜品種都是“早佳8424”,占比100%。溫嶺從1991年引種“早佳8424”,到2001年種植面積達6萬畝,產值2.7億元。
黃文斌來自溫州市神鹿種業有限公司,他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幕是,溫州成功引種“早佳8424”后,特地邀請了吳明珠前來傳授種植技術。
那天,地里聚集了100多位滿懷期待的瓜農,他們有的抱著自己辛勤種植的西瓜,有的還帶著遭受綠斑駁花葉病困擾的病株,紛紛請這位專家診斷。瓜農們將吳明珠團團圍住,問題一個接一個,熱切地希望得到解答。
吳明珠見狀,心中滿是歡喜,立刻與瓜農們展開了熱烈的互動交流。每一個疑問,她都耐心細致地解答,逐一破解瓜農們遇到的難題:“西瓜綠斑駁花葉病主要是種子帶病而消毒工作不徹底導致的。因此,種植西瓜必須從種子浸種開始就嚴格進行每一步的消毒工作,無論是手、刀子、工具、衣物,還是育苗場、大田,都不能有絲毫疏忽。”
她還特意強調:“大田不要今天消毒這一塊,明天消毒那一塊,要一天之內全部消毒完,只有這樣才能有效控制綠斑駁花葉病發生。”
看著瓜農們一個個滿意而歸,吳明珠對黃文斌說:“這樣安排最好,直接和瓜農見面,現場解決問題。讓每個瓜農都能有好的收入、每個市民都能吃上可口的西瓜,這是我最高興的事。”
返程路過楠溪江風景區時,吳明珠看到路邊有賣瓜的,便讓司機停車。她跑過去拿起一個瓜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們選育出來的‘早佳8424’,沒想到這里都有賣。”
黃文斌告訴她:“我們溫州瓜農大部分都種‘早佳8424’。1992年,溫嶺市箬橫鎮長山村‘西瓜大王’彭友達引進3兩‘早佳8424’種子試種。他種瓜成功后,建立了西瓜合作社。他們合作社追著太陽種瓜,還帶領浙江溫嶺、黃巖,以及江西、廣西、海南、廣東、云南、貴州、福建等14個省區市3萬多名瓜農種‘早佳8424’,每年種20萬畝,大批瓜農靠種瓜發家致富。”
吳明珠說:“溫嶺是國內第一個想出利用‘三膜覆蓋’新招種植‘早佳8424’的地方。采用這個方法,瓜苗不僅能躲在膜里避雨,而且一年四季都能種。這樣一來,南方那些雨水多的地方,也能輕松解決長時間以來西瓜栽培的難題了。”
“那年您還專程到溫嶺考察指導,現在溫嶺的瓜品種優、產量高、種植面積大、上市時間長,瓜農受益多。”
“太好了!”吳明珠邊說邊掏錢買了兩個瓜請大家品嘗,“怎么樣?味道怎么樣?”
“這瓜肉質細脆,口感清甜,入口即化,都不用怎么嚼,從沒有吃過這么好的西瓜。”眾人邊吃邊贊道。
在江蘇東臺,由長江、淮河排入大海的泥沙沖積形成的特有沙壤土,透氣性好,排水力強,土壤偏堿性,適合種植西瓜。這里從宋代開始就流傳有“高田好種瓜,低田能放鴨”的俗語。
吳明珠團隊與當地農技人員聯手推進“早佳8424”大面積種植,每年以1萬多畝的速度遞增,2005年達20.2萬畝。政府鼓勵種瓜能手擴大承包面積,一般的種30~50畝,多的種200~300畝。東臺的瓜農稱吳明珠為“瓜婆婆”,對其滿懷感激和敬意。
東臺國家現代農業產業園袁飛講起當時的情景有聲有色:“毫不夸張地說,‘早佳8424’在東臺遍地都種。”瓜熟蒂落,瓜農們將瓜拉到南京等地售賣。人們選瓜時隨意拿起一個,只輕輕一拍或者用刀尖稍一觸碰,瓜便爆裂開來,口感驚艷,于是給它起了個形象的名字——“東臺爆炸瓜”。東臺這個小城市隨著“東臺爆炸瓜”一炮而紅,名聲大振。2007年,東臺市被中國國家行業主管部門命名為“中國西瓜之鄉”。
自1989年應用推廣以來,“早佳8424”遍及大半個中國。1996年,“早佳8424”(新優三號)的選育及推廣,獲農業部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在海南,文昌、定安、瓊海等7個市縣“早佳8424”占全省優質早熟西瓜種植面積的90%。
此外,四川、湖北、山東、安徽、湖南等地,“早佳8424”也有相當的種植面積。2006年9月3日,吳明珠在日記中寫道:“‘8424’在西藏試種成功,效果好。”
“早佳8424”種子還漂洋過海,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2010年,“‘新優三號’高效栽培技術應用與推廣”項目獲農業部全國農牧漁業豐收獎農業技術推廣成果獎一等獎。
伊鴻平、鄭樹勝、翟文強、馮炯鑫這些經驗豐富的行家一致認為,一個優秀的西瓜品種,其成功之處不僅在于能在短時間內廣泛種植,更在于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在不同地區長久受到歡迎。“早佳8424”正是這樣一個典范。它憑借出色的品質和親民的價格,穩居西瓜界的“C位”,成為西瓜品種中的經典之作,是江南優質西瓜的標志性符號和典范,也為全國高品質中型瓜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如今市場上,無論是“玉麟”“麒麟”,還是“黃蜜”“沈園”“美都”等,都脫胎于“早佳8424”,它在西瓜育種史上的確是難以逾越的高峰。
令人感佩的是,吳明珠憑“早佳8424”一瓜封神,完全可以給團隊、給自己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但她始終認為所有優秀品種應該屬于全社會,個人沒有任何理由據為己有。
吳明珠發起成立了以南繁基地為中心、全國各地西甜瓜知名專家共同參與的華夏西瓜甜瓜育種家聯誼會,將“早佳8424”親本無償提供給瓜界同行,推進了“早佳8424”在蘇浙滬等東部地區的推廣,也推進了西瓜產業化進程。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早佳8424”栽培遍及大半個中國,創造了成百上千億元的產值,一舉推動中國成為全世界最大的西瓜生產國和消費國,為農民致富作出了巨大貢獻,成為瓜界傳奇。而吳明珠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清貧、樸素、單調,她沒有在這個席卷神州大地的甜蜜事業中獲得任何經濟利益。
偷師學藝的農民學生
嘗到了種瓜的甜頭
讓科技落地、讓科技成果在田野生“金”,這是吳明珠科研團隊的終極目標。他們把培育出的甜瓜品種無償送給當地農民試種,一個個優良品種被播撒到大田,農民們打心眼兒里感激他們。三亞海棠灣鎮洪李村種植大戶陳川武是最早受益的人。
陳川武是海南文昌文教鎮人,因家境貧寒,初中畢業后便回家務農。文化程度不高的他相信科學、尊重科學,愛學習、肯鉆研,堅信種地要種出名堂,必須依靠科學。
1993年,他偶然在報紙上看到吳明珠團隊在珠海無土栽培哈密瓜取得成功,受到了啟發。1994年,他在《海南日報》上看到吳明珠團隊在三亞種瓜的消息,心中大喜。他從文昌趕到三亞師部農場新疆南繁指揮部,在試驗地里見到了吳明珠。
陳川武自卑又膽怯,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民,不敢說想來學習技術,只說想來打工掙錢。
吳明珠見他十分拘謹,便熱情地招呼他喝水,并滿懷歉意地告訴他,團隊已經從新疆請了兩個工人,暫時不缺人手,讓他到其他科研單位看看需不需要人。
見到吳明珠這么平易近人,這個樸實的農民很后悔自己沒有實話實說,只好打道回府,繼續獨自摸索無土栽培種植果蔬的方法。試驗了兩年卻沒有收獲,陳川武又萌生了去三亞學種哈密瓜的念頭。
陳川武決定偷師學藝。1996年下半年,他再次南下三亞,在三亞師部農場上海農科院南繁基地租房搭棚,種植臺灣甜瓜品種。
陳川武的住所緊鄰吳明珠的試驗地,見吳明珠的大棚規模又擴大了,瓜苗都很茁壯,心生羨慕,便暗中觀察學習,模仿改進栽培方法。同時還與大棚里的工人交友,趁午休時偷偷溜進大棚觀看學習。
孰料有一天吳明珠收工后又折回大棚拿東西,發現有外人在場,她大聲問道:“誰在那兒?干什么?”
陳川武一看情況不妙,怕連累兩個工人,馬上道歉:“吳老師,對不起,我前兩年來找過您,想在您這兒打工。現在,我也在用無土栽培技術種哈密瓜,但瓜長得不好,葉子都黃了,想來學習學習。”
吳明珠也認出了他,馬上緩和了語氣:“你也在種瓜?這是好事呀,你把瓜苗拿來我看看。”
陳川武一聽飛跑回去,把瓜苗連根拔起,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畢恭畢敬地遞給吳明珠查看。
“這是病害造成的,所以抗病非常重要。這瓜長不大了,我給你一些種子,你重新種吧。”
陳川武喜出望外,回去后拔掉了第一批瓜秧,種下了吳明珠最新培育出來的中熟雜交甜瓜品種“金鳳凰”。
吳明珠親自指導,陳川武一點即通。他每天在自己的小竹棚和吳明珠的大棚間來回跑,嚴格按吳明珠的模式和要求操作。
吳明珠飯后散步,有時會到陳川武的小瓜棚里去,看到瓜長勢喜人,就豎起大拇指表揚他做事認真,有模有樣。
得到大專家的肯定,陳川武搓著雙手憨憨地笑著。1997年春節,陳川武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得到了回報,11月種下的“金鳳凰”網紋細密、外形美觀,口感細、松、脆,風味極好。他抱著一個最漂亮的瓜,飛奔去向吳明珠報喜。
“不錯,味道很好,很純正。小陳,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吳明珠很欣賞這個愛科學、學科學、實干苦干的年輕人。
“吳老師,我老家文昌的氣候不適合種哈密瓜,我想在三亞這邊租地種瓜。我已經在海棠灣鎮洪李村那邊和村民談好了,先種半畝,再慢慢擴大面積。就是洪李村離這邊二三十公里,有點兒遠。”
“沒關系,我們這里有電話,有什么問題,需要什么,你隨時打電話來。”
“吳老師……我還想種‘金鳳凰’,今年能多給我一些種子嗎?”陳川武吭哧了半天,終于說出了重點。
“沒問題!我們育種的目的就是要在生產上推廣,就是要服務‘三農’,讓海南的農民朋友通過種瓜發家致富。”吳明珠爽快地答應了。
陳川武捧著珍貴的種子來到洪李村,將原來的試驗性研究改為大田生產,在半畝地里搭起了簡易、廉價、實惠、耐用的土木結構大棚,鋪上了水泥,用紅磚砌了栽培槽,播下了種子。
遇到困難和問題,他就打電話向吳明珠請教,吳明珠有時還派學生過去指導。經過3個月的精心栽培,陳川武大棚里的瓜藤上結出了一個個色澤金黃、形態飽滿的“金鳳凰”,足以和新疆的哈密瓜媲美。
1998年,陳川武便將瓜地擴大到了四五畝。2000年,他和海南省林業總公司合作,對方出資金,他出技術,在大棚種植了20畝地的瓜。
收獲時節,海南島內外很多搞農業的人來參觀陳川武的瓜,只見一排排長卵形、鵝黃透紅、大小勻稱的“金鳳凰”整整齊齊地垂吊在藤蔓上,好似在歡迎人們的檢閱。
一時間,陳川武聲名遠揚,成為海南第一個用無土栽培技術種植哈密瓜的種植大戶。
陳川武是有心人,他依靠科技種瓜走上了致富路。作為吳明珠教出來的第一個農民學生,他深受老師影響,先富不忘后富,牽頭成立了哈密瓜農民專業合作社,積極帶領附近村民致富,哈密瓜種植面積逐漸擴大到200多畝,許多農民從中嘗到了甜頭。2007年,陳川武被評為“三亞市十大杰出青年”。
在吳明珠的直接和間接推動下,海南陵水、東方、樂東、昌江等地的農民陸續種植“金鳳凰”,最大種植面積達2萬畝。“金鳳凰”也因此成為新疆最早南移成功的哈密瓜品種,深受海南廣大農民的喜愛。
唯有“瓜”
能夠打敗阿爾茨海默病
2011年底,司機楊俊濤發現一向干練的吳明珠出現了生物鐘紊亂、記憶力衰退、丟三落四、夜里怕光等狀況。她每天早上6點鐘讓楊俊濤開車,將她從吐魯番送到烏魯木齊新疆農科院上班。到辦公室后,她一會兒找眼鏡,一會兒找筆,整個人顯得格外焦慮和疲憊。
這種狀況持續了一段時間,楊俊濤感覺越來越不對勁。有一天早上,吳明珠說:“濤濤,你給王仲民打個電話,問問他今天的工作怎么安排。”
吳明珠調到新疆農科院后,就和王仲民沒有工作上的聯系了。“大清早的,找他干啥?”楊俊濤心里犯嘀咕,但還是給王仲民打了電話。接到電話的王仲民非常不解,但還是趕來見吳明珠。
見到王仲民,吳明珠開口就問:“今天工作怎么安排?你有什么計劃?”
王仲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說:“今天你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要不,我們去瓜地看看?”
吳明珠聽了很高興,他們一起去看了幾個瓜地,還看了吐魯番的新區、老城。中午吃飯聊天時,王仲民越發感到異樣,便讓楊俊濤特別留心關注她的狀況。
楊俊濤把吳明珠接到自己家里住了幾天,發現她白天嗜睡,晚上失眠,食欲也不好。他的妻子小蔡悉心照顧吳明珠,變著花樣做飯,熬粥、煎黃花魚、包羊肉皮芽子餡兒餃子等,這些都是吳明珠愛吃的。
吳明珠來到廚房,看著忙碌的小蔡問:“小蔡,要不要我幫忙?我很會和面。”
“吳老師,不用您幫忙,您去看看電視吧,《新聞聯播》馬上要開始了。”
“小蔡,有個家多好,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多幸福。”
小蔡鼻子一酸,過去吳明珠談論的大多是工作上的事情,像這樣感念家庭溫情的話語很少。
幾天下來,吳明珠的癥狀沒有任何改善,她常常一個人發呆或者喃喃自語,有時還說要到海南去種瓜。
楊俊濤向單位報告了吳明珠的情況。馮炯鑫接吳明珠到他家里住了一段日子,發現她的記憶力斷崖式下跌,大家都沒轍了,趕忙送她去醫院治療,并和楊夏通了電話。
“上次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忽然成這樣?”楊夏不敢相信。
2012年春,重慶,春雨瀟瀟,乍暖還寒。吳明珠在馮炯鑫、馬新力的陪同下回到了兒子家。
一進家門見到楊夏,吳明珠開口問:“咦,夏夏,你在這兒干什么?怎么不去廠里上班?”
楊夏愣住了,他調到西南大學(2005年,西南農業大學與西南師范大學合并組建為西南大學)已經十多年了,沒想到吳明珠竟連這也記不起來了。
“媽媽,您怎么回事?我早就到西南大學當老師了,現在住的就是學校分的房子,這是我們的家呀。”楊夏急了。
“學校好,教書好,你爸就很會教書。”
提到爸爸,楊夏馬上拿出相冊里爸爸的照片問:“媽媽,您看這是誰?您認識他嗎?”
吳明珠拿著照片認真端詳后說:“這是我們一起工作的同事,我們關系比較好。我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他是楊其祐,是您的愛人、我的爸爸。您想起來了嗎?”楊夏不死心,再次輕聲提醒。
“他是和我們一起種瓜的,對我比較好,我叫他來他就來,要是來晚了,好多工作就做不了了。”
楊夏腦袋里轟的一聲,整個人都蒙了,心想:媽媽怎么可以連爸爸都從腦子里擦除了呢?爸爸是她一生的摯愛呀!
“那您看看我。我是誰?”楊夏不甘心,死死地抓著媽媽的雙肩,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吳明珠茫然地看著他,疑惑地搖了搖頭。
“媽媽,我是您的兒子夏夏啊!剛才您還叫我,怎么這會兒又不記得了?”
“我兒子是叫夏夏,他在重慶,不在這兒,你和他長得有點兒像。”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擊倒了楊夏,他緩緩松開雙手,欲哭無淚,幾近絕望。
西南大學的領導得知吳明珠的病情后,馬上聯系陸軍軍醫大學第二附屬醫院進行專家會診。經全面檢查,確診吳明珠患上了重度阿爾茨海默病。
專家說:“由于工作強度極高且承受巨大壓力,加之頭部曾遭受重創,導致大量腦細胞壞死,進而引發腦組織萎縮和神經元退化,病人因此迅速喪失了基本的溝通能力、對至親的辨認能力以及自我照顧的能力。與常見的逐漸衰退不同,病人的病情發作極為突然,幾乎沒有經歷任何過渡期。根據病情進展及病人整個身體狀況的綜合評估,預計剩余壽命最多為3年。”
3年?一向內心堅定、自強獨立、雷厲風行的媽媽,年逾80歲仍能自如跨越瓜溝的媽媽,從來都是悉心照顧他人而不愿勞煩他人的媽媽,生命進入了3年倒計時?那樣一副用鋼鐵和信念澆鑄的身軀竟會被病魔擊倒?一連串疑問涌上楊夏的心頭。
楊夏和媽媽聚少離多,在一個屋檐下相處的時間加起來可能都沒有3年。彼時,已成家立業、為人父的楊夏早已沒有了過去的“一身反骨”,完全理解了父母為所熱愛的事業“舍小家為大家”的執著追求和無私奉獻,理解了他們“心有大我、至誠報國”的人生格局和至高境界。他總想著等媽媽告老還鄉后讓她盡享天倫之樂,誰知……
楊夏的心理防線瞬間被擊潰。他多么希望媽媽仍能像過去那樣對兒女不管不顧地奔波忙碌,只要她健健康康就行。
他把媽媽接到家中,和愛人一起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媽媽的飲食起居。
阿爾茨海默病如橡皮擦一般,把吳明珠腦海里的記憶一點兒一點兒地擦除。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最愛的親人,忘記了最熟悉的學生。無情的病魔迫使她的生活日漸偏離原來的軌道,迫使她不得不離開深深熱愛的瓜田。
神奇的是,“瓜”是個特例,根深蒂固地扎在她的潛意識里,揮之不去。唯有“瓜”以及與“瓜”相關聯的事,能夠打敗偷走她記憶的阿爾茨海默病。
在重慶的頭幾年,吳明珠時而認得楊夏是自己的兒子,時而又把楊夏誤認為是同事,向他詢問瓜的長勢如何。看到家里種的花花草草,她會教楊夏如何澆水、施肥、授粉……
她在家里根本待不住,時不時念叨著要回新疆、回海南。
楊夏問:“媽媽,你去新疆和海南干什么?”
“地里的活兒要干呀!我要去育種,要給瓜授粉呀!”
吳明珠的學生們南繁北育,原來只在海南和新疆兩地切換,自從吳明珠生病后,他們南來北往時總要在重慶停留幾天,專程看望老師,并帶上她最喜歡的禮物——新培育的優質西甜瓜。
每每有學生到來,吳明珠都以為是來接她的:“你們來接我啦?我終于找到組織了。我收拾收拾行李就跟你們去育瓜。我不能在這兒躺著,我們現在一起去瓜地,還有很多工作要干呢!”
一番話,讓學生們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
國家西甜瓜產業技術體系的同行們,不約而同地把體系年會時間定在1月3日,因為這一天是吳明珠的生日。
瓜界的朋友們用這種隆重而樸素的方式為她慶生,向她致敬。
只要見到學生和瓜界的朋友,吳明珠的眼睛就清澈發亮,笑容也與平日完全不一樣。她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和他們聊瓜,牽出她與瓜的記憶片段。
他們的故事充滿了酸甜苦辣,而這一切都與“瓜”——西甜瓜事業緊密相連。
“媽媽那一代育種專家太辛苦了,一身力氣百身汗,面朝黃土背朝天。爸爸媽媽曾一心想讓我學農,但我沒學,現在想來很后悔,覺得對不起他們。如果能用計算機方面的專業知識做些與農業相關的研究,或許能稍稍彌補爸爸媽媽心中的遺憾。”新冠疫情期間,楊夏心中萌生了一個念頭。
疫情過后,楊夏的三項科研成果“出籠”了:
一是農林業病蟲害智能無人機巡檢系統。無論是露地大田、大棚還是林地,最好的防治植物病蟲害的措施都是及早發現、及早處理。該系統通過植保無人機巡檢,將通用模型和專用模型進行比對,能迅速準確地發現哪個植株有病蟲害,及時做出預警。
二是農業栽培智慧管理系統。有感于媽媽育種時最辛苦的環節就是授粉,楊夏嘗試用各種探頭加機器人,連接通用模型、專用模型及傳感器,機器人巡檢時可自動授粉,從而極大地解放勞動力,提高農業生產效率。
三是機器人醫生。新冠疫情期間,媽媽摔傷后去醫院就診時,楊夏總怕她感染新冠病毒。于是,他發明了這款機器人醫生。在不見面的情況下,機器人醫生能輔助完成對患者的相關檢查,既能保障患者的就診需求,也能減少感染病毒的風險。
這三項發明,其實都和媽媽相關,傾注了楊夏對媽媽無言的愛。
楊夏就此向國家知識產權局提出實質審查請求,目前三項專利申請已進入實質審查階段。他說,不管最終審查結果如何,他的初衷就是想為像爸爸媽媽一樣的農業科學家服務、為“三農”事業服務。
春去秋來,最令楊夏感到寬慰的是,媽媽的生命早已超越了醫生最初預估的3年期限。
在陪伴媽媽度過的這十幾年時光里,楊夏深刻理解了媽媽對新疆和海南那份難以割舍的情愫:那里不僅承載著爸爸媽媽畢生的心血與事業,還有他們并肩作戰的同事、朝夕相處的學生,以及雖然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各族鄉親。每年,楊夏都會駕車帶著媽媽,在夏秋之際前往吐魯番,冬春之時則前往三亞,分別在兩個地方住上一段時間,讓媽媽能夠在大棚里侍弄她心愛的瓜,與那些寄托著她深厚情感的瓜“聊聊天”。
每當媽媽回到曾經奮斗過的土地,楊夏都真切地感受到她內心流露出的那份喜悅與滿足。
這份喜悅與滿足對楊夏而言,就是媽媽給予他的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