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夸老孫頭有眼力。
老孫頭是個牛販子,一生閱牛無數,從未走過眼。老孫頭相牛就兩招:摸,脧。這摸嘛,就是把手伸進牛嘴巴里探槽口,順時針摸三圈,逆時針摸三圈;這脧呢,就是觀察,繞著牛轉幾圈,再牽著牛溜達——看腳力,辨嚼勁,聞鼻息。一摸二脧下來,甭管黃牛水牛,其年齡、食量、體能,還有生活習慣和脾氣秉性,全被他拿捏得八九不離十。
鄰村有人拎著一條好煙、一瓶好酒找上門來,說外地有人過來買馬,他著急賣,求老孫頭幫忙美言幾句。老孫頭瞄一眼那馬,眼神、步態有異,便板著臉一口回絕。
來人問:“是煙不好?”
老孫頭說:“幾十塊錢一條,夠好。”
來人又問:“是酒不上檔次?”
老孫頭說:“上百塊錢一瓶,夠檔次。”
來人不信:“白送不要?”
老孫頭搖搖頭。
“不就是說幾句好話嗎?”
“看牛敢說,看馬不敢說,看人不敢瞎說。”
來人生氣,一尥蹶子走了。
村里抓鬮分牛。老孫頭手氣好,抓了個頭號。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沒有挑最好的大黃牯,而是瞧瞧灰牤子,瞅瞅黑犍子,然后徑直奔向一頭小公牛犢子。
小海驚奇:“孫叔咋挑小不挑大?”
鄉干事水生笑話小海:“你個教書匠懂啥?人孫叔這是挑未來,挑潛力。”他邊說邊偷看桃子。
桃子是老孫頭的獨生女,水靈靈光鮮鮮,臉蛋不用擠都能出汁水,十里八鄉的小伙子個個眼饞。
老孫頭摸牛犢。牛犢不愿意了,抬腿就踢。老孫頭攥著韁繩避開,牛犢踢不著,氣得搖頭甩尾,連蹦帶跳。老孫頭等牛犢撒夠氣了,又靠上前去摸。牛犢緩了幾口氣,拿角頂,幾下頂不著,一股蠻勁上來,撞倒了系繩子的木樁,順勢把老孫頭給帶倒了。
桃子擔心爹,給老孫頭遞上一根藤條。老孫頭起身,想想卻沒接,走到近前一把抱住牛頭,嘟嘟囔囔不知跟小牛叨咕些什么。小牛像是能聽懂,居然慢慢老實了。老孫頭把牛頭抱在懷里,兩手不停地撫摸,像心疼一個孩子。
老孫頭和桃子牽著小牛犢回家,有人就逗老孫頭:“啥時候牽個小女婿呀?”
老孫頭拿藤條一指:“誰不怕被牛頂,就來俺家喝茶!”
這話可嚇不倒一幫小生牤子,誰不想摘下老孫頭家里那顆“仙桃”?有事沒事,小伙子都愛往老孫頭家里跑,有活兒幫著干,沒活兒陪老爺子喝茶。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樹上那顆“桃子”。
桃子真像在樹上一樣,看得見,夠不著。她跟誰都好,也跟誰都不好。這幫人當中,數水生跑得最勤,騎摩托車帶的禮物也比其他人的貴。看到水生送的那些好煙好酒,許多人開始退卻了,就小海還傻乎乎地往前沖。時間一長,大家都看出門道,也就這倆小子競爭了。
水生長得有男人樣,做事也像個爺們。有求得著他的事,他能辦則辦,不能辦創造條件也要辦,人緣沒的說。聽說水生有個舅舅在城里當大官,把水生當苗子培養,水生現今在鄉里已經是后備干部了。
小海呢,老實巴交,在鄉中學當老師,每次騎自行車上老孫頭家,馱的那點兒禮物跟水生的煙酒一比簡直寒磣到家了。不過小海長得清秀,一臉文氣,靦腆得很。
桃子娘相中了水生,跟老孫頭說:“外面都在傳你拿閨女當搖錢樹哩,害不害臊!”
老孫頭敲敲旱煙袋,沒吭聲。吃飯時他問桃子:“那倆小子你中意誰?”
桃子臉上羞出桃花,說:“爹眼力好,俺聽爹的。”
眼瞅著到了年根兒,水生又帶了幾條緊俏煙登門。小海也來了,捧著幾副春聯。
老孫頭問小海:“都是你寫的?”
小海臉紅:“寫得不好。”
老孫頭說:“回去把家什拿來,挨家各寫一副吧。”
小海跟桃子在外屋忙活著給村里人寫春聯,老孫頭在里屋跟水生喝茶。桃子娘看兩人聊得熱乎,放下心來,又覺得有點兒對不住小海。
老孫頭破天荒留倆小子在家吃午飯。大家就明白了,有戲。
吃完飯,老孫頭領著水生和小海來到牛棚,努嘴:“誰上去跟這小牛犢子熱乎熱乎?”
倆小子都怔了一下。
水生先反應過來,搶先上前跟牛犢套近乎。牛犢瞅瞅水生,忽然打出一記長長的響鼻,悶頭就要頂人。水生嚇得跳到一旁,把小海拉到身前做擋箭牌。小海也怕,跟牛犢對了一會兒眼神,忽然就膽大了。他湊上前作擁抱狀,真就抱住了牛頭。牛犢聞聞味兒,在小海的懷里蹭幾下,任由他抱了。
老孫頭把水生單獨叫進里屋,就說了一句話。水生出來后,手里捧著老大一堆煙酒,踉蹌著走了。
人人都說老孫頭怪得離譜,居然讓一頭小牛犢子選女婿。關鍵是,牛犢子也沒選對呀。桃子是嫁給了小海,可人家水生更有出息,隔年當了副鄉長,隨后轉正職,又進縣里當局長,接著討了個城里老婆。聽說水生的老婆跟桃子長得可像呢。
小桃子滿地跑的那年,城里傳來消息,水生被紀委查了,家里的別墅也保不住了。
桃子娘滿臉錯愕地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孫頭時,老孫頭嘴角抽搐了一下,扔下一句“我不聽”,起身去了牛棚。
牛犢子已經長成一頭壯牛,比當年的大黃牯還要威猛。
老孫頭上前抱住牛頭,久久不撒手。
桃子在不遠處看著,眼一下子就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