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的絕招

甄二愣一口氣跑到鎮上的鐵匠鋪，從懷里掏出幾兩碎銀，拍到風箱上，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來：“打刀！”

胡鐵匠正在和徒弟打犁頭。他一手拿著火鉗，一手拎著小錘，徒弟雙手舉著大錘。每一錘下去，胡鐵匠都會調整一下犁頭的位置，火星四濺中，大錘和小錘有節奏地落下，叮當有聲。聽了甄二愣的話，胡鐵匠頭不抬，手也不停，甕聲甕氣地問道：“啥刀？”甄二愣說：“殺……豬刀！”胡鐵匠沒說話。徒弟沒聽清，問：“啥刀？”甄二愣正想重復一遍，胡鐵匠卻說道：“過一個時辰來取。”

胡鐵匠五十幾歲了，是個車軸漢子，臉膛兒紅得透亮，不知是吸了火的熱，還是染了火的色。他穿著一件破了洞的舊皮圍裙，赤著膊，胳膊上全是燙疤，疙疙瘩瘩的。

甄二愣看著他們打鐵，就是不走。

一塊犁頭，又打又燒又淬火，終于完成了。胡鐵匠把犁頭放到一旁冷著，又拿起一塊鐵放到火爐上，讓徒弟拉風箱，他加煤、翻鐵。甄二愣問：“我急哩！不能先給我打刀？”胡鐵匠說：“哪個不急？農時不等人啊。”甄二愣急得跺腳。但胡鐵匠仍是不疾不徐。也不知過了多久，鐵塊燒軟了，被夾到鐵砧上，師徒倆又開始錘打。剛打出刀形，胡鐵匠道：“行了。”他讓徒弟放下大錘，自己用小錘打。徒弟問：“怎么不用大錘？”胡鐵匠說：“不能用。刀要直，大錘容易砸偏。面兒上看不出來，用時卻發澀。”淬火，燒，打；再淬火，再燒，再打。如此三番五次，刀才打好。胡鐵匠把刀遞給甄二愣，只收了一兩銀子，余下的銀子讓他拿走。

甄二愣揣著刀來到河邊，那里有磨刀石，他噌噌地磨起來。磨好了，他將刀放進袖子里，來到楚三家。楚三正在喝粥，聽到他喊，就放下粥碗，抹了抹嘴，出來，站在臺階上問：“啥事？”甄二愣說：“我問你個事。”說著，人已走到楚三跟前。楚三問：“啥事？”甄二愣眼露兇光：“死事！”話未完，刀已從袖子里進了楚三的身體里。楚三慘叫一聲，轟然倒地。

甄二愣轉身就跑。殺人是死罪，他不想死。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遠，只知道跑了三年。

這天，甄二愣在碼頭上給船家卸貨，感覺有人盯著自己，心下一慌，轉頭迎著那束目光一瞅，是他的朋友東喜。他轉身就逃。東喜追上去，把他拉到一旁，蹙眉問道：“你怎么跑到這兒來啦？秀蓮找不見你，都快瘋了。你娘天天出去找你，她也沒盤纏，邊走邊討飯，都魔怔了！你沒見她那樣子，可憐，可憐呀！”

甄二愣聽了，淚如雨下。

東喜問：“你為啥不回家啊？我們都當你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順著河找了一百多里地！”

甄二愣捶胸頓足地說：“我殺了楚三，不敢回呀！”

東喜睜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問道：“你什么時候殺了楚三啊？”

甄二愣就把那日的情形說了。那日，甄二愣挑水澆地時，忽然看到一條大魚躍到了岸上，他就逮住了，準備帶回家讓秀蓮做了，飽飽口福。誰知剛到過道口，就見楚三從他家里跑出來，見到他，楚三跑得更快了。臨到家門口，他聽到院里傳來秀蓮的哭聲，邊哭邊說：“欺負我一個女子，你算什么男人呀！”原來楚三趁他不在家，欺負了他媳婦！他怒不可遏，馬上跑到鎮上的鐵匠鋪打了一把殺豬刀，回村就把楚三給殺了。

東喜抬手就給了他一拳：“你個二愣子！”

甄二愣失蹤后，秀蓮遍尋不到他，就報了官。縣官來查，問清了那日的情形。當日上午，甄二愣下地干活兒，他老娘出去趕集了，家里就他媳婦秀蓮。隔壁楚三家的幾只母雞跑到他家，搶吃雞食。秀蓮看了生氣，本想把雞攆走，但那樣的話雞食就白白損失了，她眼珠兒一轉，有了主意，就關好院門，想等母雞下兩只蛋，彌補雞食的損失。楚三尋雞，到了她家，趕走了雞，見雞窩上有兩只雞蛋，說是他家雞下的，一并揣走了。秀蓮氣得哭道：“欺負我一個女子，你算什么男人呀！”等到晌午，甄二愣還沒回家吃飯，門上卻掛著一條大魚。秀蓮到地里去尋丈夫，也沒見到他人，只看到河邊的水筲和扁擔，便以為他失足落水了，大伙兒順著河尋了百里，也不見人影。楚三說甄二愣從袖子里掏出一把刀來，把他嚇了個半死，然后甄二愣就走了。那個時辰，確實有人看到甄二愣出村，因此可以斷定甄二愣并非為楚三所害。縣官查出他不是被害，也就不再管了，只說楚三恃強凌弱，打了楚三兩板子，又讓他賠了甄家四個雞蛋。

甄二愣愣了一陣兒，問道：“楚三沒死？”

東喜又給了他一拳：“你個二愣子！楚三活得好好的！”

甄二愣還是不信：“他咋沒死？我明明殺了他呀！”

東喜撇嘴：“你不信自己回去看看！”

東喜走了。甄二愣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回家看看。東喜是他要好的朋友，應該不會害他。

他偷著回了村，但沒直接回家，而是先到了楚三家。他扒著墻頭大喊一聲：“楚三！”然后就貓下身子，偷聽著院內的動靜。楚三聽到有人叫他，就出門站到臺階上，問道：“啥事？”甄二愣聽得真切，確實是楚三。楚三沒看到人，卻還是聽出了甄二愣的聲音，低罵了一聲：“甄二愣，你個渾蛋，等著我去找你算賬！”

楚三真沒死！

甄二愣心下一陣歡喜。他一路飛奔回家。秀蓮正在喝粥。甄二愣一下子沖進門去，秀蓮驚得碗都掉在了地上，粥也灑了一地。甄二愣一把抱住了秀蓮。秀蓮哭了，淚水濡濕了甄二愣的衣襟。秀蓮稍稍平靜了些，正想問話，就聽楚三站在院里喊：“甄二愣，你給我出來！”

甄二愣放開秀蓮，來到門外，臉色蒼白，囁嚅著：“三、三哥，咋了？”

楚三瞪著眼睛：“三年前，你把我的衣裳扎了個洞，又把我嚇了個半死，現在就黑不提白不提啦？”

甄二愣連忙賠笑臉：“哥說咋賠，就咋賠！”

楚三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說該賠他十個大子兒。甄二愣連忙從褡褳里摸出十個大子兒給了他。楚三接過大子兒，把刀還給他。甄二愣接過來一看，那刀斷成了兩截兒。斷處有許多沙眼。那沙眼很巧妙，齊齊整整地排成一行，中間只有極小的部分相連。刀尖也是用生鐵打的，鈍，一點兒也不鋒利。但當時他沒顧得上看。楚三在他肩上拍了拍：“兄弟，胡鐵匠救了咱倆的命。我已經請他喝過酒啦，你看著辦！”

甄二愣看著手里的斷刀，一時無語。

甄二愣去請胡鐵匠喝酒時，胡鐵匠和徒弟正在打犁頭。甄二愣說：“大叔，我請你喝酒。”胡鐵匠頭也不抬，在叮叮當當的聲音中問他：“為啥請我喝酒？”甄二愣說：“你打了這把斷刀，救了我一命。”胡鐵匠說：“我這么好的手藝，會打出斷刀來？你這不是損我嗎！你是想攪我的生意嗎？再在這兒胡說八道，我就對你不客氣啦！”

甄二愣回到家，安頓好秀蓮，準備去找他娘。路過鐵匠鋪子時，不覺放慢了腳步。甄二愣聽見胡鐵匠的徒弟對胡鐵匠說：“師傅，甄二愣的那把斷刀是三年前咱們打的那把吧？”胡鐵匠說：“是。”徒弟很困惑：“咋就打了把斷刀呢？”胡鐵匠說：“咱打的是工具，不打兇器，該斷的時候就得斷。”徒弟眉頭緊鎖：“刀再鈍，也能殺人呀。”胡鐵匠冷冷地說：“我看他紅著眼，像是要殺人的樣子，就偷偷跟著他。聽見他一邊磨刀一邊說：‘楚三，你敢欺負我媳婦，我一定要殺了你。’我就趕緊跑去找楚三，讓他在胸口綁了塊木板，甄二愣一下刀，他就躺到地上裝死。甄二愣不壞，只要泄了這股火氣，就好說話。”徒弟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師傅，你咋能看出這么多？”胡鐵匠說：“得有那心。”徒弟點點頭，認真地說：“師傅，我也想學這個本事。”胡鐵匠說：“好。”

甄二愣停住了腳步，覺得眼睛酸熱，一抹，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