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虛構一座不存在的城市(短篇小說 )

《白羊地方志》（民族文化出版社，1992年）明確寫到，白羊古城在九百年前曾作為白羊王國的首都，迎接了宋朝一支遠道而來的使團。可以確定的是，使團成員中有一位名叫王獻的官員，此人后來升遷為成都團練使。公元1130年，王獻于富平之戰陣亡，此事在《宋、遼、金戰爭史略》（趙裕民著，復旦大學出版社）中亦能找到佐證。1993年，白羊縣民俗學會會長彭虛在翻閱當地古籍時，意外發現一首傳抄的宋詩，作者署名王獻。顯然，這位署名王獻的詩人就是曾隨使團到訪白羊國的宋朝官員王獻。根據詩中描繪的場景，白羊城在九百年前已經具備了相當于半個成都或者四分之一個汴梁的規模。由于白羊古國的官修史書被朱元璋下令焚毀，這個曾經統治大半個西南地區的古國猶如一片陰霾，數百年間籠罩在這片高原土地上。因此，對急需依靠旅游業發展的白羊縣來說，王獻的詩無疑為重建古城提供了歷史依據。此后，大批游客像候鳥一樣在假期奔向白羊城。

三十年后，即2023年，定居于白羊古城的商人已經超過了本地居民。時至今日，民俗學家彭虛在回憶起重建古城的輝煌歷程時，依然感到一股勃發的活力在周身流淌，雖然罹患帕金森病，他仍沉湎于追憶和訪談。在彭虛晚年未公開的隨筆手稿中，有一部分是關于白羊古城的傳聞逸事。閱讀這些隨筆（彭虛的幾位朋友堅持認為手稿屬于一部未完成的小說，而他本人對此不置可否），我們重新認識了這位致力于傳播本土文化的民俗學家。

語言

我對旅游業前景的預測被證明是錯誤的。事實上，自古城興建的第一天開始，全國各地的閑人就有規律地向著白羊城遷徙了。遺憾的是，當我意識到這點時已經太晚，而身為一名本地人，我又不得不按照那些異鄉人的生活方式蟄居在古城。古城還是廢墟（或者連廢墟也沒有）的時候，我在文化館有一份差事，那是1991年，或者1992年，也可能是這兩年內，總之那差事很快就結束了，我得到獎賞，并且自認為做出了相當重要的貢獻。那段時間，我住在一條狹窄的水溝旁，水流緩慢而凝滯，這使我的思維也隨之變得遲鈍了。我的工作效率很低。謄抄文獻之余，我會出門閑逛，古城的中央有一條大街，在農歷的某些日子，那里是鄉下人的趕集市場，在另一些日子則是城里人的集市。鄉下人進城的時候，我能買到竹制的器皿，譬如一把精致又耐用的竹椅（夜晚伏案寫作時，我能嗅到它淡淡的竹香），當城里人出門擺攤時，我又總能淘來各種半新半舊的電器。在古城那些有規律的日子里，他們像晝與夜般循環往復。我與城里人交易時，通常講的是西南官話（那時說普通話的外地人尚未來到），而與鄉下人打交道時，又不得不適應他們那一口被稱為白羊話的方言。于是有趣的事情發生了：我開始按照農歷日期來選擇自己使用的語言。如果早晨起床后，我在墻上掛歷看到的是趕集日，那么接下來一整天，我連思考問題時都會習慣于說白羊話。反之，如果那天不是趕集日，我又變成講西南官話的城里人了。如果在講白羊話的日子遇見城里人，或者在講官話的日子與鄉下人交談，我便會不知所措。

就這兩種語言來說，如果愿意細究，其實并無多大差別。語言學家認為，白羊話與漢語同為漢藏語系，二者分化的時間不過數千年。作為藏緬語族的一種，白羊話在發音上與周邊民族頗為相似。例如，白羊話關于數字一至十的讀法，與彝語有五個數字高度近似。居住在白羊縣的納西族人，大部分能夠無障礙聽懂白羊話。古城里的漢族人，或者不會講白羊話的白羊族人，在聽到白羊話時，依然能夠猜出部分詞語的含義。關于白羊族的起源，有歷史學家指出，古羌人自青藏高原的邊緣南下后，一支分化為漢人，另一支分化為白羊人。這種觀點普遍得到認可，并于1992年被寫進本地的縣志。至于其余觀點，雖有部分可信之處，但或出自野史，或主觀臆測多于客觀考據，學界對此多持懷疑態度。一個流行甚廣的說法是，白羊族事實上只是明朝遷往西南的江南移民后代。歷史學家趙裕民先生認為，白羊話與古南京話同樣使用“太陰”代指月亮，一定程度上能夠證明二者同源。趙裕民先生最主要的依據是，明太祖朱元璋在平定蒙元梁王勢力后，曾向西南地區派遣過大量移民。耐人尋味的是，白羊人作為一個民族被承認，是在1949年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白羊人被稱作“爨人”“白夷人”或“民家人”。所以，很長時間內，白羊話也被叫做“民家話”，與漢人所操“官話”相對應。

氣候

古城所在的高原海拔接近三千米，盡管毗鄰一座巨大的湖泊，生活在這里的居民依舊苦于干旱。我做那件事的時候，正值秋冬季節，從雨季結束后直到山脈被白雪覆蓋，期間沒有降水滋潤過土地。我每天口干舌燥，必須要喝掉大量的水，盡管如此，嘴唇依然常年皸裂。趙裕民先生登門拜訪時，曾贈予我一支產自韓國的唇膏，據說，與現在城里時髦的年輕人們使用的屬于同一產品。我突發奇想，既然唇膏能讓皸裂的嘴唇愈合，那么一定存在某種產品，能讓我們飽受紫外線摧殘的皮膚變得潔凈。我將這一想法告訴趙裕民，他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白羊人的皮膚的確要比平原上的人更黑。趙裕民常年居住在上海，他的皮膚已經像均勻涂抹雪花膏的奶油小生，變得十分潔白了。多年漂泊在外，讓他遺忘了自己白羊人的身份。我們在書房里喝著茶，趙裕民向我講起他正在忙碌的學術研究。據說，他在復旦大學一個研究宋金戰爭史的小組工作?！靶枰M可能復原每一場戰役，”趙裕民繪聲繪色地說，“包括雙方的指揮官、裝備和戰術?！苯又?，他說起那些隱失在浩瀚文獻中的人物。至少四千個名字在戰爭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們有些是身具戰功的邊軍將領，有些是參加過科舉的儒生。更多的是倉促登場又驟然隱沒的普通人。

那個夜晚，我聆聽趙裕民講述了許多消失在典籍中的名字。我對一位名叫王獻的將領印象深刻：他在富平之戰中死守不退，最終陣亡于金軍鐵蹄之下。據說，王獻陣亡時依然擎著旗幟，他保持佇立的姿勢直到一場暴雨降臨。這位名叫王獻的中層將領，根據趙裕民的說法，屬于宋朝許多下級武官的代表。早年他參加過科舉，卻久未得中。他依靠多年的軍功在西南地區謀得一份苦差（很可能是管理貴州一帶土司的官員），年近五十方才升遷為成都團練使。王獻赴任成都不到兩年，宋金戰爭就爆發了?！八谑窌械挠涊d，總共不超過一百字?！壁w裕民十分唏噓地說。

我與趙裕民先生友誼的終結，如今看來，很可能源自這個閃爍著無數逝去名字的夜晚。無論在學術上還是為人上，趙裕民先生的高傲與自卑都令人惋惜。作為一名白羊人，他空有我們這個民族的身份，那些流淌于祖輩血液中的特質，如今在他的身上已經蕩然無存了。當我們在即將興建的古城中游覽時，經過白羊人特有的傳統民居，趙裕民堅稱它們不過是對徽派建筑的拙劣模仿。在出售手工藝品的攤位前，面對講白羊話的一位老嫗，他首先想到的是用普通話進行交談。在我的提醒下，趙裕民花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一點白羊話的發音，但那只是幾個十分簡單并且高度漢化的詞匯。趙裕民屬于那種很能跟上時代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彼時尚未恢復高考），我們共同居住在白羊縣一處農場里，當年輕人們圍聚在火塘旁一邊喝酒一邊打“斗地主”時，趙裕民已經躲在谷倉里，用偷藏起來的收音機自學英語了。他去上海以后，很快成為學術界當紅的明星，有很多次在電視上看見趙裕民，他白白胖胖的臉龐會使人想到一九八六版《西游記》中飾演唐僧的演員。

如今居住在古城的商人以及來到古城的游客，他們的臉龐比湖水還干凈，他們的皮膚潔白得仿佛雪山頂最刺眼的一層積雪。頂著一張黝黑的老臉，走在他們中間，我對千年以前的那個古國充滿了遐想。

有關白羊國的史料

白羊國并無自己的史料，這是因為末代白羊國王投降蒙古后，被委任為管理西南地區的世襲總管，后來，明太祖朱元璋攻滅盤踞西南的蒙元梁王勢力，對白羊國的舊貴族也進行了清剿。據記載，白羊國的所有官修史書，以及涉及到白羊國的諸多野史，均被朱元璋下令焚毀。因此，有關這個古國的歷史，人們只能去中原王朝的史書里搜尋蹤跡。

已知最早記載白羊國的是《舊五代史》。在寥寥數語中，人們只知道那是一個位于四川以南、夜郎以西的小國。此外，它還是另一個名叫“蒙舍”的王國的延續。后蜀《西南夷野史》提到，白羊國建國于唐朝滅亡之后，其曾同時作為后蜀、南唐與后周的朝貢國。南唐徐鉉《文苑夜記》中，則是截然不同的一種說法：南唐后主李煜曾多次遣使與白羊國聯絡，均無功而返。在北宋初年禮部對朝貢國的記錄中，亦無白羊國的記錄。對白羊國的記載，最為可靠的當屬《宋史》，在涉及宋王朝對外交往的部分，白羊國的蹤影頻頻出現。宋太祖趙匡胤在滅亡后蜀時，曾制定過順路攻打白羊國的計劃。由于某些原因，這一計劃在后來并未執行，宋王朝的兵鋒抵達大渡河畔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后人據此推斷，那時白羊國的疆域很可能已經擴張到了大渡河南岸。在此之后，宋王朝設立的道、州等行政單位，均未直接管理過大渡河以南的地區，而是以籠絡土司的方式實行羈縻統治。白羊國據說出產一種耐力上佳的戰馬，為了在與西夏及遼、金的戰爭中獲取戰馬，宋王朝亦曾多次遣使赴白羊國。令人費解的是，這些肩負重大使命的任務，在史書中的記錄均是“無果”。

《宋史》對白羊國結局的記載，則多少帶有一點悲劇意味。白羊國亡于兵臨城下的蒙古軍隊，沒有人知道在那片土地上發生過什么。這個時候，距離宋王朝自己的覆滅，也只有二十多年了。

國王以及行政體系

白羊古城博物館修建于西元2004年。彼時，一部根據金庸先生小說改編的武俠電視劇正在熱播，在這部以北宋為背景的小說中，多次提到了白羊古國。博物館建成那天，電視劇原班演員身著戲服到場剪彩，一度使人們產生時空錯亂的感覺。在博物館一樓，是介紹白羊古國歷代國王的展廳。有這樣一句話刻在展廳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們對國家的虔誠使整個王國看起來更接近寺廟。事實上，白羊王國從建國那天就是一座佛寺了。王國的開國之君名為度迦羅，他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漢名：段思平。度迦羅生于公元八九三年，即唐昭宗景福二年，彼時統治白羊的是另一個名為“蒙舍”的古國。蒙舍王國曾多次與唐朝及吐蕃交戰，及至度迦羅出生時，王國傾頹，權力落于外臣之手。自蒙舍滅亡，前后共有三個政權輪番登場。公元九三六年，度迦羅聯絡各部族起兵，最終于次年推翻統治白羊的政權，他建立的白羊王國，亦將白羊古城視作政治中心。公元九四四年，即后晉天福九年，度迦羅駕崩。他的廟號與謚號均參考了中原王朝禮儀。

白羊王國的第二任君主名叫迦羅閣。他在《新五代史》中被記載為“段思英”。段思英執政期間的白羊國，史書記載寥寥。由于明朝初年白羊王國的史書被盡數焚毀，人們無法得知其詳細生平。白羊王國第三任君主名叫度尋諦，漢名“段思良”。他也是開國君主度迦羅之弟。據趙裕民先生考證，在迦羅閣執政末年，白羊王國發生過一場宮廷政變，政變的結果是迦羅閣落發為僧，而他的叔父度尋諦則登上了國王寶座。此后，白羊王國的君主即為度尋諦一脈。度尋諦之后的白羊統治者，由于在中原王朝史書中也不見記載，很長時間內，人們對此一無所知。有關白羊國的歷史，也在此后徹底中斷，直到公元一二五三年，白羊國才作為南宋王朝覆滅的注腳，再次出現在史書中。那一年，為包繞南宋長江防線，忽必烈率蒙古軍隊南下征討白羊國。根據記載，他率軍以一種名叫“革囊”的工具渡過了險峻的金沙江。白羊王國的末代統治者開城投降，忽必烈將其扶持為管理西南地區的總管，隨后返回北方。

然而，據筆者考證，白羊王國歷代君主的名字實際上是可以推斷出來的。白羊人繼承了蒙舍人的“父子聯名制”（見臺北大學鄭觀泰《蒙舍與白羊的聯名制考》），按照這種規則，度迦羅之子為迦羅閣，度尋諦之子應為“尋諦×”。筆者走訪白羊多地，從各地流傳的民間故事中，結合白羊話發音推斷，白羊國第四任君主應為“尋諦差”，漢名段思聰；第五任君主為“諦差佑”，漢名段素順；第六任君主為“差佑斥”，漢名段素廉；第七任君主為“佑斥祿”，漢名段素隆。此后諸位君主，根據猜想，已經棄用白羊語言而改用漢語了。他們的漢名依次是：段素真、段素興、段思廉、段廉義、段壽輝、段正明、段正淳、段正嚴、段正興、段智興、段智廉、段智祥、段祥興、段興智。

在白羊附近流傳的民間故事中，白羊國的國王，自某一代后便成為虛位君主。他們在位的末期，不是出走民間便是禪位為僧。因此，在這些傳說中，掌握白羊國權力的是名為“執政”或“清平官”的漢人貴族。高氏、楊氏、董氏是其中最主要的三姓。貴族們相互爭斗，不時發動宮廷政變，每當這時王國的君主便會失蹤或禪位出家，因此白羊王國王位的世襲十分混亂。

在研究白羊國行政體系這方面，筆者可以自豪地宣稱，即便是趙裕民先生那樣的權威人士，對這些遺失在歷史中的真相也一無所知。他曾經聲稱白羊國的“父子聯名制”是無稽之談，斷定筆者所搜集的民間故事為藝術虛構而非史實。在他的推斷中，白羊國君主自段思平開始就是純正的漢人了。至于朱元璋下令焚毀史書，趙裕民認為，那不過是“對蒙元勢力的清算”，談不上有意抹殺白羊國的歷史。如今滄海桑田，白羊古城博物館中，歷代國王的畫像整齊排列，關于他們在位期間的事跡，也逐漸變得豐富起來。如此看來，當初筆者與趙裕民先生的爭論，似乎也可以蓋棺定論了。

阿密公主

筆者要強調的是，阿密公主與阿蓋公主并非同一人。前者為白羊開國君主度迦羅年間人，而阿蓋公主則生活于元末明初；阿密公主是白羊王室成員（很可能是某位貴族之女），阿蓋公主為蒙古人，元梁王之女。這兩位公主的共同點是具有不幸的命運：她們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政治陰謀中。郭沫若先生的話劇《孔雀膽》塑造了阿蓋公主堅貞不屈的形象，然而人們對白羊王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女性——阿密公主卻知之甚少。

2006年，筆者在白羊古城一次民俗研討會上再次見到趙裕民先生，此時的趙裕民正欲擺脫困擾他多年的一個夢境。在趙裕民富有詩意的夢中，一位公主流浪在新建成的白羊古城內，她身穿湖藍色的扎染長裙，白天在街邊彈奏古琴，到了夜晚就徘徊在白羊王宮的舊址外。據趙裕民所說，這位公主走動時他的耳邊會響起“誦經聲”，那些縹緲的白羊話在趙裕民看來，更像是一首哀傷的詩歌……趙裕民把這個夢當作奇聞分享出來，研討會上，有一位研究白羊史的本地學者指出，出現在趙裕民夢中的公主很可能就是白羊國歷史上的阿密公主。這位學者的依據是，一九九七年在對白羊一座明代大墓的搶救性發掘中，考古學家發現一部抄寫在白棉紙上的詩集，其中有多首詩涉及名叫“阿密”的公主。據測定，這部詩集成書于公元十五世紀，應為墓主人即一位明朝土司所有。出于某種原因，土司在生前雇人將許多流傳在白羊一帶的民歌抄寫在白棉紙上，其中有幾首風格迥異的詩，懷疑為白羊國時期所作。按照這些詩歌的描述，阿密公主被囚禁在宮廷中時，曾經動手制作扎染的青色顏料，她喜歡在夜晚吹奏一種名叫“次揭”的口琴，這種樂器聽起來很像有人在輕聲誦經。在學者們的猜想中，這位阿密公主與擔任贊陀崛多翻譯的阿密公主為同一人，因為某種原因（很可能是被卷入政治斗爭），她失去自由，并逐漸成為白羊國吟游詩人的創作素材。

在筆者搜集的民間故事中，阿密公主正如趙裕民夢中見到的形象：憂郁、孤獨、陷于困境不得解脫。一種說法是，阿密公主原為蒙舍國貴族而非白羊王室，度迦羅建立白羊國后，為籠絡前朝貴族，以聯姻的方式迎娶阿密公主。阿密公主通曉漢語和梵語，曾在夢中抵達邏些城受戒，她反對度迦羅以武力劫掠四鄰部落，曾偷偷將擄掠而來的奴隸釋放。度迦羅為鞏固權力大興屠殺時，受她庇護而得幸免的士族、百姓不計其數。阿密公主后來因觸怒度迦羅而受囚禁于一間僅有天窗的暗室中，依靠天窗透入的光，她改進了扎染工藝（如今白羊話中織機還讀作“阿密”），她時常用“次揭”吹奏哀傷的樂曲。后來，阿密公主在長期的黑暗中失去了視力。另一種說法是，度迦羅有一次看見她在暗室中明亮清澈的雙眼，心生恐懼，竟下令將其雙眼剜去。阿密公主得到自由是贊陀崛多來到以后的事了。作為白羊國唯一精通吐蕃話與梵語之人，她得到恩準暫時走出暗室為贊陀崛多擔任翻譯。阿密公主用河水般流暢的細語將贊陀崛多精妙的論辯準確傳達了出來。當度迦羅向贊陀崛多表示愿意皈依佛教時，贊陀崛多提出的條件是將阿密公主釋放。度迦羅同意了這一條件，于是阿密公主走出暗室，立刻皈依到贊陀崛多門下。后來，她一度成為白羊國的“國師”（彼時正值第三任君主度尋諦在位）。白羊王國歷代出家的君主，都要供奉一尊名為“阿嵯耶”的觀音像，據說阿嵯耶便是阿密公主的正身。

趙裕民的夢很快無疾而終了。他在白羊博物館見到阿嵯耶觀音像，那一瞬間，據他所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畫家

有一次，在古城的“慢時光”畫廊，我遇見前來采風的廖湖先生。廖湖先生在白羊美術學院任教，他的作品（多數是表現白羊風景的油畫）經常出現在白羊的旅游宣傳活動中。廖湖先生好酒，那個夜晚，我們在古城一邊沿著人工河漫步，一邊喝一種本地產的青稞酒。他是那種平日里沉默寡言，一旦微醺就打開話匣子的人。他說在青年時候，每晚入睡前都要讀一篇白羊的民間故事，那部《白羊民間故事選編》，據他所說，實在是被埋沒多年的遺珠。作為《白羊民間故事選編》的作者，如今看來，我為自己那些拙劣的文筆感到羞愧。那是1992年，蟄居在尚未興建的古城中，我花費了半年時間杜撰那些民間故事。它們有些確有原型，有些只是來自我剎那間的幻想。廖湖問我，還記不記得有個故事，講的是白羊古國一位著名畫家，此人雖身處宮廷卻心懷百姓，時常利用畫筆做些懲惡揚善的俠義之舉。我立刻就想起來幾個復雜的形象，他們是：阿凡提、神筆馬良、活佛濟公。因為心虛，也因為記憶衰退，我告訴他：不記得了。然后他就十分激動地說出了畫家的名字。在他的回憶中，《白羊民間故事選編》一共有五篇故事講述這位名叫張勝溫的宮廷畫家。廖湖告訴我，張勝溫在中國美術史上是一個很有分量的名字，他最著名的作品叫《張勝溫畫卷》，內容描述了白羊國宮廷的日常生活。不過，那個夜晚，廖湖敘述的重點在另一件事情。那是他認為十分有必要分享出來的經歷。

廖湖先生年輕時，正如那些青年畫家一樣，熱衷于背上畫板到處流浪。有一次，他去郊外的白羊寺遺址寫生，那時天色已晚，廖湖將畫板架好，望著眼前逐漸向四周蔓延的殘磚斷瓦，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他的夢有關這座寺廟的遺址，在夢中，寺廟的廢墟猶如散落一地的拼圖，而時間的倒流使得拼圖得以復原，他看見的是一座古樸、宏偉的大型佛寺。十二聲鐘響過后，寺廟大門洞開，浩浩蕩蕩的人群排列成行像河水一樣涌出。他看見了暗黃色的抬轎。他看見許多身著長袍的宮女。他看見頭頂冠狀裝飾的僧侶。這支隊伍離開佛寺后，向著遠處一座若隱若現的古城池行進，消失在夜晚的荒野中。廖湖先生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他還坐在自己的折疊凳上，面前是一張空白的畫布。在他的眼前，白羊寺依舊是一副廢墟的模樣。廖湖先生后來有一幅十分著名的作品，在這幅名為《消失的古國》的油畫中，廖湖根據那晚的夢境，描繪出一支徘徊在荒原上的幽靈般的隊伍。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夢中的古國是白羊王國。

“后來我在美院快畢業的那年，偶然了解到一位名叫張勝溫的畫家。《張勝溫畫卷》中，有四分之一的篇幅描繪了白羊國王禮佛的隊伍。那些古老的人物，它們與我筆下的形象儼然重合在了一起?！绷魏眭铬傅馗嬖V我。

后來有很多次，我依然會在古城遇見廖湖先生。他帶了許多學生采風，他們抱著畫筆奔跑在古城各個角落。廖湖后來轉行做了國畫，他模仿《韓熙載夜宴圖》繪制的一幅作品如今被收藏于白羊博物館，緊挨著《張勝溫畫卷》的復制品。

民間歌手

1992年，在我所了解到的白羊民間藝人中，還會吹奏“次揭”的只剩下高遇春先生了。那一年底，我曾在高遇春的家中拜訪過他。當然，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吹奏的口琴叫“次揭”。當被問及這種簡陋的樂器時，高遇春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用白羊話說：“不知道?！?/p>

據考證，流傳于白羊一帶的這種簡陋口琴，很可能是苗族“蘆笙”的變體（袁國柱《壯、侗、苗、瑤蘆笙的傳播與演變》）。不過，白羊人制作樂器的技藝明顯遜色于苗人，在他們手中，原本凄切哀婉的簧管樂器退化成了簡易的口琴。長久以來，白羊人喜歡在耕作的間隙掏出這種口琴，吹奏既刺耳又低俗的艷曲。因為結構的關系，這種樂器在被吹奏時往往會發出一種類似嚎哭的噪音。

在高遇春看來，他最擅長的樂器其實是三弦與二胡。換句話說，整個白羊的民間藝人都擅長這兩種樂器。高遇春先后演奏了幾首樂曲，他對樂器的掌握，可以用嫻熟來形容。另外，他的嗓音十分獨特，用白羊話演唱的民間小調會讓人想到雪山與湖泊。不過，在聆聽高遇春歌聲時，我在想的是另一件事。這件事無疑是我正在忙碌的任務中關鍵的一環。我問高遇春先生，他所精通的這種三弦，是否屬于我們白羊本土的樂器？他說：是的。我又問，就是說，是否具有明顯的地域性，例如說，它們只在白羊一帶流傳。這回高遇春猶豫了，他想了很久才告訴我，白羊人彈奏的三弦很可能源自北方地區?！坝幸淮危易鳛槊耖g藝術家被邀請去北京表演”，高遇春回憶道，“演出結束后，我們就跑到街上閑逛。聽見公園里拉二胡的與彈三弦的，我感到很丟臉?！?/p>

那一天，臨走之前，我又聽高遇春用那種簡陋口琴吹奏了一首曲子。他吹的曲子叫《阿小妹》，調子嘰嘰喳喳的，我聽得十分煩躁。

2004年，我在白羊文聯的采風活動中再次見到高遇春先生。那時，他已經知道這種口琴名叫“次揭”了。不僅如此，他還知道“次揭”是由一位名叫阿密的公主所發明，吹奏時聽起來有“在耳邊誦經”的感覺。在高遇春的講述中，次揭數百年來一直是白羊人紀念阿密公主的樂器。當他們在山間牧羊，在湖中捕魚，或者漂泊在異鄉時，阿密公主就出現在他們的夢中，她用次揭吹奏白羊人的民歌，以此告慰他們因勞作或思鄉而疲憊不堪的心靈。民間藝術家高遇春在會場上用次揭即興吹奏了一首民歌，聆聽那種原始卻擁有震撼力量的聲音讓人們紛雜的思緒安定了下來。

如今走在古城的街道，在那種售賣手鼓與吉他的樂器商店里，游客們通常都能見到次揭。在一檔電視節目中，我看見一位游客體驗了吹奏次揭，據她所說，次揭令她想到了一種名為陶塤的古老樂器。

歷史學家

那位早已與我決裂但依然眷戀著故鄉的歷史學家趙裕民先生，終于先我一步去世了。2019年，某個晦暗、陰郁的早晨，趙裕民兒子頭戴白孝敲開了我的門。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趙裕民從上?；貋硪呀浻幸欢螘r間了。昨天夜晚，他在喝下一小杯青稞酒后短暫地閉上雙眼，就在兒子緊張地呼喚他的名字時，趙裕民又睜開了眼，他嘴里反復念叨一個人名，當兒子拿出紙筆記下人名后，趙裕民雙腳一蹬，就此離開了人世。他的兒子把那張寫有人名的紙拿給我看，因為這個名字過于陌生，他不得不挨個請教父親生前的好友。我在紙上看見這樣一行字：王先王現王賢王顯王憲王羨王嫻王仙WangXian。這些人名讓我度過了一個困惑的上午。在我的想象中，如果一個人大限將至，他會在臨終前掛念什么呢？如果趙裕民念叨的是自己的初戀（一個浙江知青），那位曾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來到白羊的少女，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并不叫什么WangXian。如果趙裕民牽掛的是某位親人，那么，他的兒子又何以會分辨不出呢？

當我想起來這個名字，已經是趙裕民下葬之后的事了。那時，我被醫生宣判了一種名為阿爾茲海默癥的刑罰。這種不治之癥的表現是，患者會逐漸失去記憶，他生前所經歷的一切，都將如流水般消逝。我想，這大概是上天對我前半生濫用想象力的懲罰。

使者

滿載絲綢與皇家瓷器的使團在金沙江邊駐扎了十天之后，依然沒有等到探路小隊的身影。十天之前，當小隊兵分四路從營地出發時，猶如向著大海腹地行駛的小舟，慢慢被山脈、密林和瘴氣一點點淹沒了。糧食耗盡的最后一天，王獻召集下屬召開了一場簡短的會議。結果是顯而易見的：派出探路的小隊無非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攜帶財物逃之夭夭，其二是遭到土著或者匪徒的劫殺。

兩個月前，從知府大人的口中，王獻得知了自己將作為使節出使白羊國的詔令。對他來說，沒有哪份差事是比這個更輕松的了。平日里，那些野蠻、頑固、包藏禍心的土司，每天都派人去往知府大人面前告狀，他在州上已經快要失去立足之地了。實際上，對朝廷管理西南諸土司的懷柔政策，他早已心生怨言。在他看來，身為一名武人，如果不能像本朝狄武襄公那樣肅清邊夷，便與坐而論道的儒生無異。多年來，他始終渴望得到一個去往邊關抗敵的機會，卻遲遲不能如愿，到了后來，竟被派到黔州府擔任安撫土司的小官。

“自太祖皇帝以來，朝廷從未收到過白羊蠻的朝貢，”知府對王獻說，“此前派往白羊的使團，不是在山脈間迷路，便是遭遇了瘴氣與瘟病的襲擊，以致百年間，竟從未有人抵達過白羊。”

王獻的使團是從黔州府出發的。出發之時，他的隊伍中有十八輛大馬車，其中包括朝廷賜給白羊國的禮物以及一封國書。使團行至黔州府邊境，他們遭遇了夜郎部蠻族的偷襲，十二名腳夫死于非命。七日以后，使團抵達矩州，在那里，使團被迫向土司交納了一筆不菲的過路費。

在矩州休整的日子里，王獻招募來一批向導，他們有些是奔波于各地的商人，有些是來自吐蕃抑或交趾的苦行僧。當聽到白羊國的名字時，他們紛紛搖起頭來，異口同聲地說：“沒有人能夠去往那里?！币晃浑p目失明的流浪僧人告訴王獻，白羊國盛行一種源自波斯的拜火教，他們的國王，平日里靠剜取奴隸的雙眼下酒。一位天竺商人則心事重重地說，他的商隊曾多次去往白羊國探路，在那片荒涼、貧瘠的土地上，從未發現有人類生存的痕跡?！笆聦嵣衔覀円哺悴磺逅木唧w方位，”天竺商人告訴王獻，“很可能這個王國并不存在?！?/p>

使團后來穿越烏蒙部土司的領地時，聽見當地土著在夜晚用蘆笙吹奏哀樂。通過翻譯的解釋，他們知道在烏蒙人的傳說中，有一個生活在西方的兇殘部落名叫白羊。他們青面獠牙、習慣在夜晚劫掠村寨，而聽見蘆笙那凄涼的聲音，卻紛紛四散奔逃。后來，烏蒙人就養成了在夜晚吹笙避邪的傳統。

等候在金沙江邊的那些日子，王獻的夢十分混亂。他有時夢見派出探路的小隊，他們被長有老虎頭顱的白羊國王剜掉雙眼，此刻正蜷在監獄中痛苦地哀嚎。有時他又夢見一座遍地建有寺廟與佛塔的城市，而白羊的國王正虔誠跪在佛像面前祈禱。他還在夢中遇見一位藍衣少女，少女坐在流淌著融化雪水的山坡上，風夾帶著類似誦經的聲音在他耳邊縈繞……

王獻在與探路小隊約定的返回日期過后，率領使團繼續向西行進。為了保障糧食供應，他默許部下將一批瓷器賣給了當地土著。他在一座深邃的湖泊邊駐足時，因吸入瘴氣而患上了重病，伏在馬背上的彌留之際，他在譫妄中仿佛看見自己想象中的歸宿。那是一片猩紅的戰場，他身中數箭而周遭堆滿了己方將士的尸體，一桿搖搖欲墜的戰旗即將從他的手中滑落。

使團在經過善闡部土司轄區內的一座村莊時，一位粗通漢話的土著告訴王獻，不久之前在附近的密林中，找到了五具漢人裝束的尸體。他們身上攜帶著一封用黃色綢布包裹、表面繡有五爪金龍的文書。

這天晚上，王獻從噩夢般的疾病中暫時掙脫了出來。使團行至此地，十八輛馬車還剩下九輛，而雇傭的向導、腳夫已經逃亡過半。坐在營帳里，他在燭光下看見外面圍坐在火堆旁取暖的部下。他們有些人身上起了惡瘡，破掉的瘡流出膿水來，那種腐尸般刺鼻的惡臭讓他再次想到了戰場。他在案桌上打開一卷土司贈送的羊皮地圖，那些用礦石顏料勾勒的邊界與道路猶如迷宮般復雜。就在王獻困倦之時，一只飛蛾闖進營帳，撲在了羊皮地圖上。跟隨著它爬行的蹤跡，王獻毫不意外地注意到，在預想中描繪白羊國的地方，赫然是一片空白。

次日清晨，王獻騎著一匹矮馬踏上了回程之路。在此之前，他遣散尚未逃亡的腳夫，將馬車上裝載的貨物平分給了部下。他們所分得的財物足夠讓他們隱居在民間，富足地度過一生。在王獻的想象中，既然從未有人抵達過白羊國，那么他自然可以虛構有關那里的一切用以交差，譬如它的歷史，它的國王，它的宗教，它的語言和地理環境……他的思緒再次回到使團出發的前夜，當時他正為出使白羊而激動得難以入眠。到了后半夜，在昏沉的夢境中，一個衣著奇特、似乎遭受過髡刑的男子緩緩對他說：

白羊古國的都城已經相當繁華。你到了那里，會看見一座相當于半個成都或者四分之一個汴梁的城市。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