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里飄出的歡樂（散文）

1

春分，夜里驚雷響起，春雨沙沙沙地下了一夜。

天微亮，瑪布跟著奶奶，帶著弟弟、妹妹來到茶山上，薄薄的山霧似紗，輕輕包裹著群山。

林中，鳥兒們盡情地唱著歡快的歌兒，天空中的云朵，淡粉色，又透著淡橙色，美極了。

茶樹開始發芽了，嫩綠的芽尖兒，從茶樹粗壯的老枝干上冒出來。

一只小竹籃口大、底小，是爸爸還很小時候，爺爺編的，現在，小竹籃已經變成了咖啡色，表面很光滑。

瑪布把竹籃挎在胸前，走到了茶地最上面的一臺，她要按順序，一臺一臺地采。瑪布采茶的時候，速度可快了，她兩只手一起采，眼睛左右左右的看，一只手把茶尖裝在竹籃里，另一只手不停下來，繼續采。

采出的茶葉均勻，雜質很少，都是一芽一葉的好茶。她可是班里采茶速度最快的人，每次想到這一點，瑪布總是會低下頭，紅著臉，笑笑。

太陽出來了，山霧悄悄退去，云朵也飄遠了，瓦藍瓦藍的天空，變得清亮起來，陽光照在茶樹上，葉子上調皮的露珠，滾動著，閃耀出金色的光芒。

弟弟墊著棕蓑衣坐在茶地邊，棕咖啡色的蓑衣是奶奶用棕樹絲縫的，披在肩上，像斗篷一樣。夏天的時候，穿著蓑衣在山里，下雨了也淋不濕。冬天，弟弟、妹妹要是在地邊玩累了，用蓑衣裹著睡，也不會著涼。

茶山的地埂上，長著一些小樹，碧綠厚實的葉子，紅色光滑的樹皮，枝頂開滿了白中帶粉的小花，枝間結滿了藍紫色的野果，小拇指那么大，果子表面有一層白色的粉，果子吃在嘴里很水潤，味道清涼、微甜。

瞧，弟弟的嘴皮、舌頭吃得黑紫黑紫的，可還是愛吃。奶奶又采了一大束帶果兒的小枝，弟弟趕緊接過，抱在懷里，干脆臥在蓑衣上，搖晃著小腳丫，摘一顆果兒放在嘴里，學幾聲鳥叫。

妹妹呢，很喜歡花。茶山上有許多春天開的花樹，粉紅的玉合花，潔白的棠梨花，火紅的妥底瑪依花……花朵一樹、一樹滿滿地綻放。

妹妹摘了許多花朵，裝在草帽里，留著晚上回家吃。

采了一束紅艷艷的妥底瑪依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隨時會突然“嗒”地綻開。她摘下兩個花骨朵，手指那么長，把花柄的一端，放在嘴里輕輕地吸，然后又使勁地吹，花朵舒展開花瓣，就像一個個小喇叭一樣。

把花從嘴里拿出，對著瑪布大喊：“花開啦，花開啦！”瑪布忙著采茶，沒有理妹妹，妹妹也不生氣，笑著咂咂嘴巴，因為那些花朵里，藏著許多香甜的蜜水呢。

“阿呦！阿——呦！”（哈尼話：姐姐）妹妹大聲地、急切地喊叫起來，瑪布尋著聲音，抬起頭向四周望，不見了妹妹的身影，她的心慌亂起來，大聲地回應妹妹：“怎么啦？你在哪？”

妹妹沒有回答，只是更大聲地呼喊她。

瑪布尋著聲音，急急地跑去找妹妹，她用手拉著雜草，爬上幾道土坎，爬的時候，小竹籃里的茶葉掉出來了一些，可瑪布來不及理會這么多。

終于，她在茶地外的小樹叢里找到了妹妹。妹妹蹲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一臉很難過的樣子。

“怎么啦？”瑪布急急地問，走上前，彎下腰，一把把妹妹摟在懷里。

妹妹慢悠悠地、不高興地用手指指：“小樹生病了，好可憐。”

往地上一看，一棵很小的松樹幼苗，只有拳頭那么大，原本嫩綠的松針，變得有些發黃。松針細密柔嫩，像一個毛茸茸的球落在干硬的紅土地上。

原來是這事，瑪布收緊的心才慢慢松開，妹妹可氣又可愛。

“去出水的山泉眼那兒，用葉子捧點水給‘小球’喝吧。”瑪布為妹妹出著主意。

沒想到妹妹那么開心地笑起來：“哈呀，還是姐姐最有辦法，最好?！?/p>

瑪布聽了，心里暖起來。

2

中午，陽光變得強烈，身上被曬得很熱，細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滲出，順著耳旁的發髻流下來，瑪布抬起手肘，用衣服袖子在臉上擦了一把，可她舍不得休息。

爺爺送飯來了，弟弟、妹妹高興壞了，老遠遠就看見爺爺，她們跑著去迎接，邊跳邊笑。

爺爺奶奶招呼瑪布去吃飯，可她還是舍不得停下來，想多采一些茶葉。

跟以前一樣，爺爺還是用家里的那只土羅鍋送飯。土羅鍋其實是手工做的粗陶罐，已經用了很多年了，鍋的外面已經被煙熏得黑漆漆的，任憑怎么擦洗，也洗不干凈。在土羅鍋里放上哈尼梯田的紅米、水、土豆，切幾片過哈尼年時腌制的腌熏臘肉，蓋上蓋子，把鍋放在堂屋里的火塘上支著，小火慢烘。

瑪布極不情愿停下來，可肚子已經餓得“咕嚕?！钡仨懼?。

她把茶葉背到陰涼的地方，奶奶和妹妹已經摘了幾個大葉子回來，這種葉子瑪布也不知道名字，長在茶地邊的大樹上，翠綠的葉子表面光滑，每片葉子都有兩個手巴掌那么大。春天的時候，樹上會開出綠色的花，像松鼠的尾巴一樣，毛茸茸的掛在樹上，這種花用開水一燙，再炒著吃，口感清軟爽滑。

筷子呢？地邊的矮樹枝，挑選直的，把樹皮一剝，露出白里泛青的枝干，就是筷子了。

打開鍋蓋，紅米飯被土羅鍋變成香噴噴的美食，米香、肉香摻和著茶葉的清香，香濃地飄在空氣里。

“哇，哇哇！”弟弟激動地叫起來，眼睛直直地盯著羅鍋，口水一下子就掉了出來，逗得奶奶笑起來，眼睛里閃著光。

可即便這樣，瑪布還是先給爺爺奶奶盛飯，奶奶把剛接過的飯，轉手遞給了孫子。

弟弟趕緊伸出手準備接飯，瑪布拿起筷子，輕輕地打在弟弟手上，弟弟一下子把手縮回去，低下頭，不好意思地朝姐姐吐吐舌頭。

奶奶樂呵呵地幫弟弟的忙：“別打，給他，還小嘛?！爆敳夹πΓ徽f話，她哪里舍得打弟弟呦，只是瑪布給弟弟妹妹立了規矩：要尊重爺爺奶奶，吃東西的時候，要先給爺爺奶奶吃，他們沒吃，我們也不能吃。

盛好飯，瑪布把自己的土豆和臘肉全部挑出來，夾給弟弟妹妹吃，她用酸熟蘿卜拌紅米飯，吃在嘴里酸香、軟化了。

冬天晴朗的日子里，把地里拔回來的大白蘿卜洗干凈，切塊放在鍋里煮，煮熟后撈起來，放在太陽下把水分曬干，均勻地撒上鹽巴辣椒，還有各種山里采的香草，裝在瓦罐里腌起來?，敳加X得奶奶腌的哈尼酸熟蘿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

3

暖春的陽光，即便是正午，也不焦灼，腳下的一片茶山，綠意盎然，青綠的茶葉都亮起來了。瑪布現在最關心的是：今天采的茶葉能不能賣一個好價錢。

“采滿3竹籃，肯定能賣50塊，也許會更多，采的這么好，我的瑪布最能干了?！蹦棠躺焓职熏敳剂鑱y的劉海，別在耳后，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

瑪布聽了，心里既高興，又有些猶豫?！班拧以倥Χ嗖梢恍?，能不能……能不能給我3塊錢？”瑪布試探著問。

今天采的茶葉賣了錢，是要給弟弟買一雙鞋，弟弟的拖鞋前掌已經掉了，他的腳趾早就踩在地上了，還要給妹妹買一條褲子，妹妹個子長得快，只有3條褲子，而且已經很不合穿了，還有買……瑪布更不好意思開口了。

“給5塊?！蹦棠滩患铀妓鞯鼗卮?。

爺爺慈愛地看著瑪布：“學校里需要什么學習用品都買，不要擔心錢，我們在家省省就可以了，再說也花不了多少錢，你放心地好好學習?！?/p>

瑪布聽了，低著頭不說話，轉身背起小竹籃，又去采茶了，奶奶在她身后喊：“別急，再休息一會兒?！?/p>

瑪布不敢看爺爺的眼睛，心慌得好厲害呀，手有些微微顫抖。開口要錢，不是買學習用品，而是，想買一根橡皮筋，是課間休息時幾個女生在一起跳的橡皮筋。

瑪布已經悄悄到鄉里的集市上看過好幾次，圓形的白底紅條紋的橡皮筋，是1.5元一米，彈性最好。一厘米寬的黃色扁寬的是1元1米。

兩個學期前，學校里開始流行在課間跳橡皮筋，別看瑪布個子小，她可是班里跳橡皮筋跳得最厲害的，橡皮筋升到肩膀的位置，她能輕松地跳，升到脖子的位置，她都能想辦法跳贏。

班里諾娜的橡皮筋最長最好，課間，大家都會約幾個人為一組，進行比賽。諾娜經常穿裙子來上學，粉紅的公主裙，藍色的紗裙，有蝴蝶結的袖子……每次比賽時，別人要跳升到大腿那么高的位置，諾娜只要跳膝蓋那么高，有時，輪到諾娜跳，拉橡皮筋的同學，就會故意彎著腳，橡皮筋的高度一下子就降下很多，所以，每一次比賽，諾娜她們準能贏。

瑪布經常不服氣，可誰讓橡皮筋是諾娜的呢。

瑪布有點不喜歡諾娜，卻時常羨慕諾娜。上周，瑪布像往常一樣，下課就跑到跳橡皮筋的地方，她剛要跳，沒想到諾娜走過來，使勁推了她一掌，她沒防備，往后退了幾步，一個踉蹌就摔倒在地。

諾娜一只手掐著腰，另一只手指著瑪布，惡狠狠地說：“從今以后，不準碰我的橡皮筋，你的臟鞋和臭腳，把我的橡皮筋踩得多臟……”

瑪布抬起頭，看著平日里在一起玩的伙伴，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面無表情，有的捂著嘴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沒有人制止諾娜，也沒人幫她，瑪布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不知道諾娜為什么推她。

她在心里告訴自己：別哭！

可是，豆大的淚珠還是一下子滾落下來，滴在地板上?，敳甲约悍鲋鴫Γ酒饋?，她記不得諾娜又說了些什么難聽的話，只覺得自己的步子很重，耳朵和腦袋嗡嗡嗡地響。她坐在教室里，整整一天，老師講的內容，一句也沒聽進去，傷心極了。

瑪布使勁的回憶，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諾娜，是因為前天，諾娜讓自己幫她掃地，自己為了放學抓緊時間去采茶葉，沒有掃嗎？是因為昨天諾娜說，老師在作業本上印的小紅花章很好看，想要拿自己新買的橡皮也刻一個，自己舍不得，是因為這件事嗎？還是因為自己平時跳橡皮筋從不讓著諾娜？

瑪布仔仔細細地想，可還是沒想出原因在哪。從此，班里的女生，再也不約瑪布跳橡皮筋了。

現在好了，奶奶答應給5塊，還有自己偷偷攢下的3.5塊，一共8.5元，可以買6米圓形白底紅條紋的橡皮筋了，錢不夠就講講價，或者讓老板少給一截吧。反正，從今以后，有屬于自己的橡皮筋了，這樣就可以邀請別人來跳，朋友也會多起來，瑪布想到這兒，心里充滿了喜悅，渾身上下覺得輕松多了，采茶的速度也加快了，這是要彌補心里對爺爺奶奶的愧疚呢。

太陽落山，瑪布和奶奶才舍得回家，她們把大竹籃放在背上，寬寬的籃帶子緊緊地勒在額頭上，把茶葉背回家。

夜晚，昏黃的燈光下，奶奶把大鐵鍋洗干凈，把鮮綠的茶葉倒在鍋里殺青，爺爺往灶膛里加柴，控制著火量，火太大的話，茶葉一下子就糊了，糊了就只能倒掉。

茶葉在鍋里蒸發出水汽，變軟，就用雙手在鍋里輕輕地揉茶葉，這樣才有茶型，能賣好價錢。

瑪布踮著腳尖，也學著奶奶的樣子，用手揉茶葉，茶葉抓在手里，很燙。瑪布揉一會兒，就使勁甩甩手。

不一會兒，她的小手就被燙得通紅通紅的，奶奶心疼地拉起瑪布的手，捧在自己的大手心里，低下頭輕輕地吹，奶奶的手掌厚實，皮膚粗糙，掌心有許多硬硬的繭子和厚厚的皮，每次摸著瑪布的手和臉，瑪布覺得很舒服，心里很踏實。

手心里，頭發上，衣服上，以及堂屋里的一切，都浸在清潤的茶香里了。

瑪布枕著茶香進入了夢鄉。

夢里，瑪布夢到媽媽回來了，帶著橡皮筋、漂亮的裙子回來了……瑪布想念媽媽，想著她能回來。可是，她不知道，哈尼族的婦女，丈夫去世后，可以改嫁，卻不能帶走孩子和家里的任何財物，她們組建新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和生活，就不能再撫養以前的孩子。

爺爺雖然很嚴肅，卻很疼愛她，奶奶慈祥又善良，但她還是時常想象著，媽媽回來時美好的場景。

希望這個在茶香里飄出的夢能變成真的——明天，媽媽就會回來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