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荒田像塊發霉的抹布,歪斜的鐵絲網纏著枯藤,像道潰爛的傷疤橫亙在山坡上。江月枝獨自一人蹲在那片荒蕪的田地里,手中的小鏟子一下又一下地挖著野薺菜。她的指甲縫里,嵌著的紅土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泡得發脹,泛出一種暗沉的色澤。
五歲的朵朵蜷縮在田埂上,模樣顯得有些可憐。她腳上的塑料涼鞋里早已灌滿了黏稠的泥漿,每動一下,都能聽到泥漿在鞋里滑動的聲音。朵朵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已經褪色的凱蒂貓書包,那是三年前,她的丈夫從縣城集市上好不容易淘來的臨期貨。書包上的凱蒂貓圖案,原本鮮艷的色彩如今已變得黯淡無光,可朵朵依舊寶貝得不行。
“媽媽,肚肚唱歌了。”孩子那稚嫩的聲音細若蚊蚋,仿佛一陣微風就能將其吹散。江月枝停下手中的動作,抹了把臉上混著雨水和汗水的水痕,眼神有些空洞地看著竹籃里那零星的野菜根。她的心里一陣刺痛,催債的短信此時在褲兜里不斷震動,像一條條冰冷的蛇在她的心頭纏繞。五萬塊的手術費欠款,如同一條沉重的鐵鏈,緊緊地勒在她的肋骨上,讓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生疼。
七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藍莓田。那時,丈夫滿懷希望地貸款二十萬,想要搞特色種植,憧憬著能給這個家帶來美好的未來。可如今,眼前的景象卻一片凄涼。歪斜的鐵絲網上,掛著枯死的藤蔓,它們如同一具風干的尸體,在風中無力地搖曳著,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的夢想與如今的破滅。江月枝緩緩走到圍欄的缺口處,伸手摸了摸那生銹的鐵絲,就在這時,半截生銹的銘牌突然掉落,露出了底下斑駁的字跡:“愛妻月枝生日紀念林”。
看到這幾個字,酸澀的感覺突然涌上江月枝的喉頭。她的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個飄著楊絮的午后,陽光溫暖而柔和。丈夫神秘兮兮地蒙住她的眼睛,拉著她來到這片藍莓田。當她睜開眼時,三十棵藍莓苗在春風里輕輕搖曳,每一株都系著粉紅的絲帶,在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光彩。“等結果子了,咱們就…”丈夫那充滿希望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可如今卻突然卡在了記憶的斷層里,化作了ICU監護儀那刺耳的警報聲,一下又一下地刺痛著她的心。
就在江月枝沉浸在回憶中時,鐵絲網突然刮住了她的袖口。她煩躁地扯動著,卻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里,混著一絲細微的脆響。她下意識地轉頭,一抹鮮艷的橘色瞬間撞進了她的眼簾。在那殘破的塑料膜下,幾株玫瑰正頑強地在雨中舒展著枝葉。花瓣上滾動的雨珠,折射著奇異的光暈,美得讓人室息。
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橘色,像是把天邊絢爛的晚霞熬成了甜蜜的蜜,又像深秋時節熟透的柿子,散發著誘人的光澤。最外層的花瓣泛著金紅色的光芒,向內逐漸變成了柔和的蜜橘色,而花心處,則凝結著琥珀般的光澤,仿佛蘊藏著無盡的神秘與美好。江月枝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剛觸到那絲絨般的花瓣,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引擎的轟鳴聲。
一輛黑色的SUV毫不留情地碾過泥坑,濺起的污水像黑色的水花,潑灑在朵朵的書包上。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從車上跳了下來,他胸前的徠卡相機晃得人眼花。男人的眼神中透著一股興奮與急切,他舉起測光表,對著那叢玫瑰,嘴里喃喃自語:“可算找到了!縣志照片上的原生變色玫瑰…”他腕表折射出的碎光,刺得江月枝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
江月枝警惕地把朵朵往身后拽了拽,眼神中充滿了防備。男人這才注意到這對母女,他的目光在她們磨破的袖口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著什么。突然,他九十度鞠躬,態度誠懇地說道:“我是省花卉研究院的陳默,能讓我取些樣本嗎?”
江月枝聞言,并沒有立刻回應,她眉頭緊鎖,目光在陳默身上來回打量,心中滿是猶疑。一方面,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身份不明,來意不清,讓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另一方面,自己如今深陷困境,這幾株玫瑰或許是生活的轉機,可她又害怕再次遭受欺騙與打擊。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朵朵的小手,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絲安全感。
陳默似乎察覺到了江月枝的糾結,他沒有再催促,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期待。過了好一會兒,江月枝才微微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陳默的請求。
陳默立刻行動了起來,他穿著的白大褂下擺,早已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泥點,仿佛是這片荒田留下的獨特印記。他跪在濕漉漉的雨里,測量土壤酸堿度,GPS定位植株坐標,全神貫注地記錄著數據,那專注的樣子,讓江月枝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丈夫當年嫁接果苗時的模樣。那時的丈夫,眼神中同樣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與執著,可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GPS定位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仿佛是時間的腳步,在這片寂靜的荒田中緩緩前行。PH試紙在雨水的浸潤下,暈出了一片橙紅色,像是在宣告著這片土地隱藏的秘密。“自然突變種!”陳默的聲音微微發顫,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花瓣細胞里的類胡蘿卜素和花青素配比太神奇了…”他突然摘下金絲眼鏡,露出泛紅的眼眶,那神情仿佛是發現了稀世珍寶。“大姐,能賣我兩株嗎?研究院正在培育耐寒切花…”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
江月枝靜靜地盯著他皮鞋上干涸的泥漿,思緒卻飄到了三天前。那天,催債人用紅漆在院墻上畫了個掙獰的骷髏頭,那刺眼的紅色仿佛是滴在她心上的血。朵朵被嚇得哇哇大哭,甚至尿濕了床單。此刻,山風卷著冰冷的雨絲,掠過這片荒田,那幾株玫瑰在暮色中輕輕搖晃,仿佛是丈夫從遺照里伸出的手,想要給予她一絲安慰。
“我不要錢。”江月枝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仿佛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教我種玫瑰。”
第一場霜降悄然而至,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層冰冷的紗幕籠罩。塑料大棚里,呵氣成霧,彌漫著一股潮濕而寒冷的氣息。江月枝跪在育苗床前,小心翼翼地扦插著枝條,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專注與期待。她膠鞋里的熱水袋早已涼透,可她卻渾然不覺。
陳默帶來的恒溫箱亮著幽藍的光,液晶屏上顯示著 20°C ,那是玫瑰幼苗生長的關鍵溫度。突然,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停電了。大棚里一片死寂,只有偶爾傳來的風聲和江月枝急促的呼吸聲。黑暗中,傳來嫩芽折斷的脆響,仿佛是生命破碎的聲音,刺痛著江月枝的心。
“用體溫!”陳默突然扯開羽絨服,毫不猶豫地把育苗盤貼在自己的小腹上。江月枝看著他,心中涌起一股敬佩與感動,她學著他的樣子,將冰冷的塑料板貼在自己的胃部,瞬間,一陣寒意襲來,激得她胃部一陣抽搐。黑暗中,響起布料摩擦的聲音,朵朵抱著暖水壺,怯生生地鉆進她的懷里。孩子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鎖骨上,讓她感到一絲溫暖與安慰。
黎明時分,恒溫箱液晶屏亮起的瞬間,江月枝看到陳默蜷在墻角,整個人仿佛被凍僵了一般。育苗盤被他用毛衣緊緊裹著,貼在胸口。睫毛上凝著霜花的陳默,露出虛弱的笑:“問題不大,至少有 85% 的成活率…….”那一刻,江月枝的心中充滿了感激與希望,她知道,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清明時節,細雨如絲,輕柔地打在新長出的葉子上。二十畝試驗田在雨水的滋潤下,泛起了翡翠般的漣漪,仿佛是大地在訴說著生命的奇跡。江月枝溫柔地握著王嬸的手,耐心地教她剪樁:“要留四十五度斜口,像給娃娃剪指甲”她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充滿了對這片花田的熱愛與期待。
五十歲的王嬸,手卻抖得厲害,那把小小的剪子仿佛有千斤重。突然,剪子從她的手中滑落,削掉了半片嫩綠的葉子。“對不住”王嬸的聲音帶著一絲愧疚,她彎腰去撿剪子,后頸的膏藥貼從衣領里露了出來。江月枝看著那膏藥貼,心中涌起一陣心疼,她想起了王嬸在服裝廠落下頸椎病的傳聞。她輕輕按住王嬸的手,眼神中充滿了關切:“我婆婆說過,萬物都有靈,你多和它們說說話。”
暮色降臨時,花田美得讓人驚心動魄。那橘色的花瓣在晚風中層層舒展,仿佛是千萬只浴火的鳳凰,在這片土地上翩翩起舞。李嫂把手機架在田埂上,開始了直播,背景音樂放著歡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突然,屏幕上彈出一條彈幕:“假花吧?哪有這個顏色的玫瑰?”
“等著!”李嫂的聲音洪亮而自信,她突然扯開嗓門,“朵朵!去把電筒拿來!”六歲的朵朵,像個小戰士一樣,舉著強光手電沖進花田。光束掃過的瞬間,橘色的花瓣竟泛起了鎏金般的光澤,仿佛是天邊的晚霞在指尖流動,美得讓人室息。直播間的人數瞬間破萬,無數的點贊和評論如潮水般涌來。
那天夜里,江月枝坐在桌前,在賬本上鄭重地記下了第一筆訂單預付款。月光透過窗祿,溫柔地照在熟睡的朵朵臉上。孩子的懷里還抱著那個裝著玫瑰標本的玻璃瓶,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江月枝看著朵朵,心中充滿了幸福與滿足,她知道,生活正在慢慢變好。
立冬那天,雪來得毫無征兆,而且異常兇猛。氣象臺預警的是毛毛雪,可傍晚時分,卻突然砸下了雞蛋大的冰雹。那冰雹仿佛是無數顆冰冷的子彈,狠狠地砸向大地。江月枝心急如焚,沖進暴雨中,只聽見整個花田都在發出凄慘的“慘叫”。
塑料棚被砸出了蜂窩狀的破洞,冰粒混著雨水瘋狂地灌進來,花枝成片地倒伏在泥水中,仿佛是一個個受傷的戰士。陳默抱著防水布,逆風艱難地跑來,他的金絲眼鏡早不知丟在了哪里,頭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他們用竹竿撐起千瘡百孔的棚頂,六個女工則舉著鍋碗瓢盆,拼命地接漏水。
后半夜,風終于停了,整個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月光照在滿地的殘花上,那景象仿佛是撒了一把碎玻璃,刺痛著每個人的心。陳默跪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扒開倒伏的花莖,忽然,他笑出聲來:“主根系沒斷!你看這個愈傷組織…”他沾滿泥漿的白大褂口袋里,那張泛黃照片露出一角—穿中山裝的老人背后,隱約可見\"姚安農科所\"的斑駁門牌,老人的眉目與陳默有七分相似。
江月枝看著那張照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來年的春天,姚安花拍中心的電子屏閃爍著,仿佛是在宣告著一個重要的時刻。江月枝緊緊地皺了西裝下擺,這是王嬸用合作社分紅買的,穿在她身上,顯得格外精神。當“橘色晚霞”的成交價跳出28.6元/枝時,身后傳來李嫂的嚎陶大哭。這個在鏡頭前永遠咧著嘴的女人,此刻哭得像個孩子:“我家強子能上大學了…”
返程的大巴緩緩駛過新修的產業公路,窗外的景色如詩如畫。白色高大的玫瑰花棚連成了一條蜿蜒的長龍,仿佛是大地的白絲帶,大棚的滴灌系統正在滴水,發出沙沙的聲音,花農們正在里面忙碌的剪枝,發出清脆的咔喀聲。
朵朵趴在江月枝的懷里,早已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她的書包里,塞著陳默送的植物圖鑒,扉頁上有他父親三十年前的筆記:“滇中或有晚霞色原生種,存疑。”江月枝輕輕翻開圖鑒,看著那些精美的插圖,心中感慨萬千。
微信群里,王嬸發來了新房上梁的視頻,梁上掛著用玫瑰干花編的中國結,那鮮艷的顏色,仿佛是生活的希望。李嫂曬出了兒子的錄取通知書,現代園藝專業的燙金字晃得人眼眶發熱。江月枝點開置頂對話框,把合作社的助學基金方案發給陳默。聊天記錄往上翻,是昨夜他發來的老照片:穿中山裝的老人站在荒田里,身后是幾株橘色野花。
朵朵忽然在夢中吃語:“爸爸說…花開好了”江月枝撫摸女兒柔軟的發頂,窗外掠過的晚霞與花田融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