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鏡子 (組詩)

一明珠內，萬象俱現，諸珠盡然。

又互相現影，影復現影，重重無盡。

故千光萬色，雖重重交映而歷歷區分。

亦如兩鏡互照，重重涉入，傳曜相寫，造出無窮。

——唐釋澄觀《華嚴經疏鈔玄談》

寒山的鏡子

靈均，吾愛

喚你的名字，就會產生一種

錯覺：不是在喚你，而是在喚

另一個人，那個愛美

甚過愛生命的南方詩人

我是文征明的后裔

我只愛你

靈均，吾愛

我們總是隱居在雙重的語境中

寒山的鏡子并不太冷

瞧，那楓橋，鐘聲和漁火

還有，那個幾百年后

深受嬉皮士喜歡的

唐代和尚

靈均，吾愛

包括這些金石昆蟲

和迷人魂魄的罌粟花

與之前反" 描繪過的顏色

爪須、聲音或蟄伏

一體還是

分身

靈均，吾愛

幫文俶整理一下零亂的云鬢吧

朝如青絲，如烏云，如廝守

如怎么落也落不完的

千尺雪

返生的鏡子

離出閣只剩下五天時間

她太美了，寫得一手好詩

還畫得一手好畫

等不到那一刻了

那幸福的一刻太過沉重

沉重得無力承擔

十七歲的葉小鸞

一筆一畫愛著這個世界

一花一葉戀著這個世界

韶華才開剛剛開始

舊東風繼續吹

猩紅的雨仍在下

小小的鸞鳳啊

牡丹血、海棠淚、菊花瘦

不斷重返的一縷香魂

不斷內在的，內省的仙境

向這殘忍的人間

半吐一顆檀心

返生的香味兒多么微妙

返生的蟲跡多么浩瀚

無法挽留的葉小鸞

從西邊的大海

猝然返回

幽谷的鏡子

為了赴你這一場生日宴會

湘蘭要賣掉所有的家當

賣掉我用容貌、才華甚至尊嚴換來的

黃金、白銀、綢緞、首飾

以及命定中的空谷幽蘭

只留下一闋你喜歡的

北西廂，你唯一的

崔鶯鶯

伯谷啊，“永生無別離

萬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

都成了，都成了眷屬”

我們呢，我們相愛三十多年

你把我從黑夜中救出

又將我推進更為黑的黑暗

今夜須痛飲，伯谷

人生不會再有七十歲

今夜必狂歌，我的老男人

你的湘蘭也不會再有五十七歲

管他漫天飛絮飛向何方

這鏡中一夜是我們的

這鏡中一月也是

我們的

返射入幽谷、入腹背、入肌理

幽谷的鏡子倒映著

兩張雪發蒼顏

四行老淚

一對暫時

活著的

亡靈

如是的鏡子

如是一生愛過兩個男人

都和水有關，如是的人生

如是來，如是去

如是愛如是恨

又如何

如火的陳子龍

1647年5月13日投水自殺

大詩人錢謙益

一邊為杜甫詩歌作注

一邊繞著死亡的池水轉圈圈

“水太涼，不能下”

如是的赴死之心

如是涼透

發生于1650年初冬的大火

也一定和水有關

孩子用火點燃了書頁

書頁點燃了樓閣

水生木木生火

如是循環

1664年5月24日

獨居常熟絳云樓的如是

這世間，已經戀無可戀

便用一段縷帛自縊

葬于拂水山莊

如是的鏡子

如是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