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棣,詩人,批評家。1964年出生在北京。出版詩集有《燕園紀事》《騎手和豆漿》《情感教育入門》《沸騰協會》《尖銳的信任叢書》《詩歌植物學》《非常動物》,《精靈學簡史》《最美的梨花即將寫出》《的詩》(藍星詩庫),詩論集《非常詩道》《詩道鱒燕》等。曾獲“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2005),“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2007),《星星》年度詩歌獎,人民文學詩歌獎,屈原詩歌獎,魯迅文學獎詩歌獎,漓江文學獎。
狄金森門
既是事實也是偏見;
何時才能澄清,只能等到
某一次,敲門聲很特別,
蓋過了霹靂的怒吼。
先看事實部分:詩歌的
生命英雄中很少會有女性
像艾米莉·狄金森那樣
即使處在最幽暗的深林中,
也能散發出灼熱的光芒。
心靈的覺悟,第一次有了
自己的領地,更溫柔的果敢;
而為了和風俗周旋,她不得不適應
生命的內向越來越純潔;
甚至偶爾也能意識到這種局面
有可能既是明顯的缺點
也是曖昧的優點。再看
偏見的部分:對人類而言,
時間的面目太模糊,
最好的結局,就是集中心神,
去面對神圣的時刻。
一個人不是活在時間中,
而是活在她獨自面對的時刻
是否足夠神圣。為了襯托
她的選擇,連榮耀的帝王
也得跪在門檻上。而關上的門
再也不會因新的比較
或新的幸福而打開;翻譯成
今天的流行語,就是只有門
關上的時候,你才會清醒成一個人。
燈籠日記
——仿謝靈運
天籟竟然也會滲水;
但因此,出現了另外一種可能,
時間的心弦被悄悄繃緊;
可視的氛圍,突然集中于
細雨中有晃動的亮光;
水煙彌漫,那么多的朦朧
也無法模糊你在心底
發動的,差一點就冒煙的追問:
既然這古老的燈籠
在我們的世界里已如此陌生,
應用的范圍似乎僅限于
曖昧的貧窮超乎了
好人的想象,又是誰提著它,
更自由的呼吸。無論情況
如何復雜,它都很少走樣
它是愛與死的交易里
通常是最善良的那一方
愿意保守的一個秘密
你缺席了,它仍會替你現身
并用更接近自然的溫度
和更光滑的堅硬,粉碎一切
時間的幻覺對你的誹謗
分秒之中
杏花開過之后,帶著
一股淡淡的酵香的空氣,
借著春風試圖跨越
一個北方的界限,
有點任性的,將它搖晃出來,
搖晃在沒有陰影的小河邊;
如果你習慣于依賴
世界的形象對我們的暗示,
它看上去就像一只透明的氣球,
出氣嘴已被鳥鳴系緊,
卻能感覺它的呼吸很自主,
仿佛在對我們演示
我們也可以破除一些東西——
譬如,都這么生動了,
它為什么還不抓緊反映
從星辰之間到分秒之間
該有的眾多過渡中的
任何一種過渡?為什么它不選擇
分秒之間?那樣的話,
不是更容易擴大
每個人和時間私下簽訂的
靈魂的契約?為什么它
只鐘情于分秒之中?而那里,
除了有一個不穩定的形狀
像漂浮的氣球,你再也無法比較——
究竟是人的幻覺背叛了我們,
還是我們有時會自信
我們可以戳破人生的幻覺。
愛的灰燼及其答謝辭
最初的那些日子,你會陷入
灰燼的矛盾:面積不大,
卻能令無邊的現實濃縮在
它黝黑的匍匐中。
四周的景色持續變暗,
天氣預報失靈;無形的傷口
隨時都可能透過草木起伏的情緒
鮮艷在小路的盡頭。
不明氣體每隔一陣子
會從看不見的縫隙,嘶嘶冒出,
為你的變形記調音,直至命運的
誤會比真相的解剖更殘酷。
傳說中,沖天的烈焰
鋪墊好高潮后,新生的鳳凰
會及時抖落全部的灰燼,
撲動翅膀,飛向遙遠的地平線。
輪到你時,這些灰燼看上去
品相也不錯,更烏黑,甚至有點清秀;
微微余熱盡管沒那么燙手,
卻足以將一頭獅子烤成肉串。
擦肩而過
不僅僅是突然降臨,
還必須很強烈,必須戰栗到
近乎失憶;不然的話
就又會墮落到人的自我欺騙。
不會有旁觀者,不會有人事后
拍著你的肩膀,套話般
跟你搭訕:某年某月某一天
在那條街上,一個秘密終于將你暴露。
不見得就是絕對的篩選,
但只會有兩種可能;本質上或許
差別不大。只會有兩種原型,死神或美人,
隔著一層古銅色,與你擦肩而過。
更積極的本質
……把靈魂放置在最恰當的地方
——亞里士多德
被突破的寂靜。
競賽開始,神秘意味著
我們確乎可以信任
一種公正。開闊的視野
已由夢境提前測量過。
注意,被突破的寂靜
很可能就是那條界限;
目光的盡頭,自然的頌歌
沿迅速移動的黑影
劃開了時間的腹部。
飛濺的雪花,骯臟的激動
甚至高于我們有過的
全部的純潔。飛奔的馬
仿佛在我們的身體里擴展著
我們從未進入的一片領域。
我們不是被錯認的飛燕,
卻能感到:馬蹄的閃跳
比鏗鏘的鼓點,更準確地
勾勒出了新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