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來得有點早,沒等脫下汗衫,寒氣就往身子里灌。比天冷更愁人的是,工作上的不順,生活上的雜碎,讓人無法找到自在的地方。老話說,草爛煙多,人窮氣多,還沒混到潦倒地步,心氣咋就變了呢,無聊都能生產情緒。這不,剛剛看完新聞聯播,等著天氣預報,家里的寒流刮上了,僅為他人婆媳關系,便衍生出雞毛蒜皮的拉鋸戰。在別人看來,這就是過日子,可我受不了這樣的吧唧。我奪門而出。
走出小區,不想,街巷旋風突起,橫掃一卷黃葉,打得臉上生疼。寒風瑟瑟,燈影疏疏,偶有行色匆匆者,蜷縮得如滾動的雪球,模樣滑稽可愛。冷氣直逼骨節,我有種走進冰窖的感覺。今夜兒天真冷!這冷來得真是時候,好讓人冷靜冷靜。我下意識地捂住下巴,生怕某個部位掉下。既然賭氣出門,那就要有男人的樣子,怎么撐也得硬撐一會兒。內心里生起不肯服輸勁兒,像是這冷被我召喚而來,用于報復他人似的。
我熟悉的十字路口,白天是空曠的,現在不透視了,拐角多了障礙物。我揉了揉眼睛,理了理記憶,終于認定,黑魃魃的東西應該是攤位,旁邊站著的人躊躇地動著。
“周先生,今夜兒這么冷,還出來跑步哈!”障礙物處傳來女子的聲音。我看了看,周圍沒有人,一定是叫我的,有人知道我愛跑步。我尋著,路燈下投下有動靜的孤影。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人,雙手縮在袖子里,兩腳原地踏著步,嘴里哈著熱氣,沖我笑笑。走近一看,模樣有點印象。
應該是焦阿姨。濃重的鄉音,腔調略顯嘶啞,尤其尾音拖著“哈”字,特有的標簽。她咋賣起菜來?晚上還有人買嗎?天這么冷不怕凍了?我沒再往前走,被一連串的疑問纏住。我想這樣的撞臉會不會尷尬,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在我看來,她不是買賣人,地攤也不該是這樣擺的。可她的攤位卻是有模樣的,一輛三輪車,一臺電子秤,一塊電池板燈泡,架子上鋪著一攤菜,白菜、青菜、蘿卜、山芋、洋蔥和蒜葉,菠菜最多,有一籮筐。
我裝作詫異的樣子看著她,說,怎么是你呀?賣菜啦?她說,沒事干,學著練攤。我說,大冷天的,誰還出來買菜呀?她說,有的。我問,咋天黑賣呢?她說,晚上有空,再說城管不管哈。我們笑了起來。又補充說,居民區里不好擺攤。對話語氣很平靜,好像無關緊要。
焦阿姨是我的鄰居。準確地說,不能算鄰居,可找不到準確的定義。我是剛入住的新業主,她是最早進來的租住戶。小區里幾乎是陌生的面孔,除了物業管家,就數她見面熱乎。她是人來熟的那種,撞了兩回臉,便主動打起招呼,有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真正留有印象的是她的笑,那種笑是從眼角開始的,波浪式延展到嘴角,繼而從下巴收起,面部表情呈現出祥云般的色彩。真誠的笑是松弛的,虛偽的笑是雜亂的,她的笑讓人踏實。在我看來,跟這樣的人相遇,不必設防,運氣不會差。
其實,我沒有資格叫她焦阿姨。別看她有了兒孫,她卻比我小。不過,歲月的痕跡過早風干了她的臉龐。瘦小的身材,干練利索的動作,倒是中年人的底色。
自從入住湖岸景園,我的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比如,逛街購物少了,參加聚會少了,不喧囂不入眠的毛病也改了。有業主埋怨,這是鬼城,出門黑燈瞎火不算,八竿子打不著人。我也注意到,小區外的商鋪多數是閑置的,現有的小吃店和小超市也是開了關、關了開,能在外面閑逛的,要么是人牽狗,要么是狗拖人。而我適應這樣的生活。聽聽小區的名稱,就讓人賞心悅目。同在一個城市里,區別還是很大的,住在湖岸景園,喝的是第一手水源,吸的是第一手空氣,看的是大山水,城里是不能比的。人氣少的地方,最大的好處是,見到生人也是親切的,聽到閑聊也很新鮮有趣。比如關注焦阿姨,就是從偷聽開始的。
在我的窗外,常有物業阿姨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大概有人了解焦阿姨的遭遇,提及焦阿姨總會流露著憤憤不平。焦阿姨是隔壁樓棟里的鐘點工。一對小夫妻家中辦公,她給當后勤。說這戶人家請了四五個保姆,沒一個干滿一周,唯獨她通過了考察試用期。小夫妻開的工錢不低,但對鐘點工的要求苛刻。我聽著笑了,這沒毛病,高風險才有高回報嘛,干得高級,薪酬應該高,這是市場邏輯。焦阿姨是主動請纓的,她是從物業管家那里得到的信息,她實在不想錯過家門口掙錢的機會。大概主人實在找不到合適人選,于是答應留下試用一下,果然在邊學邊干中,坐穩了這個職位。鐘點工是按小時計費,她每天上門四小時,家務精準到分鐘。地面清掃、廚房清洗、衣服熨燙、燒菜做飯定時定量。尤其主人買好菜,按主人提供的菜譜烹制,對她是不小的挑戰。勤能補拙。在主人的指導監督下,總算學會了高水平的生活技能。比如,怎樣搭配色香味菜品,保持烹飪的新鮮度;怎樣清洗地面和桌面,知道用手一抹不粘手,說明是干凈的;怎樣洗凈碗具器皿,學會用吸紙吸干水,對著光線檢查漬跡。她很耐心,即使受到埋怨,也保持謙卑微笑,認錯即改。久而久之,他們相互適應了。只是她始終不明白,這么有潔癖的人,豬毛雞雜腥辣不嫌棄,男女內衣褲衩一起攪,吃著胖肉喊減肥,不知是真干凈,還是假干凈。這樣的疑問雖很困惑,但不影響她盡心盡責。
這樣的偷聽,也許不地道,可我越聽越想聽下去,比窺視他人隱私還上癮。我仔細觀察過,像焦阿姨這樣講究的進城務工村婦不多,衣服干凈整潔,舉手投足得體,襯在身上的東西,配得上出入于白領家庭。這種養成非一日之功,也許是受白領家庭熏陶所致。有一點不容置疑,任勞任怨的樣子,樸實勤懇的勞模架子,不是裝出來的。連那些保潔阿姨們都豎大拇指。換到別人,早滑腳走人了。作為局外人,我都有點刮目相看了。
令我不解的是,鐘點工做得好好的,怎么又賣菜了。她說,鐘點工還做著,人家對她挺好的,黑夜里沒事兒干,就出來擺攤,也不是天天做。她告訴我,一個老鄉在近郊承包了菜地,來不及收割,快爛在地里了,幫他們代賣,就這樣支了攤兒。城里人喜歡吃新鮮的,趁著天黑搞過來,賣了幾個晚上,挺好賣的。焦阿姨也會說故事,近郊菜地能有這么多品種嗎?我心里暗自揣摩著,別跟我來王婆賣瓜一一自賣自夸。可看著菜的樣子,倒也像是剛從田地里拔出的,菠菜和青菜蓬松著、綠油油。我說,不是冰箱滿滿的,還真想買一點。她說,沒關系,有需要來抓點。
我站在一旁,還真看到有人駐足。她叫賣起來,“新鮮的菠菜,兩塊五一扎哈。”
身著白羽絨服的中年女子靠過來,拿起塑料袋,一連抓了好幾樣,一秤,各有兩三斤,總共八元錢。中年女子說,沒帶現錢。她掏出二維碼牌,說掃碼吧。中年女子對準牌子掃了一下。我笑著問,不會刷到你兒子的手機上吧。她知道我跟她開玩笑,便說,不會的,這錢我自己留著養老哈。接著,身上傳出了“付款十元”的聲音。焦阿姨說,給多了,找你兩塊。中年女子說,算了。拎著就走。她說,不行,得找你。我一看,中年女子是故意多付的錢。或許在她們看來,這么新鮮的蔬菜遠不止這個價。焦阿姨沒再把準備的兩塊錢給她,而是抓了一把菜跑到她跟前,塞到袋子里。中年女子推讓了一下,留下了一聲謝謝。我笑笑,人家是不好意思討價還價,才給的整數。她說,不能多占人家的,不然生意沒得做。露出的笑容淺淺地停留在臉上。
寒夜越來越冷了,我卻不感到冷了。我甚至有些多陪她的意思,把偷聽的毛病變成光明正大的觀察。
過堂風一陣一陣地刮過,攤位下的塑料布不時卷起一角,三輪車也被帶著搖擺起來,時不時地讓她手忙腳亂。她扶著三輪車把手,郝然一笑說:別看這三輪車破,在我家貢獻可大哈,靠兩個輪子,供了兩個大學生。我驚奇地問,真的?她說,真的,不騙你。我夸贊說,你真厲害。可心里有點抱打不平,懷疑地問,你家男人不至于靠你養著吧?她說:對哈。還有一個輪子為老公治病用了,靠它送終的。說著,語速放慢了。
不承想,簡單的調侃,戳到了她的痛處。她的聲音不再像是從嘴里說出的,倒是從遠處飄過來的。
她的老家在安徽金寨。她問我知道不知道。我說,知道,是革命老區。她說,是山區,過去窮得出不了門,很閉塞。現在交通方便了,生活比過去好多了,但不能跟城里比。我算是村上第一個走出大山的婦女,那年老公生了大病,拉到縣醫院搶救,腦子就想入非非了。沒有泥濘,沒有蒼蠅,縣城好啊!那時還不認識電燈,更沒見過樓房,縣城沒有黑夜,到處是星光,我喜歡有光的地方,更喜歡鮮亮的生活。我在縣城拆遷工地搭了個棚,一邊陪護老公,一邊撿垃圾。三輪車就是那個時候買的。靠這個三輪車,事情好辦了,錢也好掙了。我是個閑不住的人,也不讓三輪車閑著,但凡周邊居民或商店有點事,我順手幫他們接接送送,城里人說我是活雷鋒,久而久之,他們把家里沒用的東西送我,幫我找活接活,很快填平了老公住院的窟窿。之后很少回老家了。我看到有文化真好,不僅說話好聽,做事也講究,我決心掙錢供孩子讀書。現在愿望實現了,兒子大學畢業,留在城里,女兒剛畢業,在老家當小學老師,兒子買房,我支持他十萬塊呢。只是老公身體不經扛,兩年前癌癥走了。不過,現在沒啥負擔哈。
焦阿姨很健談,拉家常似的,沉重的遭遇說得那樣輕描淡寫。假如換了別人,我無法相信,這樣單薄的身軀,能夠撐起這么一個家。這次我對她真誠了,帶著欣賞的口吻說,你真了不起,人人都像你這樣想得開,日子過得多有意思。她說,最困難的時候,也挺絕望的,看不到頭兒,好在一切都過去了。我說,你盡了妻子、母親的責任,也該好好享清福了。
她說她是來錫城帶孫子的。孫子從出生帶到六歲了。
我問,你多大?倒有孫子啦。
她說,整整五十歲,兒子快三十了。鄉下人結婚早,結婚就為生孩子。
我說,看不出,手腳挺麻利,不像上了歲數的人。
她笑笑說,我這人身子賤,不干活,渾身疼。我怕閑,一閑就生病。地閑生雜草,人閑生煩惱。身體不怕苦,只怕心累。
接著,她收住了微笑,感嘆起來,說,本來想輕松的,現在遇到事兒了,幫他們一把,
我說,都年紀輕輕的,還用你幫他們。心想,做母親的,沒有這么護犢子的,況且自己能有多大能耐。
她說,兒子下崗了,媳婦鬧離婚,我不能讓這個家散了,白天我打兩份工,晚上擺個攤,打工的錢可以還房貸,擺攤的錢能管三頓飯。
我說,兒女的事兒,你也不要去操心了,這么辛苦,未必他們會理解。
焦阿姨帶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我說,論過去,而今一頓飯錢能養一個書生,一件衣服需養一圈牲口,生活是比過去好,偏偏攀著別人比,這就比出差別了。其實,好日子是一天一天攢起來的,好日子從眼前過,就得抓住,不抓住就受窮。我想做出樣子來,讓他們知道勤勞生金。
我沉默不語,聽著聽著,好像得到了開悟。這些話,像是說給我聽的,網上的多少心靈雞湯,似乎沒能讓我觸動,沒想到她的一番話,讓我走進了思想家的課堂。
焦阿姨看我沉思著,笑起來說,我這人沒心沒肺的,見人就愛說笑。
我說,你說得真好,聽著都有點感動了,假如你的兒子兒媳聽了,一定會有觸動的。
寒冷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了,我有些撐不住了,噴嚏一個接著一個,鼻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我凍出了凄苦的樣子,只好說,太冷了,你也早點回去吧,別凍著,菜不值錢身體值錢。而她卻亢奮了,開心地說,你忙去吧,我再待一會兒。搞得像一家人似的,倒不是她求情我,而是我哀求她,內心增添了一份敬重,產生了理性的同情。看到我往小區里走,她又叫住我,說你帶點菜回去,新鮮的。我擺手,沒要。我已經告訴過,早上買了一堆菜,再弄回來,就是浪費。
離開不遠,身后一陣叫賣聲,“新鮮的菠菜,兩塊五一扎。”這聲音,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
我一進屋子里,就給夫人打了一桶洗腳水。嬉皮笑臉地說,娘子,請沐足。夫人先是不屑,而后噗嗤一聲大笑起來。出門前的那個氣一下子通了,變得煙消云散。
坐在家里,我有點懊悔了。也許我拿一把菜,她就可以早點回家,不再挨凍。我這人的情商就是低,低到了不近人情。我暗自罵了自己一頓,被夫人聽到了。夫人笑了,不懷好意地說,儒生可教,看來今天遇到圣人的點撥了。
半個月后,我出差回來,寒冽的嚴冬正式登場了。細碎的熒光隨風飄灑,大地白銀籠罩,難得落下的飛雪,懶洋洋地灑在地上不肯離去。江南的冷,連北方人都接受不了,陰寒潮濕,鉆心鉆骨;江南的雪,倒是討人喜歡的,尤其孩子們嬉戲打鬧多了戰斗的武器。我也喜歡在雪地里走動,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悅耳得很。
寒夜里枯枝搖曳,月影婆娑,四周靜止了。小區外的街巷路口,斑駁的燈影下,我再次看到了三輪車。我想起了《賣大柴的小女孩》,我想她的生活不至于在等米下鍋,我想這人一定是腦子出了毛病。我有了埋怨加同情。抖落的飛雪像水簾,影影綽綽的燈光,投射在黑魃魃的臉上,如流出的淚光。我上前搭腔,一閃念,停了下來。這么冷的天,路上連個鬼都不見,一個大活人這樣受罪,太不正常了。我倒希望不是她。我知道,她是個活潑開朗、思維正常的人。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良心讓我要管這個閑事。我靠過去,果然是她。
我凄厲地責怪道,怎么又在擺攤,大雪天的不冷嗎,再說哪有人買呀,趕緊回去。
她看到是我,兀自笑笑,說,還好,不算冷,謝謝關心。在家沒事干,出來當是消磨時間。
我問,是不是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了,非得這樣。她說,沒有呀,挺好的。我說,這又何苦呢,大雪夜里,能有人買東西嗎?
她說,有的,別人習慣了你的存在,突然不在了,會讓生意沒得做的,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像開店一樣,沒有生意也要天天開門,雪天里外地菜上不來,我的菜會當寶貝的。
我說,你兒子也不管呀。
她說,兒子孫子不讓我出來,我說我喜歡,我不覺得有多冷,過去那么冷不照樣過嗎,現在人嬌貴罷了。
我想她這樣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突然想起她沒了老公,是個缺人疼的女人,便說,要是你老公在,你也許不會這樣了。話說出去的時候,我的內心起了波瀾,生怕對方以為我有非分之想。
她嘻嘻笑了。說,盡管里里外外是我操勞,家里的大主意還是他拿。轉而,她嘆氣唉了一聲說,這些年,他人走了,心里的確空落落的,人不管怎樣,身邊有個喘氣的,活著就有生機,這樣忙著,也就沒時間想過去的事兒了。她真誠地袒露,倒讓我的內心得到了修復,交流變得坦然。
我問,兒子的工作找到沒有。我想給她出主意,過渡階段,哪怕跑外賣、送快遞也能養家糊口。
她說,兒子公司倒閉了,他在幫著善后。我跟兒子說過,你知道兒子怎么說,說讓我理解他,公司效益不好不怪他,讓我多關心國際國內形勢,說是西方搞封鎖、俄烏起沖突、中東不太平,都影響到公司經營。我說咱小百姓,有事做就不愁餓。農村有句老話,要想種田,屎尿不嫌,做事不能挑三揀四,拾到筐里才是菜。兒媳嫌兒子沒本事賺大錢,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晴,只會絮絮叨叨地埋怨。我提醒過他們,老娘沒本事,老鼠尾巴生瘡,膿不多,至少日日進賬,如果一家人齊心,哪有什么過不去的坎。要么你去闖,好肉長在骨頭上,有本事就啃,沒本事就喝湯。
我問,兒子什么態度。
她說,兒子倒也聽話,有空就跑人才市場,倒是去了兩三家公司,只能打點零工。我安慰他,好事就得慢慢來,不怕做不成繡花鞋。
她說得很平靜,卻讓我五味雜陳,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公司效益下滑,各類借貸纏身,談下的幾個項目,胎氣不牢,中途流產了,運行一下子停滯了,直接影響收入,只得過緊日子,消費降級。
我勸道,可能受大氣候影響,經濟出現暫時困難,挺一挺說不定過去的。
她說,是哈,我當月嫂的人家小兩口也道出這樣的苦衷,現在海鮮、河牛明顯進家少了,我也主動提了降薪,他們說不要,我說我做飯的技術含量下降了,應該降。逗得小兩口開心得很。說笑的時候,像個頑皮的孩子。
我也笑了。聽她說話,等于取暖。她奉獻的是暖口的甜茶。
我在攤位上翻了翻菜品,花樣同之前的差不多。我說,我也買些。我倒希望她主動抓給我,這樣我可以謙讓一下,然后默默地掃碼付賬,可她沒有。她好奇地看著我說,男的很少會買菜。她指著一堆菜,告訴哪些菜是當日的,哪些菜是隔天的,哪些菜可以存放,哪些菜需得現吃。搞得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似的,可我內心里卻是感動的,她沒把我當外人。我說,這些菜總共多少錢。她說,不值錢,三四十塊的量。我想何苦為三四十元,在雪夜里苦守呢。我說,都給我吧,我要了。她忙了怔,問,你家吃不掉,會浪費的。我說沒事。她停下來,只抓了菠菜、青菜、洋蔥和胡蘿卜。你拿走吧,人少夠吃兩天的。我說,都給我,你早點回去吧。她說,再等會兒,還沒到九點呢。我拿起手機,找菜攤二維碼小牌。她說今天忘了帶,你有現金就給五塊錢,沒有下次再說,放心的。我有點尷尬。在我看來,做買賣的人,眼里有種攫取的光,而她沒有。
焦阿姨太有意思了。她應該是一個好演員,卻不會演苦情戲,不,應該算是本真。她的苦樂,是全方位、深層次的,追探下去,應該算是一種能力。現在動不動講能力,苦焦的人不覺得苦,差環境成長的不覺得壞,算不算是一種能力,那些爬雪山過草地奮斗一生的先輩,就是這種響當當的能力,或許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那種,他們都有超強的生存能力。在短短幾年時間里,她順應了城市現代化的蛻變,還恪守著鄉野傳統古風,心眼干凈,與人為善,古道熱腸。她進城打工,不像年輕人、文化人、手藝人那樣踏實擁有職業,只能算是進城踩蛤子的人,但卻干得那樣歡心。特別是適應時代生活美學,以勤勞樸實的態度,讓服務對象的生活精致起來,這是許多人望塵莫及的。
我拎著菜回到家里,夫人露出微嗔微喜的表情,她沒想到我會帶菜回來。只說,家里囤了不少菜了。我說,不能整天白菜土豆吧,這些是新鮮的綠菜,怕是雪后蔬菜會緊俏起來。我在夫人面前第一次表現出會過日子的樣子。夫人說,難得你惦記著鍋里。又猶疑地問,這菜不像是超市的,不會有人送的吧。我坦白地說,路上遇到一個菜攤,順便買了點。夫人說,這烏漆抹黑的大冷天,誰還擺攤呀,擺爛差不多。我說,你還別不信,真有擺攤的。相視一笑,似乎忘掉了諸多不如意的事情。
我端起一杯熱茶,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跟夫人聊起焦阿姨。夫人所在的單位,上班很悠閑,一群白領同事吃著別人的餉,議論家里的事,不是大談養娃帶娃,就是嘰嘰喳喳抱怨婆婆,散發著腐紙陳香的俗氣。尤其對鳳凰男、鄉下婆婆的看法,幾乎到了聲討的程度。夫人算是賢淑善良的,自從調入到這個部門后,她的情緒時起時伏,讓人捉摸不定了。別人家的事,套到我們身上,自然起到了催化作用,弄得家里烏煙瘴氣,心情特別的糟糕。剛剛談起焦阿姨時,她還一臉的不在乎,覺得他們應該受窮受苦。她引用一個流行的觀點,沒有人的成功是靠勤奮得來的。她怪我成天為別人的事如泣如訴,搞得愁眉苦臉,有點活得太無聊。我反駁說,不勤奮怎么能成功,帝王也得上朝呀。我要告訴她的是,人要有這種生活態度。生活態度出了問題,山珍海味都嫌苦,數著鈔票也罵娘。作為老公不勤奮工作,會有小家的幸福生活嗎?幸福其實很簡單,低欲望,大知足,無憂無慮的生活,就是幸福生活。普通人家還是糊里糊涂過日子好。
夫人沉默了,開始認同我的看法了。她給我剝了一只橘子,送到我手上。我告訴她,本來想把剩下的菜全部包下來,她不肯,說是我們吃不完會壞了。接著,我神采飛揚起來,你說這人怎么這樣想呀,我吃壞,我愿意,我拿錢買愿意不行嗎?夫人用橘子堵住我的嘴,說,人家會換位思考,那是好德行。這樣吧,明天看她還賣菜,干脆全都買下來,裝我車上,帶到單位分給同事。這幫人特別喜歡到鄉下摘菜,恨不能陽臺上辟出一塊自留地,我就謊稱親戚郊外有塊地,落得做個好人,省得過年了還送禮。我說,這個主意不錯。幫人又幫己。表揚老婆修養到了高級境界。
做好事要趁熱打鐵。雖說臨近春節,我的出差越來越勤,吃請請吃越來越多,但始終沒忘記夫人的承諾,抓住跟夫人共進晚餐的難得機會,聊起焦阿姨。我請夫人餐后出去小走,消消食,減減肥。夫人不知我的用意,欣然接受。我們走出小區,直抵街巷。遺憾,今夜的十字路口尤為空曠,連風都小了,焦阿姨沒在,攤位不在。想必是時間早了點。我說,這是擺菜攤的地方,那個農婦就在這兒賣菜的。夫人站在路口,眼晴左右掃了一下。我說,大概是早了,我遇到的時候比這要晚。夫人沒有吭聲,似乎并不關心。我說,天有點冷,早點回去吧,明天晚點出來或許能碰到。我們肩并肩快步走了一圈,回到了家里。
數天過去了關于夫人買菜送禮的事仍沒有放下,我有點急了。夫人八點鐘回到家中,我再次提起焦阿姨的菜攤。夫人雖有些不快,但還是陪我出了小區。這個夜又是一陣寒流,北風獵獵,天地蒼茫。我安慰夫人,冷嗎?要不回去。夫人說,人家在外賣菜,難道不怕冷嗎。冷是懶惰的表現,看不到希望的生活,才感到冷。話一出口,我激動了,附和道,只要有信念,就不怕冷,比起穿著草鞋爬雪山,這點冷算什么,泠是可以戰勝的,保暖或吃藥是多余的。說說笑笑到了路口,還是空曠的,只有月光和燈光交相輝映。夫人疑惑地看著我。我說,是不是今天又晚了?平常遇見大概七點多。夫人笑著說,怕是你中了邪了。我說,這樣吧,下次你別出來了,我買好再告訴你。她怏快地往回走。
我也犯狐疑了,心里咯噔起來。她不是說,別人習慣了你的存在,就不能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自己并沒有這樣堅持呀。之后一連幾個晚上,我專門出去看她的菜攤,總是無功而返。直到大年除夕夜,小區有人放起了鞭炮,等待新年的到來,也沒再看到有人在守夜擺攤。我對夫人的許諾沒能兌現,夫人對同事的許諾也沒能兌現,我落下“不靠譜”的名聲。
春天到了,大地露出了生機。焦阿姨仍沒出現,我倒不希望她出現在寒夜的菜攤上,我只想在小區邂逅到她的身影,然而一直沒有。我似乎得了相思病,心里顯得空落落的,多想看看她那笑語盈盈的樣子。終于找到一個機會,我家的窗外,物業阿姨們在竊竊私語,我問,誰認識那個當月嫂、一臉笑的焦阿姨?一對衣著樸素的夫婦說,是咱老鄉,認識的。兩人說是一個村子的,物業保潔是她幫著介紹來的。我問,好久沒見她了,搬走了嗎?他倆說,她回老家了,婆婆住院,一直沒回來。我疑惑了,這一茬沒問,鄉下還有老人呢。便問,沒把婆婆接到身邊來呀?兩口子告訴說,按說焦玉蓮可以不管的,婆婆早年改嫁了,從沒管過她丈夫這個兒子,再回到村子時,兒子死了,焦玉蓮就攬下了。婆婆在外有三兒兩女,都不問,焦玉蓮盡孝也沒落到好,全村人都曉得。婆婆難服侍,自己不能動,要求還高,飯盛慢了罵,衣服沒及時洗罵,推推揉揉,尋死覓活嚇唬人,弄得焦玉蓮里外不好做人。這不,年前來信說病危。她趕回去了,以為料理后事的,沒想到活過來了。看來要服侍一陣子了,一家老小都指望著呢。
我聽了,五味雜陳,倒為她擔心起來。這么憨憨的、滿臉笑、挑不出毛病的人,不該承受所有的重負啊。她也是老人了,還能撐得住嗎?
我怕是再沒機會買她的菜了。但愿她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