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說普通話

叭！對面傳來一聲極為短促、清脆的裂音，隨之而來的是女人的驚呼：啊！春柳靈敏的鼻子立刻嗅到空氣中有股成熟的水果甜味。春柳循著聲音的出處，透過貨架的縫隙看過去，水果區前一個模糊的人影正低著頭，右手抬起，點了穴一樣呆立著。

春柳拎著幾只雞蛋到收銀臺結賬，想快些回家給自己做一碗醪糟湯。超市的空調在春柳冰涼的鏡片上吹出一層白霧，春柳將雞蛋放到收銀臺上，騰出手摘下眼鏡從衣兜里掏出紙巾抹了抹鏡片，眼前的世界頓時清亮起來。

你、你要不要西瓜？

收銀員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不是前幾天那個滿臉蘋果肌聲音像林志玲一樣動聽的年輕姑娘。中年女人眼皮低垂，滿臉通紅，深綠色的員工服緊緊地捆在身上，胸前幾粒扣子，如同貌合神離的夫妻勉強地拉扯在一起。

西瓜？春柳疑惑地望著中年女人。只見她雙手攬著收銀臺上的一只西瓜。西瓜從瓜蔓處裂開一道深深的鴻溝，粉紅的汁水歡快地淌了出來，空氣中滿是跳躍的維C分子。這讓春柳想起隔壁藥店貨架上那一排排精致的維生素保健品，上面標注著高貴的名字和驚人的價錢。春柳貪婪地深呼吸了幾口。這瓜抵得上小半瓶藥呢。春柳暗想。

女人仍然低著頭，兩只胳膊努力摟成橢圓，仿佛這樣就可以將那道鴻溝愈合。春柳透過清晰的鏡片，認出這是一只麒麟西瓜，今天活動價3.99元一斤，這只瓜得三十幾塊。

不好意思啊，我不太需要。春柳故作矜持地說。

那，那給你便宜點，行不行？女人的聲音讓人想笑。她撇著普通話的腔調，直直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踩著高跟鞋的春柳俯視著她，這個角度看下去她的樣子有些古怪一一凌亂的馬尾辮散在腦后，扁平的鼻梁下，腮幫子一鼓一鼓，像含了一顆熱湯圓。

那，那給你打八折行不？她拿手輕輕撫摸著瓜皮，急切地說：我不知道這瓜這么脆，一拽瓜蔓，就裂了。俺才來兩天，店長說賣不了的菜、俺弄壞的都讓俺買下來…她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低下去的聲音就有了婉轉，有了鄉音一一春柳突然聽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很遙遠的味道。

你是哪里人？春柳歪下頭去看她。

女人停下自顧自地說話，猶疑地抬起頭，俺？艷玲？你是，春兒？艷玲，你怎么到我們小區超市來了？春柳親熱地拉起艷玲的手，一道握住的還有清甜黏膩的西瓜汁水。

春柳興沖沖拎著那只西瓜回了家。艷玲給打了七折，春柳虛晃著手攔了兩下，艷玲漲紅了臉說春柳這是在幫她，春柳也就沒再堅持讓她打原價。

吃完晚飯，春柳切開瓜，那道鴻溝歪斜在每塊西瓜上，深淺不一。

哎，你猜我在超市看到誰了？春柳把切好的西瓜端出來，拈起一小塊拿筷子往盤子里挑漆黑的瓜種。

我哪知道，愛誰誰。春柳的男人一連啃了三塊西瓜，眼晴都沒能從手機里拔出來一下。這個穿半袖啃西瓜刷搞笑視頻的男人，跟穿毛衣喝醪糟湯的春柳，距離不僅僅是一個季節。

春柳氣呼呼地啃西瓜。西瓜脆甜，敗火，吃了兩塊，春柳的心情又好了起來。春柳也拿起手機，看微信群。春柳最愛看的就是門口超市的群，他們天天發，春柳天天看。

說到超市，可就有意思了。小區門口一排門面房，也不知怎么回事，開了六家小型超市。有全國連鎖的便利店，有省內加盟的品牌店，也有本地人做起來的門頭分店。艷玲在的這家小超市是本地的，藍盈盈的招牌上寫著四個大字：豐園超市。旁邊還有四個小字，第九分店。店面雖然不大，但豐園公司有自己的酒店，農場，還有宣稱絕不注水的屠宰廠，菜品勝在新鮮，小區人都樂意去買。不過這兩年拼不過大品牌，豐園開始走下坡路，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店員隔幾個月就換新人，年齡也放寬了許多。這些春柳都無所謂。春柳加了門口六個超市的微信群，他們天天往群里發活動信息、蔬菜價格，哪家店優惠春柳就去哪家，春柳踩著錐子鞋跟兒“咯噔咯噔”從貨架上拎起活動款的水果和蔬菜掃碼，再“咯瞪咯瞪”滿載回家。

有艷玲在，春柳去豐園超市就多了起來。

艷玲的普通話還是直調的，見了春柳，她連直調都講不出來，又回到兒化音重的土話上去了。跟艷玲講話，春柳苦練多年普通話的舌頭也像牽上了一頭毛驢，想拐個彎兒總得使出十分力氣。

西紅柿七塊一斤？艷玲，你說個破柿子這么貴，咱老家園子里隨便種。春柳拈起一只鮮紅的柿子，邊看邊抱怨。

可不嘛！除了工資不漲，啥都漲！一位頗有風度的男顧客接話。

艷玲面對著春柳，正埋頭給男顧客結賬。黑色高領毛衣堆在腮幫子下，艷玲的額頭上浮出細密的汗珠。經過麒麟西瓜的教訓，艷玲現在拎什么貨品都拿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此刻正像姥姥大年三十往長條桌上敬獻供品一樣，捧著一只火龍果放進男顧客撐起的袋子里。男顧客的羊絨大衣瀟灑地劃過店門的半透明簾子，帶進一陣冷風，艷玲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她抬頭看向春柳，抹一把汗，咧嘴笑了，露出一顆虎牙。

艷玲很勤快。店里沒顧客的時候，她躬著身子把挑亂了的蔬菜碼齊，長的短的，尖的圓的，齊齊整整。再拿塊墊板，讓水果以一種舒適的姿勢坐好，艷玲收拾的水果看起來喜相、干凈，讓人挪不動腳。春柳打著買東西的幌子來閑逛，艷玲沒有絲毫厭煩的樣子，朝春柳咧咧她的小虎牙，照樣忙她的。春柳問什么，她答一兩句，話很少。春柳站在艷玲剛捋順的一給繕豆角前，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出去輕輕觸摸，翠綠的豆角年輕，飽滿，品相上乘，一個蟲洞都沒有。七塊五一斤。春柳在心里嘆一口氣，輕輕抽回手來。春柳扭頭偷膘，艷玲背對著自己，兩只胳臂翻上翻下，綠色工服下前后都是鼓鼓的，腰間箍著幾條輪胎。

小時候她可不是這個樣子。春柳心想。那時，她們都是“住姥姥家的孩子”。艷玲的母親和春柳母親在一條胡同里長大，從小要好。春柳對艷玲最初的印象就是小學放假時住在姥姥家，一大早還沒睡醒，暖和的被窩里突然伸進一只冰涼的小手一一艷玲來喊她出去玩。艷玲比春柳大一歲，眼睛大，點子多，經常領著春柳和一幫黃毛丫頭跟男孩子們打架，搶地盤，或者追在一輛輛汽車后面瘋跑。

汽油味兒可真好聞。春柳依然記得，陽光下，村后細長的土路上，奔馳而過的汽車拖著一條條灰白色的尾巴，艷玲雙手撐膝，氣喘吁吁地望著跑遠的汽車出神。她仰起頭瞇著眼深深地吸氣，虎牙在干裂的嘴唇間露出，閃著晶瑩的光。要是天天都聞汽油味兒就好了一一春柳記得清清楚楚，艷玲就是這么說的。

春柳在眼前揮了幾下手，如同多年以前揮去汽車揚起的塵土。春柳定定神，再次確定眼前這個臃腫的中年婦女確實是當年那個身形如燕的艷玲。春柳轉了一圈，最終挑了三個土豆裝到袋子里，艷玲幫春柳掃碼，春柳付款回家。

晚飯很簡單，清炒土豆片。男人加班送貨去了，這次是往淄博送，估計趕到家得凌晨了。懶得管他。把叛逆的女兒送進大學之后，春柳像撒了氣的皮球，干什么都沒了激情，連吵架都不想。男人原先在一家國企三產單位上班，這幾年單位減員增效搞“外闖”，悶葫蘆一樣的他被賣給了一家運輸配貨公司，縣區的單子就往縣區送，外派出市的半夜也得往回趕。不上班的時候，他天天盯著手機，里面有他的單子，還有他的所有樂趣，那是他的另一個家。

晚上八點多，春柳打開微信群，看到艷玲正往群里一張一張發照片，照片上面的菜被保鮮膜仔細包裹著，蔫頭巴腦的葉子菜，五折。失了鮮的水果，論兜賣。貨架上的東西品種少了許多，春柳聽小區里傳些風言風語，說豐園公司遇到資金困難，員工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

春柳跟母親說，艷玲在我們小區門口的超市上班。

艷玲是誰？七十歲的母親記憶漸漸喪失，在春柳的幾輪提示下，才想起那個說話像蹦豆兒的閨女。

哦，你菊姨家的。

菊姨？換成春柳茫然地盯著母親。母親像是從記憶深處打撈上來一棵粗壯的大樹，她失去光澤的眼睛，因被注入某種動人的久違的能量大放光芒，母親激動地給春柳描述她跟菊姨一一也就是艷玲她媽，一起宛菜、一起收秋的光輝歷程，關節變形的手微微顫抖，仿佛寒風中的一段枯樹枝。春柳心不在焉，眼睛町著電視機，這臺近二十年的老電視如今成為母親最好的伴侶，她把遙控器隨時帶在手邊，除了睡覺時關機，醒了就有聲音，各個地方的方言，甚至還有動物的方言，充斥在屋子的每個角落。當然現在最多的是一種聲音，普通話。

你菊姨這輩子苦啊，一天福沒撈著享…母親在大門口絮絮叨叨，春柳關上車門，把她的話切在了身后。

急匆匆從母親那里回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母親的一句話讓春柳有些坐不住。母親說，你沒喊艷玲到家里吃頓飯？

啥年代了，大家都忙。春柳支吾著。

那有啥忙？母親臉上有些不悅，你想想小時候你倆年年在一塊玩，你菊姨早年干體力落下病，那么棒的體質竟然比我這病秧子沒得早。就算為了我，為了我和你菊姨，你也該喊艷玲去家里吃個飯。母親町著春柳的眼睛，臉上像小孩子一樣掛著乞求，春兒，不到家吃飯叫人家笑話，不懂禮數。

春柳在心里埋怨自己多事，好好的跟母親說這個干什么。轉念一想覺得母親說的也對。于情于理都應該叫艷玲吃個飯，至于吃什么，什么時候吃，這得好好琢磨琢磨。

春柳像一個隱秘的探子，很快摸清了艷玲上班的規律。第九分店只有她一個人，從早七點到晚九點，中午十二點到兩點休息兩個小時，每逢周二休班，由附近店面的人員來頂替。她的普通話雖說還是跑直調，但比之前有所好轉，顧客也大多適應，偶爾會有鄉下老太隨著她的直調把自己的土話拉成直調，自己發現后就瞅著一臉淳樸的艷玲笑。艷玲也跟著笑。只有面對春柳，艷玲需要努力地轉換著語調。她巨大的身軀在瘦弱的春柳面前，總是擠成一團，舒展不開。

琢磨了幾天，春柳想出了主意。一個周六的早上，春柳去買菜，順便告訴艷玲，中午來家吃火鍋。這個時間點是盤算好的，前天剛下了一場小雪，天寒地凍，適合暖和和地吃一頓。加上中午男人不在家，艷玲來了更自在一些。

原以為艷玲會拒絕，哪怕是客套地婉拒幾下都沒有。她右手托著一只麒麟西瓜，像李天王托著白色寶塔，圓滾滾的腰身搖擺著從貨架那邊滑過來，麻利地給一個穿著貂皮大衣的年輕女人掃碼結賬。

支付完成，歡迎您再來。艷玲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老員工那樣說完，又朝春柳輕輕笑著說，行。

艷玲提一只麒麟西瓜進門。春柳在心里暗暗咋舌，超市群都沒說搞活動，這只瓜漲到六塊錢一斤了。胡桃木餐桌上擺滿了碗碟，鍋里的湯汁正在翻滾，蔥白、老姜、八角、香葉，枸杞，春柳把能想到的大料都放了進去。配菜撿式撿樣都有，幾乎全是從艷玲那買的。春柳依然在六大超市群里潛伏，比價，但抬腳就去她那家店。有人說他們總公司要轉不動了，春柳沒問過艷玲，只管去找她買菜。

屋里暖氣很足，春柳穿件粉色V領薄絨衫，袖口擼到肘彎，細巧的右腕上戴一只明晃晃的金鏈，不停地為艷玲夾菜。滾燙的火鍋像高速運轉的機器，筷子成為傳送帶，青翠支棱的，鮮嫩挺括的，只需在鍋中待上片刻，便成為骨碟里軟塌塌的一垛。

艷玲很快就被高領毛衣捂出了滿頭大汗。春柳說，你把毛衣脫了，我給你找個薄外套穿上，反正家里沒別人。艷玲說不用。她先是拽起袖子，露出粗壯的胳膊，又將毛衣的高領挽兩下，露出一段脖頸。這樣就行，她笑道。

你喜歡這個毛衣，春柳遲疑了一下說，經常看你穿。

高領暖和。艷玲低頭夾一點盤子里的金針菇，慢慢咽下，說，騎電動車就得穿高領的。

春柳起身把客廳的窗戶打開一道縫，寒風夾著身子溜進來，屋里的熱氣水汽少了一些。重新坐回餐桌旁，艷玲已經把鍋的電源關了，正望著漸漸平靜的鍋底若有所思。桌上還剩一盒羊肉卷，幾樣菌類，半份寬粉，小半盆青菜。

春柳笑著說，咱倆這戰斗力不行啊，頂不上一個男人的量。

艷玲也笑，拍拍肚子有些夸張地說，胃都要撐爆了。

艷玲起身往廚房搬運碗碟，春柳攔著她不讓，說哪有讓客人干活的道理。艷玲躲開春柳的手，我是蹭飯，小時候咱倆可沒少在一個碗里搶過飯。

廚房的窗戶沒裝窗簾，23層的樓高足以抵擋一切窺探的眼晴。春柳的廚藝很一般，但她喜歡鉆進廚房，尤其喜歡站在洗菜池邊，往外看。透過窗戶望出去，明月湖邊的塞拉維廣場像一枚彎月，中間高聳的鐘樓有安哥拉紅色的尖頂，每當夜晚璀璨的燈光亮起，鐘樓像月亮臂彎里戴著紅帽的嬰孩，被暖暖地擁在懷里。沿著狹長的燈帶向東望去，春柳知道從窗子里看不到的遠方有寬闊的長橋，還有蓮花樣式的大劇院，那里經常上演絢麗豪華的歌劇和音樂會。春柳沒有去過。春柳只是盯著鐘樓的尖頂，想它為什么不能在整點報時，不能像卡西莫多的鐘一樣發出沉穩悠遠的聲音。那本《巴黎圣母院》是春柳在學生時代看過的為數不多的幾本課外書之一。

艷玲也往窗外看。她沉默地看了一會兒，說，你家風景可真美！

你家住幾樓？作為兒時的玩伴，她們之間有二十多年的空白期，艷玲就像她的高領毛衣一樣把自己包裹得密密實實，春柳終于在這個合適的時機，尋到了一個拉開現實的線頭。

租的房子是一樓。艷玲說得極慢，春柳甚至能聽到她的舌頭在口腔里艱難地攪動，說完，她咕的一聲咽下口水。

租的？春柳盡力壓住自己的驚訝。

跟人合租，我租了一間臥室，一樓倒是不用爬樓，可什么風景都看不到。艷玲迷戀地望著塞拉維廣場，就像春柳剛搬過來時的眼神一樣。

那……

春柳突然不知道該怎樣問下去。春柳本來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作為一個潛在暗處的隱秘的“發小”，春柳幾乎知道她十歲之前的所有人生，那是跟春柳一樣的村里的黃毛丫頭的人生。現在春柳又知道她白天的一切日常，上班，賣貨，掃碼，說整腳的普通話。可艷玲像戴著一只巨大的罩子，春柳在群里看戴著罩子的她早上發新鮮的帶有露珠的蔬菜，傍晚發不新鮮的生出斑點的水果，她客氣地回答各種問題，重復的，不禮貌的，她語氣平靜像是機器人客服。有時，春柳對那些不禮貌的問話火冒三丈，恨不能從微信群里楸住那人的衣領，讓他重新問，好好說話。但是春柳不能，春柳只能當個沉默的人。

春柳燒開一壺水，給艷玲續上。玻璃杯很燙，春柳想起艷玲帶來的西瓜，春柳說切西瓜吃吧，水太熱了。艷玲飛快地從廚房走出，伸出胳膊攔住春柳，別切瓜，留著你們自己吃。春柳笑著拍她的手，你提進門就是我的了，我說切就切。艷玲一把抓住春柳的手臂，春柳的胳膊一陣酸痛，艷玲的手勁可真大。

真不用切，我不能吃涼，這么多年都習慣了。她盯著春柳的眼睛，充滿誠懇。

為什么？春柳問。

沒事，她笑得很不自然，就是有肚子疼的毛病，一直不敢吃涼的。

哦，我有時也會疼。春柳拉她在椅子上坐下，問，去醫院查過嗎？

查了。去年做的子宮切除手術，醫生說肌瘤太大，怕不好，做完手術倒是不疼了。艷玲整個人縮在椅子里，臉色平靜，腰背松散，凸起的腹部讓人很難想象里面被拿掉了女人最重要的東西。

春柳望著面前這個普通得毫無特點的中年女人，試圖將她跟當年那個喜歡翹著嘴笑的丫頭聯系起來。對，虎牙。虎牙還在，不過黯淡的嘴唇已經完全遮蓋了它，命運的侵蝕也讓虎牙沒了尖利。

你家孩子多大？春柳試探地問。艷玲好像從沒談論過孩子家人。

讀大學了。她挺直上身，將屁股往椅子深處挪動，一點笑意從她眼角細微的皺紋里慢慢浮起。

大幾？

大一。

哎喲，跟我閨女一般大啊！這春柳可沒想到，春柳乘勝追問，你是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她頓了頓，輕咳兩聲，跟著他爸。

春柳臉上的表情僵住，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春柳將桌上的水杯遞給艷玲，喝吧，溫度正好。

艷玲探身端起，喝兩口放下，又縮回身去，她扭頭在屋里看了一圈，你老公做什么的？

破司機。不知怎么，春柳心頭涌上無窮的怨火，當初要不是因為他是廠里人，有城市戶口，春柳才不會嫁給他。

司機很好啊，憑本事吃飯就行。

是啊，哪有十全十美，春柳淡淡地說，孩子也大了，湊合過吧。春柳可不想說自己當初是愛慕虛榮。

你也有單位，不像我，老的沒人要了才出來工作。

哎呀，我那個小公司，半死不活，我是干久了換不動地方，但凡年輕點，早跳槽了。春柳的臉有些燥熱，還夾雜著幾分羞愧，她把右手悄悄挪到桌下，自己天天踩著高跟鞋去艷玲的超市買東西，那咯噔咯噎的聲音如今想來那么刺耳。

你說時間真不禁混，都多少年沒見了。兒子在哪上的學？春柳打著哈哈，想聊點輕松的。

他爸嫌鎮上的學校不好，五年級找關系轉到青山小學，初中去了實驗中學。

這么一算，八年前咱們的孩子是同學。春柳挑高了眉，咱倆接孩子咋也沒遇到過呢？

那時我不會開車，艷玲遲疑著說，我只去學校開過一次家長會。

艷玲被一個電話叫走，豐園公司的送貨車提前到了，要她去開門理貨。艷玲迅速套上麻灰色棉服，鉆進電梯，朝春柳搖擺的手在徐徐關上的電梯門縫中晃出重影。春柳在重影中從腦海深處勾起她說的那次家長會。準確地說，那次自己看見了艷玲，沒認出艷玲，艷玲或許也看見了她，也沒認出她。

女兒上五年級時，班里突然轉來一名新同學，是個男生。桀驁不馴的那種。作為班長的女兒很是頭疼，回家說過好幾次。有點臭錢有啥了不起，自己不學習還拉著別人。女兒憤憤不平。春柳勸她有問題跟老師反映，可不能影響學習。轉眼期末考試后開家長會，春柳早早就到了。班主任和各科老師逐一分析了班里的成績，家長會即將結束，班主任很不高興地說某某的家長沒來。某某就是那個轉學的男生。班主任板著臉說，打了幾遍電話，爸爸不接，媽媽接了沒來，這樣的孩子成績好了才怪。

家長會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往外走，春柳在女兒的座位上收拾桌洞里的書本，講臺上有不少家長圍著班主任問這問那，教室里人聲鼎沸，像個大賣場。沒人發現一個穿著土氣的女人是什么時候蹭到班主任面前的，只聽到班主任極為不滿地說：

都結束了，還來干嗎？

女人可能想打聽一下孩子的表現，班主任鼻孔朝天翻著眼皮說，掙錢重要還是教育孩子重要，你們家長也得好好管管，成績差點不說，先讓孩子學說普通話，免得他一說話，滿課堂就炸了鍋。

班主任的聲音有足夠的穿透力，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春柳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女人不住地點頭，躬腰，機器人一樣說極不自然的普通話：老師，對、不、起，我們、我們回家、改……

班主任揚長而去。春柳跟教室里的其他家長一樣，手在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不時拿眼斜睨那個女人，心想還真是龍生龍鳳生鳳。不多時，一個急旋風似的男人闖進教室，春柳可是開了眼。男人梳著背頭，穿著明晃晃的皮衣，手里抓著黑色鱷魚皮手包，釘著鞋掌的皮鞋在鋪了塑膠的地面，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咯吱咯吱聲。

戚，暴發戶。春柳在心里說。暴發戶男人站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尋找著什么，那一刻，如果不是他面黑眼小不耐看，春柳差點以為是偶像小馬哥來了。暴發戶男人環視教室一圈，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突然他怒氣沖沖朝那個女人走過去，大聲說：你咋不早來，讓老師好一頓訓我。女人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又像是為自己辯解，聲音很低地說了句什么，春柳沒有聽清。男人又吼，你啥都不干，我累死累活掙錢，你開個家長會還遲到！老師說啥了？女人側著身，仰頭看著男人，一只手小心地拽拽男人的袖子，撇著腔調說：

老師說，老師說，要說、普、通、話！

教室里起初靜得要死，片刻之后，爆發出一陣大笑，幾個男家長笑得尤為放肆，像是用笑聲簽訂了某種分類協議，春柳也張開嘴巴無聲地笑了。

女人被笑聲嚇得臉色煞白，她扭頭望過來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張，明白大家是奚笑自己之后，面孔涌上紫紅，迅速地轉過身去。暴發戶男人也被笑聲搞蒙了，等他明白過來，惱羞成怒，他狠狠地甩掉女人的手，朝她肩上擂出一拳：去你的！村里的娘們兒撇哪門子普通話！

時至今日，春柳仍然記得暴發戶男人臉上熱氣騰騰的兇狠，也記得那個女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無助和絕望，以及瑟瑟發抖的懦弱和不堪，這些都讓春柳對這個女人不忍再細看。

萬萬沒想到，春柳不忍細看的那個女人竟然是艷玲。不過，春柳沒說兩人一起開過家長會。春柳裝作很驚喜的樣子，問她兒子個子高不高，絲毫不提五年級的事。

艷玲來家吃過飯后，春柳反倒不好意思去她那里買東西了。一天，春柳在六大超市群里看到另一家超市發消息要搞周年店慶，滿減十分優惠。春柳換上運動鞋，戴上口罩，趁天黑人少，搬了一堆東西運回家。路過豐園超市門口，春柳心虛地低下頭，眼角的余光仿佛看到艷玲站在門口張望著什么，店里空無一人。

好幾天不去逛超市，夜晚的時間就多了。

春柳看什么都無聊，看誰也不順眼。

你能不能把你的碗刷了？春柳敲敲餐桌。

餐桌對面的男人正盯著對面一一自己的手機，笑得滿面桃花。當然不是對著對面的春柳笑。春柳厭惡地看著男人白發叢生的腦袋，滿臉的肥肉，以及穿著跨欄背心的皮肉松垮的上半身。

顯然，春柳的聲音被手機吸收了，或者說吞沒了。最近男人迷上了刷短劇，那些穿長衫的俊俏公子，動不動就出手搭救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民女子，這些眉目傳情那么輕易就從屏幕里跳出來，跳到對面這個男人臉上的褶子里去。春柳鄙夷地想，這些感情真廉價，跟塑料一樣。

春柳不耐煩地又敲了敲桌子。男人的手機受到震動，砰一下，從支架上掉下來。他稀疏的眉毛一挑，征怔地望著春柳，像剛從古代穿越過來。

你的碗，能不能自己刷？春柳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男人。

明天，明天繼續用。男人抬起屁股，抓著手機，把自己搬運到沙發上躺下，繼續刷劇。

春柳端著自己的碗，來到廚房的窗前。池子里的水細細地流著，淚水也細。鐘樓紅色的屋頂像一把鋒利的劍，刺穿時空。有什么不滿足的，男人不在外面干壞事，除了上班就是回家，這就很好了。就是嘛，孩子都那么大了，跟誰不是一輩子…親戚，熟人，大家都是這么說的。風燭殘年的母親也這么說，女人就是要信命。春柳突然感覺23樓是自己為自己選的牢籠，它能看到遠處的風景，卻又觸摸不到。23層的高度讓春柳把自己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隔離了聲音，人群，隔離掉了春柳交流的欲望和功能。春柳想起艷玲，很想跟她聊一聊。

下午下班，春柳直奔豐園超市。超市里一片狼藉，貨架像是遇到洗劫，空空如也。幾個穿綠色工服的陌生店員沉默地搬運剩下的零散物品，方便面、果凍、小包裝的米豆調料。

咋回事？怎么都空了？春柳著急地問。

沒人回答，各忙各的。春柳攔住一個看起來面善的男店員，盯著他的臉繼續問。

這家店關門了，公司規劃調整了。他黯然地回答。

怎么關門了？那艷玲呢，去哪兒了？男 店員搬著貨品走到門口的貨車車廂前，春柳 也追了過來。

艷玲是誰？他疑惑地轉身。

哦哦，就是這家店的工作人員。春柳突然記不起艷玲的大名，還有姓氏。

你說小秦啊？去雪蓮大劇院旁邊的總店了，那家店面大，公司把主要的產品都放那邊。

回到家，春柳很失落。春柳沒問過艷玲在超市的運營，沒問過她的工資，甚至沒要她的電話和微信。超市說關就關了，她說走就走了。點開豐園超市的微信群，只有艷玲發的一條因公司戰略調整暫時關店的消息，群里空空蕩蕩，幾百雙眼晴盯著空曠的群，春柳也是其中的一雙眼睛，春柳感受到了一些孤獨。

臨近年末，公司年底考核，今年新增了一項安全生產評比的活動。單位主管派春柳參加跨行業參觀，去的是一家特殊車輛改裝企業。春柳神情寡淡地跟在隊伍后面，對講解員介紹的標準參數一頭霧水。企業一樓展廳是挑高的，有三四層樓那么高，解說員帶隊乘透明電梯去四樓，春柳透過電梯看到展廳里各式改裝車慢慢變小，它們趴在地上，像一個個奇怪的機器蟲。四樓連廊深處是企業文化室，春柳腦海中浮現出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展板和標語，更覺無趣，便在走廊里停下腳步裝作要回電話。

走廊里充斥著一股味道，春柳的鼻子先發現的。春柳吸了一口氣，汽油味兒。是汽油味兒。春柳微閉眼晴，貪婪地深深地吸氣，腦海中浮現的竟然是一輛輛深綠色的大解放車。唉。春柳嘆了口氣。片刻間，突然察覺背后有人，春柳猛地回頭，一個身穿淺灰色企業工服戴眼鏡的男人，站在春柳身后兩三步處，像在遲疑，是前進還是后退。見春柳眼含戒備，他忙介紹自己是廠里的工程師，上樓來拿一份材料，他微笑著對春柳說，歡迎來參觀。春柳不好意思地解釋大部隊在里面，自己在外面接了個電話。春柳的臉有些發燙，心想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大口吸氣的樣子。春柳待在原地沒有動，工程師男人也沒動，陪著春柳等隊伍出來。場面安靜得讓人尷尬，春柳清清嗓子，笑著說：

小時候特別愛聞汽油味，會追著汽車跑，一邊跑一邊聞，很奇怪。

正常。戴眼鏡的工程師露出寬厚的笑，他說，汽油味中的烴類有香甜味道，吸入會讓人陶醉，讓人開心，就像喝了點酒的狀態。

微醺？春柳想到剛才吸進肺里的汽油味竟然是化學開心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對，微醺。工程師的嘴角咧得更大了，他笑著說，不過這里面有苯，長期大量吸入對身體還是有害的。

晚上回家，春柳又點開超市群，其余的五個都很熱鬧，紛紛預告各種各樣的活動，拉攏人氣。唯有艷玲待過的群很安靜，連個問什么時候開門的都沒有。春柳想告訴艷玲小時候愛聞汽油味是化學物質芳香烴作怪，不是因為想去城里，去廠區，去跟說普通話的人在一起。春柳輕輕點開艷玲的頭像，向陽的山坡上，綠意漫卷，一個戴寬檐帽的小女孩安靜地望著遠方。町著頭像看了一會兒，春柳的眼眶漸漸有些發熱，春柳想不必跟艷玲說了，此時的她一定在盛放的雪蓮大劇院旁，在她的班上，微笑著用越來越標準的普通話跟顧客說：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