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未完成的詞匯表
癸卯年十二月,冬至時節,詩人谷禾與我、余笑忠,相約到浙東南一角的松陽縣,晃蕩數日。
谷禾多次來過,像導游,一路感嘆:“松陽是我見過的最美山區小城!”他個子高大,面黑,這感嘆就顯得有分量、有誠意。余笑忠和我首次來,對本地風景人煙,懷有初戀般的新生感。當然,一個人漸入暮境才遭逢初戀,反應遲緩,也就意義深遠。
一系列新經驗、新歡愉,撲面而至
(1)松。松陽,因松而得名。松樹參與的本地地名,還有“松陰溪”“松莊”“松山”“望松”這是一個熱愛松樹的地區。作為甌江、錢塘江之間萬重峰嶺簇擁而成的盆地,松陽,充滿松樹般孤高不俗的氣質。途中,屢屢見松樹,就想起關于松樹的人與句子。比如,蘇東坡,愛松也寫松。“丑石半蹲山下虎,長松倒臥水中龍。”“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眉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他沒來過松陽,為后人書寫松陽留下了空間。模仿蘇東坡,我邊走邊作“古詩”,吟誦給谷禾和余笑忠聽:“冬至不思春夏事,但見天光滅復明。流水一洗塵心去,買山十畝且種松。”他倆都說好。有松樹挺立其間,這景象和修辭怎能不好?
(2)獨山。孤獨的一座山,周圍是松陰溪、松陽縣城、延慶寺塔、田野。我們乘車或步行,沿峽谷公路或小道,一抬頭一低頭,總能看見獨山,以及山頂那一座毛筆般的古塔。獨山作為松陽標志,在本地老照片、舊影片中屢屢出現。松陽人坐船自遠方歸來,遙見獨山,如重逢老父親,一下子淚流滿面。群山中的少年,自陳家鋪、楊家堂、西坑等村莊出走,騎馬或徒步,到山下坐船去異鄉,一回頭,那獨山又讓他一下子淚流滿面。“獨山,是我們的鄉愁。”松陽友人如是說。在故鄉中原,南陽城北郊也有一座獨山,埋葬著父親,那座山就是我的鄉愁。談到“南陽”,友人說,許多松陽人的祖先,來自南陽郡,在東晉或南宋遷徙而至,家譜中記載往事,宗祠內刻碑懷古。或許,這松陽獨山的命名者,正是一個從前的南陽人呢。
(3)媽祖廟。這一方遠離大海之地,竟存有十多座媽祖廟,是奇異的事。我們在松陽老城晃蕩,過打鐵鋪、茶葉店、戲樓、理發店、面館、糕點鋪、咖啡館、酒吧…一轉身,就能看見同一座燦爛輝煌的媽祖廟。廟門上,兩個彩繪武士,滿身紅黃藍綠青黑紫,揮刀秉劍,震懾邪惡。門內,燭淚紛紛,代表平安歸來的遠行客,把淚水流在一個偉大女子面前。陪我們晃蕩的松陽作家魯曉敏解釋:本地有眾多客家人、畬族人,祖先由閩南遷徙而至,避亂求安,帶來媽祖信仰。且松陰溪作為甌江支流通向大海,本地茶葉、紅糖、稻米等作物,乃至求學謀生的少年,都必須走這一湯湯水路,與外部世界交流互通,故媽祖出現于浙東南山區,很自然,庇護本土和遠方,很必要。多年前,魯曉敏為《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寫文章,推介故鄉山水,無意中寫下“最后的江南秘境”這句話,成為當下松陽廣告詞。我,如果也想成為秘境中的人,須有秘而不宣的喜悅和沉痛,讓內心增加山海連綿般的景深,拒絕膚淺和平庸。
(4)水口。意即“流水進出的村口”上水口,一般從山勢高的西北角流下,洶涌穿越村莊,供飲用、洗滌、澆灌莊稼;下水口,大抵上位于山勢低緩處的東南角,逐漸收攏,須造一座橋,石橋、漫水橋或廊橋,像一把鎖,鎖住流水般的財富。上水口與下水口,位置關鍵,宜修廟佑護風水,須種植風水樹,香樟、紅豆杉或楓香樹,隱喻子孫繁盛、祖業長青。異鄉人望見幾棵異常壯大的樹木,就明白,前面有一座村莊,遂停步,略微整理衣襟、梳攏頭發,再向前走去。我仨來陳家鋪、西坑、松莊、酉田、楊家堂、膳壟等山村,都有樹木在水口迎接。其中,松莊,一棵大榕樹下,立著磚砌的小龕,其內貼著寫有祝禱詞的紅紙,半截蠟燭在燃燒。祭拜樹神,實乃溫撫自我,像詩人寫下長短句,貌似獻給詩神,實乃安頓內心。水口,水的嘴巴,說著全世界通用的口語,嘩嘩啦啦,誰聽了,都能一下子消除陌生感,回到童年和家園。
(5)坑。松陽地圖上,含“坑”字的地名不少:“坑里”“南坑源”“南坑口”“小南坑”“黃坑口”“球坑”“下馬坑”“橫坑”“東坑”“西坑”…坑,即“溪流穿過的峽谷”。谷禾、余笑忠和我,喜歡西坑。在觀景平臺上,可俯瞰兩座山脈碰頭形成的“V”字形峽谷,云團浮動,田野、村舍和流水歷歷可見。“V”字空白處,隱約浮現松陽城輪廓。在夜晚,在此地,大約能夠于高曠星空下,望城中燈火明滅林表,犬吠如豹。這“V”形峽谷,像心臟,像慶祝勝利的手勢,像騰空而起的雄鷹雙翅。我認為,西坑是松陽最美一角:既保持古意的幽深,又擁有向現代生活轉化的臨界性。突然,大風涌入峽谷,樹木顫動像戀愛中的人。我們仨脫下臃腫的羽絨服,假裝像樹木、像戀愛中的人,一瞬間變得簡單、熱烈,相互拍照,在壯麗風景支持下,都變得好看了一些。
(6)民宿。住宿于人民中間。這一新概念,源自英國的“家庭旅館”(bedandbreakfast,即“床加早餐”)。在中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民宿業最早出現于莫干山,繼而向江南、西南、中原…輻射。松陽好山水,吸引畫家和美術院校學子前來寫生,召喚攝影家身背“長槍短炮”創作,每年達數十萬人次。在美景中,一個凡夫俗子,突變為知名度響亮的藝術家,難度不大,只需要保持熱誠和素樸即可。他們,最初居于農家、鄉村小學。當更宜居的民宿,出現于本地九十座被國家認定的古村落,藝術家以及有藝術氣質的游客,頻頻來臨,把松陽視作精神棲息地。眼下,冬寒時節,民宿訂房量也達九成,春夏更一房難求。民宿前停放的汽車,掛著“浙”“贛”“閩”“滬”“徽”等地車牌。民俗主人,有“原鄉人”“歸鄉人”,也有前來定居的“新鄉人”—這也是我在松陽收獲的三個新詞匯,分別代表“原來住民”“自外地還鄉的人”“新來的外地人”。在西坑,“云里聽蛙”民宿的主人,是歸鄉人。他自上海還鄉,把父母留下的老宅改造一新。門外挖出小荷塘,培養蛙鳴,如果是歲末,這荷塘也能激發客人對于盛夏的想象力。
(7)端午茶。松陽自古盛產三葉:茶葉、煙葉、桑葉。尤其是茶葉,滋味悠長,被外地商人大量買去,貼上名茶標簽,暢銷南北。松陽人憨厚,默默在山間采茶、在灶膛前制茶。端午茶,并非茶葉,是一種飲品,由端午時節采摘的各種植物,按體性涼熱進行個性化組合,再晾曬、炒制而成,從夏天能喝到次年春。其成分如下:石菖蒲、艾葉、大鐵燈盞、百家吉、消食草、烏根呢、車前草、山木通、金鎖匙…在松陽,送客人的伴手禮就是端午茶。茶敘,也喝著端午茶。冬日里,端午也能通過一杯茶體貼肺腑,多好。離開松陽時,我買了一箱端午茶,以草木情意,消解狂躁和涼薄,很好。
這,似乎是一張可以無限寫下去的詞匯表。未完成。也好。
2、霽雪與望松
民宿“酉田花開”的標志,是一棵落雪的松樹,嵌在酉田村口黃土夯筑而成的墻壁上。幾步外,懸崖邊,挺立一棵尚未落雪的松樹。它巨大,有四百余年樹齡。樹身上鱗片密集,魚群般向天空游動,把人的目光帶向高遠處。無數松針,像母親手中的毛衣針,編織光線,以度過即將來臨的嚴寒。
我們走進民宿接待廳。此地曾是一座牛棚,前來看山看水的杭州林先生,相中它,打造成民宿。林先生有一個過敏體質的女兒,在酉田山水間,漸漸康復,由母親進行私塾式教育,課程有數學、詩文、英語、美術。酉田小學,因孩子們跟隨打工的父母去了城市,生源不足,改作書院,供村民和游客前來讀書、休憩。打理書院的女孩姓蘇,愛酉田的寧靜,攜全家來生活。巨大落地玻璃窗上,有她揮筆書寫的蘇軾《記承天寺夜游》,墨跡淋漓,如水中藻荇竹柏影,真好。
“酉田花開”接待廳的墻面,掛著標示倫敦、紐約、東京等不同時區的一組鐘表,顯出一座山村乃至松陽的開放性和世界眼光。
據統計,有數百名外國人,長居于松陽,寫文章、拍照片、制作視頻,向異域展現中國之美。在松陽,各家民宿招收雇員的條件,是能夠熟練使用外語、電腦、咖啡機、攝像機、無人機。前來應聘者不乏名校畢業生,衣著時尚,走在大霧、微雨或白云里,像走在上海外灘、北京金融街、紐約曼哈頓。山村里的老人,慈愛地看著他們,像看見自己去了遠方的子孫,抬手擦眼睛。他們把一捆青菜、一籃雞蛋,擺在這些新鄉人門檻前,悄然離去。民宿、來客與新鄉人,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山區生態。書店、美術館、診所、電器修理部、車站、垃圾回收站…這些現代性元素出現于深山區。外出漂泊的松陽人,春節回家,面對一個陌生化的故鄉,頓悟:山村的未來不是頹敗與消亡,而是再造、重構、煥然一新。遂有“歸鄉人”一詞生成。
沿著鵝卵石鋪筑的巷道,一個英俊管家,帶領我們仨,進入一座深宅大院改造成的望松堂。“酉田花開”新開張的這一客舍,兩層,圍成“凹”字狀結構。我房間門口,有隸體書寫的“松清”二字。谷禾房間是“松風”,笑忠房間是“松”,都與懸崖邊那一棵松樹有關。透過舊式木格窗,在房間內,仍能看清那棵松樹,其樹頂凸現于望松堂的馬頭墻上方,像一個蒼蒼古士子,騎馬奔赴遠方。那馬頭由青色磚瓦疊加而成,墻體則由黃土夯筑,兩者結合,就是青發黃鬃的駿馬。
在松陽,從縣城到山區,無論鄉紳大宅,或平民小院,墻體一概由黃土夯筑而成,歷百載陽光照耀,暖色調日益厚重,像沉郁堅毅的仁者。
魯曉敏對我解釋:一個老練盜賊,能迅速找到一面磚墻最薄弱處,拆掉兩三塊磚,就能穿堂入室。而土墻,在夯筑時摻雜稻草、碎瓷片,墻體堅不可摧,竊賊潑水浸滲良久,也只能掘掉一小塊墻皮。望墻興嘆,怏快而去。松陽最著名的黃家,其宅第同樣由黃土夯筑而成,現成為著名景點。我們過楊家堂,在水口仰望村莊,那自低而高、層層疊疊的民房和祠堂,一派金黃,被魯曉敏命名為“小布達拉宮”。松陽民宿構建過程中,來自北京、上海或香港的建筑師,都能夠尊重地方經驗,讓黃土與玻璃、鋼鐵,融會無礙,景象一新。類似于漢人,保持黃皮膚黑眼睛,但可以用現代漢語,與世界融會無礙。
酉田村這一座望松堂,亦復如是。
酉田,南宋士子葉夢得后裔聚居繁衍于此,有五百年建村史。“酉,就也,八月黍成,可為耐酒。”許慎《說文解字》中如此解釋。“酉”代表秋收和沉醉,吉。東山至西山,峰憐蜿蜒如巨龍,土壤肥沃,才俊輩出。清嘉慶年間,“酉田先生”葉起鴻妙手回春,是松陽“兩個半名醫”中的一個,聲動南北。遂昌、龍泉、金華等地的尋醫問藥者,翻山越嶺,紛紛來酉田求助。酉田先生將醫術一代代傳授子孫,目前,數十位后人在各地從醫。酉田村后山坡上,存有先生舊居。我仨去探看,那一個低矮、破敗的院落,大門緊閉,院內柿子樹結滿果,盡是累累的善意,供鳥兒啄食。
在酉田,望松堂最為醒目壯大。門楣上,嵌著刻有“西山霽雪”四字的條石。一樓正堂墻壁懸有匾額,舊意斑駁,可認出“剛健中正”四字,大約是清代舊物。我們仨在院子中徘徊,恍惚間,不知自己是財力雄厚的主人,還是來洽談生意的客人,抑或憨厚而狡黠的仆人。廊檐下,木雕圖案中的神仙、鳥獸蟲魚、枝條,精美鮮活。民宿改造過程中,未更動院落外觀,墻皮經風吹雨襲而剝落,仍保持原貌。客房內,則完全是現代生活格調:咖啡與紅酒相依,浴缸和空調皆備。院外古舊,室內新異,一個客人,在這兩者間不斷切換,有利于避免內心的凝滯、僵化。
傍晚,詩人松廬,自松陽城來酉田相聚。他愛松樹,結廬于松下,須保持孤獨和振拔,不易。我們四人在村口那棵松樹下,站了一會兒。峽谷深處的田壟一片金黃,我以為是晚稻,松廬說:“是黃金茶,松陽最珍貴的一種茶。”一處農舍上方升起一團霧,不是炊煙,我中午時分去看過,是一個老人在釀米酒,用遂昌木炭燃火,熱氣騰騰。外出謀生的人,即將返鄉過年,要靠米酒驅寒、抒情。松廬說,保護山林后,村民燒飯用電或煤氣,就沒有炊煙了。在楊家堂,我們看到一個男子手牽黃牛、肩背耕犁,走過大榕樹,旁邊有村人點燃干草、用鼓風機鼓吹,制造“晨霧”,供一群攝影家拍照片,去國內外攝影展上獲獎。老人的表演報酬,是每走一趟二百元。他腳抬得很高、步幅很小,這是長期爬山養成的習慣,即便在平地上行走,也保持這種步姿。類似草原牧馬人,在上海外灘游蕩,那兩腿間,仍勾勒出一匹馬的脊背輪廓。
在望松堂二樓茶室內,圍繞暗紅炭爐,我們喝米酒。炭,也是遂昌的炭,湯顯祖在遂昌任縣令時燃火取暖的一種炭,很有名。米酒,正是村中那一老人今日釀制的新酒。身上漸熱,話題飛散。
松廬講述這一院落的故事。清朝,某一年,在杭州開壽材店的酉田人葉有寶,發了大財:杭州府,一個將軍突然死去,身材過于巨碩,府衙派人滿城尋覓,唯葉有寶的棺材店內,那一口闊大棺材正合適。葉有寶賺了一筆,趁機與府衙搭上關系,做起棺材以外的種種生意。發財后,回鄉建造這一院落。掏錢捐了貢生,有資格在門前樹起旗桿,像卑微的人終于挺直腰桿。
我感嘆:“這葉先生,算是松陽最早的歸鄉人啊。”谷禾說:“門額上,那‘西山霽雪’四字,意境好。這葉先生大概能讀詩作文。他只愛西山上的雪,不提東山,脫俗。”余笑忠贊同:“西山霽雪,四季讀,都合適。冬春嘛,的確有雪落,意境契合;夏天熱,看看這門額,涼快了;秋天里,對雪的到來保持預感,做好越冬準備,免卻無妄之災。這是一個智慧的人…”松廬對我說:“酉田村的葉氏祠堂,有碑刻記載,他們的祖先,也來自南陽郡。”我一驚。看來,在望松堂棲居一夕,非無緣無故。人間事一概有緣有故。
米酒帶來的醉意,很濃烈。松廬提議,去看一看月亮和松樹。我們起身下樓。一根粗壯的頂門杠,斜靠墻邊,一聲不吭。我抱了抱,很沉重。它是否曾經頂住時間的各種敲打、叩問和壓強?
我們沿著還沒有孵化出鵝群的鵝卵石巷道,朝那一棵松樹走去,像不愿意驚動四鄰的葉姓少年,在月光下上路,騎馬去了遠方。
3、讓大地煥發美善和力量
楊洋站在膳壟村水口的大榕樹下,迎我們,淡淡地笑。她裹著灰色披肩,像周圍峰嶺裹著一抹云朵取暖。
一座廊橋,橫跨于溪流。這種水上建筑物,有廊頂可避雨、遮陽,是南方常見的公共空間,供村民議事閑談。膳壟村祠堂,端然于廊橋邊,門緊閉,一把鐵鎖有了銹跡,像沉痛的心。整個村莊有九十多戶人家,村民三百人,以香榧、茶葉和竹林為生。目前,僅有二十多位老人和孩子留守,日日望水口,夜夜想山外。春節、清明一類重要節日,外出者還鄉團聚,膳壟頓然恢復生氣。祠堂外墻貼有一張舊紅紙,寫著演社戲、祭祀等活動的捐款名單和花費清單。我看見,“楊洋”二字出現其中。“我已是膳襲村人了,在這里生活六年,當然要捐。村里授予我‘榮譽村民’牌子,那一天,幾個老人和村主任送來,我高興極了!把牌子擺在美術館前臺。”楊洋的笑意,由淡淡變得溫熱,像這冬季里中午時分的天氣。
二O一六年,松陽啟動“百名藝術家入駐鄉村計劃”,力圖以藝術煥發山水活力。北京玖層美術館館長、畫家、策展人楊洋,是參與者之一。走過陳家鋪、楊家堂、松莊,到膳襲,內心驀然一動,腳步停下來。“這里太美!山脈像龍游鳳飛,日出與日落時,峰頂鑲金邊,很高貴。尤其是瀑布,水勢大,其他村不多見。當即就對縣長說,我要住下來,建美術館、博物館。現在,偶爾回北京,不習慣了,想念松陽和膳壟,有鄉愁了…”楊洋說,我們笑,在她引領下,朝著已啟用半年的玖層云水美術館走去。
路邊,一大片苔蘚嫩綠如春色,延展至溪流邊。這里曾是亂石堆積的泥地,楊洋帶領村民,把亂石堆壘成小山脈形狀,周圍種植苔蘚。在博物館、美術館落成后,她請來建筑師、藝術家,對道路、水系、房舍,統一進行景觀設計和改善。去年五月至十月,松陽第一屆“竹也”大地藝術節,在膳壟舉辦,五十余名全國及松陽本地藝術家,利用竹子等本土材料,現場創作四百余件作品。藝術節還吸引村民參與,在新概念竹器制作中,發現尋常事物的美,作品銷售后也能獲得回報。
“生活即藝術,大地即作品,人人都是藝術家…”楊洋在藝術節開幕式上致辭。那一天,村民坐在美術館臺階上,與藝術家肩并肩,懵懵懂懂聽,眼晴濕潤,不停鼓掌。
現在,田野里,留存若干藝術裝置作品。其中,一個舊樓梯,像手臂、吊車臂,高高斜舉起一扇舊木窗。楊洋解釋,那是藝術家明祖的作品,題目是《山際來煙》。那樓梯和木窗,是村民拆掉的廢棄物,明祖撿來、組裝。村民圍著作品,聽明祖解釋:那木窗就是畫框,窗內的四季山色,是畫框內變幻不定的畫,人、松鼠和鳥,都可以沿樓梯走上去,看看“畫”,又成為這“畫”的一部分。“村民聽得迷茫,但知道這是‘藝術’,是美的、新鮮的,就很驚喜。”楊洋說,我們笑。
一路遇見若干老人,楊洋熱情打招呼,彼此說著不同聲腔的話。我問她,能聽懂嗎,她說能聽懂幾分,是問好的話。她最喜歡的膳壟話是“嗦天光”,就是“吃早飯”的意思。把天光作為早餐,多美好。我卷起舌尖練習“嗦天光”的發音,大家笑。“我聘用的員工,見村民都主動問好。逢年過節,送去我們加工制作的手工皂、棕櫚油、椰子油或小點心。村民們也給我送來柿子啊、冬筍啊,關系可好了。”這時,兩條狗尾隨而至,對我們異鄉人的氣息有疑慮,低聲發出警告。楊洋轉身安撫:“別叫啊,是我朋友來了哦。”那狗松弛下來,不吭聲,轉身散步去了。
遠看玖層云水美術館,墻面金黃,瓦頂青蒼,與周圍村舍風格一致。不同處:整個建筑物緊貼一面山崖,隨勢賦形。館內,臺階起伏,寬狹有變,如武陵人劃船進入桃花源的那一洞口。拱頂壯觀:無數木頭交疊穿插、細膩拼接,成“八”字形結構。“像廊橋!”我感嘆,楊洋眼睛一亮:“對啊!這拱頂,就是請慶元縣的廊橋匠人胡淼師傅建起的。他呀,國家認定的木拱橋營造技藝傳承人呢,全國只有倆,厲害吧?我去慶元,看過他造橋的過程,很感動。那橋真美,西方人做不來。胡師傅一家數代人造橋,把造廊橋技術用到造房舍上,還是第一次,他是第一人。”
楊洋記得,動工那一天,二〇二二年初,循古風,有樂師擂鼓如春雷大作,回蕩于山水間。設計師和匠人手持紅香,致敬大地,向上蒼求得神助。美術館呈高低回旋狀,呼應周邊地理,充滿律動感,建造難度大。胡師傅重視手感、直覺,北京來的結構工程師,重視電腦演算,彼此爭論、辨析、推算…最后,由設計師拍板:大木作依據結構學計算,小木作尊重古老經驗。感性與理性結合,傳統與現代融會,最終,造就玖層云水美術館這一奇跡。“它繼承、更新了中國傳統營造技術,未用一釘一鉚,古而新,在世界上獨一無二。”楊洋說,好多國內外建筑師前來參觀,驚嘆不已。
我在手機中尋找到一個短視頻一胡淼師傅身板結實,平頭,穿一件圓領衫,接受記者采訪,說:木拱橋技藝復雜,但細分至最小單位,也就是三根木頭,一次又一次穿插疊加、穿插疊加…我笑了。這一席話,完全像作家的創作談:文章復雜,但最小單位也就是主語、謂語和賓語,一次又一次穿插疊加、穿插疊加,在紙上構造新世界。
一個老人牽著孩子,走進美術館,像走進家門,嘟嘯一句話,我沒聽懂。楊洋解釋:他在對孩子講,從前這里是柴房和牛棚。老人和孩子,沿臺階向上走,仰看墻上懸掛的一幅幅油畫,神情認真,如同在觀察山坡上自家茶田的長勢。
我們坐在美術館一角小憩,杯子里的咖啡表面,有牛奶調出的云朵。
“在偏僻的鄉村建美術館、造博物館,出于怎樣的考慮?”余笑忠困惑,楊洋緩緩道:“現在,很多鄉村荒涼了,原因就是不適應人的生活。大自然有美的一面,也有殘酷的一面,自古至今,都需要人工和技術的介入來改善,比如造橋、修路、筑屋、種樹、疏解河流等。與人工無關、天然就適宜棲居的大自然,根本不存在。但工業化帶來的污染、資源枯竭等問題,說明,人對自然的介入要節制、理性。當下,到了用藝術和文化改善鄉村的階段,讓鄉村更美,對居住者更有善意。剛才,那老人帶孩子來,說不定,因為這一個家門口的美術館,那孩子將來會成為畫家,最起碼,他將會擁有審美能力,人生被美改變。而他,又會去影響、改變周圍的人”我、谷禾和余笑忠,連連點頭,看眼前女子清瘦的身體內,似乎暗暗燃燒一堆篝火。
“我來膳壟,不是當隱士。隱士,還是躲在城市最愜意,門一關,誰都不用理,唯我獨尊。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還是想通過行動,影響一些事、一些人,覺得這樣過日子才有意思。膳壟村的人喜歡我,我就開心。松陽有許多年輕藝術家,比如王芬天,是縣政府派來對接美術館工程的聯絡員,成了我朋友。她的水彩畫,參加了我們的‘竹也’大地藝術節,畫的都是松陽風景,水口啊,茶田啊,松陰溪啊,后來印刷在文旅產品包裝盒上了,多好!我女兒在美國讀書,我讓她看芬天的畫,鼓動她來膳壟。她說,回國了就來,大概是敷衍我。”她有些惆帳。我們安慰她:“會來的,膳壟這么美,我們都不想走了呢。”她眼一亮:“真的嗎?那就留下來吧,長住、短住都行—一這個美術館可以住,后面山坡上,建了幾個房間,我還租了菜地,有新鮮青菜吃。這里的風景人煙,一定能讓你們寫出好詩。”
谷禾后來對我感嘆:“荷爾德林那句詩,‘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充滿勞跡’,可以用在楊洋身上,用在把松陽的所有新鄉人身上。他們與那些歸鄉人、原鄉人一道,在勞作中創造詩意,像詩人。我們在紙上寫句子,大多是不及物的虛言,制造了多少文字垃圾,慚愧”我同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走出書齋,開展鄉村建設運動,梁漱溟去山東鄒平,晏陽初去河北定縣,陶行知去南京曉莊,就是力圖以教育、醫療、農業種植等多維度變革,改變鄉村凋敝局面,推進一個農業國度的現代化。這一運動,遭當時政府疑慮、阻撓,后因抗戰爆發而不了了之。當下眾多學者、藝術家,投入鄉村建設,正是在延續并超越先行者們的探索,讓大地煥發美感、善意和生命力。
我們起身、告辭,楊洋送到路邊,指著幾棵小樹說:“那是我剛種的桃樹,明年來看桃花吧!膳壟會更美,比我去臺灣島看見的藝術鄉村還美,能吸引更多客人、更多美術院校的學生來,就能為村民帶來收入。我們美術館員工,輔導村民編竹籃,每個十元,不管好壞、不管能不能賣出去,都收下,村民覺得日子過得有意思了。我記得,美術館落成那一天,布設在全村的暖燈,第一次全部打亮,老人們擦著淚說:膳壟這么美,兒女們會回來我聽了很欣慰,也很難過。村子人氣旺了才有活力。你們也要再來哦!”
山澗溪流也來潺潺送別,依依不舍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值得珍惜的人了。
4、大象渡過溪水
王芬天帶我們穿行在象溪鎮。
這一個大眼睛女孩,就是楊洋提到的青年水彩畫畫家。在浙江大學城市學院讀完視覺傳達專業,略猶豫,還是接受松陽召喚,成為歸鄉人。先后在文化館、縣政府工作,參與玖層云水美術館建設。不久前,剛到象溪鎮政府任職,每日風風火火穿行于村落間,建旅游驛站,培訓村民直播帶貨。最近,象溪鎮在浙江村歌大賽中獲獎,芬天開心極了,在微信朋友圈展示村民放歌的樣子。“貴州的‘村超籃球賽’,多有創意,帶火鄉村旅游。我們也得想辦法,讓象溪火起來。”芬天這樣說著,邁大步,我們也加快步伐跟上。
穿過牌坊、街巷、集市,進入朱熹在此地傳道解惑的學堂遺址。墻上,書寫有夫子語錄:“未得乎前,則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則不敢志乎彼。”我出神半分鐘。每一個人,都處在“前”“后”之間的鏈條上,如松陰溪一滴水,處在前一滴水、后一滴水之間。每一個人也都面對“通”“志”之使命,由此及彼,像越江而去的那一只蒼鷹,銜接了兩岸。
發源于遂昌的松陰溪,全長一百余公里,過象溪鎮,在這群山間的平原上,拐一個“U”形大彎,向甌江主流匯入,氣象不凡。于是,象溪人煙比山區密集。我問芬天,“象溪”一名何來。她解釋:千年前,高氏先人見溪水中有一巨石,狀如大象,且江河拐大彎處,必有俊才生發,遂定居于此地并命名之。現在,鎮民大多姓高。我們沿松陰溪疾走,未見溪水有大象,也無帆檣過眼。新世紀以來,高速公路、鐵路、空路,密集交織,讓自古忙于載舟覆舟的松陰溪,松一口氣,致力于體現流動之美、滋養風物之功。目前,象溪成為國家AAA級旅游風景區,旅游業是全鎮主業之一,旅館、餐館和咖啡館繁多。
芬天拿一冊松陰溪黑白照片集,給我看。溪流和天空是白色的,溪流上的舟船和兩岸山勢,是黑色的。舟船上的船夫、商人、學子、遠行客,碼頭上的樹,送別的人,一概模糊不清。類似于宏大史詩,常隱匿細節,唯當事者冷暖自知,如溪流中飲水的魚。
在鎮上的高氏宗祠內,我看見“一門三杰”,就是松陰溪敘事的重要細節。
松陽現有二百六十多座宗祠,像心臟、圓心、燈芯,決定一個氏族的魂魄、場域、光。比如,楊家堂有一座宋氏宗祠,內設戲臺,逢祭日,向先祖演出《楊家將》,以“楊家護佑宋室”之傳奇慰藉亡靈。高氏宗祠,則把戲臺設在祠堂隔壁庭院,演出時,戲院和宗祠的大門一并敞開,亡靈聽到鑼鼓聲、誦唱聲,就驀然醒來、飄然而出,藏在云朵或燈光里,俯瞰戲臺和子孫。入高氏宗祠前,我看見戲院門口貼有海報:“今日劇目,松陽高腔《三狀元》。”大約是高氏先祖愛看的一出古戲。
宗祠內,正墻上,依次排列十七位高氏祖先的彩繪像,官服絢爛,神情雷同。顯然是一種虛構和想象。畫像未標注名字,就可以象征所有人的源頭,而不必追問面目畢肖否、位次妥當否。智慧。松陰溪,那“U”形拐彎之巨闊,溪水中大象之無形,朱熹思想傳播之持久,令高氏家族才子輩出,先后涌現七十余名進士、秀才,入仕途,走水路,去遠方的京城與州府,敲驚堂木,寫大文章,經世濟民興家邦。
高煥然即其中之一。
一八六一年,高煥然生于象溪,在光緒二十四年,即一八九八年,中進士,任欽州知府。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他黯然歸鄉,五十歲,創辦象溪初級小學,為高氏少年開蒙引路,送后人到新世界里去。一九二五年,為主編《松陽縣志》,他走遍故鄉山水,搜盡奇跡打草稿,翔實記載地理、氣候、稼禾、民俗、人事,為一個地域追根溯源,保存記憶。一九三四年故去,留下《八要歌》,關涉“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祖訓,傳布至今。
在高氏宗祠,那十七幅彩色繪像下、長案右側角落里,有三幅黑白照片,很突兀,我急忙走過去。寫實性照片進入一座寫意性的祠堂,非同尋常。果然,我看見了高煥然:頭戴圓頂小帽,棉袍在身,大約是在冬季拍下這一黑白照片,面目中正,鄉村紳士氣度畢現。兒子高自元,孫子高威廉,位于其兩側尺寸略小的照片里,三代人并肩凝視未來。高自元身穿飛行服,高威廉一身西裝,都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英氣逼人。我問芬天:“這一對叔侄,不同尋常吧?”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高自元,字“志飛”,與其命運暗合:一九三五年,二十三歲,在杭州筧橋畢業于中央航空學校,成為中國空軍第一代飛行員。能駕機在毗鄰的兩棵松樹間一躍而過,系當時進口機型試飛員。一九三六年十月,中國從意大利引入一款戰斗機,以備對日作戰,高自元在南昌上空試飛,氣缸爆炸,機焚人亡。比叔叔小三歲的高威廉,晚一年進入中央航空學校,一九三七年畢業后,自武漢機場起飛,炸沉長江上的日艦,返程遭多架日機圍攻,油箱中彈,機焚人亡
一個家族,為中國貢獻兩名烈士,罕見,與高煥然訓導有關,與象溪有關。任何人,都是地理與歷史的產物,接受山水和時代的遴選,杰出或平凡,各自前行。
高氏三杰辭世前后,抗戰正處于艱難時段。一九四二年、一九四四年,麗水保衛戰、龍衢戰役,相繼在甌江上展開。一條大江,每天有數千輪船向中國內陸運送抗戰物資,衢州機場,則有中國戰機頻繁起降。浙東南被日軍視為戰略重地,反復轟炸、進攻、占領。中國軍隊犧牲數千男兒,一次次收復失地,使日軍沿江而上的野心,破滅了。
松陰溪與甌江命運與共。溪水上,最初有竹筏、木排、獨木舟,而后有蚱蜢船、客輪、快船,往來上下游,運出本地的竹木、稻米、茶葉、藥材、紅糖、煙葉、才子志士,載回上海、寧波或溫州的棉布、海鮮、明礬、食鹽、鐘表、縫紉機、遠方消息,再靠馬騾和人力,轉運至浙西山區城鄉。一九四二年八月,日機轟炸松陽,松陰溪出現日軍炮艇。日軍原田旅團兩千名士兵,在二十八天內,燒殺搶掠,播撒炭疽、鼠疫、傷寒、霍亂等細菌病毒,松陽受害者達一萬余人,死亡數百人,抓捕勞工近兩千人。嶺深水險處,如陳家鋪、楊家堂、西坑、松莊等山村,也未幸免于日寇踐踏。八月八日,酉田,日軍一百多名士兵闖入,搜刮錢財,毆打民眾。在我們多年后目睹的崖邊那一棵松樹下,他們置鍋灶,用搶來的雞鴨豬羊烹制餐食,大吃大喝一番,恐遭報復,傍晚匆匆下山進城…
在松陽讀到《日軍侵略松陽暴行調查》一書,各種細節,觸目驚心。如,松陽城的煙廠和煙鋪,在日軍放火焚燒中散發出濃烈煙味。此時期,生產的一種香煙牌子,名為“戰士牌”,煙盒上,繪有中國士兵與日寇拼刺刀的形象。整個抗戰期間,松陽犧牲者、受難者達數千人,以高自元、高威廉叔侄,最為榮耀一在高空中粉身碎骨,化為星辰,予黯淡境地中的人以信心。
松陽數日,我獲得諸多地方知識,其中之一:山鷹,在衰老或受重創后,會猛然撞向危崖絕壁,死去一志在于飛,從身體,到靈魂。
中午,芬天在戲院附近的餐館請客。吃溪魚,我嘴巴如水口,腸胃與肺腑應該像松陰溪,清澈而寬闊。吃燈盞盤,一種燈盞狀的菜盒,名字好,敦促一個人,向周圍的事物散發光線。
佛經中,有“三獸渡河”的故事:兔子、馬和大象一同渡河。兔子游過河,不知河水有多深。馬也游過河,知道岸邊水有多深,不知河中間的水有多深。大象則一步一步從河底走過,步履堅實,知道每一處的淵深流急。三獸渡過同一河流,認知卻迥然不同,猶似修行境界有高下之分,負重能力有強弱之別。在時代激流中,每一個人的體態與作為,迥然不同。成為高氏三杰那樣的大象,是一種理想、尺度和召喚。
戲院已開演,傳來鑼鼓聲和高亢唱腔。
“詩曰思無邪,禮云樂象德。”高氏宗祠內立柱上,鐫刻這樣一副對聯。
5、思遠道
“…我來松陽三天,一路上,有許多新景象入眼,有許多新感受生發。再回上海,我就不是來松陽前的那個我了。異鄉的、路上的一切,讓視野解放,心靈才自由、開闊,舊我轉化為新我。今天,冬至,也是一個重要的轉化時刻一冬至這一日,白晝和夜晚,時長相等。從明天開始,白晝慢慢變長,便于人們在日光里旁作,春天漸漸到來。你們上中學了,這三年,也是人生轉化的關鍵期。‘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是通過書與路,拓展自我,將知識轉化為情感和行動力”
松陽第三中學,大教室坐滿師生,聽取我以《行走與寫作》為主題的講座。此時,谷禾、余笑忠也在其他學校授課,為松陽未來,作一點貢獻。松陽第三中學的一千多名少年,來自縣城或山區,明亮的臉,就是松陽的光輝。
我談起與松陽有關的兩位古人:葉夢得、沈晦。
葉夢得,北宋戶部尚書。沈晦,比葉夢得小七歲,北宋最后的狀元,曾作為人質被金國拘于朔方。兩個人,先后渡江南來,向偏安于西湖邊的皇帝,呼吁收復中原,無回應,心難平。不平則鳴,在松陽山水間隱居、寫詩。葉夢得依舊心系故國:“歸來三徑重掃,松竹本吾家。卻恨悲風時起,冉冉云間新雁,邊馬怨胡笳。”沈晦絕意斷念,在上方山下、松陰溪邊,看白云、吃青菜:“此生真與世相忘,投老生涯寄上方。洗足關門枕書臥,山前松檜雨瑯瑯。”谷禾、余笑忠和我前去尋訪,沒找到沈晦墓地。延慶寺前古塔,微微傾斜軀體,似乎在向那些渺茫前賢致意。
“葉”與“沈”,是松陽的兩個大姓。葉夢得逗留此地,為《南陽郡葉氏宗譜》作序,追葉氏遷徙之漫長譜系,南陽郡,是其中一個關鍵節點。序文結尾處寫道:“夫興廢隱顯之理,明積善積不善之報,自必枝繁葉茂,恢廓崢嶸,庶無愧于遙遙華胄也矣!南陽夢得少蘊撰。”因“南陽”二字,葉夢得與我隱秘關聯,西山霽雪與我隱秘關聯。
沈晦,也與我隱秘關聯。在松陽讀他的美好言辭,一個后生,與前賢如何無關?其七世孫沈佺,與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少女張玉娘,發生一場生死戀,被譽為“松陽版梁祝”:沈佺訂罷婚約后,赴臨安趕考,途中患重疾,亡,年僅二十一歲,“對景頓成追省”。張玉娘寫詩作詞哭沈生:“仙郎久未歸,一歸笑春風。中涂成永絕,翠袖染啼紅。悵恨生死異,夢魂還再逢。寶鏡照秋水,明此一寸衷。素情無所著,怨逐雙飛鴻。”拒絕另嫁他人,二十八歲,卒,與沈佺合葬,終成雙飛鴻。
谷禾、余笑忠和我,到松陽,就去看了張玉娘墓。從前的郊野,現成為松陽縣城繁華地帶。不見墓瑩,存一塊古碑,標識著當初埋葬的位置。張玉娘故去后,丫鬟霜娥和紫娥魂飛魄散。一只陪伴她多年的鸚鵡,哀鳴三聲,死去。丫鬟與鸚鵡,也葬在一對情人身邊,這墓,就被稱為“鸚鵡墓”。一眼古井,大約為澆灌莊稼而鑿就。我低頭,不見井水和倒影。
在松陽和江南,沈張愛情故事家喻戶曉。茶館或酒吧內,主與客談起沈張之戀,常常走神片刻,省思自己那一份愛:春風般歡悅、秋水般明澈否?決絕否?恒永否?場面一時冷寂,主與客急忙換話題。
張玉娘與李清照、朱淑貞、吳淑姬,并稱為“南宋四大女詩人”,有《蘭雪集》傳世,閨情纏綿之外,豪氣干云。在《從軍行》一詩中,她設想自己,“三十遴驍勇,從軍事北荒。流星飛玉彈,寶劍落秋霜。書角吹楊柳,金山險馬當。長驅空朔漠,馳捷報明王。”其更多作品,敘寫松陽山水之美。“野春鳴澗水,山月照羅裳。此景誰相問,飛螢入繡床。”“三月江南綠正肥,陰陰深院燕初歸。亂銜飛絮營新壘,閑逐花香避繡幃。”“煙迷浦口人跡稀,老松瘦竹橫斜暉。舟人鈐切莼羹美,竹葉香清蟹正肥。”…
在松陽,廣告牌、大巴車廂、墻壁、旅游手冊、產品包裝盒、媒體新聞、餐具、客房電視屏幕、短箋屢屢有葉夢得、沈晦、張玉娘的詩句,與我相逢。那關于愛和美的修辭,助推松陽生生流轉,如同張玉娘品蟹時那一葉舟下的松陰溪,潺潺不息。
《行走與寫作》講座,進入對話環節。一個少年站起來問:“我愛讀古人詩,很美。現代人再寫舊體詩,有意義嗎?”我答:“有意義啊。今人寫舊體詩,就是表達與古人精神相通的那一部分,山水人心中不變的那一部分。新詩呢,利于表達現代生活中全新的那一部分。今人和古人,詞匯表有重疊、有差異。比如,‘水口’‘松’‘月’‘溪’,是舊詞匯,但仍然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新新不已,讓我們頓覺距古人不遠。‘火車’‘插秧機’‘搖滾樂隊’‘冰箱’‘酒吧’‘量子糾纏’‘人工智能’,這些新詞匯出現后,舊體詩這一容器,就顯得太小、太精致,容納不下一個新世界,就只能由新詩來承載。在松陽這幾天,我像回到一張舊詞匯表了。今天,在松陰溪,我還寫了一首舊體詩呢,‘云淡風緩日色暖,山深鷺隱溪聲新。不見紅塵逐利客,轉身即成少年人’。”
掌聲響起。我沉浸于這首舊體詩,就很像一個松陰溪邊的古人了,有可能碰見葉夢得、沈晦、張玉娘,就與他們談談山水之永恒、時代之巨變吧。
“我們面對前人從未遇到的新詞匯、新疑難,那就需要新思想、新行動。未來,你們不管經商、務農、教書,或成為工程師、科學家、導演,寫作是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從演講稿、辯護詞、談判方案、合同書,到日記、微博、微信、視頻直播腳本,都必須自己動筆,而不能依賴機器人。因為,寫作,就是觀察、判斷、想象,就是行動。在寫作中成為人,成為有新意的人,而非重復前人腔調的遺老遺少,才有資格與前賢、后輩,談談我們所處的時代,讓他們對我們給予肯定。至于是否能成為作家,是次要的事、小部分人的事。‘寫作’這一概念,大于、重于‘創作’。”
掌聲響起。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抬頭看窗外,學校大門口有許多家長,坐在摩托上或抱臂挺立路邊,向校內張望。
“今天周五,父母們已等候在校門前,接你們回家,這就是愛一有場景,有畫面感和溫度,很具體,不抽象。我們常常講‘愛生活’,就是要愛具體的細節,像張玉娘那樣,看見一只螢火蟲飛入繡床,很驚喜,寫進詩,讓我們讀了也很驚喜。我們講‘愛人類’,那就從愛身邊人開始,從父母、同學、老師,再到陌生人。我們講‘愛祖國’,那就從愛松陽的山水草木開始,松陽就是中國、世界。不論將來成為異鄉人、歸鄉人還是原鄉人,祝你們都能與松陽融會為一,走在一條通往美感和善意的路上。”
掌聲響起。不知松陽少年對這些話認同幾分,我似乎是在自語、自省。
最后,我提議,共同背誦流傳松陽八百年的一首張玉娘的詩,少年們都能領悟的一首詩,關于美、愛和孤獨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
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
朝云暮雨心去來,千里相思共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