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梅花書寫的生命象喻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039-03【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11

一、引言

李清照的梅花書寫貫穿其生命始終。其詞作常常以梅花自喻，無論是少女時期的活潑純真、婚后的幸福甜蜜、夫亡的痛苦思念還是國破的悲苦凄涼，李清照用個人經歷與境遇，賦予梅花不同的意蘊和內涵，以梅花寄托情思。李清照詞作中的梅花象喻，透射出其鮮活而隱秘的心路歷程。

二、青梅與寒梅象喻

（一）少女懷春

李清照出身書香世家，父親李格非為館職，以文章受知于蘇軾，為“蘇門后四學士之一”。母親王氏為相門千金。李清照乃大家閨秀，自小受文學熏陶，家境優渥，無憂無慮。

《點絳唇·蹴罷秋千》可謂是李清照少女時期的一部佳作。這首詞運用白描手法，將少女天真爛漫的姿態、害羞青澀的心理活動與活潑嬌俏的少女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打破了深閨少女守禮端莊的傳統印象。在春夏之交、“露濃花瘦”的清晨，少女到院中蕩秋千。即使身著輕衣，薄汗也從衣衫中透出。“見客入來，襪劃金釵溜。”李清照首先寫少女猛然間看見客人到訪后，因“薄汗輕衣透”的姿態羞于被外人看見，于是在慌忙中跑掉鞋子，躲到門后。慌忙中，松動的金釵從發髻上滑了下來。“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少女倚在門邊，借淺嗅青梅的動作回頭觀察這位不速之客。此時少女正值妙齡，“青梅”是少女掩飾羞澀與緊張的工具，如同少女青澀悸動的心情，充滿對愛情的向往與憧憬。詞的上下闋構成動態的空間轉換，在院中和屋內的轉換過程中體現少女“蹴”“走”“嗅”等行為動作。作者通過“青梅\"這一意象，展現了一個情竇初開、自然細膩、生動可愛的少女的心理活動。照應了李白《長干行》中“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與“青梅竹馬”巧妙碰撞，以“青梅”喻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呈現出嬌俏羞澀的少女形象，凸顯少女懷春。

（二）傲然自立

梅花不僅是季清照少女時期內心世界的寫照，還是李清照高潔品格與豁達胸襟的反映。《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創作于李清照十八歲左右，當時李清照正值出嫁前期，丈夫是趙挺之之子、端莊太學生趙明誠。同時，父親李格非為禮部員外郎。此時的李清照可謂處于人生得意之時，愛情幸福、家境優渥。

在即將出嫁之時，李清照以梅喻己，賦予寒梅富裕之態，表達高標逸韻的人生態度。“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李清照在這首詞中著重寫“寒梅”。以雪中寒梅，表現其傲視不群，獨占春首的品性。“造化可能偏有意”讓月光皎潔清澈，正如李清照與趙明誠的愛情，花好月圓，才子佳人如天作之合。“此花不與群花比”寒梅俏不爭春，使自然呈現出和諧之景。寒梅正如詞人的心境，詞句贊美了寒梅秉寬容之姿，表達了詞人厭惡世俗的坦蕩胸襟。詞人表面寫寒梅超凡脫俗，實際上是以寒梅自比。寒梅的內在品質與詞人高度相似，清高坦蕩、傲然自立，于自然中解放天性。與《點絳唇·蹴罷秋千》中的“青梅”相比，“寒梅”意象少了一份女子的嬌羞柔媚，多了一份高雅孤傲的意趣。

《點絳唇·蹴罷秋千》和《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是李清照現存的梅詞中，最早創作的兩首歡愉之辭。

兩首詞格調清新，以青梅和寒梅意象展示少女時期李清照的內心世界。她既有著青春少女的嬌羞活潑，又有傲然自立的清高和新婚之初的欣喜。從“青梅”到“寒梅”的內涵變化，可見詞人由少女到新婚的人生轉折，隨著年齡增長，其氣韻也逐漸豐盈。不論是“青梅”還是“寒梅”都從多種緯度展現了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展現了她的率真與生命力、高雅與生活情趣。

三、殘梅象喻

殘梅意象的兩首代表詞作創作于李清照第一個人生轉折點后，當時父親李格非被誣為奸黨，調離京城任職。崇寧三年（1104年），尚書省頒布黨人子弟只能在外居住的詔令，李清照被迫離京。此時，李清照受黨爭牽連，往返于汴京與故鄉明水之間，生活由安定變為動蕩。蔡京死后，趙明誠復官，被任命為萊州知府，離京外出做官，李清照因種種緣故未能與之同去，仍暫時居住在青州。趙明誠外出做官，李清照獨守空房，內心自然有許多無法排解的憂愁與苦悶。加之人到中年，青春易逝，詞人不由得引發對美好時光的珍惜和紅顏易改的感慨。于是，詞人與梅人物合一。詞不僅體現梅的命運，更體現了詞人中年時期的命運。

（一）梅寓離愁

《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作于崇寧四年（1105年），當時趙挺之為了回避蔡京，避免其心生怨恨，于是因病請求辭去右仆射官職。李清照困于黨派之爭，心情疲憊憂郁。她獨自在閨房中，無心欣賞春景。閨中梅花是李清照親手所種，于是她將目光著眼于此梅，將其視為命運相系的朋友，向它展露內心隱秘。“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紅酥指溫潤鮮艷的紅梅。李清照望著紅梅，含苞待放的紅梅蘊含著無限春意，但是明日又說不定在風雨中飄搖。不確定紅梅未來命運如何，恐怕會變為一枝殘梅流落于世間。詞人借對紅梅命運的嘆息，表明由于黨政之爭對自身未知命運的不安。“道人憔悴春窗底”早春的寒風可能將紅梅的鮮艷與嬌麗帶走，紅梅香消玉員，代表著詞人的青春時安逸優渥的生活也隨時光逝去。詞人憔悴惆悵，連闌干都不愿倚靠。或許“明朝風起”紅梅零落變為殘梅，詞人命運受黨爭牽連而飄搖不定。詞人將身世之嘆的人生感懷與殘梅聯系在一起，既憐梅，又嘆己。

（二）梅減孤寂

崇寧五年（1106年），蔡京被罷免左仆射官職，趙挺之被特別晉升為上述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宋徽宗感到天象異常，于是下令毀掉元祐黨人碑，并去除黨人一切禁令，李清照返回汴京。《滿庭芳·小閣藏春》便作于此年。

此時趙明誠任鴻臚少卿，兩人自李清照離開汴京已分別兩三年，夫妻長期分隔加之一夫多妻的婚姻形式，使李清照難免產生婕妤之嘆。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此時李清照回到娘家居住的小閣。詞的上闋寫季清照居住的環境狹小安靜，“藏”“鎖”等詞營造了清冷寂靜的環境氛圍，表達了詞人苦悶憂愁的心境，為下文“江梅”的出場奠基。“無人到”表明在這樣的居住環境下，詞人埋怨丈夫趙明誠未在身邊，生活沒有趣味，日子百無聊賴。并以“何遜在揚州\"抒發婕妤之嘆，產生寂寞孤寂之感。下闋，詞人將目光轉到梅花身上。自己親手種的江梅如今已經長好，即使獨自一人在家，有江梅的陪伴也不算孤單，從而在江梅身上得到一絲慰藉。“難堪雨藉，不耐風揉”詞人將江梅擬人化，關照江梅的嬌嫩柔弱，抱怨風雨無情。運用雙關手法，感慨江梅苦難的同時，暗喻身世之嘆，感慨新舊黨爭下自身命運的不幸。“莫恨香消雪減”在梅花粉褪香消之時，即使掃掉落梅，仍留有香氣和意韻。李清照以梅花自況，借之表達自己雖經歷苦難，但仍然百折不撓、孤高自傲，體現她堅韌的高潔品格和對人生積極向上的樂觀精神。

從《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和《滿庭芳·小閣藏春》這兩首詞，可以窺見在人生中期的李清照重返汴京時被夫妻間隔所困擾，被黨政之爭帶來的家族變故所勞累的心理狀態。這兩首詞中，不僅有詞人婕妤之嘆的愁悶和孤寂，更有其經受世事動蕩后頑強自立的胸懷。從青澀懵懂的少女再到滿心憂郁的少婦，李清照的心境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一方面，婚姻生活由幸福轉向疲倦；另一方面，家族由興盛轉為衰落。李清照的內心是復雜與痛苦的。但在這過程中，她高潔不羈的品格未曾改變，梅花意象的內涵也越來越深厚沉重。

（三）梅映凄涼

李清照隱居青州后和趙明誠度過了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夫妻生活。兩人賞花賦詩，享琴棋之樂，成賭書潑茶佳話。宣和三年（1121年），趙明誠受任萊州知府。在李清照到萊州尋找趙明誠后，兩人又共同致力于金石整理。然而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南下，靖康之變爆發，趙明誠奔母喪南下，只留季清照一人攜文物南運。不料在南運中遇青州兵變和鎮江盜賊，文物只剩寥寥。此時，李清照已年近四十五歲，《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便作于此時。

在此詞中，詞人選取殘梅抒情，照應了詞人的經歷南渡后的疲憊心境和對丈夫的深切思念。“夜來沉醉卸妝遲”詞人以酒入眠，排解心頭苦悶。少了丈夫的陪伴，靜夜顯得孤寂沉悶。本想借著酒意睡去，在睡夢中逃離現實、得到慰藉，然而“酒醒熏破春睡”殘梅驚夢，雖是殘梅，卻余韻無窮。殘梅的余香將詞人薰醒，破壞了美好春睡，被迫喚起詞人的憂愁往事。“夢遠不成歸”既是對美好夢境的憧憬與追求，也是對現實的厭惡與不滿。詞人醒來后發現無法回到故鄉，也不能同丈夫團聚，只有殘梅相伴，情緒更加悲傷凄涼。《詩經》中有“楊柳依依”，李清照詞中有“月依依”，運用“月”的意象，同時將月擬人化，表達對故鄉和丈夫的思念與不舍，寓情于景，情意綿綿。同作下《滿庭芳·小閣藏春》時一樣，此孤獨之時詞人又是僅有梅花陪伴。“更接殘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時。”詞人搓捻梅花殘蕊，以度過漫長夜晚。三個“更”，以靜寫動，借助殘梅表現詞人的孤單難耐心理活動，描繪孤獨凄涼的情感，同時讓婕好之嘆更上一層，隱含著對丈夫疏遠的無奈失落。“殘蕊”和“馀香”體現詞人內心的凄涼，加之殘夢的襯托，共同表達了詞人幽深曲折的內心遺憾和懷鄉憂國的家國情懷。

四、落梅象喻

李清照的晚年可謂是顛沛流離、飽嘗艱辛。建炎三年（1129年），趙明誠被罷免江寧知府，在赴命湖州知府途中感染瘧疾，不久病逝。這一時期，時局愈發緊張，于是李清照流落于兩浙之間，居無定所。國破、家亡、夫喪，李清照的身心已痛苦不堪。相比于早期和中期的詠梅詞，此時期的梅花，更多是憶春梅以詠落梅。臨近晚年的李清照賦予落梅憂郁和苦悶的情感，看到落梅，她仿佛看到自己波折的人生經歷和人到暮年的人生狀態。

（一）亡夫之痛

建炎三年（1129年），趙明誠卒于建康。趙明誠死后的十周年，即1139年，李清照寫下悼亡詞《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此時金兵早已撤退，時局好轉，李清照定居臨安，平息了喪夫之痛，以悼亡詞紀念亡夫趙明誠，懷戀亦為夫妻亦為友的婚姻歲月。歷朝歷代的詠梅詞不計其數，悼亡詩也不勝枚舉。而李清照將這兩者完美結合，作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以梅花悼念亡夫的悼亡詞。

詞人從“藤床”等閨中事物寫起，以“說不盡、無佳思”直接抒發憂郁愁悶的相思情。“笛聲三弄”勾起了季清照的憂郁，引出伴隨詞人一生的梅花意象。她因“小風疏雨”而流淚，因無人同倚而“腸斷”，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對丈夫的悼念。又一年春梅盛開，但人去樓空，無人共享此景。曾經的夫唱婦隨、默契的吟詩作詞如今已全然成為哀思，詞人將梅花作為全詞線索，著力描寫趙明誠去世后自己孤身漂泊的悲慘處境。梅花“沒個人堪寄”，無所依傍，正如失去丈夫流離無所依靠的李清照。此詞既是李清照對亡夫的悼念，也是對她一生經歷的總結。

梅花有傲然開放的幸福，也有飄零衰敗的落寞。經過時間沉淀與風雪摧殘，落梅別具一番風骨和氣韻，如同季清照的命運，出身于官宦之家，自小飽讀詩書；與趙明誠情投意合，婚后夫妻相敬如賓；后期家道中落、丈夫病故，國破家亡、孤身流落江南。梅花之落也是李清照命運之落，李清照以梅訴說其錚錚傲骨與哀婉欲絕的真切。

（二）喪國之憂

李清照晚年時期的詞作，不僅有對亡夫的思念還有對國家命運與前途的擔憂，和對自身人生坎坷的嘆息。國家破碎、戰爭頻發，《清平樂·年年雪里》正是詞人顛沛流離生活的寫照。在此詞中，李清照以梅回顧自己的一生，揭示了她與梅的命運聯系。詞人運用對比手法，上闋回憶往昔，“挼”這一曾在《滿庭芳·小閣藏春》中出現的動作再次被提及，梅花由發間的嬌貴飾物變為手中的寄愁之物。以手中落梅回憶初婚時與丈夫一同插梅賞梅的美好生活、中年時夫妻分隔兩地的思念。下轉為現實，如今詞人孤身居住臨安，已是“兩鬢生華”的晚年，直接展現詞人飽經風霜、孤苦衰老的現狀。“看取晚來風勢”面對國力衰微和自己年邁的慘淡處境，心底泛起感慨和悲涼。詞人以“風勢”喻國勢，借梅自嘆身世之時也為國勢頹廢而擔憂，既憂己又憂國，表達深重的家國之憂和身世飄零之苦。

五、結語

從青梅與寒梅再到殘梅與落梅，梅花意象記錄了李清照的人生境遇。梅花是她內心情感的外在體現，梅花意象的運用反映了李清照命運起伏的心路變化。李清照用梅表達少女之思、空閨之怨、國破之憂、喪夫之痛和流離之苦，以梅花品格表達自我的高潔傲岸與堅貞不屈。李清照與梅花物我相容，詠梅之風韻，嘆己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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