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和你們說說王紅衛這個人。我上初一的時候,他上高二。那時我住校,寄宿在他們宿舍。我們睡的是大通鋪,他睡在我的左邊,常常扭身過來,盯著我看,叫我渾身發毛。記得他說過,從沒見過這么明亮的眼睛。
他一臉小麻坑,胡子拉碴,牙齒黃黃的,身上還有味兒,和他做朋友我是心有不甘的。不過有他在,我倒沒那么想家了,得以度過那些寄宿的歲月。
后來,我從他們宿舍搬出來,搬到初中部新設的宿舍去了。我們很少見面,偶爾也會不期而遇,在飯堂或者在操場。跑操的時候,常能看見他,在西南角的小林子里,大聲背書。有時是讀英語,發音很嚇人,像是在咆哮,對著一片虛空;有時是歷史書,背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內容,這時聲音就低沉下來了。
不過,他的努力并沒得到回報,總是考不上,仍鍥而不舍地復讀。讓我算算,他大概參加過幾次高考。他來找我做槍手的時候,我讀高二,也就是他們高考前夕。那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考場。不過也很難說,聽人說,他上了電大之后,又參加過一次成人高考,無果而終。
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們高二(三)班的窗口時,讓我有些無地自容。那一刻,我感覺他很像我農村老家里來的人。后來他就常常在我們教室的后窗口出現,叫我去小飯館里吃飯,且出手闊綽。他這人往常摳得很,必是有求于我,可我就是不吭聲。再后來他終于和我說出了原委,讓我做他的槍手。他和我的歷史老師誰先找的我并不重要,反正他和我說起那樁事的時候,我已經答應了那個歷史老師。
歷史老師找到我,也是湊巧。我上初中時,他教過我兩年歷史,這層師生關系讓他找我做槍手的事順理成章,給他省了不少錢。高二那年第一學期期末考試,我竟破天荒地考了全班第三名,之前我的成績是常在二十名徘徊的。同學們異樣的眼神,老師們突然的關注,讓我整個高二下學期都像是處于夢中,飄然像是另外一個人。
歷史老師恰逢其時,像一個神秘的黑衣人,把我從教室領走了。他讓我上了他的小轎車,忽然的親切讓我很不自在。我從沒坐過這樣的小轎車,何其榮幸,我已經迫不及待,想這次會晤趕快過去,好在同學們面前炫耀炫耀。到了他家后,窗明幾凈,別有洞天,他笑著遞給我一根香蕉,真甜呀。我縮在皮沙發里,像一只驚慌的猴子。
后來歷史老師就開始和我說起做槍手的事,他說那人是他的一個表弟,他也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讓我慎重,讓我嚴肅對待。他又反過來說讓我放松,考成什么樣都不埋怨我,輕裝上陣,憑真本事就行,他的意思讓我別有所保留。當時,我根本沒聽進去,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怎么說呢?對我來說,這幾乎是天降恩賜。不像那些從一開始就學習好的同學,他們更天經地義。我還得說說那些年月,他們來找我做槍手的那一年是1999年,那些年,替人高考的事在我們那個考區很常見。
那些天,我處于一種奇怪的癲狂情緒中。從歷史老師家中離開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千塊錢(我在想,他若不是我的歷史老師,也許會給更多)。對我來說那無疑是一筆巨款,想想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才一百塊錢。我的錢包鼓鼓的,這讓我走在同學們中間,趾高氣揚。
王紅衛要我做他的槍手時,歷史老師肯定是找過我了。當然,他比歷史老師找我找得更早,不過只字未提槍手的事。后來可能是,我主動和他說起了歷史老師,他才和我說起他也想讓我這么做。他也許后悔不迭,心想該早和我說的。
他仍像往常一樣,去叫我吃飯,下館子。那段時間,他真的沒少花錢。高考前夕,他突然和我說,他找到人了。他和我說起了另一個人,也上高二。據說他語文很不錯,擅長寫作文。王紅衛在我面前興奮起來,他興奮時,嘴角有白沫泛起。他說,我讓他考語文,你來幫我考數學,歷史政治我來考,一定行,一定行。
他擰著眉頭,眼鏡在抖動,鼻尖冒汗。那一刻他像個瘋子似的顫抖,我被他驚到了,我想他也許天生是個冒險家。過了許久,我緩緩地說,也是用力地說,王紅衛,那是不可能的,至少我是不可能的。王紅衛氣呼呼地說,你這是背叛。他的意思是他對我這么好,像對親弟弟那樣對我,我們的感情比海還深。我若不答應他,豈不是背叛?
我氣惱地說,我要是從了你的意,那才是真正的背叛。他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扭頭走了,可沒過多久又回來了。這么快想通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離不開我。他斜眼看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這事有商量。我說,沒商量。他沒再說話,仍在我面前站著,一動不動,像是石化了。后來我一次次想那一瞬間。他那張臉在人群中,他的身后是攢動的人影。他像個木雕似的,事后我覺得那更像是一種正在捕食的爬行動物。
他拉著我走開,走向一個僻靜的地方。沒人。他猛地俯身跪下,跪在我面前,叫喊著我的名字,說,求求你了,哥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他哭了,眼淚一顆一顆向下滾。他讓我無法自處,我忙拉他起來。但我旋即又想回身跑開,被他一把拽住。他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跪下去的地方像是有一泡黑色的狗屎,他竟全然不顧。我看了那泡狗屎一眼,說,我答應你。
我說,可歷史老師那邊怎么辦?他開始訴說他的完美計劃,讓那個替他考語文的家伙替歷史老師的表弟去考數學,沒人知道,萬無一失。他的意思是我比他找的那個槍手的數學更好,他命懸一線,而這一線生機正是我和他的槍手之間的數學能力的差距。他說他都計劃好了。我問,準考證怎么辦?他讓我不用擔心,他正在準備。我想,這是一次豪賭。我也跟著激動起來,除了激動,我也有一絲得意,感覺我是個無比重要的人。王紅衛就是要給我這種感覺。他太了解我了,而我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高考第一天, 晴空萬里。我走在校園中,莫名雀躍。我拿著準考證,上面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杜金鋁。那三天我就是這個叫杜金鋁的人,而準考證上的照片卻是我的,有些模糊,不太像我。他們在照片上也下過功夫,這張照片看上去可能介于我和杜金鋁之間。
我進考場時,淡定自若,就像我真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叫杜金鋁的人。第一場考語文,我不太在行,很多都是亂寫。下午是化學,比想象中難,所幸還算順利,會的都寫上了。那一天沒見王紅衛,不知道他那邊怎么樣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當然,我更希望他出事。這樣的話,我就無須再冒險了。

到了晚上,我們終于見了面。那時,我剛見完歷史老師,人家比我還有信心,紅光滿面,勝券在握。王紅衛走在我身邊,提著飲料小吃,弓著背,問這問那,小心翼翼。再晚一些時,他的槍手也出現了。我發現,我和他的槍手的確有幾分相像。
第二天第一場就是數學。一大早,王紅衛就來找我,擔心我說話不算數。其實那一刻,我是打算甩手不干的。那天好像是個陰天,在我印象中,悶熱,讓人窒息。我隨他去了他所在的考場,現在已經很難想象當時我在想什么了,鬼使神差,怎么就跟他走了?杜金鋁的考場是在平房里,王紅衛的考場在樓房,二樓。后來我竟奇跡般地通過了監考老師的第一道檢查,走進了考場。偷梁換柱,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怎么做到的。確切地說,王紅衛是怎么做到的。他在考場外布局,運籌帷幄。我們賭贏了。我和他的槍手,只是換了下準考證,就各自進了教室。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但的確就這么發生了。
不幸的是,歷史老師氣沖沖地隨后趕來,讓我出去。我心神亂作一團,歷史老師一臉怒色,說,搞什么鬼。王紅衛也過來了,在旁邊替我圓場。歷史老師讓他滾。歷史老師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被拽得生疼。在回另外一個考場的路上,他說,每次考前我都會來看看你,擔心有事發生,沒想到,還是發生了,簡直是狗膽包天。
我還是回到了杜金鋁所在的考場。其中一個監考人員盯上了我,讓我出去。歷史老師在門口等我,他們耳語了幾句,我便隨著歷史老師離開了。我們去了一間辦公室,在那間辦公室里,歷史老師并沒罵我。他問我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我照實說了。說完,他一個人沉默地抽了一支煙,接著就急匆匆出去了。出去前和我說了一句,考試沒結束,千萬別出去。后來我才知道,學校在保護我,他在保護我,當然他也在保護自己,不能讓更上面的人知道。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歷史老師。我對他心中有愧,至今難以釋懷。印象中,他給我家里打過一通電話。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我家里的電話號碼,他在電話里通知我,我考了多少分。很糟糕,簡直讓人汗顏,他這是為了羞辱我。當然,也是告慰他自己,意思是不出那種事,我也考不上。他釋然了,反而讓我愈發不安。我的不安是,我那個第三名只不過是一場幻夢。也就是說,那次槍手經驗,讓我認清了現實。
我根本做不了槍手,我還不配。我后來能考上大學,與此不無關系。高三那一年,我每每想偷懶,都會想起歷史老師冷冰冰的幾句話:你就是考,也考不上。
那次風波過后,我們就放了暑假。暑假過后,我上了高三。聽說王紅衛去了市里的電大讀書。他勉強考上這么一所學校,也有人說像電大這種學校,只要有分,人家就收。我是從他的槍手那里得知他的消息,這也讓我感到沮喪。到最后,他連聲謝謝也沒說,反過來我倒像是那個做錯事的人。我們最后不歡而散,始作俑者成了我。
好在一切都平靜下來,緊張的高三生活開始了。國慶節前夕的某天晚上下夜自習后,我獨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忽然被一個陌生人叫住。我問,你是誰?他沒說話,走上來,和我四目相對。我看清了他的臉,像是在哪里見過。我剛想說話。他就猝然來了一拳,打在我右臉上,緊接著又是-拳,然后又飛起一腳。我很快被打趴下了。可他還是不解恨,把我提拎起來,繼續抽打。他說,知道爺爺是誰嗎?我沒說話,我已經猜出他是誰了。他接著說,讓你死個明白,我叫杜金鋁。他走的時候,摸了摸我的頭,說,我最恨背信棄義的人。
我忍氣吞聲,在水龍頭前漱口,洗臉,接著像沒事人似的,回了宿舍。我沒臉和任何人說起這事??晌倚睦镅什幌逻@口氣,這讓我對王紅衛尤其憎恨。國慶節放假,我騎著摩托車騎行二十公里,去王紅衛家找他。我想把我挨打的事情告訴他,想讓他知道,這都是他的錯,他要為此負責。
我沒他任何聯系方式,只能這么上門興師問罪。他家在縣城以南十公里遠的一個村子里,叫孫寨。一路上,我都在想王紅衛這個人,想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想他突然跪在一泡狗屎上。想接下來我可能會站在他們家門口,大聲斥責他,忘恩負義,我為他挨了一頓揍,說完我就會轉身離開,騎上摩托車,像風一樣,沖出他們村子。
我騎著摩托車進了孫寨,見人就問,王紅衛在哪里住?他們搖頭,不認識王紅衛。我越來越感覺,很可能被他騙了,這讓我更加憎恨他,發誓找不到他決不罷休。終于有人說知道,給我指了路。到了他們家門口,門口有幾株毛白楊。木門老舊,油漆斑駁,像是很久沒人住了。門兩側有對聯,紅紙泛黃,上聯寫的是:日出江花紅勝火,下聯是:春來江水綠如藍。一首白居易的詩。這道門只是一道門,沒有門房,院墻是土坯的,墻上有碎玻璃,防賊,不明白有哪個賊會選這樣的人家去偷。房子也破舊,低矮,房頂上有草,一根天線在房頂上隨風搖擺。
我在門外站了良久,猶豫要不要推門進去。這樣荒涼破敗,讓我忽然灰心喪氣。我又想起那天杜金鋁抽打我的臉頰時的情景了,我還是叫了門。有人應了一聲,我推門進去,院子里空空蕩蕩。我又喊了聲,王紅衛在家嗎?有個老太太從堂屋走出來,扶著門向外張望。這人大概是王紅衛他娘。人矮胖,頭發上別著一支黑簪子,像是眼神不太好,正在用力盯著我看。
聽王紅衛說過,他娘是小學教師,教語文的,看上去很不像,精神似乎還不太正常??伤婚_口說話,驚了我一下。一口普通話,在我們老家,甚是少見。我說,找王紅衛。我一口土話,突然顯得很怪異。她說,王紅衛在市里讀書,放假沒回來。她說話的腔調,和她這人太不搭了。讓我感覺,聲音來自桌子上的半導體收音機。
她揮手讓我進屋,我隨她進去了。她身子有點抖,搖搖晃晃,似乎還是沒看清我。我坐在八仙桌旁邊的太師椅上。一旦坐下,我又覺得不合適,迅速站起來。她根本沒注意到,我已經坐在太師椅旁邊的小方凳上了。在我沒進屋之前,她可能是在紡棉,一架木制紡棉機緩緩旋轉。這樣的紡棉機已經極其少見了,在我很小的時候見我奶奶用過。
她給我倒水。她能看清近處的東西,端著水顫巍巍過來。那一刻,我怒氣全消。我已經開始想象王紅衛在家的樣子了。我左顧右看,發現墻上全是獎狀,都是王紅衛的。很多都已蒙塵,但仍依稀可辨。她問我,找王紅衛有什么事嗎?我說,我是他同學,想找他聊聊天,好久沒見面了。我似乎也在說普通話。她說,你們沒約好呀?我說,想給他個驚喜。她笑起來了,說,真不湊巧,他沒回家。我說,我也沒什么事,就當認一認家門。
接下來我們就聊起王紅衛來。他娘開始說他的過去,說他被政治老師表揚,說他腦子是臺電腦,記憶力驚人。他特別優秀,他娘一遍遍重申。我很想笑,但又擔心被她看見。我很想告訴他娘,她是沒見過他給我跪下時的狼狽樣。不過我轉而又覺得自己不該如此。盼子成龍,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一直附和她。她說,從沒有同學來找過他,你是第一個。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她突然說道,王紅衛這孩子,人太實誠,容易被人欺負。說到這里時,我有些忍不住了。簡直要脫口而出了,說出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還要說,王紅衛成績要多差有多差,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嗎?就是這時候,老太太話鋒一轉,神色顯得落寞,緩緩地說,其實,有個同學來找過他,你不是第一個。她沉吟良久,終于說出了他的名字,原來是王紅衛找的那個槍手。他是來問我們要錢的,她說。就是趁王紅衛不在家時,找他們要錢。說替他考試,沒給夠錢。我說,您給了嗎?她兩手一攤,能不給嗎,我們丟不起這人。其實她全知道,只有王紅衛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說完這些話,我就準備走了。她給我倒的那杯水,我一直沒喝,水有點渾,杯子也有點臟。走的時候,老太太不停囑咐我,讓我別和王紅衛說我們說過這些話。我讓她放心。我開著摩托車沖出了他們那個村子,在公路上疾馳。我一直在想王紅衛他娘究竟是個什么人。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大四那年的某一天晚上,我的電話突然響了。一個陌生號碼,顯示的區號是我老家所在城市的。這么晚給我打電話,讓我驚慌不已。是王紅衛。我從宿舍急急出去,披著大衣去了樓道盡頭的公共廁所,我在那里和他聊了許久。他是在他娘的葬禮上給我打的電話,他正在村里守靈,突然想起我,想和我說說話。他說,想起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問他在做什么工作,他說,在鎮子上的林場上班。他這么說,讓我感覺有些難過。
后來他忽然質問我,你是不是來過我家?我想,他給我打電話就是為了這么問我。既然是他娘的葬禮,我就沒再隱瞞。我說,她一直在夸你,她很為你驕傲。他在電話那頭開始哽咽,哭了幾聲,但我感覺像是在笑。等他平靜下來,我問他,你娘說普通話?他說,說來話長,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但那一晚他并沒告訴我。掛了電話,我想到了他的家,一口油黑的大棺材橫在他們家堂屋,灰色的墻面上鋪滿了那些斑駁的獎狀。

我在廁所門口待了很久。假設我真的幫王紅衛考了數學,他是不是就能考上大學,成了另一個人?我一遍遍回想歷史老師追回我時的那一幕,記得我走在最前面,他們倆在我身后,我沒敢回頭看。我害怕看見王紅衛哀求歷史老師的樣子,也許他又一次下跪了。我走得那么快,就是為了躲開他。也不僅僅是如此,我可能更不想看見他功敗垂成的樣子。
我不愿再想下去,披衣回宿舍。我是這么勸慰自己的,要是沒有王紅衛,我有可能考不上大學,若是考不上,我又會去哪兒呢?也許和他一樣,去鎮上的林場打工。另外,讓我頗為困惑的還有,當時歷史老師是怎么找到我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聯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