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個月回家,一個普普通通邊吃西瓜邊陪爸媽看電視劇的晚上,到了10點,我媽一如既往地趕我上床睡覺。
就在我差一點就關上臥室門的時候,我媽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喜形于色,她麻利地打開我床底下的柜子,在里面翻翻找找,拿出來一件粉色的衛(wèi)衣。
櫻花粉,精致的刺繡圖案,以及那個經典的嬌憨可愛的小熊L o g o。“咚”,一粒石子投入我平靜的心湖,激起了朵朵漣漪。
“快試試大小,不合適明天就拿去換。”我媽眼睛亮晶晶的。我虔誠地套上新衣服,認真感受衣料劃過皮膚的柔軟舒適,低頭打量自己穿上這件夢寐以求的衣服的樣子。
我已經過了少女的年齡,卻終于穿上了10年前少女時期最想穿卻求而不得的衣服。“好看!”我媽在一邊贊不絕口,我沉默以對。
15歲,我順利進入重點高中的文科實驗班。班里50多個人,男生不超過10個。或許是數(shù)量龐大的青春少女聚集在一起產生了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德育處主任對文科班的儀容儀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猶如武林功夫分門別派,女生臭美起來風格也各不相同。Y Y同學是運動系清新少女風,L L同學是甜美系淑女風,我最喜歡Q Q同學,她有很多套小熊圖案的衛(wèi)衣,把她襯托得時尚可愛。漸漸地,我有意無意了解到,那是個來自韓國的服裝品牌,衣服均價500元。
經歷了一番思想斗爭,我愛美的少女心占了上風,向我媽提出一筆“交易”。在早餐的飯桌上,我扒下一口粥,含混不清地說:“媽,我還有半個月就月考了。”我媽專心地剝著雞蛋殼,應了一聲,“嗯。”又囑咐我一句,“正常發(fā)揮就行。”
發(fā)覺到媽媽完全沒有意識到我話里有話,我心下有幾分愧疚,但還是厚著臉皮說了出來:“如果我考到前10名,你可不可以給我買一件新衣服啊?”
“ 啥衣服啊? ” 我媽的語氣加重了。“專賣店有賣的,圖案是小熊的衛(wèi)衣。”我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媽把剝好的雞蛋放在我面前的空碗里,“行,快吃。”我看到她皺了皺眉,但還是答應了我。
那半個月里,我總是有使不完的力氣用在學習上。以往沒有耐心去攻克的知識點和題目,我也十分認真地研究起來。最終,我取得了第6名的好成績。那之前我的成績一直徘徊在20名左右。
當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媽之后,她開心地捧著我的臉,使勁地親了一口,然后從衣柜里取出一個購物袋遞給我。
看到那個購物袋,我頓時心里涼了大半,再掏出衣服一看,胸前是有個刺繡的小熊,還算好看,但這個小熊的形象,我十分陌生。
一瞬間,委屈、失望、難過,種種情緒涌上心頭,我瞪著一雙淚眼,戳穿我媽,“你不是在專賣店買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穿著它在我媽面前晃來晃去,以提醒她為人母卻不講誠信。但是在學校里,我把它藏得好好的,一次都沒有拉開校服拉鏈。
類似于一種自我折磨,我不斷回想起那天晚上,在我情緒崩潰時,我媽也又急又氣,她批評我:“小孩子要什么名牌!有衣服穿就得了唄!”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跟我媽要過任何衣服,也再沒提起過小熊。
上大學以后,我經常流連在商場里,路過小熊品牌店無數(shù)次,但從來不敢踏入,潛意識里,我認定那是我不配擁有的東西。
這種感覺隨著工作賺錢以后慢慢淡掉了,我在北京的大商場里看上了某輕奢品牌的高跟鞋,一下子連買兩雙,導購對著我笑出了褶子。我挎著兩雙鞋,在商場里左看右看,儼然一個品位高、經濟能力不俗的都市麗人。
我覺得我已經忘了跟小熊有關的事,直到穿上這件粉色衛(wèi)衣,一下子很多種感覺雜糅在一起。我鼻子一酸,借故去客廳照鏡子跑開了,只是不想讓我媽看到,因為小熊,我又哭了。
原來在我心里,一直蟄伏著年少時的渴望。原來在我媽心里,也一直埋藏著對我的愧疚。哪怕我已經過了花季少女的年齡,她還是想對我有所補償。
我朋友小莊小時候特別愛吃薯片,每次和家人一起逛超市,他都會趁媽媽不注意,偷偷拿一包薯片放在購物車里。當然了,很快他媽媽就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時候會把薯片又放回貨架上,還會斥責他:“這些垃圾食品有什么好吃的!”他覺得媽媽對他太苛刻,不舍得花錢給他買零食。
現(xiàn)在他每次回家,他媽媽都要帶他去逛超市,讓他想吃什么就買什么。有一次他故意拿了很多包薯片,結果預想中的責罵并沒有出現(xiàn),他媽媽只是瞟了一眼,然后拿起旁邊的果汁,對著一堆日文露出疑惑的表情,問他想不想喝。他說,那一刻,他感覺心里“轟”的一下,不知道什么東西沖破了他穩(wěn)定的心理防線。
他突然很想和舊時光里的自己來一場對話,告訴那個年幼的孩子,其實你媽媽很愛你,她什么都記得。
我非常理解小莊的感受。年少時,我們會在天平的兩端,各自放上父母的愛和一些砝碼,父母如果做到了那些砝碼對應的事,就是很愛我;如果沒做到,就是愛得很稀薄。我們從來不會去想,父母沒做到的背后,藏著怎樣的無奈和悲哀。
其實,我早就諒解了我媽沒有按照約定給我買一件貨真價實的小熊衛(wèi)衣。
那是偶然一次打開她臥室的衣柜,我不小心碰倒了她放在柜子一角的舊衣服,摞得老高,搖搖晃晃。整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些舊衣服都是好幾年前買的,已經很舊了。撫過T恤垮掉的領子,摸著針織衫凸起的毛球,疊起我爸洗得褪成白色的牛仔襯衫,我很難過,也很自責,最終釋然。當我向我媽開口要小熊衛(wèi)衣的時候,我是否注意到她正穿著什么衣服呢?沒有。
是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那時候家境不甚寬裕,父母十分節(jié)儉,但對我已足夠大方。因為除了小熊衛(wèi)衣,我腦海里沒有任何覺得生活艱苦的記憶。
我偷偷用指腹把眼角的淚抹干凈,然后回到我的臥室,看著我媽,粲然一笑:“尺碼剛剛好,不用換了!”我們誰都沒有提10年前的那件事,但我知道,它終于在今天了結了,以后將徹底化為過往歲月里的一粒塵埃。
因為,比起愛的重量,很多事都太輕,太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