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盡柑來遇見你》：女性托舉的微光

我的外婆告訴我母親，女人要有足以養活自己的本事。我母親則告訴我，教育與經濟能力，是一個女性在這個世界上的自立之本。到了我，出生于20 世紀90 年代以后的第三代女兒，在吸收兩位母輩的人生經驗的同時，也自認為攢足了能夠傳遞給下一代女性的去蕪存菁的生命啟迪。譬如，在能力范圍內盡量自由選擇活法，自由決定職業、愛好與婚育。

在觀看熱播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簡稱《苦盡柑來》）時，我腦海里不斷浮出家里兩位女性長輩之間漫長的流轉和蛻變，同時為劇中三代女性的命運承托深感震撼。這部開播4 集便登頂Netflix 全球榜、豆瓣評分高達9.4 的劇集，以跨越半個世紀三代女性的命運為脈絡，編織出一幅女性互相托舉的精神圖譜。

媽媽的話

《苦盡柑來》中，第一代女性全光禮是中國觀眾熟悉的那種為家庭犧牲的傳統婦女，她生活在20 世紀50 年代的濟州島，職業是“海女”。

海女需要在沒有設備幫助的情況下，潛到海底捕撈水產品，再頂著巨大的水壓將自己浮出水面。全光禮每次都是最后一個浮出水面的。她攢著一口氣，希望能再撈上來一只鮑魚，多賺100 韓元。

光禮的父母負債累累，丈夫身體不好，她需要照顧孩子和生病的丈夫，也需要賺錢養家。即便如此，丈夫死后，叔叔還罵她克死了丈夫。后來光禮另嫁，又生了兩個孩子。但丈夫依然好吃懶做，還企圖讓她將前夫的女兒愛純接過來，照顧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妹。

留在奶奶家的女兒愛純不被待見，但光禮仍然堅持這樣，為了愛純能繼續上學。在學校里，愛純展現出了出色的寫作才華。她寫了一篇獲得二等獎的詩《笨鮑魚》，記錄母親：“我真想付錢買下她的一天，背痛的媽媽，咳嗽的媽媽，每天有100 韓元，我就能讓她休息了?！?/p>

在含淚讀到這首詩前，光禮剛從新丈夫手里將它搶奪過來，并斥他不要隨便動“獲得第二名的詩”。雖然嘴上對女兒的詩并不關心，但私底下光禮將女兒的才華視若珍寶。新丈夫對此不以為然，“女孩子讀什么書？不如早點去當海女賺錢”。正是如此，光禮才越是堅持，女兒一定要讀書，不能重復自己的命運。

不過，教育帶來的改變并不能一蹴而就。即便接受了教育，身為高中生的愛純，也不敢打破當時的傳統走上船。在濟州島人眼中，女性上船被視為不吉利。

小學時，愛純競選班長，明明票數最多，最后卻只當了副班長，老師將班長職位給了另一個有錢有勢家庭的孩子。即便面對不公與困苦，母親光禮也沒有怨天尤人，更沒有以自視悲苦的生命觀感染女兒，她對女兒最大的寄愿是“不要退縮，盡情享受人生”。

可下定決心自己也要享受人生到六七十歲的光禮，卻在29 歲那年就被大海奪去了生命。那年，愛純年僅10 歲。離世前，光禮仍執意要下海賺錢留給女兒。她囑咐女兒，要盡己所能，離開濟州島。

“春天太短了，就在我以為它來了的時候，花一眨眼就凋謝了，好殘忍。”母女兩人的生命都還余下許許多多未完成，她們距離自己想要的未來，其實都還很遠。

掀桌的人

與教育的效用一樣，母輩命運的迭代，同樣不能一蹴而就。

愛純沒能實現母親的遺愿。母親去世后，她被繼父要求帶兩個弟妹，同時一邊種地，一邊讀書，直到繼父娶了新老婆，愛純無處容身。童年待過的叔叔家也容不下她，要求她出去打工，賺的錢還要寄一半回家里。

愛純深感絕望，決定和青梅竹馬的梁寬植私奔，逃離濟州島，卻因為是未成年而被抓回來。島上的阿姨給愛純介紹了一個有錢的二婚男人，為了擺脫貧苦的生活，愛純動搖了。

男人想娶愛純的理由是：她有照顧兩個孩子的經驗，一定也能將他自己的孩子照顧好。如果愛純將他的兩個孩子照顧好，他可以供愛純去上大學。

愛純忽然意識到，自己在這段婚姻里只能做保姆和用人，如果就這樣結婚，在天上的母親一定會為自己落淚。于是，她懇求對方，能不能只是雇傭自己，而不必結婚？男人當然不愿意。

愛純醒悟了，她不要成為婚姻里的用人，她要成為愛情里的勇者。在梁寬植因傷心欲絕坐船離島那天，她跑去碼頭，對著遠去的船只吶喊哭泣。梁寬植回首瞥見她的背影，等不及返航，縱身一躍游回岸邊。

相比起母親光禮，女兒愛純擁有了更鮮明的自主性。但她終究不能完全從自己的時代泥淖里脫身，同時愛純也有自己作為個人的局限性。因此，即便嫁給了喜歡的人，結婚后的愛純，依然經歷了極似母輩的命運切片。

晚年的愛純住進養老院，一群年邁的女人終于可以放下瑣事，談論詩歌與生活，愛純卻發現，自己提筆不再能寫出詩句。最終，她畫了一片蔚藍的大海——自己生命開始的地方，母親生命消失的地方。

這部劇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流露，歷經半個世紀，兩代女性仍然未能成為她們渴望的人，但她們都無一例外從自己的生命歷程里析出血肉，灌注到女兒身上，鼓勵她們再往前一步。

愛純自己未能完成學業，但堅持要女兒金明接受教育。在婆婆丟掉金明的自行車，并認為“女生不該騎三輪車”時，愛純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堅毅：“無論如何，我都想讓她騎車。如果連這都不能騎，她一輩子就只能待在廚房了。我要讓她擁有一切。她不能只是收拾桌子的人，我要讓她成為可以掀桌子的人?！?/p>

當婆家試圖將年幼的金明培養成海女時，愛純第一次掀翻了為女兒做海女準備的祭祀桌。

長大后，母親的愛成為金明愿意充分愛自己、伸展自己的最大底氣。男友的父母看不起自己，在雙方家長見面的飯桌上刁難自己，身為母親的愛純，替女兒狠狠反擊：“我們不會教她做這些事（盛湯），因為她是我們最珍愛的寶貝?！?/p>

在母親絕對充分的愛的滋養下，金明能夠在愛他人與愛自己之間果斷做出抉擇，“我愛你，但我也愛自己”，如果委屈自己，我父母會傷心的。她擁有“強大的內核”，這是母輩代際托舉最大的意義。

從詞義上，“托舉”指原生家庭資源對子女的助力和傾注，也可以是思想和觀念上的支撐、扶持和良性塑造。或許未必能帶孩子直沖上天，但至少總能成為他浮出水面的動力和后盾。

而真正的微光在于，在望向母輩命運的目光里，我們往往能在那些痛楚和傷痕里，找到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從裂痕里扒出前方的路，只要時間足夠久，未來一定會豁然開朗。

（摘自“南風窗”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