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朋友

一

熊希最近有個甜蜜的煩惱：她被“好”朋友了。

對方叫何葉兒，她們是在閱讀課上認識的，兩人都很喜歡“哈利·波特”，便組隊去完成老師的薦書作業。

何葉兒熱情大方，和熊希一起表演完書本里的角色朗誦后，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宣布：“熊希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哈利和羅恩一樣！”熊希感受到了一種被承認的開心。

放學后，她和何葉兒一起逛街、喝奶茶、吃小吃、聊八卦，不再去豆芽家了。

豆芽是熊希的鄰居，大名李旻，但班里男生從不喊他大名，都叫他“娘娘腔”。因為他白白凈凈，個頭小小；還因為他老考第一，給女生講題時輕聲細氣，卻不給班里男生抄作業。

從幼兒園到初一，熊希和豆芽都在一個班。在學校，熊希會假裝和他不熟。可是一回家，熊希就鉆到豆芽家玩兒。

熊希知道這樣不對，可她害怕如果在學校跟豆芽說話，其他同學會認為她是“娘娘腔”的好朋友。她性格隨和，像沒加糖的糯米糍，在學校，不招人討厭，也不招人喜歡。但是，打何葉兒那番好友宣言后，班里好多人都主動找她說話了。似乎有一圈光環籠在熊希腦袋上方，她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可惜，這種開心只維持了不到一周。

熊希想吃橋頭排骨，何葉兒就說：“ 那個有什么好吃的？我們去吃章魚小丸子吧！” 熊希想喝蜜雪冰城，何葉兒非要吃DQ 冰激凌，輪到付錢的時候，何葉兒說她手機沒電了。“關鍵是，那桶冰激凌，她只吃了兩口，就抱怨齁甜，直接扔垃圾桶了！39 塊錢啊！”自從被何葉兒“好”朋友后，熊希第一次到豆芽家，盡管面前堆滿了漫畫和零食，她卻沒心思，張口閉口都是何葉兒。

豆芽從漫畫上抬頭：“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跟她說。”

“可是……”熊希掰碎一瓣薯片，“那會不會顯得我很小氣？”

“你本來就小氣啊！你請我吃辣條，都要跟我攤辣條錢！”

“那我也只對你一個人這樣！”

豆芽冷笑：“ 我好榮幸哦！”埋頭繼續看漫畫。

熊希把書從他手里抽掉：“那我到底該怎么辦呀？”

豆芽很干脆地回：“直說，沒必要勉強。”

“可是每次她都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一聽到她說這個，我就沒辦法提反對意見了。”

“那你覺得，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嗎？”豆芽直勾勾盯著熊希。

熊希回答不上來。熊希跟何葉兒在一起時，身邊總是有很多人，他們聊天、游戲、哄笑，遠遠看去覺得很熱鬧，但是離開他們之后，熊希覺得自己很疲憊，好像他們從她身上偷走了什么似的。

跟豆芽在一起就不一樣。放學后，豆芽會在街角等她一起回家，豆芽和她會一起在大太陽底下蕩秋千，豆芽和她喜歡探索各種各樣混合口味的食物，他們一起用黃瓜味薯片挖香草冰激凌吃，一起用雪碧泡康師傅牛肉面，但何葉兒從來不會。

“那太奇怪了吧！”當熊希第一次想把辣條和泡芙混在一起吃時，何葉兒嫌棄死了。何葉兒不愿意陪熊希做奇怪的事，但她每次說“熊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時，目光都格外真誠。

二

什么是最好的朋友，熊希很困惑，尤其在她生日那天。

早上，豆芽悄沒聲兒在熊希家門把上掛了一只袋子，里面是一雙顏色不同的襪子。左腳的是鮮紅的，上面有飛天掃帚的圖案，右腳的則是綠色的，上面的圖案是金色飛賊。這是小精靈多比親手給哈利·波特織的禮物！

熊希一直想要一雙這樣的襪子！她激動得淚花都冒出來了，立馬換了襪子，去學校的每一步路，腳下都能開出花來。

快樂一直持續到了放學，熊希正想偷偷約豆芽一起回家，卻被一群人攔住。在起哄聲里，何葉兒穿著公主裙，抱著粉紅色的大蛋糕，一步步向她走來。

全班同學給她唱生日歌。熊希手足無措地吹蠟燭、切蛋糕。蛋糕是榴蓮味的，熊希不吃榴蓮。

“今天是我最好的朋友熊希的生日，吃完蛋糕，我請大家去K 歌！”又是一陣歡呼聲。熊希五音不全，何葉兒是文娛委員，一首《愛樂之城》唱得如夜鶯啼鳴。

“好羨慕你有何葉兒這樣的好朋友！”每個人都眼睛亮晶晶，羨慕著。

熊希其實很難受，委屈和不安在她眼睛里蒙上一層細霧，人影晃來晃去，她很想縮小、縮小，整個人縮到豆芽送給她的那雙襪子里去。

那晚，熊希約豆芽在樓下的小花園見面。花園里有一座游樂場，秋千已經被孩子們占領了。熊希和豆芽一人倚一根秋千架，幫小朋友推秋千。

秋千推出去，熊希問：“豆芽，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秋千蕩回來，豆芽答：“是啊。”

秋千推出去，“你怎么知道的呢？”

秋千蕩回來，“很簡單，你是唯一一個會陪我在中午十二點蕩秋千的人。”

中午十二點，是熊希和豆芽兩個人的秋千時光。盛夏的太陽暴曬，誰也不愿意出來，晚上不能跟小孩子搶秋千的少男少女就在這時，在火辣辣的太陽下，把各自的身影蕩出去，蕩回來。

“ 那你覺得我和何葉兒算最好的朋友嗎？”

“你覺得呢？”

熊希心里漸漸蕩出了答案。我得找個時間跟何葉兒說清楚，她想。

然而， 她開不了口。何葉兒滿嘴都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旦這句話出口，熊希就不得不繼續陪何葉兒，去做何葉兒覺得好朋友一起要干的事情。

就像這次，班里安排志愿者活動，熊希明明很想去海洋館，她和豆芽都很喜歡水母，何葉兒卻覺得水母很無聊，非拉著她去了猿猴區。

游客總喜歡往猿猴區的人造山谷里丟零食，作為志愿者的熊希嘴里都說得發苦了。又一根香蕉丟出去，一群人推搡著，踩掉了熊希的鞋，熊希正跳著去撿鞋，班里的小霸王胡驍突然叫道：“瞧，那不是咱們班娘娘腔織的襪子嗎！”

一瞬間，大家的注意力都到了熊希腳上。“我也看見娘娘腔在課間織毛線！一團紅，一團綠的！”

哄笑聲爆開，“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啊？”“娘娘腔還有女朋友呢？”

“娘娘腔過來了！我來問問他！”小霸王胡驍指著人群外的豆芽，喊道，“喂，熊希腳上那襪子是不是你送她的定情信物啊？”

豆芽來給熊希送水。結果，撞上槍口。

一時間，班里同學都看向他倆。熊希臉燒得厲害，大吼：“是何葉兒送的！”豆芽和何葉兒兩人的眼睛同時瞪大，露出一樣的驚詫。

仿佛為了給自己壯膽，熊希更大聲吼：“何葉兒是我最好的朋友，知道我最喜歡小精靈多比，小精靈的襪子就是要不同顏色的！你們有意見嗎？”實際上，何葉兒討厭多比，覺得他很丑。

一瞬間，連搶食的猴子們都安靜了。

三

那天之后，熊希同時失去了兩個朋友。

何葉兒不再黏著她了，豆芽也躲著她。熊希這才意識到，她犯了多大的錯。

周五晚上，她厚著臉皮，在豆芽家門縫下塞進一張紙條：“明天我可以請你在太陽底下，蕩一次秋千嗎？”

周六正午，空氣熱得能煎蛋， 一切都是明晃晃的，除了熊希心里。她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晃蕩著。

熊希等了很久很久……在這緩慢的、折磨人的等待中，她突然明白了——她一直以為是何葉兒的問題，是她自私、虛偽，嘴上說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做的事情卻永遠以自我為中心——但其實這一切都是熊希自己造成的。如果她大聲地表達自己有多喜歡丑丑的小精靈多比，如果她堅持把辣條和泡芙搭配吃，如果她感到被占便宜、被忽視，感到任何不舒服的時候直接提出來，或許，她可能和何葉兒成為真正的朋友。

她害怕成為奇怪的人，害怕大聲說出豆芽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害怕在大太陽底下做真實的自己。

可豆芽敢。他不是娘娘腔，她一直知道。他力氣很大，替班里換過很多次礦泉水桶，他只是安靜、細膩、干凈，和一般愛吵愛鬧、愛打籃球的男生不一樣。可是——不一樣就是錯的嗎？做人也要有標準答案嗎？

“ 豆芽根本就不是娘娘腔！就算開玩笑，你們也太過分了！”那天在動物園，她大聲喊出來的，應該是這句話。

熊希明白這一切時，豆芽已經不愿意陪她在太陽底下蕩秋千了。做錯事就要承擔后果。她已經失去豆芽了，熊希抱著這樣痛苦的領悟上了樓。可是，看到對面的大門，想到豆芽就住在里面，他們從小到大一起做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去抓蜜蜂結果被蜇腫嘴巴，去公園里找“小荷才露尖尖角”，在池塘邊連蹲三個月，看蝌蚪變成青蛙……他們是最合拍的、最好的朋友。

熊希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完，她抹抹臉，又寫了一張小紙條：“我可以請你在太陽底下，蕩一次秋千嗎？”

她相信，會有一天，豆芽穿過正午的陽光，向她走來，他們相視一笑，一起在太陽底下蕩秋千。秋千越蕩越高，像一只越來越高的風箏。熊希堅信會有這一天，因為她決定，由自己來牢牢抓住風箏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