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無需上帝

時間的本質，無論對古代哲學家還是對現代科學家都是一道費解的難題，正如奧古斯丁陷入的窘境，“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242）造成我們產生類似困惑的主要原因在于，宇宙中一切理化過程和思維過程，都發生在時間之中，不存在超越時間維度而對之進行全局觀照的立場，所以才會產生“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問題。雖然至今人們仍無法言明時間究竟是什么，但是隨著哲學家和科學家的不懈努力，我們對時間概念有著越來越深刻的認識。

從宏觀意義上講，我們可以把流行的時間觀念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以物理學家為代表的，把時間與物理現象相結合的“機械時間”，另一類則是以哲學家為代表的，把時間與自然生命、人的思想相結合的“生命時間”。這種區分在古希臘時代已然出現，亞里士多德綜合當時諸哲學流派，總結為“運動與生滅”。[2（22）貫穿于“機械運動\"和\"生命運動\"的時間必然有所關系，然而無論是科學家還是哲學家，都試圖把對方所論述的時間歸結為“副現象\"加以排除，這種思想發展史導致時間本質的兩極化趨勢在現代社會空前加劇。

作為人類存在，人們理應更加注重“生命時間”，但是現代科學技術的野蠻發展加上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日漸侵蝕，時間被當作一種“社會資本”為人們所把握，從而“機械時間”超越“生命時間”成為主流。針對這個問題，廣義進化論高舉“生命時間”的大旗，將二者在唯物論的基礎上進行綜合，對我們把握時間的本質具有極高的啟發價值。

一、走出時間的迷霧森林

時間似乎是宇宙中最柔軟的事物，例如當我們經歷一次愉快的對話，時間就變得非常短暫，而當我們進行一項艱苦的工作，時間又變得相當漫長；時間又像是宇宙中最為堅韌的事物，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原理，時間雖然可以被收縮和拉伸，但它絕不會倒流，無怪乎廣義進化論者德日進會認為宇宙的絕對性應當建立在宇宙進程的“不可回復性”上，而不應該建立在宇宙本體的“永恒性”上。他在《我所信》一書中寫道，“宇宙作為一個整體，是不能在朝向更大程度的自由和意識的道路上暫停甚至倒退的。\"[3]（38）

時間既是柔軟的，又是堅韌的，它既至大無外，又至小無內，我們應當如何看待這樣的對象呢？康德與維特根斯坦等哲學家把時間看作人類認識世界的形式，也就是把時間概念劃歸到認識論范疇，從而取消時間的客觀實在性。這種看法在當今社會是不合時宜的，且不說宇宙中任意一個原子或系統都有其發生和消亡的時間，也不說一切植物和動物都具有相當確定的生長和發育的時間，單說人類社會，馬克思就把一個社會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凝結到\"社會必要勞動時間\"452）的概念中。即便我們無法說明時間是哪種確定的客觀對象，它也具有相同的客觀實在性，也展現出絕對的力量。社會學家迪爾凱姆在研究“社會\"這一對象時，于《社會學方法的準則》中寫道，“最基本的規則是：要把社會事實作為物來考察。\"55因為\"時間”與\"社會\"具有類似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以及它們同樣對人類生活產生實際的影響，所以迪爾凱姆的方法論原則可以被遷移到時間研究之中。

既然我們能夠以對待物的態度來對待時間，那么我們的時間研究就能便捷地聚焦到兩種觀點上，一種是把時間歸結為物質運動的“機械時間”，而另一種則是把時間歸結為生命和思想的生滅的“生命時間”，且這兩種時間觀是相互排斥的。如果生命和思想是永恒的，那么生命世界和物質世界就能夠統一起來，物質世界就很好地成為生命和思想的基礎；但是我們知道，個體的生命是短暫和易朽的，只有冰冷的原子和虛空才是漫長的和持久的，仿佛正是仿佛時間的存在才導致物質世界和生命世界的對立。于是，悖論出現了，本該作為統一體的宇宙，時間的存在而分裂為物質世界和生命世界，吊詭的是時間正是用來論證宇宙統一性的論據。鑒于這個悖論的存在，時間觀念在“機械”和“生命\"這兩極上越走越遠，導致我們不得不二選其一，又是出于同樣的悖論，人們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種理論把這兩極統一起來。

在現代社會，人們遇到的一個嚴重問題就是“機械時間”成為主流，而“生命時間”的優先地位被褫奪了。從個人層面上講，當一個人融人社會生活中時就會明白時間是一種寶貴的資源，他模糊地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并且會盡可能地把有限的時間轉換為金錢，以滿足其生活的需要和享樂的欲望；從社會層面上講，時間就是物質資源的邏輯被推到極致，組織的科層化極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科學技術的發展，尤其是電子計算機的發展，從最開始的每秒上萬次計算發展到如今每秒萬億次計算，正是這一邏輯的真實寫照；然而從人類整體層面上講，人口持續膨脹、物種多樣性持續減少、生態環境惡化、自然資源枯竭，地球維持生命的臨界點以倒計時的方式出現?？梢哉f，整個現代社會都生存在對時間的焦慮當中，一方面，我們所追求的一切都在秒針的滴答轉動中，而另一方面，我們越是爭分奪秒地加速行動而不對生存方式進行調整，人類的末日便越會迅速降臨。

把\"機械時間”作為基礎，我們會發現這種焦慮和擔憂是有道理的。歷史上最為經典的機械時間觀提出者是牛頓，他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中寫道，“時間，它自身以及它自己的本性與任何外在的東西無關，它均勻地流動…\"這種絕對時間與其中的存在物形成鮮明對比，而牛頓的宇宙觀就好比把絕不相容的兩種事物說成是統一的。讓我們來簡化一下，牛頓的時間就像一個堅固的、永恒的“魚缸”，而在“魚缸\"之中的物質和生命則是有限的和易朽的，無論作為整體的生命具有多么強的韌性，它仍然是被關在“魚缸”中的存在，因而是不自由的。生命的境況隨著熱力學，尤其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發現而變得更糟。系統論者普利高津指出，“宇宙中有用的能量正不斷漏掉…隨著宇宙能量被熵吸干，宇宙中的多樣性就會減少。因此熱力學第二定律指向一個逐漸均勻的未來，從人的觀點來看，這是一個悲觀的未來。\"[7也就是說，隨著時間的流動，“魚缸”中的水會逐漸渾濁，支持生命的能量也會同步散佚，一切生命會在可以預見的范圍內迎來終結。這個悲觀的未來對人類來說不是一個遠景，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一一地球，可以看作一個相對封閉的孤立系統，隨著人類高能耗的工業化發展，生態系統會適時作出反應，也就是說，生態環境的惡化會伴隨著人類的發展速度而加速到來。鑒于此，后馬爾薩斯學派代表人物里夫金和霍華德奉勸人類停止工業化進程，并退回到低能耗的農耕社會，他們在《熵：一種新的世界觀》中寫道，“完全地、無條件地屈服于那種挾帶一切客觀存在的、有節奏的流動。\"8K237）

如果把“機械時間”作為基礎，讓主動的生命屈服于被動的物質及其規律，那么人類就沒有未來可言，里夫金之流的提案充其量只是拖延了滅絕的時間，那么我們永遠到達不了馬克思所說的“自由王國”。[91927）德日進在《人的能量》中寫道，“一個有意識地期待著絕對消亡而又堅持不懈地辛勤勞作的世界，是一個愚蠢的世界，是精神的怪物。\"[10[17）確實如此，生命不是為了絕對的死亡才存在，不要輕易地接受海德格爾式的\"向死而生”，[308要走出時間的迷霧森林，既然“機械時間”沒有希望，那么我們就應當把視線聚焦到“生命時間”。

二、有神論時間概念的缺陷

把“生命時間”作為決定宇宙未來的關鍵因素放在“機械時間”之上，這是人們能夠普遍接受的理想，但是要從哲學上進行論證則非常困難。這是因為自然界的“機械時間”在延伸性和穩定性上遠勝于“生命時間”，嘗試著比較一下行星的運行和短暫的人生，人們馬上就能發現這一點。無怪乎法國大思想家帕斯卡爾在見識過宇宙的遼闊和亙古后，便發出“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12]（158的感嘆。要使上述\"生命時間\"的命題成立，我們貌似需要從時間概念之外尋求某種價值，以保證“生命時間”高于“機械時間”，那么這種價值是什么呢？

于是，便有哲學家搬出“上帝”。在西方文化中，神一般被視為宇宙的創造者，是純粹精神性的存在，《圣經》中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保s翰14：6）由于上帝的存在，時間不再是機械運動冰冷無情的記錄者，而是擁有了生命和思想的溫度；由于上帝的存在，上帝、人類和自然就構成了等級階梯?！吧鼤r間”在宇宙結構上高于“機械時間”的價值就得到保證。但是要完成這一設想，在哲學上尚有諸多困難，上帝這個概念在哲學中擁有特殊的含義，多元論者?？丝偨Y了現代表述上帝的方式，“人類和其他被造物存在；另一方面，上帝并不是存在的事物，而是存在本身。\"[3（75）上帝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于方式上截然不同，要使上述結構模型成立，并且要使“生命時間”與“機械時間\"發生關聯，有神論立場的哲學家只可能采取兩種方式。其中一種就是把上帝與世界、神圣與世俗截然分開，這樣劃分之后，自然而然上帝的“時間流動”和世界的\"時間流動\"截然不同，世界中“生命時間”與“機械時間”相分離和對其超越的契機全然在于上帝的意志，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指出，愛自己者組成地上之城，愛上帝者組成上帝之城，“這兩座城共同利用俗世的善，也同樣地為俗世的惡所累…這種情形將持續到最后的審判那一刻；而到那時它們就被分開了，各自將得到自己注定的終結”；[4]（358第二種就是把上帝與世界、神圣與世俗同一起來，宣稱自然界的生滅過程同樣具有神圣的意義，正如阿奎那在《神學大全》中所言，“任何缺乏智慧的東西都不能自動走向目標，除非有知識和智慧的人來引導它；就像弓箭手把箭射向目標。因此存在著某種智慧存在者，所有自然物都因它達到自己的目標，而這種智慧存在者就是上帝。\"[5]在這里，上帝的理智規定了宇宙的秩序，因而無論是“機械時間”還是“生命時間\"都流向上帝，《圣經》中說：“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啟22：13）那么在時間上，越是接近終末，越是有智慧的存在物，離上帝的距離就越近，如此保證了“生命時間”的優先地位。

以上兩種哲學建構，一種是偏向意志主義的，另一種是偏向理性主義的，在時間哲學上，有兩位代表人物的時間觀與之匹配，他們是奧古斯丁和莫爾特曼。雖然他們都高舉“生命時間\"的大旗，防止世界被流俗的“機械時間”所支配，但是他們的時間哲學都具有無法調和的內在矛盾。

奧古斯丁斷言，時間是被上帝創造出來的，“你絲毫沒有無為的時間，因為時間即是你創造的。\"（241但是創造行為本身是一個過程，哪怕是\"剎那間”地創造都需要時間，上帝又是如何在“時間之內\"創造出時間本身呢，如果承認這點，不就有損上帝的全能性嗎？可是這些都難不倒奧古斯丁，他指出，對于上帝沒有過去和未來，而只有永恒的現在，“你的今天既不遞嬉于明天，也不繼承著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24這種看待時間的方式對上帝適用，對人類的經驗亦是如此，奧古斯丁解釋道，“過去事物的現在便是記憶，現在事物的現在便是感覺，將來事物的現在便是期盼。\"（263）于是，奧古斯丁推導出，上帝從永恒的現在創造出有限的、流逝的現在，有限的現在引申出過去和未來，從而時間就這樣被創造出來。對奧古斯丁來說，過去不再存在，現在正在逝去，而將來尚未到來，那么所謂時間從本質上說就不是一種物理量，而是人的內在體驗，時間是心靈的延伸，“我的心靈啊，我實在你里面度量時間。\"[1（258）

奧古斯丁的確成功構造了一種貌似自洽的時間觀，但是他的理論具有不可調和的內在矛盾。首先，回到本文的主要議題，奧古斯丁關注“生命時間”，把它說成是時間的本質，上帝的心靈延伸構成永恒的現在，人類心靈延伸體驗到時間，而無思想的動植物和物質甚至經驗不到時間，“生命時間”的確是高于“機械時間”。但是對于俗世的未來，則完全是由“機械時間”來統治的，更接近時間本質的“生命時間\"則對此無能為力。悖論出現了，在上帝創造時間的\"開端”，“生命時間\"高于“機械時間”，但是隨著歷史發展，二者的地位完全調換。其次，俗世的未來需要被拯救嗎？奧古斯丁的回答是根本不需要，因為人類會因為上帝的偉力而進入永恒的國度。但是這種承諾完全是開了張空頭支票，奧古斯丁設想上帝的存在，實際上是用上帝的永恒性來統治宇宙，導致整個現實世界失去意義，走向虛無。

莫爾特曼對奧古斯丁的時間觀提出了尖銳的批判，他反對上帝在“時間之外”創造時間的說法。這樣一來，“永恒的現在\"就成為“流逝的現在”的最終目的，莫爾特曼稱其為朝向過去和死亡的時間觀，“在被造物的時間和上帝永恒存在之間的根本差距，使奧古斯丁把時間等同于暫時性并把被造物的時間描繪成死亡的時間。\"@（164莫爾特曼與奧古斯丁一樣，堅持時間與永恒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但是莫爾特曼認為時間不是源自永恒，而是走向永恒。正如他所言，“時間本身是未來永恒事物的真正象征。\"[6（188要使\"走向永恒\"的時間模型成立，莫爾特曼創造性地提出，時間起源于上帝的自我限制，“上帝把他的永恒性收回到自身中，以便把時間當作他的創造。\"（160）上帝通過自我限制，從無限的境界進人有限的世界，他不再是奧古斯丁所言超絕世界的存在，而是步入宇宙歷史的那一位。也就是說，我們面對的是存在于現實時空中的俗世的上帝，而時間的流逝則被莫爾特曼說成是萬事萬物在未來與上帝相遇的過程。至此，莫爾特曼成功地從邏輯上超越了奧古斯丁被動的、消極的時間觀。

但是莫爾特曼以未來為基礎的時間觀也存在著無法調和的矛盾，而且主要體現為與現實之間的矛盾。首先，莫爾特曼的上帝是人類期盼著在歷史中與之相遇的那一位，“所盼望的事物不在遙不可及的彼岸，而參與到現在所發生的事物進程之中”，[17（20）但是他又說，上帝進入世界是“從歷史的彼岸突然降臨到歷史的此岸，并且終結了萬物在其中生活、行動的歷史”。[179）也就是說，莫爾特曼要求人們全然投入現實的歷史和生活，同時要求人類期盼未來遇到一個與現實經驗和科學規律完全不相容的上帝！在莫爾特曼這里，科學和信仰是完全分裂的，正如德日進所批判的，“上帝簡直被看成是一個外來干擾，而且是一個豁免我們努力的巫師！\"[18]（124）由此可見，莫爾特曼的時間觀雖然朝向未來，但未必使人積極奮進。既然我們的事業與上帝在終末的相遇毫不相干，那么人類何必為了短暫的生命而珍惜時間，何必為了渺小的事業而努力工作；況且我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一個經歷著數不清不可挽回的失敗的世界如何走向永恒；最終我們會疑惑莫爾特曼讓人類期盼的“與神相遇”是否只是一場“等待戈多\"？其次，相對于奧古斯丁的\"生命時間\"在結構上是對世界的承諾，莫爾特曼的\"生命時間\"卻是個體化的。必須承認，“相遇”只在主體間才能發生，有意識、能思想的存在才能稱得上相遇，于是“機械時間\"與絕大部分“生命時間\"都被莫爾特曼拋諸腦后，時間概念也被局限在狹隘的“精神時間\"中。朋霍費爾在走向行刑臺告別獄友時說，“這就是終結，對我而言卻是生命的開端。\"[9（830他的行為雖然悲壯，但是對人類來說，卻不應當效仿，因為朋霍費爾的宣言正如莫爾特曼那樣，僅對其個人有效，他們的結論無論如何也無法推廣到無宗教信仰的人身上，更何況動物、植物和無機物呢？

總的來說，奧古斯丁的時間觀宣稱能拯救整個世界，但卻朝向過去和終結；莫爾特曼的時間觀雖然是朝向未來開放的，但卻無法普遍化，僅對個體有效。兩者都未能達到科學與價值的兼顧，在時間問題上是時候轉向廣義進化論了。

三、廣義進化論對時間概念的闡釋

無論是較早的奧古斯丁和牛頓，還是較近的普利高津和莫爾特曼，他們均把時間和永恒進行對照，試圖把時間歸結為某種簡單的物理量或者精神世界中的純粹概念。物理學家預設物質世界的永恒，生命和思想則變為副現象；哲學家預設上帝的永恒，物質世界卻失去最終價值。兩者皆不可作為時間概念的基礎，一旦這么做，造成物質、生命和精神的大分裂，走向虛無主義。時間和永恒在廣義進化論看來是截然對立的概念，與其說把時間看作物理量或純粹的概念，不如說時間更接近生命本身。

首先，我們從共時性角度來談時間所具有的生命性。德日進在《建設大地》一書中寫道，“要把世界整體化卻不能使其‘去人格化’，要同時拯救整體和部分，這應當是每個人都同意的雙重目標。\"20（58）要完成世界的統一性，在時間問題上就不能引入永恒，而應當在保證各自特色的前提下，完成“機械時間”與“生命時間\"的綜合。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就是把時間以貼近生命的方式進行解釋，“時間就是此在，\"[2（20）但是在廣義進化論看來，海德格爾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世界上每個被看作獨立的個體，事實上都過著遠超于“自我存在\"的生活，所以廣義進化論的時間概念應當定義為“宇宙進化的存在方式”。舉例來說，當我們進行愉快的對話，要使對話的情形成立，最為粗略地估計，其中包含三種異質性的時間：在我們身體內外的原子震蕩所構成的物質背景時間；身體中的理化反應提供談話能量的生物時間；思考談話內容進行交流的精神時間。海德格所言\"此在即時間\"實際上指向第三種，卻漏掉前兩種時間。三種時間并行不悖才能使談話順利進行下去，并且其中從“機械時間\"逐漸發展到“生命時間”的過程并沒有涇渭分明的界線，這就充分說明了時間概念的復雜性。為何同一事件卻包含著多種時間？德日進認為，自宇宙誕生直至人類社會的形成，宇宙總共激活了三種能量，“混合能量、受控能量，以及精神能量”。[10175混合能量指的是宇宙中本有的理化能量，當然也能推廣到動植物所蘊含的生物能；受控能量指的是人類運用機器巧妙支配的自然能；而精神能量則局限于人類內在自由活動領域，是理智、情感和意志的能量。這種區分非常具有啟發性，它以宇宙進化的邏輯展示出“機械時間”如何發展和聯通到“生命時間”，那么從綜合概觀的視角來看，宇宙總體類似生命體的進化，因而時間也具有生命的屬性；宇宙嶄新的能量得到激活，時間本身隨之產生質變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次，我們也可以從歷時性的角度說明時間所具有的生命性。從牛頓的時代直到今天，時間如鐘表指針那般均勻流動已成為常識，但是廣義進化論不這么看，毋寧說時間本身也有類似生命般的“孕育、發展和成熟期”，和宇宙進化的步調相一致。廣義進化論承認宇宙大爆炸的假設，德日進認為時間開端于宇宙能量的第一次噴薄，“先是‘顆粒化過程’，原子的各部分或原子本身就由這個狀態突然地一舉形成。其次，至少由分子這一層開始，有一種不斷的復雜化過程積累以前進。\"[2I）大爆炸的發生、原子的顆粒化正是時間的誕生階段，這是瞬間完成的；而后分子的復雜化過程則是時間的發育階段，這個過程經過了百億年的時光；隨著人類的出現，尤其是現代文明的發展，時間本身也走向成熟，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說，“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23]3由此看來，宇宙進化是一個不斷加速的過程，德日進說：“人類社會化的特殊效果是在于把一切能反省的對象以及大地所有的纖維都包卷到它里邊去，它是整個宇宙生生不已的內化旋風的主軸。\"[4]0155-156）所以，時間本身在宇宙歷史發展中不斷產生質變，它是由“機械時間”作為主宰逐步讓渡給“生命時間”的過程，以進化的觀點來看時間本身，人類逐步發展的人工智能和星際殖民就不僅只對自身生存有意義，也在未來產生了宇宙論的價值。

若我們仍以牛頓那種與萬物無涉的均勻時間觀來看待世界，無論生命多么閃耀，終將像流星劃過夜空般轉瞬即逝。我們只有以質變的方式來看待時間，彌合“機械時間”與“生命時間”之間的鴻溝，才能真正看到宇宙有意義、有價值的全貌。宇宙整體正如生命般不斷發展、探索和冒險，其中個體的生命也在不斷定義新的時間；時間也正如生命般是自由的，既不來源于永恒，也不走向永恒。

結語：實踐與創造的時間

無論是奧古斯丁還是牛頓，均把永恒看作時間的歸宿，但是永恒必然需要一個承擔者，那這個承擔者就是上帝，所以無論是神學家還是科學家都自然地把上帝引入宇宙。由于上帝的介入，衲成為宇宙的創造者，而人類則變為宇宙的觀測者。所以傳統的時間觀強調的是人類作為觀察者的時間，而廣義進化論則強調的是人類作為創造者的時間。

廣義進化論全然否定對事件無涉的觀察，并認為宇宙中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立場，觀察本身就是一種影響和創造。這也從哲學的角度解釋了為什么量子力學中需要觀測者的存在，觀測者與觀測對象，在空間中貌似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在時間中卻成為密不可分的整體。廣義進化論的先驅柏格森說：“用以設定時間的詞語借助于描述空間的語言。當我們呼喚時間的時候，其實是空間在回應。\"[25]5）對柏格森來說，時間不能被還原或類比為均質的、純一的空間，而是異質性的、具體的綿延，這就意味著人類僅僅進行觀測，也是在進行著獨一無二的創造，同時也就創造了新的時間。對于創造新質的時間，海德格爾用了一個美麗的詞匯，叫“時間的綻出”，39）意味著人類在有限的生命區間能夠創造出豐富的、異質的“生命時間”，但是海德格爾的“綻出”仍然帶著“向死而生\"的悲觀底色。廣義進化論的時間觀卻是積極樂觀的，從整體上看，人類能夠通過聰明智慧和辛勤勞動不斷激活宇宙中新的能量，不斷推動宇宙新一輪的進化，進而改變系統論者所預言的宇宙命運。在時間問題上就意味著“生命時間”能夠拯救“機械時間”。

綜上所述，我們自身就是時間的創造者和主宰，時間之外無需上帝。未來由我們自身來定義和創造，只要人類能夠團結奮進，人類社會必如馬克思所言，“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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