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牦牛,在藏族的社會發展及歷史進程中,有著獨特的地位。牦牛不但是非常重要的生產、生活資源,而且也與藏族的人文歷史息息相關,蘊含著悠悠鄉愁,沉淀了豐富多彩的牦牛文化。
一、牦牛與宇宙形成的故事
牦牛是青藏高原的特有畜種,適宜生活在海拔3500米至4500米的高寒地帶。青海是牦牛的主產地,據統計,1980年青海省有牦牛465萬頭,占全省牛類總數的 96% 占全國牦牛總數的 42% ,占世界牦牛總數的37% 。從古至今,牦牛和藏族群眾的衣食住行是分不開的,牦牛被稱為“高原之舟”“冰河之舟”,這是說牦牛吃苦耐勞,善走陡坡險道,踏冰涉水如履平地,能馱、能騎、能耕、能賽跑,這是任何其他大體型牲畜無可比擬的。由此,牦牛在藏族先民的認知中,有著崇高的地位。藏族先民描述開天辟地的古歌《神牛變山川》中唱道(全文是一問一答說唱式,現簡化):
問:斯巴(斯巴的含義是宇宙)宰了牛,牛頭放何處?牛尾放何處?牛血放何處?牛蹄放何處?牛皮放何處?
答:牛頭放在山頂上,從此山頭鼓囊囊;
牛尾放在草灘上,從此道路曲彎彎;
牛血灑在山谷間,從此江河向東流;
剁下牛蹄撒天上,從此星星亮晶晶;
牛皮放在白云下,從此草原平坦坦。
這首古歌的想象力實在宏大。牦牛能化生方物,自然和國王們的降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舊唐書·吐蕃傳》記載,吐蕃起源于羌。在史學大家范文瀾的專著《中國通史》和索南堅贊的專著《西藏王統記》中都有相關記載:在天的中心之上,住著六父王天神的王子棄端己,他有三兄三弟,連他共七人,棄端己的第三子棄聶棄下到人間,做了六牦牛部的王,稱棄聶棄贊普。從此,吐蕃各部落向六牦牛部靠攏,逐步形成了吐蕃王朝。
二、白牦牛的故事
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族崇尚白色。白色象征著光明、坦誠和圣潔。這種文化心態的形成與千百年來藏族生活、生存的自然環境是密不可分的。藏族世代生活在白云悠悠、雪山萬重的環境中,白色的羊群、潔白的牛奶、銀白的哈達,是幸福生活的圖景。歷經千百年的沉淀,尚白這種審美偏好,早已融人藏族群眾的集體意識深處,表達著藏族群眾對自然的熱愛和敬畏,最終融人博大精深的藏文化體系之中,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寶庫中的一部分。在這里我只挑幾個關于白牦牛的故事說道。

白牦牛的精魂孕育了一代神明的贊普。《西藏王統記》中記載,止貢贊普離世后,一日,他的王妃把馬群趕到鮮花如海的草原上放牧,草兒青青,風兒輕輕。王妃有了睡意,她便隨意臥在鮮花叢中,這時夢到與雅拉秀波山神變幻成的一個身著白錦衣的俊秀男士縫綣。即醒,見身旁有一白牦牛倏起而逝。王妃便有了身孕,胎滿八月,產一血團,有拳頭大,微微動彈,便用衣襟裹之,置于白牦牛角中,數月往視,竟出一男嬰,遂名雅格布·茹列吉,藏文“茹列吉”意為“從牛角出生的人”。茹列吉贊普發明了藏地耕稼和冶煉。
這個故事折射出藏族社會經濟的發展,從單純的畜牧產業到農耕和冶煉的出現,是社會形態的一大進步。而這又與白牦牛有關,說明發達的畜牧業催生了農耕和冶煉等產業的形成。故事的主角之一是白牦牛,這是有文化根源的。在古老的吐蕃神話中,雅拉秀波山神常以白牦牛的形態現身。他軀體白如海螺,手執短矛和水晶劍。他的坐騎是一頭白色的如同山一樣大的神牛,嘴和鼻子里不斷噴出雪霧,彌漫山川。
白牦牛被稱為“草原上的白珍珠”,因其稀有獨特而聞名。古老的《山海經》中早有記載,上古帝堯時期,三苗作亂,被堯帝打敗,流放一部分三苗到三危山(今祁連山)。此山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有獸如牛,全身長滿又長又硬的白毛,頭上有四只角,十分兇猛,此獸叫傲因。我認為這就是上古時生活在祁連山中的白牦牛,被先民口耳相傳,賦予了神秘色彩。今日互助北山和大通地區盛產純種的白牦牛,憑借優良品質,成為我國優質畜種的杰出代表,名傳中外。
馬可·波羅是世界著名的旅行家,他周游世界,曾在元朝時從新疆到河西走廊,從甘肅永登進入今互助北山。第一次見到白牦牛,使這位見多識廣的意大利人不勝驚奇。由他口述的《馬可·波羅游記》中寫道:“這里有一種野獸,大小可與大象比,十分美麗,除了肩上的毛可高達三手掌外,全身毛絨十分光潔,純白色,柔軟可比絲綢。這種野獸有許多已變成了家畜,它們和普通家養母牛(黃牛)交配生下的小牛犢十分珍貴。它們的耐勞程度比其他任何牛都高。這種新品種力大無比,比普通牛能馱更重的東西,能做兩倍的工作。”馬可·波羅見到的白牦牛是放牧在山林間的,所以他認為是“野獸”。牦牛與黃牛交配產的毛編牛,是十分優良的家畜。另外他還把白牦牛的毛絨帶回意大利,供學者們研究。
三、牛尾巴及牛糞生花的故事
很早以前,學界對馬尾巴的功能進行過激烈的討論,結論是馬尾巴功能有限。我今天要說的牛尾巴可不一般,牛尾巴在漢藏文化中,都有著久遠而深厚的底蘊。《山海經·西山經》記載,翠山(昆侖山一支脈,今湟源華石山)有很多旄牛(牦牛)、羚羊和麝。旄牛尾部的毛特別長,故將尾毛剪下來,系在戰旗的頂端,以壯軍威。據說旄牛尾有震懾敵人的功能。古籍正史《尚書·牧誓》記載,當初周武王討伐付王時,他所統帥的是周羌聯軍。武王騎戰馬站在軍前,他“左杖黃鉞,右柄白旄以麾”,這是說他左手提戰斧,右手舉白色牛尾旄指揮大軍攻城。一時三刻就攻破了紂王都城朝歌,滅了商朝,可見白牛旄威力之大。
在佛教典籍和詩畫中,常見高僧大德在傳道講經時,都穩坐在蒲團之上,手搖牛尾拂塵,氣定神閑。從宗教文化維度來看,牛尾拂塵與佛教文化有著密切的關聯。
在熱烈動人的藏戲中、莊嚴肅穆的寺院神舞里,那些角色登場時多手揮牛尾。和著鏗鏘的鼓鈑聲,牛尾在一揮一頓之間,起著烘托氣氛、指揮節奏的重要作用,不可或缺。
從源頭說,牛尾入戲由來已久。《西藏王統記》中記載:公元8世紀,赤松德贊贊普在山南建成雄偉莊嚴的桑耶寺,舉行盛大的落成典禮時,歌舞夜以繼日,唱得最多的一首歌是這樣的:
眾多美妙如花的少女,梳妝打扮,手揮牛尾,擊鼓跳舞,縱情歌唱。歡跳野牛、獅子和虎舞,歡耍龍舞和獅舞。快看那歡欣鼓舞的人們,都向國王致敬獻歌和舞。
這首歌說明了在古代藏族集體舞蹈中,牛尾起著重要作用。故希望研究中國古代舞蹈的同仁,能重視這支舞蹈中透出的文化信息。
我的故事從牛角說到了牛尾,現在輪到說牛糞了。我在牧區工作整三十年,昆侖、祁連幾進幾出,哪一次也離不開牛糞的眷顧。所以我對牛糞有著親切而感恩的記憶。
我第一次接觸牛糞是1960年。我跟著當時的縣領導希侯巴下鄉到熱水公社的夏季牧場黑山。這里海拔4400米,牧草長得低矮稠密,但是高山缺氧。我們騎馬連續走了8個小時,我還是頭一次騎馬走這么長的路,雖然沿途風光無限好,但是屁股痛得如火燒。好不容易見到一頂黑牛毛帳房,主人全家熱情地把我倆迎了進去,立即端上香噴噴的酥油奶茶。一人一碗籽粑剛下肚,老希就從帳房邊上拿起一大一小兩個毛口袋,說:“小程,我倆撿牛糞走。”帳房主人也沒多說啥,只是笑笑罷了。出了帳房,老希說:“你上那條溝,那里面牛糞多。”

高山牧場,鮮花鋪地,山泉奔流,牛糞多多,不一會兒就拾滿了毛口袋。但心中的困惑也是滿滿的,騎了一天馬,人乏得像散了架,還忙著拾牛糞干啥?這時,老希也提著一大口袋牛糞與我“會師”。他看出我的心思,便說:“小程,帳房上燒茶做飯、取暖照明,全靠牛羊糞,再說我們住在他家,來的群眾就多,沒有牛糞連茶都端不上來。”他說得一點不錯。第二天,就有不少群眾騎馬趕來了,一只大銅茶壺從早到晚都沒閑著。第三天下起大雨,遠處霧鎖千山,山頂很快就變白了;近處那濃密的黑云就懸在帳房頂上,寒風刺人。時值盛夏,但我卻從身體到心里感到“寒冬”來了,心情沉重起來。我看老希,他一心記筆記,像沒事兒一般,我卻開始想起了溫暖的小家。忽見外出放牧的女主人匆匆趕了回來,立馬從帳房角上拽出一袋干牛糞,麻利地加入“塔夸”(火灶)中,打起火皮囊。很快,玫瑰色的火焰從兩旁的灶洞中噴出來,帳房的溫度也立馬回到了“春天”。老希說:“看看!牛糞的火頭比羊糞硬,耐燒。剛才你的臉色像凍住了,現在感覺如何?”我笑著說:“春回大地。”沒說出口的話是:“不想家了。”
從此以后,我對牛糞有了更深刻的認知。在日后騎馬下鄉的日子里,我也是每到一個帳房就先拾牛糞。牛糞使我和群眾的關系更密切了,我也了解到了更多有關牛糞的知識。凡儲存牛糞多、堆放整齊的人家,一定是女主人勤勞致富、治家有方的象征之一。
牛糞是個寶,是金子終會發光。近幾年,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南縣、海北藏族自治州剛察縣等地興起了“牛糞藝術”,就是用牛糞做成各種藝術造型、風景墻等,內容豐富多彩,如運用牛羊、雪山、草地、鮮花等元素組成牛糞藝術作品,廣袤的草原是底色,白云青山是畫框,輕風鳥語是配音,其色彩和風格十分古樸自然。這些作品的創作者都是藏族家庭的主婦們,雖然她們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也沒接受過專業培訓,但藝術源于生活,她們的創作靈感來自祖祖輩輩對牛糞的認識和情感,激發出她們用牛糞表達對生活的熱愛、贊美和擋不住的幸福感。
土族作家許少海先生長期在貴南縣工作。他發表網絡文學《塔秀草原藏族婦女的智慧與憧憬》一文,專題介紹了牛糞藝術,圖文并茂,是有關牛糞藝術的第一篇推文。故我就不再贅述,只想補充一點,牛糞藝術今雖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卻已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藏族的勞動婦女們憑借靈巧的雙手和無限的創意,創作出別具一格的牛糞藝術,它飽含著生活的溫度,深受廣大群眾喜愛,未來必將在青海的民間藝術中開花結果。
參考文獻:
[1]陳光國.青海藏族史[M].西寧:青海民族出版社,1997.
(作者簡介:程起駿,男,青海文史學者,青海省政協退休人員,著有關于文史、考古、生態、旅游資源開發等著作10冊、論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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