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為孩子們發聲,忍不住想先分享一則日記,多年前一讀難忘,特地抄錄下來,是一位朋友當時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所寫:“今天,我很開心,因為老師讓我們寫一首關于花的詩,我是這樣寫的:/一朵花,長滿毛。/年輕的是黃色,/年老的是白色。/這到底是什么花呢?哈哈!這朵花呀就是蒲公英。/今天真開心。”
日記是孩子作為語文作業完成的。讀來卻純乎天籟,雀躍著活潑潑的創造力和一顆未被規訓扭曲、異化的童心,再有就是,真真正正的開心!稚拙卻有趣,干凈而天真,迥異于成人,也因此格外令人耳目一新。成人接此命題,或許會孜孜矻矻于微言大義,孩子卻早已脫口而出,僅憑天性與直覺,就捉住了蒲公英那份獨特的生命輪回之美。
曾經我以為,快樂童年的關鍵詞無非是三個:吃、玩、陪伴。朋友家娃兒的日記卻令我憬悟:若加上“詩”,童年會更完整,且更富靈性、更歡躍。
然則詩之花何以茁發且怒放?有賴于詩教。
一個事實是,中國詩教傳統源遠流長。自孔子倡揚“不學詩,無以言”以來,綿延千載不絕。我還有個判斷:中國古人的幾乎所有文字中都能聽到悅耳的詩的調子。不必詳說歷代名家的詩、詞、歌、賦,去讀讀古老的“萬經之王”《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那又何嘗不是一篇淵深樸茂的哲理長詩?
還有另一事實,在典籍化的雅正詩教外,還存在著另一種詩教傳統,同樣重要,更為普惠,相較之下卻常常被忽略、被輕視,那就是口口相傳的民間歌謠的滋養。特別是民間童謠的滋養,可說是孩子的第一口美育之乳、詩教之乳。那也是中國詩歌更為廣闊悠遠、生機勃勃的原鄉與源頭。僅以《九九歌》為例,目前最廣為人知的版本是:“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其實《九九歌》流傳甚廣,版本極多,早在1919年3月3日《北京大學日刊》上,就刊載過一首《九九歌》,編者劉半農興之所至還特地加了按語:“各地均有類似之作,茍能搜羅完備,依地理區域,排列而較之,以求各地歲時風俗差異之所在及其漸次變遷之跡,亦研究歌謠中一極有趣味之事也。”它的價值,遠不止于民俗、農耕,其本身所蘊含的文學、美學因子,亦不可低估。簡言之,它明白如話,明麗如畫,明朗如歌,洋溢天地芬芳之氣,展現人與自然和諧之美。想想看,古往今來,惠及多少華夏兒女!我曾聽一個兩歲娃兒背誦這首童謠,因為記不清東北家鄉版本“五九和六九,河邊看楊柳”句,他給隨口整合成“五九六九看楊柳”,莫小瞧這“靈機一動”,細細品,從節奏到內容,竟是恰到好處。這是民間童謠對富含靈性及創造力的童心的化育之功。
總之,孩童得此兩種詩教傳統滋養,待年齡再大些,諸如駱賓王《詠鵝》之誕生,朋友女兒《蒲公英》的脫口而出,皆是水到渠成事。
可嘆在當下,兩種詩教傳統均陷入窘境。首先是典籍化的雅正詩教,在中小學多被淺表化為記誦之學,和深度的閱讀與思考相去甚遠,更與寫作脫節。有人認為,這跟中高考等重要考試作文命題“詩歌除外”的鐵律脫不掉干系,的確,香飄四海八字咒“文體不限,詩歌除外”,在數十年來全國各地中高考語文卷中的存在,我們已見慣不怪。所謂用進廢退,詩歌因此徹底邊緣化。在功利主義教育觀仍大行其道的當下,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太多中國學生不寫詩。
歌謠一脈又如何呢?新世紀以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不斷加速,那些植根于鄉土中國、口口相傳的民間童謠更像是一種鄉愁,漸行漸遠。流傳了數百年的童謠,在更年輕一代父母、老師那里,漸有斷流失傳之勢。最可惜的是,以前好多童謠,是伴隨著兒童戶外集體游戲而生而傳的。如我兒時,在鄉下,尤其是在那些皓月當空、星垂四野的夏夜,在我皖西老家的稻場上,小伙伴們最喜群聚玩“賣狗買酒”游戲:一人站對面,其余人等糖葫蘆般各拽衣襟成一串,邊童聲朗朗唱念歌謠,邊走走停停煞有介事地學大人賣狗買酒喝酒:“好大月亮好賣狗,/賣了銀錢打燒酒。/走一步,/喝一口,/這位大哥,/俺問你家可買狗?……”
那唱那念,聲猶在耳,彼情彼景,歷歷在目,當時只道是尋常,而今卻向何處覓?一是所謂的教育“內卷”,讓很多孩子一入學堂,就像掉進了汪洋。
再有一點,高度電子化、網絡化的今天,不少孩子即便有了點空閑,也不想外出,寧愿宅在家中,跟電視、平板電腦、手機待一起。這樣的孩子,罕有真實玩伴,且與社會、自然隔膜。
凡此種種,試問花朵該如何綻放?鳥兒又將怎樣歌唱?
好在近些年來,我們耳聞目睹的復蘇跡象日漸多起來——
比如,在北京等個別地方中高考語文卷中,偶現解禁詩歌的靈光;又比如,具有遠見卓識的詩人們開始重視兒童詩教,如北島、藍藍、王小妮等,都曾為孩子們精心編選適合其閱讀的詩選,另有詩人邱易東、樹才、閆超華等,不遺余力開班授徒。值得一說再說的還有“是光詩歌”,這是國內首家且規模最大的鄉村詩歌教育公益組織,自2016年10月開始服務于中國鄉村兒童,通過為三至八年級當地教師提供詩歌課程包和培訓,解決鄉村孩子缺乏心靈關注和情感表達渠道的問題,給予他們被老師、同學、家長,以及自己“看見”的機會。截至2024年9月,“是光詩歌”已在全國27個省(區、市)、2740余所學校開展了詩歌課,擁有2583名詩歌教師,讓195000名孩子擁有了人生第一節詩歌課。
詩歌課的成果如何?且看9歲的徐鈺涵的《告別》:“看著媽媽坐上離別的汽車,/我只是沉默的回屋,/我把房間打掃干凈,/想讓房間干凈點兒,/可能這樣我的悲傷會少一點兒。”以早熟心智,寫童年之痛,是自我療愈,也令無數人動容。再看12歲的蘇大鵬的《如果》:“如果我是一條小丑魚,/我會去整容。/如果我是西紅柿,/我會和炒蛋斷絕關系。/如果我是椅子,/我會在頭上長根刺。”此中既有幽默感,亦不乏叛逆意識,一個卓然獨立的自我正在悄然生長,初露鋒芒。
在我看來,上述每一點改良,每一個數字,每首詩,都閃閃發光,都是比金子珍貴的生命種子。可喜!可期!
最后,謹借用我的好朋友、童話作家陳詩哥的一句話,作為結語,更為親愛的孩子們祈福——
“詩是其次的,解放童心,便是解放詩。童心即詩。”
涂明求,詩人,文學博士,合肥師范學院副教授,從事兒童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