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護所
柴米油鹽住進了四周高樓,
俯看蕓蕓眾生。高樓中間,
大片平房區夷為平地。
平地只留下一棵老榆樹。
構圖簡單而抽象:天井里遞向天空的手臂,
幾年也不肯垂下。平地照舊平整。
春天里,老榆樹從秩序突圍。
冬天舉起黑火焰,斷折的枯枝,
如割下梵高耳朵,
送給失魂大雪。
它就是一座庇護所,收留了炊煙,
爐火,夜半的咳嗽。
每次路過,我也總會看到幾位佝僂的身影,
圍到它身邊,
互相遞去舊光陰的止痛片。
邂逅史
“小火焰,在半杯伏特加里,
快要把持不住,
再兌進鐵觀音。如何?”
下句話是,“太極之勢,
讓刀鋒停在空中。對吧?”
詩人與我坐在小酒吧,
燈光幽昧,隔開光天化日之下,
多維融媒體,對一個字的拆解。
鄰座一男一女。銀質咖啡勺,
不時到對方杯中攪動。互換的舌頭,證實:
男人也住在這座小城,俄語翻譯。
金發女郎來自莫斯科。
她喜歡中文,屈原、杜甫、李白,
我敬服索爾仁尼琴——
“你們沒有詩,有的都是這只豬的飼料。”
說到這里我們都沉默許久。
酒水空了——
杯里又落進漆黑大雪。
吹拂事
俯下身,先把道路讓開。
我母親說我出生的前一年,
沙塵暴把炊煙連根拔去。
我知道類似情景。春天與老張在故鄉逯家溝,
像樹芽剛冒話,又縮回小舌頭。
人間有幸,這樣的日子并不多。
我見過的風向,
烈馬連綿,會與草原商量。
形而上的容器,
也得漏出點側光,野菜,
給那些筷子兄弟。
我喜歡吹拂與被吹拂——
“請把悲辛,遞給我。”
冥想書
汝知否?萬物被潮牽引,
只有小鎮寂靜。
打開新漆的木門,坐在臺階上。
臺階也應該換成木質的。
更能喂飽雨水,蝴蝶細手指。
街道狹窄,向東沒多遠,便連到天際。
目光再向西直接越過小溪,
忽略的部分,不可預知,
往往被虛無暗中接納。
正了正身子,攏了攏白發。
該逝去的必然逝去。有無陽光并不重要。
呼吸,詩篇,自己的身影,
也被她帶走。持續冥想——
星空里,悲憫深沉,一直保留兩個人的清晨。
流水賬
日記本仍是空白。
打開筆帽的碳素筆,體內之鹽悄悄流干,
與幾百杯清茶緣淺緣深,
牛飲狀,無半點禪意。
該道歉的是我。幾部電視劇的男女主角,
互換行頭和臺詞,亂點鴛鴦譜。
朋友圈蒸發殆盡,逐海之河消失于半途。
偶爾站在窗前,小區里人影來去,
客機從天空飛過后,
云朵也學會了發出巨響。
一個月足不出戶。但活著真好。
把祝福送給無名氏,險峰上幸存者。
每天清晨拉開窗簾,
也吃到了,陽光送來的新鮮面包。
邊緣詩
規劃師看到上弦月,
便想填補另一半。
玄學沉湎于一滴水,與某個星球對應。
這沒什么不好。
問題是,我親眼看過一只羊,
悄悄離開羊群。
還有森林里的幾棵樹,
身子向外傾斜,拔腿欲走。
生態學,邏輯學,各有說辭。
我寫的這首詩,
其實是在一份文件背面。
有幾個字,潦草,不甚規范,
想跳到紙張的邊緣,對著外面的空間,
發呆。
歸還辭
據說李白投月那天,
與他無交集的漢字也淚流滿面。
我等末流詩人,只能關心自己的事情。
自印的幾百冊詩集,
未來將化為紙漿?或者滿頭白發,
在人間,站到蘆葦上搖晃。
消逝,是把煩惱事,歸還給這個世界。
易碎與不朽,之間相隔灰塵的蟲噬。
又想起在陜博的青銅戈。
戰亂鍥入,被它清理出體外。
綠銹斑斑預示命運。
二千多年后,它靜靜躺著,
柔和燈光下,像個夢中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