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色更深些（組詩）

頂針

我說的是那枚老頂針

沒人知道是誰最先把它從針線攤前拿起

戴到手上反復打量

并從衣兜里掏出錢遞過去

沒有人知道從市集到家的一路上

她的腦海里閃過多少樣式和花色的衣服、鞋帽

——閃過多少人的面容

他們安靜地笑著朝她走來

她盤腿坐在北方溫暖的土炕上

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

窗格與窗花在炕席上投下幸福的影子

她也許是我的曾祖母

也許是我的祖母

又或者是我剛進門不久的母親

那時她眉眼俏麗

一心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她戴著它穿針引線

也許還會偶爾伴著歌聲

房檐下雛燕張著小嘴對著春天嘰嘰喳喳

我愿意描繪這樣的畫面

愿意想象著這個家族的女人一代一代

美好的樣子

她們來過，又相繼離開

但仿佛又從未離開

這枚頂針現在就在我的手里

我已久不做針線

但依然把它戴在了右手食指上

與無名指上的婚戒遙相呼應

當天色更深些

我們從各個方向往家跑

每個人心里的雨早就下起來了

氣喘吁吁打開院門

院子里一切都是無辜又無助的樣子

有時我并不知道是應該先找個大盆蓋住醬缸

還是先拿起簸箕收鋪在地上的糧食

或者是先去晾衣繩上把還未干透的衣服收起來

還是先跑到柴垛前準備雨天用的柴火

院門外的牲口也需要牽回棚屋

雞鴨鵝需要盡快從田野、池塘里找回來

那么多的事兒要干，年輕的父母都失去了好脾氣

他們大聲指責著對方，有時候也會把矛頭轉向我

此時，我什么都不能說

除了跑來跑去干自己能干的活兒

直到一切就緒，大家喘著氣坐下來

如果雨云只是路過

或者老天只是象征性地下了幾點零星小雨

似乎每個人都會替它意猶未盡

一夜大風

我樂見一棵樹擺脫一身銅臭

而腳邊不留一片葉子

我想，我應該睡個長覺

我樂見一個人擺脫人群后酣眠

那呼嚕聲像身體長出觸角

我也樂見第二天有人爬上房頂修補瓦片和煙囪

爬上梯子鋸掉一些將落未落的枯枝

之后，背著一大捆干樹梢推開家門

馬

仿佛每過一年就會有一層土

從后面壓上來

現在他的腰更彎了

兩條腿自覺向外彎曲

脖子向前伸著，抬著頭

他的胯下有一匹你看不見的馬

但他無法抓住韁繩舉著皮鞭

讓它奔跑起來

他的雙手背在身后

好像在領著一條路向前走，或者

你也可以這樣說

是身后的路，捆縛了他的雙手

連同身后的人群拉著韁繩舉著鞭子

在趕著他往前走

落日

我喜歡落日

在冬天，它將煤煙與

熗蔥花的味道混合形成某種

記憶

在那記憶的余像里，積雪在墻角尚未融化

枯草不經意地露出藏在其根部或是莖上的金子

自行車的鈴聲由遠及近

父親提著鋁飯盒，不急也不慢地走進院子

那時母親還在

我們只需要洗洗手，脫了鞋，爬到熱乎乎的炕上

就可以真的和她在一起

禾秀，“70后”。有作品發表于《詩刊》《詩選刊》《詩潮》《詩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