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之淚（短篇小說）

1

這么說來，我還是討厭山莊上新運來的那兩只孔雀。它們一公一母，關在一個半是水泥半是鋼鐵的籠子里。旁邊是一個鱷魚池。鱷魚池的旁邊，是一條狗，或因沒有鏈子的緣故，此狗時常神出鬼沒，下落不明。還扣留過阿嫲的一只耳朵。

說說孔雀。不止一次，我學著阿嫲念經時的樣子，雙手合十，雙目緊閉，面無表情地乞求它們，求它們開屏，為我展示尾巴后面的那一片風景。我始終相信，沒有人會故意去掩飾自己美麗的一面。

為此我扮丑，盡可能去扭曲自己的臉，擠壓出好笑的形狀，發出平日里從不示人的怪叫，去刺激那兩只孔雀開屏。還上躥下跳，上躥累了就下跳，如此往復。我將手和腳能夠伸展的地方扭捏了一遍又一遍，醫生說該松動的位置還是緊繃著，說該緊繃的位置還是松動著。

我感到疲憊感正一點一點蔓延我的全身，皮和筋骨已經向我發出抗議，可是兩只孔雀毫無反應，仍是高舉著頭顱，將視線延長在一些似有若無的地帶。我不清楚孔雀是否能夠看清前方，它們的兩只眼睛長在左右兩邊，而不是前面。走夜路摔跤的經驗告訴我，如果你不抬頭，就看不清眼前的路。這個道理適用于大多數時候，沒有星光的晚上除外。

我可以肯定，它們注意到了我。我是說孔雀，或者說那該死的孔雀。

我是個活生生的人，自然不能掀起多大的波瀾，無人在意是常態。唯一引人注意的便是有一回玩火，并且不小心走火，點著了家里的稻秸，招來十里八鄉的喧嘩。我很少向人提起這件事，因為這個，我挨了阿嫲的一個巴掌，在我的左臉或是右臉，我不知道。挨打是我皮肉的事，可疼卻要我親自來承擔，我感到十分不公。

可至少我仍活著。否則我們的支教老師也就不會對我說：“你怎么還不去死?！彼f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足夠傳遍我們班級七七四十九人的耳朵。當然還包括叫天健的那個男孩。不知怎么我對他歡喜，無端的。

所以我討厭我們的老師。雖然她從城里來，見過大世面，可我就是討厭，似對那兩只孔雀樣討厭。我不是在質疑她這句話所呈現出的哲學性，諸如“為什么有人活著，但已經死去，有人死去，但還活著”這些磨耳的話語。我厭惡的是，為什么她非要當著大家的面說出這句話。尤其是那時天健還在場，也許他不在的話還能好上一些，可不管怎么說，我應該都不會太好受。

我感覺到自己平日里精心雕琢，偽造出來的面目正被一層層揭開，不疼，可是麻木。這使我想到了在我們家留下一層皮后又消失的那條蛇，阿嫲告訴我，那是它的衣服。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脫下自己的衣服，我猜蛇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其實，我在夏天時還喜歡穿著冬天的衣服也是一樣的，我不是怕冷，相反我熱得要命。可恰恰只有在這個時候阿嫲才會注意到我，指責我四季不識，冷熱不分，是非不知。她揪完我的耳朵就去扯我的頭發，對著空氣念出一連串無意義的咒語，最后留下一句：“那個傻婆怎么就生下這么一個背祖的傻女?！?/p>

我知道她說的是我媽。我媽這人我最是了解，別看她平常好像對阿嫲畢恭畢敬的，可我已經不是一次兩次聽見過她在背地里咒罵阿嫲了。有時罵的興起，還要抹下一把眼淚或是鼻涕來。有一回我躲在門縫里偷看，不巧被她發現，全身的汗毛一下子林立了起來。好不扎刺。

其實這怪不了我，要不是我爸寄回來那些該死的花朵，加之吊扇嘎嘎吹拂，害得花粉四溢，否則我也就不會直打噴嚏，噗噗不止，更不會在偷窺時被我媽發現。對了，我爸本來是想要用那些花來取悅他的女領導的，可是人家根本不中意呢。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有些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并且經過了你，于是你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事件里的一部分。

我爸騙我媽，說那些花原本是買給她的，我媽居然還傻呵呵地信了。果真是個沒有出息的家伙。有時我覺得阿嫲說得倒也沒錯，有時也覺得言過其實。不管怎么說，當我媽發現我目睹了她在背地里咒罵阿嫲的全過程時，她就不再哭了，她的嘴巴馬上停止了抽動。她突然轉過頭看著我，沖著我笑?？墒俏以娇催@個笑容越覺得手腳發涼，我覺得她不是在笑，也不想笑，她是在往我的眼睛里嵌入釘子。所以我一下子就逃掉了，還聽見我媽在后面喊著我的小名，其實她不說我都差不多忘記了我還有這個名字，她平日里喊我總是：“喂，喂，喂。”

是的，我可以容忍那些比我高上一截、大上一塊的事物看低我，因為那時我的確渺小。我跳起來，興許還沒一只孔雀站的那么高。也對，它們的腿腳纖長，起跳點本就比我高上太多?？蛇€是無法接受兩只孔雀，也許是一只（因為我聽說只有雄孔雀才能開屏），對我不理不睬，像漠視一塊路邊的石頭。

于是我撿起來地上的那些石頭，不及蓄力，就匆匆砸向了兩只孔雀。我聽見了石頭落地的聲音，這個音樂使我產生了莫大的快感，勝過課堂上老師教我們哼唱的兒歌。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還是砸中了其中的一只孔雀。它驚慌地從地上跳起來，扇了幾下翅膀，抖落了幾根羽毛。

但是沒有飛起來，更沒有開屏。

我知道，用石頭來讓孔雀開屏的這個方法是行不通的，和我先前所做的工夫一樣，是對鳥彈琴。我不可能在兩只鳥一樣的東西身上耗費太長時間，何況還是在它們對我毫無回應的前提下。

我開始去看水池里的那些鱷魚。我要說，鱷魚真是個好東西，它們不像孔雀那樣，冷冰冰的，不管你多么暖熱，一碰即涼。我把我之前對孔雀做過的事情又對著鱷魚做了一遍。可是，當你不斷地去重復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慢慢也會感覺到厭倦。我不期待鱷魚能夠給予我什么樣的回應，它們沒有漂亮的羽毛，滿身不平，在地上爬來爬去，還爬得慢。

隔著鐵網，我等待著那群鱷魚的動作。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一條身材瘦小的鱷魚逼近了我，它張開嘴巴，朝我吼了一聲，聲音幾乎可以忽略。由此我看見了它的牙齒，還沒長齊，稀稀疏疏地錯落著，還殘存著一些腥臭的味道。我承認，我被它的這個舉動嚇到了，所幸有網間隔著。我向后跳了一步，沒有站穩，腳踝差點翻折過去。

站穩之后，我開始打量起這只鱷魚來，從頭到腳，像觀察一個人一樣去觀察它們。阿嫲說過，看一個人不能單單只看長相，重要的是看對方的心。我不明白該怎么樣去看清一個人的心，心被太多的東西遮蔽著。我問過她，我說：“阿嫲，心究竟要怎么看？”

她還是那樣，把雙手合十，嘴唇微動，徐徐地說：“虔誠，只要你心底真誠，就會遇見同樣真誠的人。”

我不明白如何才叫虔誠，倒是我媽，成天在我的耳邊念叨，讓我順利長大，生得漂漂亮亮的，等將來好嫁上一個好人家，這樣我們全家都能跟著享福了。她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認真極了，看樣子不像是在說大話。

我還小，腦子里根本裝不下這么多的事，我一次次強迫自己去忘記這些期待，專心去看鱷魚。我發現鱷魚比前幾天少上了幾只，我是說大鱷魚。小鱷魚反而多出了幾只。我懂，這叫供需平衡，是殺鱷魚的蒼生叔同我講的。有進有出，有買有賣，有生有死。

有時睡覺前我也去想，鱷魚肉到底是什么樣一種滋味，我吃過雞鴨牛羊豬狗，可就是沒吃過鱷魚。通常想的時候我還躺在床上，想著想著就不自覺地站起來，陷入無意識之中了。我會在家里四處亂走，干著平常那些我從不會干的勾當。據說這叫夢游。

阿嫲說有回我去廚房拿起了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她嚇得半死。她給我找了很多的郎中，開過無數個藥方，那些藥三番五次地折磨著我的喉舌?？墒俏液攘四敲炊嗨?，嘗過那么多苦了，我夢游的老毛病還是沒痊愈。最后阿嫲說：“算了，只要人死不了就行?！?/p>

我就是這樣，帶著阿嫲的這份祝?；畹搅爽F在。

逐漸地我也開始接受一個事實，那些趴在地上的臟鱷魚，經常被我嫌棄的鱷魚，它們的肉可能是我這輩子也無法品嘗到的東西。有些事物天生下來就是不屬于你的。這個道理阿嫲常常同我講。

我以為的是，我們最好是去追求那些有可能得到的，不然很可能別無所得。

2

阿嫲一回到家，就告訴我，說今天在山莊幫工的時候見到了一輛長長的“火車”，比以往任何一次見的都要長。我清楚阿嫲說的是每天上山又下山的那些轎車，不過是加長版的。我們不清楚它們從哪里來。我見過幾次它們的車身，的確是很長，可我弄不懂，為什么一輛車這么長，為什么可以這么長。

有次我媽早早地做好了飯，讓我去山莊里喊阿嫲回來。出門時我突發奇想，打算帶上那把彈弓。那是阿公生前為我做的，費了一根上好的檀木，當然木頭是他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還傷了阿公的一根手指，流出了鮮紅的血。從此他就擁有預知天氣的能力，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一種福報。

總之那天我翻箱倒柜，搜出了這把彈弓。平時我從不舍得翻出來展示。再說，我們這邊山上的鳥兒已經是越來越少了。對了，麻雀什么的依舊還是泛濫，我是說那些金貴的鳥兒。我有理由懷疑它們是飛進了人的肚子里。

我拿著那把彈弓走在去往山莊的路上，將彈弓放在袖子里。那些路過我的行人、商販，一一都沖著我打招呼，他們一些是阿嫲的朋友，一些是我媽的朋友，一些則是阿公生前的朋友。死了的人還能不能有朋友，這個我是不知道的。

我沖他們招手回應，用的也是其中一只手，因為另一只手正藏著我的彈弓。

我想了很久，為什么要帶上這把彈弓，我不過是去喊阿嫲回來吃飯。也許她正在后廚忙著幫蒼生叔切鱷魚肉。我決定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那兩只孔雀，當然它們現在還在不在哪里仍猶未可知。山莊里的動物換得比日月還要快。

等到抵達山莊時，我發現原先的兩只孔雀果然少去了一只，而旁邊停的則是一輛加長版的“火車”。我走近一輛車，將手貼了上去，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去觀察過它，車身還泛著余溫。我的手放在溫熱的車殼子上，而那時正是中午，太陽肆意地烤在我的手上。

那是多么舒服的一種感覺啊。我發誓我這輩子也忘不了這種感覺，我了解到，原來“火車”是這樣厲害的，它讓人肅穆，甚至產生敬仰之情。我在心底許下誓言，以后也要擁有一輛這樣的車，一定是這樣的長度，車身也一定也有這樣的溫度。

摸完車之后，我就去撩撥籠子里僅存的那一只孔雀。一切都還是和往常一樣，我又蹦又叫，而它依舊一動不動。我們都像是在完成一個沒有結果的儀式。可是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開始同情起它來，我開始去揣摩它的心情，一個人守著這么大的籠子，會不會感到孤單。我想是會的。有一個早上天健因為生病沒來學校，我就突然傷心起來了，班級里熙熙攘攘的，可我始終覺得無趣。我想孔雀能懂我的心情。

我做出了一個自認為英明的決定——收回對準那只孔雀的子彈。我決定把它留給某些更有需要的人，諸如常來地里偷菜的田鼠，以及愛吃谷子的斑鳩。

我將彈弓收好，放在褲襠的夾層里，又最后看了一眼那輛“火車”，就去山莊的后廚里找阿嫲了。我嘴上喊著阿嫲的名字，心里想的卻是別處的東西，一些事物從我腦海里涌過。我想讓自己停止想象，可是不得。

阿嫲出來的時候，一邊抹著臉上的汗，邊說：“不要喊了，我的耳朵還沒有聾?！边@話說得不假，可其實我都看在眼里，阿嫲經常聽不見我媽對她的咒罵，有時我媽氣急了，當著她的面說出一些攻擊性極強的話語，她也裝作渾然不知。也許她的耳朵有自我調節的能力，只能聽進去那些對自己好的話。那時的我是多么羨慕這個超能力。

阿嫲的汗還沒來得及擦干呢，就走過來牽起我的一只手，將我往前帶。她的個子要比我高上不少，也是，否則怎么叫大人呢，顧名思義就是生得大一點的人。可她實在是太高了，她牽著我的時候不像是牽，更像是提著我。尤其是她的手還無比堅硬，繭子縱橫，和一塊石頭別無二樣。我的手就跟被封印住了一樣，動彈不得。我試圖去掙脫阿嫲的手，可她反而拉得更緊了，使得我的手喘不過氣來，讓我十分難受。

走在路上，我說：“阿嫲，我媽讓我叫你回家吃飯。”她說：“我知?！本驮谖覀兘涍^那輛“火車”時，我嘗試去掙脫阿嫲的手，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我成功了?？晌野l現我的手已經沾上了很多汗，變得黏稠不堪，我不清楚到底是我的汗水還是阿嫲的汗水。

我指著“火車”說：“阿嫲，這是干什么的？”其實這聽上去是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誰都清楚那是一輛汽車，是用來載人，用來在路上跑的。

可我想要知道更多，我愛極了它。

阿嫲說：“這是車來的?！蔽艺f：“我知，這是什么車?！?/p>

阿嫲被我問得有些不耐煩了，說：“傻女，車不就是車嘍，還能是什么。”

我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又問：“阿嫲，這些車從哪里來的?！?/p>

阿嫲又牽起我的一只手說：“從城市里來。”我又說：“為什么要來這里，是為了吃鱷魚肉嗎？”

說完這句話我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那似乎和我一個孩子的身份是絲毫不相干的。

我說：“城市是怎么樣的，我想知道。”

阿嫲說：“等你讀好了書，你就能去城里了?！?/p>

我說：“我不喜歡讀書，書一點都不好看?！卑斑@時立刻抿了一下我手上的一塊肉，在我還沒來得及叫出來時，她就又說：“傻女說的什么鬼話哩。”

回家的路上，我見到了很多種類的鳥，無一例外都是麻雀斑鳩一類的，它們沒有令我想要掏出彈弓的欲望。再說，阿嫲是個堅定的愛護生命主義者，她不允許我欺負任何生物。就連她每次切完鱷魚，也要在它們的尸體旁邊獨自禱告好久。

到家以后，我就看見我媽坐在門口上，咕嚕咕嚕地抽著水煙。我看得清楚，那根煙筒才不是我媽的。她從來不抽煙。阿嫲一見到我媽，就一個大步沖上去，將煙筒搶了過來，摔在地上，打翻了里面的水。她開始指著我媽的鼻子罵，像以往那樣，而我媽也像從前那樣，一言不發。

我對這一幕早已習以為常，趁著這個間歇，我先去安放好我的彈弓，接著是去飯桌上尋找剩菜剩飯，填飽我的肚子。我總是希望我媽留下點什么，她是個大胃王，這一點是公認的。她吃魚只留魚頭和魚尾，青菜只吃葉子，吃肉也只吃不帶肥的那一部分。因為這個，阿嫲給我媽起了個外號叫“餓死鬼”。

3

有一天，太陽還是那樣，東升西落，月亮也還是那樣，時圓時缺。一天以一天的方式流逝著，溫度適宜，萬物和諧。就在我疊一只千紙鶴時，阿嫲突然在我的耳邊不斷念叨，像念誦經文一般，說：“冷，好冷?！?/p>

我懷疑阿嫲是不是吃錯了什么藥。這話并不是什么玩笑，阿嫲的確有很多藥。藥通常是和病一起出現的。她有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皮膚病……以及一些我叫不出來名字的慢性病。我甚至羨慕過阿嫲擁有的那些藥丸，它們五顏六色，小巧可愛，令人忍不住靠近。

我說：“阿嫲，可以給我吃一粒嗎。”她二話不說，立即給了我一巴掌，震得我的臉又冷又麻。

我媽時常向阿嫲傳達醫生的指令，扮演一個中間人的角色，介紹這些藥要在什么時候吃，吃多少，以及吃完之后不能與什么東西混合食用，一說就說上一連串，好一會才會停下來。她說這些的時候，好似就是一個醫生?？梢哉f，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崇拜我媽的時候。

我媽常同阿嫲講：“你可千萬別吃錯了什么藥，死了我可受不起。”

阿嫲覺得這話是罵她呢，一生氣，就一股腦地將手上的藥稀稀疏疏地混在一起，當著我媽的面，全部吞咽了下去，如同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在非洲草原里吞下獵物的群狼。我媽只看了幾眼，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她走時，我看見她眼角的睫毛在閃動著，似有一片雪花在那里凝結住。

我知道人都有犯傻的時候，我也有。我那時偷吃過阿嫲的一些藥丸，結果三更半夜起來鬧肚子，躺在地上打滾，滾來滾去，滾去又滾來。阿嫲在一旁給念了好久的經我的肚子才消停下來。搞得那段日子我以為她真的有天生神力。

不知從哪天起，阿嫲一次又一次地問我：“你冷不冷啊。”我開始有些害怕了，我不是怕冷，我是怕自己出了什么問題。因為我感覺不到冷。我說：“阿嫲，我不冷?！彼f：“冷，怎么不冷，我好冷?！敝笪铱匆娝帜_抖動著，渾身發顫，頭搖來搖去。那一瞬間，我想要去搜尋被子。很久以前也是這樣，每次我一說冷，阿嫲就給我找來被子，有的是她親自縫的，有的是撿來的。無論如何，我不嫌棄。

我把被子裹在阿嫲的身上，并且告訴她，我一點也不冷，相反非常熱。我是說，我沒有理由不感到熱，那時正是夏天，還是夏天中最熱的時段，連你在路上撞見的土狗也要將舌頭袒露出來。

應該說，此后的幾天里，我還是察覺到了阿嫲的不正常。我不是個心細的人，常因粗心打翻鍋碗瓢盆，或是杯中的牛奶，可還是窺得了一些異樣。

當我和阿嫲一起走在路上，我發現她竟然變得怕光，怕太陽光。她以前老是說：“老人小孩，曬太陽好，補鈣?！笨伤F在卻變得見光即逃。

阿嫲選擇走進那些榕樹的陰影里，我則被拋在陽光普照的地帶。我以為是太陽光太過于耀眼，所以阿嫲才會避其鋒芒。可是我錯了，阿嫲怕陽光，也怕月光。

那晚在地堂上，阿嫲手持蒲扇，為我扇風驅蚊。起初天空烏云密布，過了好一會，烏云散去，月亮顯現，月光自然地灑到我們的身上。我沒有一點感覺，可是阿嫲居然又說冷，并且一眨眼就跑進了屋。又是剩下我一個人與夜晚的飛蟲搏斗。

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后來的幾天里，阿嫲一下子跟變了個人一樣。我們更加不知道，距離阿嫲待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已經不多。

阿嫲發脾氣的頻率明顯比以前要高了，她在餐桌上訓斥我媽，說吃飯要扶碗，不然就要窮三代，這輩子也翻不了身。這些是她平時發火從不會觸及的領域。她還用筷子敲我媽的頭，之后又去敲她的碗，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而我媽依舊是一言不發，埋頭去咀嚼飯菜，她的頭發被扯得亂七八糟，凌亂在空氣中，茅草一樣。

阿嫲訓斥完我媽就來挑我的刺，她嫌我吃飯吃得太慢，這樣下去以后是嫁不出去的，沒人會要。還說我吃飯的聲音太大了，十分粗魯，女孩子家家的，不成個樣子。

阿嫲沒有用筷子敲擊我身上的任何一處地方，她只是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夾過來青菜，一邊說著不要挑食。我要說，我討厭極了青菜，一看到它們我就沒有胃口，更別談吃了。咀嚼它們的時候，倒更像是在咀嚼空氣，無滋無味的。

于是我開始哭。我的哭聲很大，輕易蓋過了阿嫲的謾罵聲。

氣人的是，到后來，連我媽也來教訓我。她用她的筷子敲我的頭，敲我的碗，和阿嫲敲她的頭，敲她的碗一個樣。那時我真是想死，巴不得從這個世界消失。那樣才好呢，誰也找不到我，誰也見不到我，誰也不認識我。而我也可以不用去討好每一個人。

我和我媽都逐漸接受了阿嫲的變化，而這樣的改變，與阿嫲還較為正常時的狀態相比，僅僅才發生了幾天。所以，我盡力地去放低自己的身段，甚至于有些躡手躡腳。

我不敢在家里發出響聲，我不在阿嫲面前說哪怕一句可能逆耳的話語，我不去做礙眼的動作。而我這樣做的目的，是生怕驚醒到“熟睡”中的阿嫲。可是我已經這樣小心翼翼，這樣謹言慎行了，還是沒能阻止阿嫲的下一次爆發。起因是我打開了風扇。

我要說明一下，那時的天氣絕不單單是炎熱那么簡單，只要你上過街就知道了，那些陽光能在你皮上生生燙出一塊死皮來。就是這么不可思議。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阿嫲不僅怕陽光，怕月光，怕冷水，她甚至還怕風。雖說這風并不是由自然而起的。

當我按下開關，風扇開始轉動，阿嫲整個人都變得陰森了，她又開始顫抖，渾身晃動，焦躁不安，手舞足蹈，力氣無處安放。

她吼：“不要開風扇！”這句話幾乎和一把刀子一樣，刺進了我的耳朵里。不幸的是，我不像鱷魚那樣，全身配備著鎧甲，不怕流言蜚語。

在我還沒來得及去關上風扇時，阿嫲就已經打碎了一個杯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具完整的物件被肢解、粉碎，以往家里殺雞殺鴨時我都只敢躲在角落里。

我很清楚，我差不多也要哭出來了。有時想想自己真是沒用，遇到了什么事都只會哭，可除了哭，我也實在是想不到還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了。阿嫲將家里的東西扔得滿天飛，除了那些堅硬的事物，比如凳子和桌子她無法奈何之外，脆弱的物件一律都被攪得滿天飛。

那些阿嫲從外面撿來的傳單和報紙，以及很多塑料袋，都在風扇的吹動下，在屋子里飄揚起來。一瞬間，它們都長上翅膀，飛了起來。當然，飛得并不高，且飛不了多久就掉回到地上，生于沉寂，又歸于沉寂。

阿嫲像一匹猛獸，破壞著一切。比我在電視上看到的場景都要恐怖上不少，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動手動腳，卷起一團又一團的旋風。

這次我的哭泣是沒有聲音的，我真是想哭出聲來，可是沒有。好似是有什么在那一刻堵住了我的嘴巴，封閉了我的牙齒，使我安靜，哭不出聲來。我用力地去扯動自己的喉嚨，調動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盡力去使自己哭的這個舉動發出聲音來。與其說我是哭，不如說更像是在求救。

我多想我媽這時候出現在我身邊啊，她不知道又去了哪里。老實說，她待在家的時間還沒她出去的多。有次我見到她和一個老男人在打情罵俏，我生氣地一下子撿起腳邊的石頭扔了過去，扔完我就回頭跑掉了。

跑的時候我想起來她不久之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不喜歡這個家，也不喜歡你。”

我沒有工夫去思考為什么這個家會令她感到傷心和厭惡了，我跑在路上，略過了很多東西，把很多風景甩在了我的后面?？墒俏疫€不知道，或者說還沒有意識過來，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是我能夠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了。

4

當我放學追趕完火燒云和天健之后，回到家時，卻沒有看見阿嫲。她平時都會在一個柴堆上等我，即使不是在砍柴，也應該是在菜園里淋水，驅趕那些貪鳥。我一連找了好幾個地方，她常去的和她不常去的角落都找過了一遍，可是都沒有找到。我的耐心逐漸消耗殆盡，天邊的夕陽也和我一樣，趨近熄滅。

我想到了山莊。按理說這個時候阿嫲不會出現在那里，她只是個零工，只有來活了，并且人手不足時才會被叫去。再說她這么老了，人家不到不得已是不會喊她的。

我承認我的私心在這時作祟了，除了尋找阿嫲，我更加好奇孔雀和鱷魚們過得怎么樣了。出門之前我又象征性地喊了我媽幾聲，誰都知道她不可能在屋子里，要是她回應我才怪了，說明鬧鬼?？晌曳且吧夏敲磶茁暡判陌?，那些回聲似乎在給我什么暗示，近乎一種默許。

我幾乎是跑步抵達了山莊。到那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打量“火車”，我環顧四周，沒有看見。談不上多么高興，但也談不上失落。接著我去找孔雀——還在，僅存的那一只還在。我端詳它，卻總覺得它沒有上次那么光鮮了，它的羽毛好似不再亮麗，神態好似不再顯得傲嬌。

我吹了一個口哨，它沒有睬我，我扭動了幾下身體，它還是沒有理我。這番操作做下來使我有理由相信孔雀還是那只孔雀，而不是被調包了。

還有那些鱷魚。那會兒正是鱷魚下蛋的日子，我清楚那條“鱷魚皇后”近來不會太好受了，它承擔著大部分的繁衍任務，時常要和那些公鱷纏斗。而我見過那個場景，往往都是以兩敗俱傷，雙方滿身沾滿鮮血結束這場戰斗。我又去找上次對我給予回應的那條小鱷魚，掃興的是，好一會也沒能找到。也許是在水里吧，我總是不愿意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方猜測。

我找到阿嫲的時候，她正被綁在一棵白樺上，一根不知多長的繩子似一條蛇一般纏繞著她的身體。我看見蒼生叔守在阿嫲的旁邊。我想要上前，可是他一把將我攔住了。

我說：“為什么要綁我阿嫲！”

我猜我的語氣一定十分不敬?？晌夜懿涣四敲炊?，我急切地張開雙臂，想要撲上去，替阿嫲解開繩子，還她自由。蒼生叔一個箭步過來把我摁倒在了地上，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與大地的親密接觸，泥沙撞擊我的身體后飛濺出水一樣的花。我哭了。我又一次陷入了無能為力的地步?；蛘哒f，我根本不知道那時究竟在發生著什么。

阿嫲還是那個阿嫲，她被綁在樹上，可是一點也不消停，她大喊大叫，撕扯著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不知是阿嫲掙扎的力氣過大，抑或有風的緣故，一些樹葉子飄了下來，落在無人在意的地面上。蒼生叔過來扶我，可是我仍舊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他索性揪住我的衣領，將我一整個人提了起來。

他說：“不要哭了。”他的一只手伸出來，想要替我去抹眼淚，我一下就把他的手甩開。

我說：“為什么要綁我阿嫲？”蒼生叔拍了拍我的后背，揚起的那些塵土令我咳嗽不止。

我說：“你不要再拍了！”幾乎是帶著命令的口吻。

我又說：“快點告訴我，為什么要綁我阿嫲？”蒼生叔抿著嘴，說：“你阿嫲得狂犬病了?！睕]等他說完這話，我就抓了一把地上的那些泥沙朝他扔了過去，我撿起這些泥的時候抓的是那樣深，以至于我指甲間的縫隙沒有感到一絲漏風。

我一邊扔，一邊喊：“你騙人，你騙人！”蒼生叔沒有和我一樣咳嗽，他躲過了我扔出去的泥沙，當然我揣摩他還是被風沾上了一些。他抓住我的兩只手，緊緊地握住，愈發用力。我感到一陣疼痛，“啊”的一聲喊了出來。

蒼生叔坐到了地上。他百無聊賴，隨手抓起一片葉子，折疊又撕開，而后緩緩地說：“醫生說就是沒幾天了，今天剛打完鎮靜劑，不出意外的話就是這幾天了。”

蒼生叔的這些話平靜得令我感到害怕。在阿嫲還沒被那條瘋狗咬掉一只耳朵、也還沒被感染的時候，常和我說起蒼生叔的能耐來。說他可以一個人，一把刀，不借助任何外力，獨自馴服住一條成年的鱷魚，事后還不給自己的皮肉留下一點痕跡。

我還是在哭。雖說我常常痛恨自己愛哭的這個毛病，可是當事情真正發生時，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親自去找上它，交出自己的喉嚨和眼淚。

在我專注于哭，掩飾自己的局促之時，我聽見阿嫲在樹旁同樣也在哭訴著。阿嫲先是念了一大串誰也聽不懂的話來，我大概能猜出那是某種咒語和經文。她念起這些的時侯先前的呼喊和狂躁全然不見了。她只是慢慢地吟誦。我立即想到了她對我說過的一個詞：虔誠。

我想，這時的阿嫲無疑是虔誠的。因為我偷偷望見，連蒼生這樣一個終日和鱷魚搏斗的人，也去揉自己的眼角了。

阿嫲“虔誠”過后，人又回來了。她像一只發瘋的犬一樣，不停地吼叫，樹枝被搖晃得落葉紛飛，還有鳥兒從我看不見的樹林陰翳里飛出來。

她開始說一些過往，將很多不為人知的秘事從地底里拖拽出來。比如她說我阿公還活著的時候，好吃懶做，把所有的活都丟給了她。我阿公成日就是騎著一輛單車，四處游蕩在鄉野里，去和別人聊鄉間八卦，常不知天色，到了晚上星星露面才回家。還說他沒有一個男人該有的擔當，把我阿嫲騙到這個鬼地方，過著誰也不知，誰人不識的苦日子。阿嫲說我阿公真不是個人。

接著阿嫲說起了我爸。實話講，我見我爸的次數還不及我見那些鱷魚和孔雀的次數多。他和我媽很早就離了婚，頭幾年還是能夠一年回家看我們幾次，到后來只是寄來一些禮物，諸如水果和衣服之類的，直至徹底杳無音信。聽說他過上了好日子，和一位富裕的阿姨一起生活，在城市里感受著先進。阿嫲的說法里，他是個不孝子，從不往家里寄什么金貴的東西，也是個吝嗇鬼，沒有孝敬過自己，沒有給過自己多少錢，更沒有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帶著她周游世界，看遍大好河川。

最后輪到的是我媽和我。阿嫲說我媽的不是，其實她說的那些我多數都聽過，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瑣事，她不厭其煩地講，而我媽還是不厭其煩地繼續沉默著。她說了很久，終于還是說到了那件事——我媽沒有給家里生下哪怕一個兒子。

的確，我媽生下了我之后就再也沒有懷胎過。有時我也去想我爸離開和這件事是不是有關，我時常也痛罵自己：為什么是個女仔，而不是男仔。如果我是個男仔，或許很多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和蒼生叔在一旁靜靜地聆聽著阿嫲的哭訴。我們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我們清楚，我們也沒有辦法去保證任何。

那時我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我媽，也就是此后的日子里我能夠抓住的那唯一一根稻草，正在一條河岸上踱步著，打算向水獻出自己的全部生命。如果不是一個誤鐘的漁夫恰巧發現，并且施救，可能我連這活著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將沉底。我也無法渾噩地活到現在，席卷進社會的運轉中。

等到阿嫲力竭聲嘶時，我瞥見，遠處的池子里，一條不大不小的鱷魚竟一點一點咬破著鐵網，鑿出了空洞，沖出束縛，緩慢地爬到了我的身邊。

可是我居然沒有感到一絲害怕，我小心地伸出手，去撫摸它的頭，它的手腳，它的身體，以及身上那些看似無堅不摧，實則輕易便會潰不成軍的鎧甲。我感覺到一種堅硬的感覺，是我在以往任何一個柔軟的時刻都沒能體會到的。

遠遠地，一只孔雀展開了屏，那五光十色的漩渦，似乎是在對我進行著某種召喚。

我注意到，跟前的鱷魚已沖我張開了嘴，等待著我的，是一排排早就陳列安好的牙齒。而它的眼角，是兩行澄澈到不見底的眼淚。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