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爾在《論自由》中提出了他所主張的自由原則,又被稱為“侵害原則”。一百多年后,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了“作為公平的正義”的正義原則。雖然《正義論》中沒有對于侵害的討論,但羅爾斯對于正義制度的討論和差別原則的論述體現出了他以平等為價值的侵害觀。筆者認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體現出了他的平等之“侵害原則”的思想,這種平等之“侵害原則”對密爾的自由之“侵害原則”有所繼承,但也在條件、對象和思想基礎等方面表現出差異
古典自由主義集大成者密爾認為個人自由止于侵害,因此他的自由原則又被稱為“侵害原則”。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作為公平的正義”,將自由主義的核心議題從自由轉向平等,但他仍然接受了密爾的“侵害原則”,并繼續深入。
(一)自由之“侵害原則”
約翰·斯圖亞特·密爾是公認的自由主義大師,他被認為是古典自由主義的集大成者。密爾在《論自由》的引言中提出了對他所主張的自由原則的概括:人們無權個別地或者集體地對社會成員的行為進行干涉。能夠對個人行為施以強制的唯一正當理由是這種行為會對他人的自由權利造成侵害。這又被稱為“侵害原則”。從“侵害原則”的表述來看,密爾實際上是要說明每個人都有免于受到非己的其他力量的干涉的權利,只要個人行為僅關乎一己之利害,其他的所有個人,群體,乃至國家都無權干涉。不過,密爾強調“侵害原則”具有前提條件,即只適用于心智成熟的成年男女,對于智力發育不成熟的群體,以及在原始部落生活的“野蠻人”則不具有適用性。換言之,密爾認為自由并非每個生物人的財產,而是由智人所壟斷。密爾的“侵害原則”實際上包含了“涉己”和“涉他”行為的劃分,這勢必會引起他人的質疑,即純粹的“涉己”行為是否真的存在?對此,密爾進行了專門的解釋。他承認一個人所做的事或多或少會對他人產生影響,但對其造成“侵害”的行為的界定應該僅是對他人利益的侵害而不是對自己利益的侵害。
(二)功利主義與侵害
除了在《論自由》中討論對個人自由限制的侵害原則外,密爾在《功利主義》中對功利與正義之間關系的探討也反映了他的侵害觀。密爾認為正義的觀念可歸結為兩個基本要素:對權利的侵犯與對這種侵害的懲罰或者說對權利的保護。個人權利有受到侵害和報復的傾向,而正義就是要保護個人權利免受侵害。因此,密爾認為“對人類的福利來說,禁止人類相互傷害的道德規則最為重要。”這是從全人類的福利來說明的,它強調為了全人類福利的最大化,應該限制人與人之間的侵害,即對于全人類福利來說,侵害是不正當的。然而,在對待個人福利時情況又有所不同。功利主義不承認個人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權利。因此,可以為了多數人的利益而侵害少數人的合法權益。于是,從全人類的福利來說,對個人合法利益的侵害有時又可以是正當的。這似乎產生了矛盾,侵害究竟是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實際上,對于密爾而言,正當性并不是他考察侵害的依據,“善”才是。密爾用“善”來定義“正當”,同時也來定義侵害。只要這種侵害有利于最大福利,那這種侵害就是正當的。這也反映了密爾對待侵害的功利主義價值觀,這也是他的侵害觀的核心。
(一)理論基礎——“作為公平的正義”
20世紀,在孔德、波普爾、維特根斯坦等哲學大師的影響下,實證與分析哲學占據理論研究的主導地位,哲學研究出現了一種“去抽象化”的趨勢。但在《正義論》中,羅爾斯繼承了西方契約論的傳統,試圖闡明一種代替功利主義原則的有關社會正義的理論,即“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他認為,一個符合正義原則的社會是保證每一位社會成員的基本權利得到尊重和保護的社會。正義原則著眼于盡量消除因先天條件不同帶來的社會成員之間的差距,使每一位平等的個體都有相同的機會參與資源分配。由此,羅爾斯提出了“作為公平的正義”的兩原則:第一原則:每個人都擁有平等的自由權利。這一原則與古典自由主義者的思想一脈相承,這一原則又被稱為“平等的自由原則”。第二原則又分為兩個原則,即面對社會和經濟不平等的客觀事實,第一要保證機會平等,使機會上的平等盡可能擴展到所有的職位和職務;第二要使由于先天的差別而造成的不平等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其中第一部分被稱為“機會平等原則”,第二部分被稱為“差別原則”。
(二)羅爾斯的平等之“侵害原則”
雖然在《正義論》中,羅爾斯對于“侵害”或“傷害”的討論甚少,但他的正義原則卻處處體現出“侵害原則”的思想。羅爾斯的正義原則以其差別原則為特色,差別原則強調要使由于先天的差別而造成的不平等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這實際上說明了兩種侵害,即先天的侵害和后天的侵害。首先,先天的侵害是指由于先天稟賦的不同而造成的人與人的差異,這種差異從本質上說是對人的平等的人性的侵害,這使得本在人性上平等的個體難以在現實生活中獲得平等的生活。在羅爾斯看來這種先天的侵害是不正當的,但也是難以避免的。其次,后天的侵害是指由于社會基本制度安排而造成的人與人之間在分配上的差異,這會導致不平等的分配,使得每個人無法得到相同的份額。在羅爾斯看來,這種后天的侵害不一定是非正當的,相反,它可以是正當的。只要這種不平等的分配最能滿足最少受惠者的福利,那么這種侵害就是正當的。所以羅爾斯并不考察“侵害”這種行為的本質,不關注侵害這種行為在純粹倫理學意義上是正義或不正義的,而是從平等的價值觀上為侵害賦予正當性。于是我們可以總結出羅爾斯的平等之“侵害原則”,侵害以平等為準則,這是羅爾斯侵害觀的核心。
雖然羅爾斯的正義原則關注平等,在《正義論》中也幾乎沒有對“侵害”這一概念的闡述,但羅爾斯的平等之“侵害原則”卻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密爾自由之“侵害原則”,主要體現在以下三點。
首先,羅爾斯的正義第一原則指出每個人都擁有相等的自由權利,這十分鮮明地體現了自由之“侵害原則”的內涵。并且羅爾斯認為正義第一原則和第二原則中的兩個原則都遵循詞典式次序的排列性,即平等的自由原則優先于機會平等原則和差別原則,而機會平等原則又優先于差別原則,只有當正義第一原則即平等的自由原則得到滿足后,才去考慮正義第二原則。因此,羅爾斯雖然在《正義論》中著重強調平等的優先性,但在原則的次序上,羅爾斯仍然遵從自由主義的傳統,將平等的自由原則擺在首位。
其次,羅爾斯接受了對“涉己”和“涉他”行為的劃分,這可以在他對功利主義的批判中得出。羅爾斯認為功利主義的錯誤在于將社會行為僅僅看作個人行為的簡單相加。他認為社會選擇不同于個人選擇,社會選擇是在原初狀態下排除先天偶然因素以及善的觀念后每個人做出的選擇,也就是符合正義的制度。而個人選擇是每個人基于自己的喜好、稟賦等差異因素做出的選擇。抽象意義上的社會行為并不是每一個具體的個人行為的總和。因此,羅爾斯在對功利主義的批駁中否定了個人行為必然具有社會效應的觀點,從而實際上支持了自由之“侵害原則”對純粹“涉己”行為的規定。
再次,羅爾斯在論述符合正義原則的制度設置時將社會限制與宗教寬容相類比,他認為對于宗教寬容而言,只有當寬容者合理地相信他們自身和自由制度的安全處于危險之中時,他們才應該限制不寬容派別的自由。寬容的反面即強制,羅爾斯實際上說明了社會制度對個人或團體實施強制的唯一正當理由是他們將會對其他人或制度本身造成侵害。可見,羅爾斯對符合正義原則的制度安排,在總體上是繼承了密爾自由之“侵害原則”的思想。
羅爾斯正義原則中對自由優先性的強調體現了自由主義的內核,表現出對密爾自由之“侵害原則”的繼承。但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又自覺與功利主義劃清界限,這種差異體現在“侵害原則”上,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在原則的應用條件上。密爾明確指出,自由之“侵害原則”只適用于心智成熟的成年男女,對于智力發育不成熟的群體,以及在原始部落生活的“野蠻人”則不具有適用性。這種自由觀具有典型的精英主義色彩。而羅爾斯的平等之“侵害原則”著重強調平等,他認為資本主義的制度安排容許了少數人壟斷與其數量不匹配的財富,使人與人之間的先天差距被進一步拉大。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強調社會和經濟不平等被允許存在的前提是最大限度地使先天有利條件最少的那部分人受益,其中自然包括那些被密爾排斥在自由群體之外的兒童、身體和精神殘疾者等不健全人群。因此,在羅爾斯的理論中,社會弱勢群體不但沒有被忽視,甚至被給予了制度上的優待。
其次,在對侵害者的規定上。密爾的自由原則以其人性論為基礎。古典自由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是計利而行的,但社會的資源是有限的,因此每個人都有侵占他人資源的沖動。以此為基礎,密爾自由之“侵害原則”中政府對侵害者施以的強制從結果來看壓抑的是人的本性。而羅爾斯認為實施強制所訴諸的不僅是正義原則,還是制度本身,這種制度是每個人在原初狀態下訂立的。在無知之幕下人們會抑制自己出于趨利而侵害他人的本性,因為理性人在無知之幕下會遵循最大最小值原則,以避免當自己成為最不利者遭遇最艱難的境遇。這也意味著不寬容者將自愿接受這種限制,且認為這種限制是正當的。
再次,在對集體的規定上。密爾沿襲古典自由主義傳統,將國家視為“必要的惡”。政府不被允許合法干涉僅僅關乎個人權利的事項,是人民賦予了政府懲罰侵犯他人自由者的權力。在密爾以及其他古典自由主義先驅那里,國家(或集體)是沒有自主性的。而羅爾斯從契約論出發,論證了社會制度安排是由每個處在無知之幕之下的理性人共同訂立的,它代表了集體的意志。遵循“侵害原則”,羅爾斯同樣贊同集體有權對侵害他人自由的行為施加限制以維護社會制度的效力。但羅爾斯并不認為代表集體意志的社會制度和個人是對立的。相反,羅爾斯認為一個符合“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的社會可以對其成員進行教化。在羅爾斯這里,國家(或集體)體現出相對于個人的自主性。
密爾于19世紀提出的“侵害原則”因其對個人自由權利的聲張和維護反映了資本主義上升時期資產階級的利益訴求,成為新興資產階級奪取和維持國家權力有力的思想武器。然而,羅爾斯以其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洞察揭示了資本主義制度內在的不平等,在繼承密爾“侵害原則”的基礎上更加強調社會公平。羅爾斯的思想轉向深刻反映了政治現實,近代自由主義始于對人的自然權利的討論,每個人生來享有的自然權利成為資產階級革命者們推翻君主專制的武器。但在資產階級掌握政權之后,革命不再必需,革命的理論也需要改造,于是從邊沁開始興起的功利原則從目的論的角度重塑了自由主義。密爾繼承了邊沁的功利主義,整體的保全、自由的秩序成為密爾“侵害原則”的底色。但在資本主義走向成熟后,制度的缺陷逐漸顯現,社會基本制度安排無法保證公平的分配,社會分化走向社會斷裂。因此,羅爾斯重新關注社會正義,回歸個體主義的視角。如今,現實還在嬗變。一方面,西方社會分裂加劇,個人主義演變為極端的民粹主義,對個人權利的伸張愈加專門化、狹隘化;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國家對經濟和社會生活的滲透和干預進一步加大,社會已無法脫離國家而自存。自由主義理論家們如何再次闡釋“侵害原則”將是一個問題。
(責任編輯" 莊雙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