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泛起了波光

透過玻璃門，能看到遠處的湖面。站在高處的緣故，整個公園都盡收眼底。那片橢圓形的湖泊沉靜地落在中央。天空昏懵，不多的光線從濃云里透露出來。湖面上看不到白色反光，只是顯現(xiàn)出一大片灰暗色。正是十二月的中旬，氣溫驟降，再加上連日來的陰雨，體感有明顯的霜凍感。我心想，湖邊會不會生長出細密的冰渣呢？那些冰渣會不會是白色的？我想起小時候的一年冬天，屋后小河結冰了。有人用鐵鍬鑿上一塊冰來，足有食指那么厚。伙伴們放心地在冰面上玩耍，有的在滑冰，有的幾個人抱在一起在原地轉圈。我在冰面上沖刺，可沒想到不知何人在冰面捶出一個窟窿，我躲閃不及，一條腿陷了進去。棉褲的褲管濕透了，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我拖著濕腿來到岸上，坐在光禿禿的柳樹下不敢回家。我知道一回到家里，等待我的只有母親的責罵。

會場上響起的鼓掌聲，帶我回到現(xiàn)實。想到少年時的事，我恍然明白，二十多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大概就是那個記憶中最為寒冷的一年，我的父母離開了家鄉(xiāng)前往江南工作，我和父母分別，從此開始了寄居他人家的生活。先是爺爺家，后來又到了舅舅家。這十年的讀書生活，懵懂又迅速地過去了。只是每次回憶，仿佛又回到那時的真切處境。現(xiàn)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下子明白那些年父母的不易。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經歷，我才走上了寫作之路，又或者說，沒有這樣的經歷，我的寫作之路是不是會更開闊一些？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明白。

再次望向窗外，外面出了太陽，湖面泛起了波光。湖上架起的高橋上，有三五個行人。會議也快結束了，我想提前下去走走。來到樓下，拿著對講機的保安告訴我，這片湖叫東安湖，是龍泉驛區(qū)里一個知名的生態(tài)公園。我?guī)е承┢诖齺淼胶叀ＮL吹來，帶來湖泊的水腥氣。湖泊近處長滿了蘆葦和許多水生植物，那些植物已經枯萎，辨不清是什么品種。我沿著湖邊走了一會，忽看到跟前有一處臺階。我欣喜了一下，這個臺階正是通往湖面高橋的入口。我爬了上去，穿過一座仿古的亭子，來到高橋上。

站在高橋上，耳邊灌滿風聲。離得近了，湖面泛起波濤，仿佛有了種蓬勃之氣。湖邊水并不深，能看清水底的亂石。湖中央的就難說了，那里的水面又暗又沉。我掐了一株蘆葦花在手里玩耍，邊走，邊觀察光線透過蘆葦花的變化。不多時，來到橋的正中央。一陣喧鬧的嘎嘎聲從橋底傳來。我趴在柵欄上觀看，一群鴨子悠閑地漂浮在水面。感受到有人靠近，它們撲騰幾下翅膀，寬厚的腳掌劃了劃，身子從橋下穿了過去。我看到一群鴨子過了橋，另有一只落單的鴨子。內心涌起一絲悲觀，可我沒有讓這類情緒蔓延。我深吸一口氣，朝鴨子揮了揮蘆葦花。鴨子排成一行，朝著湖心緩慢地游去。我想到魯迅寫過一篇文章《鴨子的喜劇》，寫一個盲人詩人為了聽青蛙的鳴叫，在池塘里養(yǎng)了許多蝌蚪。后來，又覺得無聊，養(yǎng)了一些鴨子。沒想到鴨子吃光了所有的蝌蚪。想來這是個悲傷的故事，可是站在鴨子的立場，這反而是一部關于飲食文化的正劇。為了填飽肚子，什么東西都要吃下去。就像人一樣，為了獲得感情上的彌補，或者得到某種東西，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我何嘗又不是一只這樣的鴨子呢？

而其他鴨子呢？我漫想下去。有的鴨子奮力劃水，為了到達魚類螺類更充足的地方；有的鴨子為了養(yǎng)活雛鴨，冒險到水邊尋找人類丟下的食物；有的鴨子把巢穴建在蘆葦蕩里，為了躲避天敵和人類；有的鴨子為了羽毛的光潔，總是停下來梳洗翅膀…

每只鴨子都為了一些愿望，去做了些什么。鴨子自己并沒有意識到，而人類卻是明白的。我暗想，這興許也是人類經常活在痛苦中的一個原因。

鴨子游遠了，我又走了一小段路。路邊站著幾個一同來成都的青年作家。我朝他們招招手，他們也朝我抬了抬胳膊。我繞過小橋和一片碎石坡跟他們相遇。一位作家從羽絨服內兜里掏出半包煙，分散給所有人。我們抽著煙，望著湖面閑聊了幾句。

吸完半根煙，一位兼職干編劇的作家說：“我在北京接著劇本的活兒，壓力大死了。我的想法跟資方的想法完全不一致。你不知道那幫人的腦回路有多奇葩？今年行情又不好，劇本費統(tǒng)統(tǒng)減半，能拿到首付款就不錯了，尾款根本拿不到。一個劇本能轉手好多次。”接著，他細數著這一年接過的劇本項目。有懸疑的，有言情的，還有都市職場。

我們站在一旁，羨慕地看著他。可好似只有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仿佛還在為項目的事糾結。我說：“那是賺到不少錢了。”另外兩個作家跟著附和：“是啊，總比純寫小說賺錢。”旁邊一位穿皮鞋的青年作家問：“寫劇本，會影響寫小說嗎？”他撓了撓頭說：“當然會。剛開始我也蠻痛苦的，后來我也想開了，就當體驗生活嘛。”我們沒有聽懂，相互看了一眼。他又說：“跟那些資方啊、項目組啊，打交道，體驗生活嘛。說不定哪天會變成寫作素材。”我笑著點點頭說：“那付出的代價是有點大啊。”他丟掉煙頭說：“沒辦法的事。家里人等米下鍋呢，我得養(yǎng)家啊。”

說到家庭，大家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一位留胡須的青年作家說：“出版社也不好過，出版社的寒冬期原創(chuàng)書都很難賣。”我們又投過去羨慕的目光。因為我們都知道，他的作品集簽給了好幾個有名的公司。我們還想打聽打聽小說改編版權的事情，可他又陷入了沉默，望著湖對面的圓形展覽館。

“跟你們比起來，我真是清閑。”說話的是一位來自西北的作家。他穿一件綠色大衣，褲子是深黑色。他說，他在山里找了個地方，平時經常在那里待著。這個話題引起了我的興趣。過去有一段時期，我也很想去做這樣的事情，但阻力可想而知。我問了他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問題。他都如實回答了。我想象深山老林里，一座瓦房，瓦房里還有一口深井。夜深了，傳來貓頭鷹的啼叫，還有刺猬、小狐貍、山猴這些野生動物。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他笑著說：“不是的，不是的，住的是小區(qū)。”我聽了笑了笑，覺得那也很不錯。我心想，說不定那里還能點到外賣呢。

正聊天著，另一個高個子青年作家走過來。他說：“我的情況跟大家的都不同。”我問：“為什么呢？”他說：“我每個月要看的雜志，有這么高。”他比畫著，將手從腳面抬高到胸口。我們都知道他是在一家銷量非常高的選刊讀物里工作，會有一定的讀稿壓力，沒想到，他的看稿量這么大。他接著說：“全國幾乎所有公開發(fā)行的刊物，我們都訂閱了。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翻閱報刊，從里面選適合我們轉載的。一般不能太長，故事不能太復雜，畢竟我們的定位在那里。”

沉默許久的留胡須的作家開了口：“這么大的閱讀量，會不會影響你寫作啊？”他笑了笑說：“我看了一天報刊，晚上都不想再看到一個字。這幾年我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寫作量變少了。現(xiàn)在，我都是趁著周末，多寫幾篇小說。”

搞編劇的作家說：“那倒是不錯的辦法。”

說完彼此的狀況，大家都看了看我。我笑了笑說：“我啊。我這幾天來成都，應該是最快樂的人。”有個人問為什么？我說：“我在家里的時候，自己的時間總是被各種細碎的事情占據著。除了幾個固定的寫作時間段，其他時間都在照顧小孩、處理瑣事上。所以這幾天來參加活動，是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

大家聽了都笑了。旁邊的人說：“沒辦法的事情。不過，你這個心態(tài)倒是真好。

抽完了煙。我們靠在護欄站著。我說：“湖面上的橋很不錯，橋旁邊還有一群鴨子呢。”不知誰提議：“我們去看看吧。”我看了眼時間，離午餐的時間還有一陣子。

我在前面帶路。跨上臺階，走到大橋上，冷風吹來。我們背對著風，立起衣領。

走過一大片蘆葦蕩，來到東安湖的中央。我說：“就是這里，剛才好多只鴨子。鴨子的羽毛很漂亮。”我們往橋下看去，橋下什么也沒有。

那一群鴨子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