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對山東境內黃河流域水利碑刻進行調查時發現林修竹德政碑。據天橋黃河河務局工作人員介紹,該碑為20世紀80年代末從附近沿黃村落征集而來,原立碑地點已不可考。林修竹,字茂泉,山東掖縣(今山東萊州)人,近代著名教育家、實業家、水利專家,曾著有《歷代治黃史》《季黃堵口實記》《茂泉實業文集》等作品。1925年3月至1927年6月,林修竹曾擔任民國政府山東河務局局長,領導治黃工作,此碑正是為紀念林修竹治黃功績所立。
德政碑基本信息
林修竹德政碑現位于濟南百里黃河風景區內,據碑文記載,立碑時間為民國十五年(1926年)。此碑為石灰巖質方首碑,碑身高266厘米、寬95厘米、厚29厘米,底座長135厘米、寬70厘米、高30厘米。碑陽面四周飾有花紋,碑文自右起豎排,字體為正楷,共21行,每行12—110字不等,共1907字;碑陰面有人工打磨痕跡,無字。
碑刻錄文
林修竹德政碑碑文在左慧元先生編著的《黃河金石錄》中有輯錄,但存在錯訛之處。根據碑刻拓片,筆者按照理解添加句讀,茲錄碑文于下。
山東三游河務總局局長兼運河工程局總辦林公印修竹字茂泉德政碑頌
五等嘉禾章三等單□章李升屯大工善后主任前署理范縣知事熊汝訓拜撰
五等嘉禾章教育部三等獎章薦任職任用前任大理院刑庭推事王澤同拜書
河之患魯也久矣!遠者且勿論,民國紀元以來,一決于濮陽而上游被災,再決于宮壩而下游蒙患,綜其失事之因,皆緣時局羹沸、經費愆期,至禍變之來,雖有智勇,莫之能挽,良可慨也。十四年乙丑之春,山東河務局局長掖縣林公,恭應簡命,筦領治黃。維時蒞任伊始,適當甲子歲除,自南北稱兵,魯省亦防區之一,征兵轉餉,杼柚空焉,三游兩岸,綿互千有余里,請款聲嘶,財源久斷,時閱半載,不名一錢,舉凡應用之料物,應布之工程,自秋徂冬,一無籌度。我公受命危難之交,躬負堤防之責,補牢顧犬,萬緒千條。幸口督辦山東軍務兼省長張公軫懷民瘼,凡河務經常、臨時諸費,嚴飭司計母細、母延,用能施工購料兼道進行。維時桃華水漲、伏汛將臨,歲云春分時乎后矣,然而我□公既不以是而求諒于人,亦不因此為諉過之地,專心揖志,頮雨餐風,周歷河干,奔走端勘,過門不入,坐席不燥,時踰三伏,謂可謐寧。詬意陜境萬錦灘水勢猥漲,警報紛來,于是直隸濮陽李升屯民堰告決,急湍箭下魯境。上游濮、范、壽、鄆諸邑濱河之地殆二百里官堤以內田廬、村落淪胥以鋪。先是故上游分局長王公蘭芳病甚辭職,口公迺星夜遣使,促前任分局長王公炳樽勉以桑梓大局,再起任事。未及蒞任,主者無人,而下游新險又會此時發生。口公方駐節蒲臺、利津之際,督工搶護,聞警乘傳,上駛屆于楊工,飛檄鄲城、壽張、陽谷、三縣知事率所征民夫數約三四萬,與總總災黎露立堤上,身當激浪,肉薄狂濤,沫濺冠山,腹漩岸,前障未陷,后戧已完,萬急之傾,茭不遑搴,土無暇簧,至掠災黎民夫之衣裝什物以當罅漏之補苴,竭力防御,僅乃獲義。于斯時也,登金堤而左右顧,堤以外視力所及,彌望無際者。白叟黃童之輩,熙熙攘攘焉,平疇綠野之間,嗪嗪焉。胥命懸于此一線土堤之隔,幸不為耳易,冰伸巨掌而攫拏以去者,亦幾希矣。而況逆流南下入微山湖,歷嘉祥、魚臺蜿蜒而害徐淮,如五十年前鄲城侯家林之變,則鄰壑之殃。寧須著蔡,試觀今年秋初,徐淮二郡大水為患,黃河舊槽水與堤平,為銅瓦廂改道以后所未有。設去歲滾滾黃流先已侵入,大江以北豈復有一片干凈土?嗟乎,曲突徙薪,無形弭變,我□公于茲一役,受賜者顧可以數計哉?于是官民之間方交相慶幸。孰意不月以后,事有出人意表者,又不在水漲而在水落,緣壽張黃花寺一帶河身右隆左窳,水漲時則奔赴直下,比水落至堤根,而溜勢乃由緯而經,轉縱為橫,藉傾斜之勢,萃全力以攻南岸官堤,刷底如鋸,入袖如錐,以人力與水力相權,不啻莛楹之比。自局長以逮文武官吏、兵夫平民萬眾一心,以不眠不休之決心毅力搶救七晝七夜,堤身坍陷二百六十余丈,終以不守。警電一傳,局外人皆動色,相告日:河決矣。孰知搶救期間,田禾盡刈,漫出之水深僅尺余,所遇村落方諸霔雨以后,亦僅有下浸,而猶免上漏也。可知盡一份人力,必有一分挽回,故決而不為災。又壞運堤五段,導水由東阿姜溝仍入正河,故決而不甚漫。而后來敵軍馬□竟以決口之故,泥淖為梗,則又因禍而為福者也。所慮者善后計劃圖之宜早,事以豫立,勿待來年。孰意天災甫過,人禍又興,岱宗以南戰云彌漫,入告樞廷,乞援鄰省,皆若緩不濟急。我公迺令王分局長召集八縣紳民會議,反求諸己,為自保之計,遂決定以本年八縣丁漕六十余萬元作為堵口經費。呈蒙口張公慨然批準,其時中外熟于工程之人員迭經估計,多者四五百萬元,少亦三四百萬元,以為區區之數萬無成功之望。況乎荏苻滿野,榛棘充馗,送料口期,出夫缺額,紅會坌起,勢若燎原,汶上官逃,東平城閉,丁漕各款有全部不齊者。兼以水洪風厲,工作難施,李工合龍,旋即沖潰。惟我公,一心盡職,百折無撓,宵晝不離,寢餐幾輟,用能人百其勇,神效其靈,天朗氣清,朔風助順,夯哦邪許,終夜有聲,兩月之間,李黃皆合。款拙如此,會艱如此,時限迫促又如此,施工期間水勢洶涌,足以障礙成功者又如此。微特我八縣生靈,咸蒙公惠,為始念所不敢望。即自兗濟以逮蘇皖,隱為公所庇佑于不知不覺者,造福不益宏耶?而又寧可以從前堵口之役相提而并論耶?今者霜降水平安,安瀾有慶,追維成績,民不能忘,是用述其略,鐫之貞石,后有作者以覽觀焉。頌曰:
自河北徙,始銅瓦廂。由今溯昔,七十星霜。溯河郡邑,久苦汪洋。客秋盛漲,浹于濮陽。急湍甚箭,潰于壽張。方圖塞筑,變起倉皇。魯南半壁,化為戰場。偉哉林公,任負非常。艱難險阻,不恤備嘗。譬彼炊飯,何畏無糧。喻以畫餅,亦竟充腸。盤根錯節,莫邪干將。八縣耆幼,戴德無量。敬鐫貞碣,以表以坊。岱色蒼蒼兮,海水浹泱,俾壽而臧兮,俾熾而昌!
壽張、濮縣、鄆城、范縣、陽谷、東平、汶上、東阿八縣紳民同立
中華民國十五年十一月穀旦
(注:“口”表示單字漫濾不可辨認或單字空格)
碑文內容分析
林修竹德政碑碑文內容豐富,涉及民國時期山東的治河機構、林修竹治河事跡以及李升屯和黃花寺決口、紅槍會民變、軍閥戰爭等史實,為我們研究災害史、治黃史、地方史提供了十分有價值的佐證材料。下面結合碑文詳細論述。
林修竹治黃背景
民國元年(1912年),民國政府進行官制改革,裁撤了清代設立的河防總局,原三游總辦改稱河防局長,會辦提調改稱分局長。民國七年(1918年),山東省議會議決河務機構改組辦法,將三游河防局裁撤,成立山東河務局,統管山東段上、中、下三游河務,并兼理中游工防事宜,同時在上、下游設河務分局。碑文中稱林修竹為“山東三游河務總局局長”,此職務正是在此次河務機構改組之后設立。碑文開頭稱“河之患魯也久矣”,這是對晚清以來山東水災的準確概括,清代山東巡撫李秉衡奏陳山東河患稱:“自光緒八年(1882年)桃園決口以后,無歲不決,無歲不數決…而河工敗壞日甚一日。”據文獻統計,自清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決于銅瓦廂至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黃河花園口決口改道,山東黃河共行水83年,其中有57年發生決溢災害,平均每三年決口兩次。其中晚清時期行水57年,有38年發生決溢;民國時期行水26年,有19年發生決溢。單看決溢災害發生的頻次,民國初年甚至要高于晚清時期。其原因,碑文中總結得很清楚:“綜其失事之因,皆緣時局羹沸、經費愆期。”民國初年,軍閥連年混戰,尤其是民國十四年(1925年)年底爆發的魯豫戰爭,更是將戰火直接燒到山東境內。受此影響,河防工程因缺少資金年久失修。民國十九年(1930年),山東河務局報省主席稱:“查魯省河工因工程款支繼,歷年失修,本年又受軍事影響,所有秸石埽壩防御工程均未春廂辦理,以致腐朽殘缺,不堪言狀。”“上年核減預算,竟將修堤防汛費減為24萬元,軍興以來,核減款額,亦不能如數領到,以致三游工程千瘡百孔,幾無完膚。”碑文中也提到“自南北稱兵,魯省亦防區之一,征兵轉餉,杼柚空焉”,而林修竹就是在此種情況下于民國十四年(1925年)春受命擔任山東河務局局長,正如碑文中所說“我口公受命危難之交”。
林修竹治黃始末
林修竹擔任山東河務局局長之后,面臨的治黃形勢十分嚴峻,最大的問題是缺少河防工程經費,正如碑文所說“三游兩岸,綿互千有余里,請款聲嘶,財源久斷,時閱半載,不名一錢,舉凡應用之料物,應布之工程,自秋徂冬,一無籌度”。面對此種窘境,林修竹采取多種措施破局。據文獻記載,林修竹上任伊始就頒布訓令提倡民捻、官堤種樹,擬定了《山東河務局官堤栽樹辦法》《山東河務局民玲栽樹辦法》。自官堤、民玲栽樹辦法頒行之后,當年共計種植新樹20余萬株,對鞏固黃河大堤和防洪防汛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他還要求沿河各縣每隔1里設置窩鋪一處,常駐民夫20人,協助夏防,并且要求民夫每1里堆積一個土牛,以備搶險時用。民國十四年(1925年),黃河沿岸共堆積土牛1700 個。
雖然林修竹到任后,積極籌措款項,購置河防物料,并且親自“周歷河干,奔走端勘”,但經年的積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破除的,破敗的堤防也不可能短時間內修筑完善。汛情沒有給林修竹太多的準備時間,碑文記載由于“直隸濮陽李升屯民堰告決”,山東黃河上游“濮、范、壽、鄆諸邑濱河之地殆二百里官堤以內田廬、村落淪胥以鋪”,而此時下游又有新的險情出現。面對此種情況,林修竹先是啟用前任山東黃河上游分局局長王炳,同時親臨一線,急調罫城、壽張、陽谷3縣知事率所征民夫馳援,最終避免了洪水“南下入微山湖,歷嘉祥、魚臺蜿蜒而害徐淮,如五十年前鄲城侯家林之變”。此處“鄆城侯家林之變”指清同治十年(1871年)八月,河決_城侯家林之事。碑文記載“今年秋初,徐淮二郡大水為患,黃河舊槽水與堤平”是指1926年發生在徐州及其屬縣的特大洪水。林修竹領導的李升屯抗洪工作避免了洪水南下,客觀上減輕了洪澇災害對徐州等地的影響。此處險情方畢,壽張黃花寺處又出現新的險情,由于“壽張黃花寺一帶河身右隆左窳”,特殊的地形助長了水勢,林修竹雖率官民奮戰7天7夜,最終人力沒有勝過水力,結果如碑文所載“堤身坍陷二百六十余丈,終以不守”。至此,李升屯、黃花寺兩處決口形成。萬幸的是,“搶救期間,田禾盡刈”“漫出之水深僅尺余”,最終的結果是“決而不為災”,后來又人為引導洪水由東阿姜溝回歸正河,“故決而不甚漫”。林修竹領導的抗洪雖沒有避免河決的結果,但已將洪水的損害降到了最低,正如碑文所說“可知盡一份人力,必有一分挽回”。季升屯、黃花寺兩處決口形成后,林修竹深知堵口工程的緊迫性,然而“天災甫過,人禍又興,岱宗以南戰云彌漫”,此處碑文所載之事為民國十四年(1925年)年底爆發的魯豫戰爭,戰爭使原本就緊張的治河經費籌措更加困難。面對此種情形,林修竹“召集八縣紳民會議,反求諸己,為自保之計,遂決定以本年八縣丁漕六十余萬元作為堵口經費”。此“八縣”即壽張、濮縣、鄆城、范縣、陽谷、東平、汶上、東阿8縣。然而,當時的中外工程人員對李、黃復堵工程費用的估計是多者400萬一500萬元,至少也要300萬一400萬元。雪上加霜的是,此時又有民變發生,“紅會坌起,勢若燎原,汶上官逃,東平城閉,丁漕各款有全部不齊者”,汶上等地興起了紅槍會,導致丁漕款項無法如數收繳。在此情況下,林修竹不支領任何薪水,親臨現場指揮,以“一心盡職,百折無撓,宵晝不離,寢餐幾輟”的精神,在克服“水洪風厲,工作難施,李工合龍,旋即沖潰”等困難后,“兩月之間,李黃皆合”,最終實現了李黃堵復工程在1926年春汛前竣工。在資金如此短缺、工期如此緊迫的情況下完成此項堵復工程,堪稱我國水利工程史上的奇跡。
李升屯、黃花寺決口堵復之后,受災8縣士紳、百姓及官方為紀念此事相繼樹立治河功德碑10余通,但時至今日,僅發現4通。2002年,梁山黃河河務局在梁山縣小路口鎮王洼村施工時發現1通黃花寺合龍處碑,該碑高200厘米、寬77厘米、厚24厘米,碑陽正中刻“合龍處”3個大字,并刻有立碑時間“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五日”,立碑人“山東黃河上游堵口工程處總辦林修竹、會辦王炳樽公立”,碑陰文字記載了民國十五年(1926年)堵復黃花寺決口時,受災8縣出工、耗資以及河務部門出資、華洋義賑會捐款等情況。2009年,梁山黃河河務局開展黃河下游標準化堤防施工建設時,在黃花寺附近黃河灘區內發現一塊用作井口石的林修竹德政碑,該碑高185厘米、寬75厘米、厚55厘米,碑陽面內容為“山東河務局長兼黃河上游堵口工程處總辦茂泉林公德政碑記”,記載了民國十四年(1925年)秋季升屯、黃花寺決溢及堵復等內容,碑陰面內容已漫患不清,該碑立碑時間為民國十六年(1927年)。2013年,梁山縣小路口鎮敬老院施工工地又發現1通德政碑,該碑立于中華民國十六年(1927年)三月,由濮縣、東平、罫城、汶上、范縣、壽張、陽谷、東阿8縣紳民公立,該碑身為正六棱柱,高220厘米,底面邊長40厘米,碑身側面刻有“宣防塞兮萬福來”“義口上將軍山東保安總司令效坤張公德政”等字樣。2019 年,在東平縣戴廟鎮十里堡村一戶村民搬遷后的房臺下發現1通功德碑,記述了民國時期當地鄉紳組織參與李升屯、黃花寺堵口的事跡。以上這些碑刻,同樣具有較高的歷史文獻價值和文物價值,需要我們進一步進行研究發掘。
本文選自:2023年度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青年項目“山東沿黃區域水利碑刻調查與研究”(編號:23DLSJ04)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石刻文物保護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