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名片
馮驥才,祖籍浙江寧波,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畫家、社會活動家,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院長。他是“傷痕文學”代表作家,其“文化反思小說”在當今文壇影響深遠。他所倡導與主持的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傳統村落保護等文化行為對當代人文中國產生了巨大影響。
內容簡介
《俗世奇人》是馮驥才創作的短篇小說集。各篇文字極精短,半文半白,帶有“三言兩拍”之筆意。書中所講之事,多以清末民初的天津市井生活為背景,每篇專講一個人物的事跡,素材均收集于長期流傳在天津的奇人異事。故事生動有趣,惟妙惟肖,人物形象活靈活現。
經典摘錄
蘇七塊(節選)
蘇大夫本名蘇金散,民國初年在小白樓一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各色。蘇大夫有個各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作:蘇七塊。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后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散了。
蘇大夫好打牌,一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一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一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一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后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后院,鉆出后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里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一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一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齜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涂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里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一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里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注:“賽”,有“好像”或“似”之意,天津方言。)
●賞析
馮驥才筆下的蘇七塊是個充滿悖論的奇人。七塊銀元的鐵律看似冷酷,卻在“送藥”與“還錢”的細節中流露出醫者仁心。華大夫暗中救濟的戲劇性轉折,與蘇大夫最終退還銀元的舉動形成精妙的互文,揭示其規矩背后藏著的更深的處世哲學——既要維持職業尊嚴,又不失人性溫度。“蘇七塊”的人物形象如一枚銀元,兩面刻著“原則”與“慈悲”,在民國市井的煙火氣中叮當作響。
酒婆(節選)
要說最灑脫,還得數酒婆。天天下晌,這老婆子一準來到小酒館,衣衫破爛,賽叫花子;頭發亂,臉色黯,沒人說清她嘛長相,更沒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卻都知道她是這小酒館的頭號酒鬼,尊稱酒婆。她一進門,照例打懷里掏出個四四方方小布包,打開布包,里頭是個報紙包,報紙有時新有時舊;打開報紙包,又是個綿紙包,好賽里頭包著一個翡翠別針;再打開這綿紙包,原來只是兩角錢!她拿錢撂在柜臺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燈”遞過去,她接過酒碗,舉手揚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賽倒進酒桶。待這婆子兩腳一出門坎,就賽在地上畫天書了。
她一路東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遠的地界,是個十字路口,車來車往,常常出事。您還甭為這婆子揪心,瞧她爛醉如泥,可每次將到路口,一準是噔的一下,醒過來了!竟賽常人一般,不帶半點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過。她天天這樣,從無閃失。首善街上人家,最愛瞧酒婆這醉醺醺的幾步扭——上擺下搖,左歪右斜,悠悠旋轉樂陶陶,看似風擺荷葉一般;逢到雨天,雨點淋身,便賽一張慢慢旋動的大傘了……但是,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為“炮打燈”就這么一點勁頭兒,還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說醉就醉說醒就醒?
酒的訣竅,還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摻水。酒鬼們對眼睛里的世界一片模糊,對肚子里的酒卻一清二楚,但誰也不肯把這層紙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報應,人近六十,沒兒沒女,八成要絕后。可一日,老板娘愛酸愛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給佛爺叩頭時,動了良心,發誓今后老實做人,誠實賣酒,再不往酒里摻水摻假了。
就是這日,酒婆來到這家小酒館,進門照例還是掏出包兒來,層層打開,花錢買酒,舉手揚脖,把改假為真的“炮打燈”倒進肚里……真貨就有真貨色。這次酒婆還沒出屋,人就轉悠起來了。而且今兒她一路上搖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搖,下身右搖,愈轉愈疾,初時賽風中的大鵬鳥,后來竟賽一個黑黑的大漩渦!首善街的人看得驚奇,也看得納悶,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沒有酒醒,破天荒頭一遭轉悠到大馬路上,下邊的慘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這條街上絕了跡。小酒館里的人們卻不時念叨起她來。說她才算真正夠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向例一飲而盡,不貪解饞,只求酒勁。在酒館既不多事,也無閑話,交錢喝酒,喝完就走,從來沒賒過賬。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樂,不攪和別人。
老板聽著,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里摻假的那天嗎?原來禍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別扭開了,心想這人間的道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騙人不對,還是誠實不對?不然為嘛幾十年拿假酒騙人,卻相安無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認真起來反倒毀了?
●賞析
馮驥才以白描手法刻畫酒婆這一市井人物,筆調詼諧卻暗藏鋒刃。文中醉步的描寫——“風擺荷葉”“旋動的大傘”的比喻越靈動,結局的慘烈越顯反諷。老板良心發現反而釀成悲劇,這悖論直指民間生存哲學的吊詭:虛假的平衡被真誠打破,竟成致命一擊。酒婆的消失如一面照妖鏡,反映出“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底層社會的生存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