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光的長河中,文物是沉默的見證者,而那些讓它們重獲新生的人,則是歷史的解讀者。
他們用匠心作舟,以技藝為楫,在歷史的激流中打撈文明的碎片。當兵馬俑的陶土重現光澤,當泛黃的書頁重獲新生,當古鐘的齒輪再次咬合……在他們的故事里,冰冷的歷史被賦予溫度,沉睡的文明得以延續,而我們,也因此得以觸摸到時間長河中那些永不褪色的紋路。


“有一天拍著拍著,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尊俑的臉上有指紋,那可是2200 多年前制作兵馬俑的工匠留下來的指紋啊!當看到那種景象的時候,時間已經消失了,就在同一個位置,他剛剛離開,而我就踩在他的腳印上,那就是活生生的,那個人來過這個世界的印記……”趙震說,當時他很想觸摸那個指紋,但是他不能。
趙震是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文物攝影師。在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每一尊兵馬俑,都有自己的文物檔案,這些文物檔案的總和叫做“文物總賬”,就像是兵馬俑大家族的戶口本一樣。檔案里面詳細記錄著每一尊俑的保存現狀、是否經過修復、是否參加外展、是否有新俑出土等,對于一些年代久遠、像素不高的老圖片,也需要定期進行信息更新。
趙震要做的事情,就是為將近8000 尊兵馬俑拍攝“證件照”,并且要把所有能夠拍攝到的角度和部位,全方位地都給記錄下來,工作量巨大。
和大部分攝影師不一樣,趙震的拍攝對象都是極其珍貴的文物,所以需要萬分小心。
這些文物既不能摸,也不能碰,趙震每天都在俑坑里不停地蹲下、跪下、站起,八個小時下來整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并且,俑坑里的溫差特別大,夏天時熱到能把人悶瘦十幾斤,到了冬天又非常冷,而為了防止碰到秦俑,趙震只能穿著單薄的衣服下到俑坑里去工作。
除此之外,由于秦俑坑是不能打燈的,所有的照片光線都只能來自自然光效,而日光不一樣,所看到的景象也是不一樣的,于是就只能等著老天爺賞飯吃。趙震有時候為了一張照片的光線角度,甚至要等上一年的時間。
在每年的冬至,大概就是12 月中旬的時候。太陽光會在下午兩點到日落時分,以低角度射進俑坑,灑在兵馬俑的臉上。在陽光的映照之下,陶俑們栩栩如生、流光溢彩。那短暫的幾個小時,被趙震稱之為“復活”時刻,是一年中最珍貴的時間:“因為在那一刻,所有的兵馬俑都活了!”
或許,在大部分游客眼里,這些兵馬俑都已褪成了千篇一律的鉛灰色,帶著一絲破敗的蒼老氣息。但在趙震的心中,鉛灰色絕不是冷冰冰的顏色,每一尊兵馬俑都是有溫度、有生命的。
給兵馬俑拍照,就是在拍攝“人像”。趙震覺得,“他們就是一支沉默的軍隊,在太陽的余暉下,那就是那個帝國的影子……”
展現歷史,也是在創造歷史;用鏡頭記錄兵馬俑,也是對兵馬俑的再雕刻、再創造。正如趙震所言,“給兵馬俑拍照,是攝影師與拍攝對象的一次合作,更是后代與先人的一次對話”。

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導師、江蘇省非遺傳承人邱曉剛的工作室陳設很簡單。一眼望去,一張巨大的桌案算是最占據視覺重心的布置,身后是一幅寫著“ 厚德載物”的書法,其中“厚”和“物”二字的筆力格外遒勁。
文以載道,卷帙浩繁的古籍是綿延千年以饗后人的悠久記憶和文明脈絡。
時間流逝,歷經歲月風刀霜劍的磨洗,書籍、紙張也會衰老、生病。于是,古籍修復師選擇負起千鈞重擔,把塵封了漫漫歲月的古籍,一本本修繕完備,在毫厘之間讓歷史重現于世人眼前。
古籍修復是一項技術活兒,“補天之手、貫虱之睛、靈慧虛和、心細如發”,是古籍中書寫和流傳下來的對于修復師的標簽和要求。有時候,修復一部古籍便需耗費數月甚至數年光景。
書要一頁一頁地修復,普通線裝書的縫線可以用剪刀,古籍善本則要手工拆。蟲蠹的書葉千瘡百孔,被水浸透的古籍抽去積水后猶如一塊塊“ 書磚”——霉變嚴重的書可能是粘連在一起的一坨,拆分書葉之前要包上毛巾,再裹上紙,放在特制的蒸籠里蒸,再揭開、晾干,才能把整冊書籍分解成單張的書葉。
還有更多的艱辛不為人知:古書拆裝過程中會遇到大量的陳年霉菌、灰塵、微生物蟲卵等,卻不能戴手套,很多老師傅赤手接觸多了,鼻炎、過敏都成了職業病,胳膊上甚至會一層層蛻皮;有些古籍用朱砂墨寫就,揮發后進入呼吸道,便會積久成疾;因為需要長期保持伏案的姿勢不變,幾乎所有的修復師都有頸椎和腰椎疾病。
邱曉剛也不例外,年輕時體質好不覺得,而今各種疼痛都找了上來。但邱曉剛是個執著的人,他還記得,自己有一次切書切掉了一個“半”字,從上午8點找到下午,在垃圾堆里面翻,找到后再把它拼接成原樣。
邱曉剛有個工作習慣——“ 回頭看”。修復完的書,他會在三五年后再調出來“復診”:之前的修復是否還有效?有沒有新的蟲蛀、霉變現象出現?
細究發現,那些新的蟲蛀都集中在了用到糨糊的地方,且非小概率事件。這不禁讓邱曉剛對之前的修復方法產生了懷疑,也開始反思:如果行業內普遍適用的方法被證明有缺陷,那每隔三五年,修復過的古籍都要面臨再次修復,這樣無休止的無用功要做到什么時候呢?
帶著疑惑,邱曉剛開始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紙漿修復”。事實上,紙漿修復就是通過模擬傳統手工古籍的紙張,在破損處重新制一張紙填補,原理并不復雜,但需要大量的實驗、時間的驗證和資源的支持。其中的難點之一在于需要分析原書紙張的成分。
在缺乏科技儀器和分析手段的當時,邱曉剛只能憑經驗,通過肉眼識別、手摸的辦法來判斷紙張的纖維成分。
從1983 年到1992 年,邱曉剛堅持研究了九年,終于將紙漿修復技藝落地實踐。采用紙漿修復法在20 世紀90 年代修完的一部古籍至今已有三十余年,邱曉剛仍然在不斷地“回頭看”,以時間的輪轉驗證著方法的有效性,也在不斷地向前看。他沒有停滯不前,沒有尋求捷徑,而是希望不斷地超越自我,縱向升級。
對于邱曉剛而言,在故紙堆里,他圍著那塊四四方方的桌案打轉,凝神靜氣,修舊起廢,綴連古今,在指尖的毫厘之間守望文明,對話千年。

當精致的座鐘演示起來,周圍響起參觀者們此起彼伏的稱贊聲時,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鐘表室的修復師王津總是靜靜地站在一旁,認真地看著轉動起來的每一個零件。
這一“動”一“靜”,道出的是王津“擇一事鐘一生”的守候。
長方形的槽盆中,淡黃色的煤油散發出略為刺鼻的味道。一雙干瘦、粗糙且青筋暴起的手浸泡在煤油中,一邊拿著從古鐘表內拆卸出來的零件,一邊拿著長柄木刷,刷一下、停一下、蘸一下煤油再刷一下,如此反復,直到零件上的銹跡完全被清除。
用煤油去銹是傳統修復技法中的一項,寧可傷手,絕不傷害文物,這是匠人對文物的禮待之道。為此,王津從不戴手套。滿屋子的煤油味陪伴著他,已經40 多年。
40 多年里,王津修復了幾百件古鐘表。其中,讓他記憶猶新的還數銅鍍金鳥音魔術人鐘。這座鐘由瑞士鐘表大師路易斯·羅卡特在公元1829 年制造,是公認的世界上最為復雜的鐘表之一,共有一千多個零件,盤根錯節的底盤齒輪猶如迷宮,令人眼花繚亂。
1998 年,王津將它從庫房提出,放在工作室的待修復區,卻遲遲不敢動手。直到2007 年,荷蘭想借這座鐘展出,王津才下定決心帶徒弟亓昊楠開始漫長的修復之旅。
沒有圖紙,師徒倆只能小心翼翼地拆卸。“ 很多螺絲銹死了,只要輕輕一擰,螺絲帽就掉了,但螺絲桿還留在里面。”王津說,因此只能用手動工具一點一點地把螺絲打出來。“ 用電動工具肯定會快一些,但容易造成破壞。”把銹死的螺絲打出來后,還要把螺扣里的碎渣一點一點剔出來。“有的螺絲一拆就得兩三天,這座鐘光是拆卸就拆了一個多月。”

拆卸、清洗、除銹、該修的修、該補的補,當這座鐘在磕磕絆絆卻有條不紊的修復中即將完成之際,王津又被一個雞蛋大小的零件難住了。有個小氣囊是用羊皮糊的,像藍色復寫紙那么薄。缺乏原材料,修復工作不得不中止。后來,王津到荷蘭交流時剛好買到一塊合適的皮子,才讓這座鐘得以組裝成功。
但這還不是最終的勝利。“組裝完成后,調試才是最難的。”王津感慨道,這座鐘共有7 套系統,包括走時的、奏樂的、開門的、鳥叫的、變魔術的……環環相扣,差一絲一毫都不行。“哪怕一個齒輪沒咬合上,都可能表演不了。”
忙活了一年,終于修復完成。“ 這應該是我修復時間最長的一件。”王津介紹,開關一擰,鐘頂部的小鳥踩著轉動的圓球不斷張嘴、轉身、振翅,下方的三個圓盤不斷轉動變色,底下大門一開,老人雙手一起一落地在桌子上變出小球來。2009 年至2010 年,這座鐘如約在荷蘭展出。
“修舊如舊”是古鐘表的修復原則,也是王津固守的工作準則。像銅鍍金鳥音魔術人鐘的修復一樣,必須在最大程度上減少對文物的干預,“不能憑借個人經驗和喜好對文物進行補配”。
在王津看來,還原才是最大的尊重,尊重文物就是尊重自己的內心。每當修復完成,聽著叮鈴的鐘表聲、看著精妙的表演秀,歷史仿佛在這一刻走進現代,時光也變得繾綣浪漫起來。
(綜合摘編自《南方人物周刊》、人民網、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