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年,南方大旱。
連續半個月的晴熱高溫天氣,將巴水炙烤得又細又長,露出了大片的河沙,整個大別山林區拉響了紅色防火警報。那時,我剛調入林業系統,全縣進入緊急的抗旱行動。我由于還沒分配科室,自然被抽調去鄉下參加抗旱。我領到的任務是去北部的三個鄉鎮開展森林防火宣傳。這是個苦差事。鎮林業站的老張頭帶著我,頂著烈日,抗著高溫,翻山越嶺。第一天,我就中暑了,涂抹了風油精、喝了藿香正氣液都不管用,整個人虛脫了,反復地嘔吐,老張頭把我背下山,送進了鎮上的衛生所。醫生說,無大礙,可能是之前熬夜多了,身子虛弱,讓我好好睡一覺。
衛生所是一排青磚房,只有診療室安裝了空調,沒有幾個病人,我就躺在椅子上,卻始終睡不著。鎮上信號不好,斷斷續續地收到一些信息:今天的氣溫最高達四十四攝氏度,創1961年以來的歷史紀錄。看到這兒,頓時感到腳下一股熱氣襲來。
我探頭望向窗外,外頭有一棵皂角樹,樹蓋如傘,將整個院子都蓋住了,看樣子,樹齡得有百把年。樹下坐了一圈老人。
一旁的護士說:“每年夏天,附近村子的老人都會到衛生所打幾針氨基酸,不知聽誰說氨基酸會增強免疫力,他們都把氨基酸當作是延年益壽的寶貝。”
“他們不熱嗎?”
護士說:“那棵樹正對著山谷,總有風來,年齡大的病人都受不了吹空調的冷風,所以聚到皂角樹下,去吹山里的自來風。”
我看著覺得有趣,就悄悄下樓,去皂角樹下走一走。果真樹下不是很熱,不時有一股涼風吹來。
一位打著吊針的老奶奶瞧見了我,向我招手。我以為她身體不舒服,忙跑過去問她怎么了。她反問我:“阿素怎么還沒來?”
“阿素是誰?你孩子嗎?”
我剛一說完,眾人噗嗤地笑了。老奶奶也笑了,她說:“我倒是沒有那樣風流的兒子。”
旁邊的人連忙說道,阿素是一條公狗。
眾人都說阿素是一條風流的狗,全鎮的母狗都被它上過。老奶奶不贊成,她拉著我說:“阿素可不是一條狗,它可是一匹狼。”老奶奶介紹自己曾經是村里的民兵隊長,上山打過狼。她知道狼很猾,但是眼睛騙不了人,直勾勾的,剛毅有光,阿素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兩年前,一個狂風暴雨的日子,衛生所的老人們把凳子和藥架從樟樹那邊搬到了屋檐下,繼續輸著氨基酸。突然,門外一陣狗吠,大家齊齊望去,一條黑狗闖了進來,與衛生所養的看門狗扭打在一起。看門狗高出黑狗一個頭,占據了上風,用身體猛烈地撞擊黑狗。黑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黑狗很快站了起來,狠狠地盯著看門狗,發出低沉的喘息聲。當看門狗再沖擊的時候,黑狗身體一晃,趁著看門狗腳步不穩的時候,黑狗狠狠地咬住了看門狗的脖子。看門狗疼得直嚎,每次用力反抗,黑狗的牙齒咬得更深。直至看門狗放棄了反抗,黑狗才松開了口,從看門狗身上踩了過去,氣勢洶洶地向老人們走去。老人們見這場景,要么大喊醫生護士救命,要么拔了針就跑進屋子里躲著。
后來,一位老太認出了黑狗,試探地叫了一聲阿素。黑狗停住了腳步。原來黑狗叫阿素。阿素用額頭在身上擦了擦,借著雨水,洗去了血跡。它一改之前的暴虐,兩眼放光,搖著尾巴向老人們沖去。
老人們嚇得逃竄,阿素卻淡定地坐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著雨。
“它真的是阿素,怕只是想來躲雨。”阿素是廣化寺老院主養的流浪狗,在梵音中長大,平時乖巧得很。
聽了這話,幾個大膽的老人試探地坐回原地。阿素沒有搭理他們。有一個人拿出一塊剩饅頭,扔給它。阿素嗅了嗅,挑過頭,也沒搭理他。認出阿素的老太干脆走過去,摸了摸它的頭。阿素前腳跪地,瞇著眼睛享受著撫摸,嘴里發出輕聲的叫喚。
眾人這才放心,原來阿素是來躲雨。
后來阿素經常來。看門狗只要看著阿素就躲得遠遠的。阿素昂首挺胸,長驅直入。院長見阿素力量超群,想把阿素當作看門狗。阿素才不搭理他,在大樟樹下晃蕩晃蕩,逗一逗老人開心,就瀟灑地走了。
老奶奶小聲地對我說,阿素不是吃素的,它來肯定有目的。
我問她,什么目的?
阿素第一次來時可能為了躲雨,但是此后卻隔三岔五地來衛生所干什么?這兒又沒吃的又沒喝的,更沒有母狗,它圖什么?肯定有什么圖的。
我抬起頭,看著老奶奶瓶子里的藥水快完了,連忙起身喊護士。老奶奶叫住了我,她把身邊的空藥水瓶子往角落里一扔,瓶子破了,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不一會兒,護士果真出來了。
我看了一眼角落,里面全都是玻璃渣。老奶奶笑嘻嘻地說,這是我一天里最愛做的事。
到了晚上,我恢復得差不多了。老張頭還沒回來。我出了衛生所,在鎮區轉轉。夜幕降臨,小鎮的燈光稀疏,大部分店鋪正在打烊。我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上。聞到了一股香味,只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家面館,熬的湯特別的香。
“老板,你這是賣什么面?”我上前問道。
老板抬頭看了一眼我:“我們賣的是牛肉面。”
“多少錢一份?給我來一碗。”
“我們只做早餐,這是為明天早上準備的湯。”
“這樣呀,好香呀。”
老板為難地瞅了我一眼。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告訴他說:“我是從外地來的。”
老板說:“我鍋里牛肉都是整坨煮的,一時半會也熟不了,你里外吃不成的,你要是嘴饞,我搞個例外,用新鮮的湯熬碗面你吃。”
我看著鍋里撲騰的肉湯,連忙答應了。
我坐在一邊,看著老板搟面。老板腳有殘疾,拄著一根拐杖,在案桌旁跳來跳去。我無意發現桌子上有一碟牛肉片,笑著問老板:“那牛肉是自己吃的嗎?”
老板也回笑著說:“我倒是不吃,但是那牛肉你也打不了主意,早就預訂了,被一條狗預訂了。”
“狗預訂了?”
“我們鎮上有名的狗,阿素。你外來人不知道。”
提起阿素,我突然來了興趣,連忙讓老板講講。
阿素是一條有靈性的狗,它不像別的狗,搖尾乞憐。它就像是一個隱士,每天它會從山上下來,開始的時候,他們都不認識阿素,阿素遠遠坐著,看著老板熬面,一坐就是大半天。老板看它可憐,就趁著顧客不多的時候,割下一小塊牛肉,扔到它嘴邊。
“它有什么反應嗎?”
“它鄙視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撇過了頭,它滿不在乎我給他扔的食物。”
老板說著眉飛色舞,演示著當時的場景。好心當成驢肝肺。老板當時生氣了,啐了一口,將扔出去的牛肉用腳狠狠地踩進地里。那狗雜種看都不看一眼。
后來,阿素每天都會出現在那地方,遠遠地望著面館。
有一次,隔壁縣來了一幫販廢鐵的漢子,要吃牛肉面,催促著老板趕快下面。老板說先來后到,讓漢子們等著,給先到的熟客下面。一連下了十碗面。沒過一會兒,老板發現,裝錢的盒子不見了。幾個大漢抄著手看著他。他感覺勁頭不對,剛要說出口的話,立馬吞了進去。老板望了望幾個熟客,熟客們怕惹麻煩都低下了頭。老板心想:這幫家伙關鍵的時候竟了。
正在老板為難的時候,傳來了一聲狗叫。不知道什么時候,阿素出現在門外。它從賣廢鐵的車上叼出了放錢的盒子。那群大漢見狀,立馬綠了眼,抄著家伙,向阿素沖去。阿素扛了一悶棍,反過來,咬了那人的臂膀。那人疼得一叫,將阿素甩了出去。阿素跑了,那群人開著車去攆。
老板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上午,阿素才出現了,它渾身是血,喘著粗氣。老板趕緊打電話,讓鎮上的獸醫過來。老板切好一盤子牛肉,放在碗里,連同一盤子水,放在了阿素的跟前。阿素瞟了一眼老板,老板點點頭,它才放心地大口咀嚼了起來。一盤子肉很快吃光了。老板又去切了一盤子。阿素吃了三大盤子,吃飽了,打了個大大的嗝。它望著老板,老板看著它,一人一狗相視而對。
老板說:“我每晚都會留一碗牛肉,留給它第二天一早上吃,我特地多放一天,在醬水里泡著,肉會松弛一些,它好咀嚼。”
我這才發現,阿素在鎮上是條名狗,不僅是牛肉面館,肉店、菜店、甜食店的老板都認識它。它似乎每天都有菜譜,今天吃點豬肉,明天吃點牛肉,餐后再吃點糕點,大家都賣它面子。
我問老板:“要是明天阿素換了菜譜,不吃你家的牛肉,該怎么辦?”
老板說:“它不吃,我也要把它的那份備著,遇到豬肉鋪的老板,把他罵一頓。”
“哈哈,那你也是吃醋。”
“吃醋?那是吃醬油了。”
老板說完,把面端了上來。我一邊吃著面,一邊喝著湯,牛肉湯真鮮美。這讓我對阿素更好奇了,它到底是一條怎么樣的狗?
2
第二天,林業站的老張頭告訴我,下一站要去廣化寺宣傳防火。廣化寺是挨著林場最近的。我想起衛生所老奶奶說過阿素是廣化寺老院主養的,就來了興趣,想去看看阿素到底長得一副怎樣的模樣。
我跟老張頭說:“我也一起去。”
老張頭哂笑地對我說:“現在年輕人天天宅在家里,都不運動,身體素質真差。等會兒上山,你怕又要中暑,你干脆就待在鎮上吧,我們這些黑皮不怕油燙的去搞。”
我堅決要去,老張頭也沒辦法,在衛生所開了幾盒藿香正氣液和幾瓶清涼油。
從鎮區上山最近的就是林場作業的小道,說路也不算路,不到半米寬的土路,曲曲折折橫貫整個林區,土路經常長滿草或者被灌木遮蓋住,一般人很難發現,只有林場工人走習慣了,才能記下位置。老張頭砍了一根竹棍,在前面探路,順手砍著刺枝,我跟在后面緩慢地前進。
在陽光的照射下,草木散發出青氣,那是一種澀澀的氣味。我看著周邊的杉樹,沒有風也會颯颯地晃動。老張頭指著杉樹說:“它們在脫樹皮,它們也怕熱呀!”
我盯著草叢,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老張頭見狀說:“你不會又要中暑了吧。”
我說:“不曉得會不會鉆出一條蛇來。”
老張頭哈哈大笑,說:“你怕蛇呀,你就不用瞎操心了。這么熱的天氣,蚊子都熱死了,蛇是不會出來的。”
聽了這話,我才放心大膽地往前走。
老張頭說:“我從小在山上長大,對這山門門清。”
我問老張頭:“你知道阿素嗎?”
老張頭說:“你才來多久就知道阿素了?”
我說:“鎮上的人都在講它的事兒。”
老張頭說:“那條狗都成了精怪!它每天背著廣化寺老院主,偷偷下山,吃喝玩樂,酒足飯飽之后,再上山睡覺。老院主還當它是個善寶,還沒出過廟呢。”
我說:“這些事老院主不知道?”
老張頭說:“老院主當然不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去廟里,也從來沒有誰跟老院主提起過這事。老院主當它養的狗是吃素的,一天喂兩頓土豆。”
我說:“原來阿素是吃素的呀。”
老張頭說:“它有時也吃素。”
那年,老張頭在林子里巡山,他忽然聽到一聲嚎叫,順著叫聲查看,在前方,發現了一頭野豬跳來跳去,大概是被偷獵的夾子夾住了后腿。而那個夾子正在林業小道上,要不是野豬,夾的可能是他。被夾子夾住的腿,肯定要廢。老張頭咒罵了偷獵的人,又同情起了野豬。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夾子拿下來。他小心地靠攏野豬,野豬不停地掙扎,越掙扎,夾子夾得越深,野豬嚎得更響。老張頭移動到野豬的身后。老張頭認出來夾住野豬的是地籠,地籠有一塊鋼板,所以咬合力特別大,他一個人可能扳不開。正當老張頭準備伸手去試一試打開夾子的時候,野豬猛然掉過頭來,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盯著他,眼睛放著紅光。野豬疼紅了眼,奮力一沖,將老張頭撲倒在地。老張頭的腿一下子骨折了,竟起不來。那頭該死的野豬用前腿,在老張頭身上瘋狂地踩踏,發泄著全部的怨氣。老張頭動彈不得,只得用手肘護住頭,忍受著疼痛,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被踩死。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老張頭想起了口袋里還有一把刀,他拼命地將手伸向了口袋,用力掏出了刀,然后扭過頭,找準野豬的喉嚨。他在想,如果一刀沒有刺穿,野豬發了狠,他可能一下子就玩完了。他咬緊牙,正想一刀刺出的時候,林子里傳來了一陣狗叫。
老張頭抬起頭,阿素出現了。
阿素毫不猶豫,一個箭步沖來,將野豬從老張頭身上沖撞了出去,野豬倒在地上,阿素趴在野豬身上,野豬反復地掙脫,阿素掉下來了,又趴上去。它像是在安慰野豬,過了許久,野豬精疲力盡了,安靜了下來。阿素才從野豬的身上下來。它一口咬住野豬的腿,野豬疼得直哼哼。阿素把野豬的腿咬斷了,野豬才從地籠里掙脫了出來。
野豬躺在地上疼得打滾。
阿素走了過來,瞅了瞅老張頭。老張頭嘗試著站起來,卻怎么也爬不起來。阿素見狀,咬住老張頭的衣服領,用力一撕,叼著一塊衣服領,趕著一瘸一拐的野豬消失在森林深處。
大概到了下午,老張頭聽到有動靜,睜開眼,阿素帶著一群林業站的同事趕來。老張頭說:“從那一次起,他走小路都要帶一根木棍探路,誰知道前面有沒有陷阱。”
我笑著說:“那你要感謝阿素救了你一命。”
老張頭說:“不知道它把野豬趕到哪里去了,是放生了,還是吃了,誰知道呢。”
我們走過了杉樹林,到了半山腰。半山腰有一戶人家。老張頭指著農屋說:“方圓幾十里,就這一戶人家。他家以前是靠打獵為生的,后來政策變了,他家劃歸到了林場,在林場做事到退休,再后來老伴死了,兒子外出打工,就剩一位老頭。”老張頭拉著我們去他家歇一歇腳。
老頭見了我們來,像是許久沒見過人一樣,隔著老遠向我們招手。我們走近了,他比畫著手勢,像是在打招呼。
老張頭連忙問好。
我小聲問老張頭:“他是聾啞人?”
老張頭搖頭說:“會說話。可能是一個人待多了,他不愛說話。”
老人把我們帶進屋子,他找了幾個杯子,給我們泡茶。
老張頭說不用,自己帶了茶。
老人還是堅持要泡茶。
老張頭拿出了一張宣傳海報遞給老人,說我們是來宣傳森林防火的,用明火要萬分小心。老人點點頭,端著海報仔細地看完了。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墻,上面貼滿了各個年代的海報,最上面一層的海報落滿了灰塵。老人鉆進廚房找了一小碗飯粒,揉碎,然后抹在海報后面貼在墻壁的正中央。
老張頭向老人豎起了大拇指。
就在這時,一條小白狗闖了進來,它先是屁顛屁顛地圍著老人跑了一圈,然后無視老張頭,繞過了他,蹲在我的面前瞪著我。我伸手撫摸了一下它的背,它立馬躺下,讓我給它撓癢癢。幾條小狗從門外滾了進來,小白馬上起身,跑過去舔著小狗。那是小白的孩子,卻全都是黑色的。
老張頭一看:“沒準了,這就是阿素的種。”
我反問說道:“你怎么知道?”
老張頭笑著說:“這山上哪有其他的黑狗。”
看著我一臉懵,老張頭講道:這條白狗本是鎮上賣魚丸子的花嬸子家養的狗,后來被阿素看上了,阿素經常去找它。起先白狗不愿意,根本不搭理阿素。白狗心有所屬,是隔壁家的一條土黃狗,兩條狗住得近經常依偎在一起,甚是曖昧。這檔子事,花嬸子也默許了,畢竟她跟隔壁家的關系比較好。兩條狗甜甜蜜蜜的,本來沒阿素什么機會,但是阿素,你知道,它看中的東西普遍不松口,那一條大街上的五條母狗,四條都跟它“有染”,它卻偏偏在乎小白。
后來,有一次,村里的一群野狗上街了,有個七八只,到處你追我趕,一時間大街小巷的狗都叫了起來,嘈人得很。領頭的是一條灰狗,它看中了小白。
它們先把白狗從家里引出來,然后追趕到角落。白狗無處可躲,野狗帶著小弟向小白兇狠地走去。就在這時,黃狗找來了,野狗叫了一聲。灰狗回過頭,對黃狗一聲兇叫,黃狗嚇得低下頭。灰狗將白狗按在胯下,白狗瑟瑟發抖。就在這時,花嬸子出現了,她拿著鐵鏟子,對著灰狗一鏟子打下去,灰狗疼得嗷嗷叫,一下子亂了陣勢,帶著狗群撒腿就跑。
從那之后,小白對黃狗的態度大改變了,變得不理不睬。黃狗常常蹲在花嬸子門前,默默看著小白,不敢靠近。小白當著黃狗的面,向阿素投懷送抱,每當這時,阿素就起身離開,似乎這不是它想要的。野狗在鎮上聚集,有人聯系了狗肉販子,那幾天,狗肉販子在街上抓了好幾條野狗,大家拍手叫好,裝煙送水的。誰料狗肉販子走的時候,順帶摸了十幾條家狗跑了,等鎮上的人發現的時候,電話也打不通,追也追不回來了,氣得只能罵他王八蛋了。
黃狗也被狗肉販子拖去了。小白發現黃狗不見了,性情大變,像是變了一條狗,易暴易怒,逢人就張牙齜嘴地叫喚,還在家里一通亂啃。花嬸子實在受不了,想一鏟子把它拍死算了。
原來小白是在乎黃狗的。
這時,阿素出現了,它對小白吼叫了一聲,小白愣了一下,像丟了魂一樣。阿素把小白帶走了。
我笑著問老張頭:“你說得這么精彩,你又沒看到,誰跟你說的?”
老張頭說:“花嬸子說的,她說的十句話,你可以信八句。”
我追問他:“后來呢?”
“后來不就在你跟前,”老張頭指著小白說,“可能是用什么方法吧,反正把它的情傷治好了。”小白見老張頭指著它,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張頭說:“這狗見了以前的熟人,它裝作沒看見,見到生人反而親密了起來,真不知阿素怎么教它的。”
老人把茶端了上來。喝了一口粗茶,感覺身上的暑熱解了不少,神清氣爽。老人說茶里加了金銀花。
3
在老人家喝完茶水,我們準備出發了。出發前,老張頭讓我給腳踝抹風油精。再往上走,林子里的蕨類植物就多了起來,總會有這蟲子那蟲子的,要是咬了一口,不是疼就是癢。聽了這話,我連忙將風油精抹滿整個大小腿,在運動鞋上也灑了許多。
沿著林業小道,我們走了半個小時。我埋頭走路,衣服都汗濕了,整個人氣喘吁吁。樹木被熱氣拉得老高,似乎樹皮的縫隙都往外冒著煙,噴著火,不僅如此,樹木像中了邪一樣,紛紛往后移動,形成了一扇巨大的木門,重重地將我關在門外。我跑到門前,瘋狂地敲門,大聲呼喊著老張頭的名字,讓他開門放我進去。我的聲音在森林中反復回傳,變成了一聲聲噪音,在我的耳邊不停地回蕩。我著急得要跳了起來。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聲狗叫,兩聲,三聲,我回過頭一看,一條黑狗從樹上跳下來,向我飛奔而來。我第一個想法:那就是阿素。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喊著阿素的名字,用急促的語速,快速地向它抱怨:我被關住了,快想辦法帶我離開。阿素對著我一頓狂叫,像是在說,它自有辦法。
突然,老張頭出現了,他往我臉上潑了一盆水,我立即清醒了,定睛一看,原來老張頭把礦泉水澆在我的頭上。
老張頭解釋說:“你看你的臉緋紅,差點就中暑了,趕緊補水。”
我喝了一整瓶礦泉水,又喝了兩瓶藿香正氣液。我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跟老張頭說道:“我看到了阿素。”
老張頭問:“你見過阿素?”
我搖了搖頭。
他轉過頭,掃了一圈周邊問道:“阿素在哪兒?”
我說:“在腦子里,我剛剛看到的。”
老張頭哈哈大笑:“你怕是熱壞了腦子,這個責任我可擔不了。”
我說:“我剛才像是做夢一樣,出現了幻覺。”
老張頭說:“有些植物一熱起來就啟動了保護機制,釋放一些物質,容易讓人產生幻覺。你把風油精放在鼻孔邊,時時提神。”
我問:“還要走多久的路?”
老張頭說:“堅持住,還有半個小時吧。”
我整理好狀態,重新出發。我對老張頭說:“你知道我剛才在危急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了誰?”
老張頭說:“那肯定是我!”
我說:“我想到的是阿素。不知道怎么了,阿素猛然出現在我的頭腦里。”
老張頭笑了笑:“我也有同感,我遇到什么事,總希望能遇到阿素。”
我說:“真奇怪!”
老張頭說:“可能因為它比較強大吧,在我們這兒,肯定好多人都有這種感覺。可能是每次出什么事的時候,那狗子總能第一時間出現。”
我說:“我總感覺阿素有點奇怪。”
老張頭說:“是不是感覺它不是一條狗子,而是一尊神?要是在《封神榜》里,它能匹敵申公豹。”
我說:“那倒是可能,村民等會兒都供奉起了阿素,以求保佑。”
老張頭說:“這說到點子上去了,鎮上的人都怕得罪了阿素,所以不敢在老院主面前說阿素又是吃肉,又是三妻四妾,又是到處亂管閑事。老院主還當阿素是一條老實的看寺狗。”
我哈哈大笑一通,身體也輕松了起來。
半個小時后,我們終于到了廣化寺,我連內褲都濕透了。顧不上勞累,我開始東瞄西看,尋找阿素的影子。廣化寺面積不大,就一進一出的院子,一眼就望穿了。
老張頭敲開了敞開的寺門。老院主出來了,一見是老張頭,便知道來意,笑著說:“我這寺院你又不是不知道,歷史上三次毀于火災,早年就定下了規矩,不燒紙、不點香,防火第一位,這么熱的天,你還大老遠跑一趟。”
老張頭笑著說:“誰叫你這挨著林場近,處于防火第一梯隊,一有防火任務,肯定是要第一個來。”
老院主說:“快進來喝口水吧,我們這兒還有自己種的黃瓜,用冰涼的井水泡著,涼滋滋的,吃一根?”
老張頭見著我找阿素的樣子,便對老院主說了起來:“你家阿素呢?”
老院主沒有回答,徑直把我們引到了寺廟的廚房,給我們一人一根黃瓜。老院主說:“阿素也愛吃黃瓜,吃起來咀嚼得嘎嘣響。”
三年前的冬天,不知從哪兒來了一條懷孕的母狗,托著大肚子,上面的奶頭都鼓起來了,因為找不到食物,它蹲在墻根下哀嚎。老院主見它可憐,就打開門想讓它進來取暖。它堅決不進門。老院主拿棍子驅趕,它也不進去。沒辦法,老院主只能在它周邊放了一件舊衣服和稻草來御寒,又給它一些饅頭和土豆。它狼吞虎咽,吃飽了就躺在稻草里,沒再叫了。
到了晚上,老院主聽到了一陣哀嚎聲。他以為母狗快生了,趕緊拿起電筒,出門探看。剛一開門,一個黑影飛馳而過。老院主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頭黃狼咬著母狗拖拽。他后退幾步,順手從門后拿出一根鐵棒,對著墻角不停地敲打。黃狼嚇了一跳,轉身就逃跑了。
老院主走過去看了看母狗,母狗已經死了,肚子里腸子被咬了出來,血流了一地。老院主心想,小狗崽怕也沒得活了。他用手中的鐵棒輕輕地翻了翻母狗的肚子。這時肚子動了一下。
老院主找來了剪刀,在母狗的肚子里掏出了三條小狗,兩條已經死了,一條黑色的偶爾才動彈一下。老院主喂了三天的米湯把黑狗救了下來,取名為阿素。
老院主笑著說:“阿素就愛吃土豆,煮熟的土豆可以吃三個,就是懶,天天躲在山上睡覺,看不著狗影。”
我們一邊吃著黃瓜,一邊聊著阿素。
老張頭又追問了一遍:“阿素哪兒去了,莫非又去山上睡覺去了?”說完,向我擠眉弄眼。我心里清楚,老張頭示意不要說漏了嘴,此時此刻,阿素可能下山去快活了。
老院主說:“阿素不見了,奇奇怪怪。”
老張頭說:“沒事,說不定晚上就回來。”
老院主撿起地上的碗,里頭還放了三個煮熟的土豆,這應該就是阿素的狗碗吧。老院主說:“它已經半個月沒有回來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老張頭驚訝地說:“半個月沒回來?”我看著老張頭的表情,猜他心里肯定想著:那狗東西怕是在外面玩花了心。
老院主說:“起先我以為阿素是懶,躲在山里睡覺,便滿山地找,找了半個月沒有看到它的蹤跡。不由得擔心起它的安危,這山上什么野物都有,連我都時時提防。”
老張頭說:“這你倒不用擔心,就阿素五大三粗的個頭,都是野物怕它。”
老院主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后來我想到了一件怪事。”
半個月前,阿素引回了一名老道。老道見著老院主,連忙說,他是從隔壁省來的,專程登頂大別山,敲一敲萬福鐘,誰知走到半路迷路了,幸好遇到阿素,引到寺廟來討碗水喝。
老院主泡了熱茶。老道不喝,他鉆進了廚房,喝起了井水。老院主說,幸好我們的井后方有一眼泉,才不至于斷水,但眼見著泉水要枯竭了。這么熱的天氣,聽香客說,連片大旱,許多井都出不來水。
老道說,沿路的旱情都看到了,樹都曬死了不少。
老院主說,難呦!阿彌陀佛保佑!
老道說,我聽聞師祖曾閑談說過,大旱乃上天有懲戒,戒不消,旱不止,唯一的法子是求龍王開恩降雨。
老院主說,你的意思是……?
老道說,用“犧牲”祭奠龍王。
老院主說,犧牲是活物?
老道說,活物!
老院主搖頭,太殺生了,不行!
老道說,又不要你殺生!
老院主說,太迷信了,要不得!
老道說,你個和尚還說別人迷信,你仔細想一想,要是救一場旱,得積多少功德。
老院主說,你又不修佛,要功德干甚?
老道說,我自有道。
老張頭拉著老院主激動地說:“是那老道……”
老院主搖頭說:“我看著老道走的,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只不過老道走之前,當著阿素的面胡說了一通鬼話,阿素直搖尾巴。那家伙騙不了人,光騙狗!”
老張頭猛然悟了,急忙說:“你的意思是……”
老院主搖搖頭說:“二七是十四天,今天是第十五天了。”然后抬頭看了看天。他都看了一天的天了。
我們也愣愣地望著天。等了許久,老張頭說:“開玩笑,這大旱的天,怎么可能下雨?”
老張頭剛說完,天上打起了雷。過了十分鐘,陰云密布,陣雨從天上落下來了。雨越下越大,像是潑水一樣。老院主慌忙從廚房跑了出去,不顧渾身打濕了,一邊淋著雨,一邊攤開手,接著雨滴往臉上抹,如同多時沒見過雨一樣,興奮地喊著,再多下一點。然后淋著雨,痛哭流淚。
老張頭也跟著不由得憂傷了起來,他小聲地對我說:“但是你有沒有發現,時間隔了一天?”
“阿素怕也考慮了許久,或許想了一整天。”
阿素在想什么呢?可能是它的三妻四妾,可能是它的牛肉面,可能是它的孩子,或許還有衛生所的那群老頭子,它應該是有所依戀,才反復思慮的。
“它真不像一條狗!”
我接收到了一條信息,防火宣傳工作暫時取消,根據后續雨情再擬。縣里計劃多發射幾枚增雨的炮彈,讓這場來之不易的雨完全落下來。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