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辦理健康證
別管是去小象超市,還是去做保潔主管、外賣員,都需要辦健康證,這是入行的首要前提,因為如果沒有健康證,那在注冊賬號一個月后則會被禁止接單,我也是下載軟件后才知道的。
辦證前我大哥讓我去找人弄個假的,反正系統也審核不出來,他之前注冊賬號都是用假證,一張假證才50塊錢,要是去辦真的健康證,起碼得100多塊錢,他不舍得。我不知道某團審核系統是系統審核,還是人工審核,如果是人工審核,完全沒必要為了省幾十塊錢而專門辦個假證,就老老實實去做了體檢。
離我最近的體檢醫院在回龍觀地鐵邊上,之前做保潔時,也是在那里辦的證。在去那里體檢前一個月,我懷疑碰到了在那里上班的文員,她跟我說,自己在回龍觀附近的體檢醫院上班,每天就是負責核對體檢人員信息,核對好后,統一把一些人的信息打印到健康證上。像有的單位入職體檢要求嚴格的,會查碳13的項目,這一項檢查沒多少個人的結果能合格,但是在他們那里體檢就可以通過,只要你給錢就行,他們有辦法讓你通過體檢,她說這話時很小聲,怕別人聽見,說完后她還嚴厲警告我不要跟別人說,他們這么做其實是違法的,要是被抓了就慘了。我問她,要是查到你們醫院了,會不會抓你?她說,應該會。我不曉得她是相信醫院不會被抓,還是相信她自己不會被抓,但無論是哪種形式,看起來都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態度。我很好奇她為啥有這個自信,她沒告訴我。
在去回龍觀體檢前,我還問她能不能在大廳碰見她,她說,不可能,她辦公的地方非常隱蔽,極少有人能找到她的辦公室,再說了,你體檢的地方不一定是我在的醫院。我不禁想去看看她辦公的地方,都被她拒絕了,她說,她的辦公室是不允許陌生人進去的。
但我確實懷疑她就在我所體檢的醫院,所以后來我大哥健康證過期時,我就讓他去這家醫院,好歹這里十拿九穩地拿證。他沒去,他認為那個醫院收費還是貴點。我又給他找了家更便宜的,我所在村子里的門診,所有項目下來還便宜20塊錢。
他體檢完拿證在跑單系統審核時,怎么也通過不了,大哥很生氣地跟我說,你給找哩啥屌地方啊,性別都能印錯,我說為啥系統給審核了兩次都不給審核過,我仔細一看,這不是性別填錯了?
我讓他把健康證照片發過來,本來性別欄該寫“男”的,給寫成了“女”。我有點內疚,說,那咋辦?要不我找朋友幫你修改一下,要不再讓他們給你重做一張,反正他們這種證都是自己做的。他又抱怨我幾句,沒再說啥。等到第二天,他跟我講性別給改過來了。
像大哥這樣的低收入人群,他們為了省錢,大多會在網上找人辦假證,或是去一些收費低的小診所、小醫院做體檢,先不說安全性如何,是否能達到檢驗標準,這些都是小事,只要能體檢合格,收費低就行,沒人在意體檢機構究竟對標本做沒做檢測,反正也沒人有時間去檢驗科看。
健康證的辦理更像是做買賣,而非客觀真實的檢測結果,反正又不是花大價錢做的私人性的體檢,再說了,私人性的體檢也不能保證結果的準確性。
我2010年在醫院做過外送員,這種工作的性質和跑外賣差不多,主要工作內容是把需要檢驗的各種標本送到檢驗科。有時我會一下子帶很多標本,標本筐裝不下時,我會隨意地把它們擠在一堆,有的標本在擠壓過程中會撒出來,一般我會很敷衍地把流出來的組織再裝進去,這也是其他同事教我的。
有一回,我從重癥監護室拿了一個血氣標本。那個標本要求把針頭扎在橡皮方塊上,以防針筒里的氣體泄漏。我從護士臺取完血樣標本后,甩打著我的標本筐就去干別的了。等快到檢驗科時,我發現原本應該扎在橡皮塊上的針頭,居然和橡皮塊分離了,當時腿嚇得都軟了,不住地抖,我問同事咋辦,同事告訴我再把針頭插進橡皮塊就行。她說得那么稀松平常,讓我在插完針頭后竟心安理得起來,根本不怕有啥不好的后果。最終血樣標本順利通過檢測,正常出了結果,根本沒有人知道這個標本到底經歷了什么。
19歲處于社會底層的我,在面對問題時,唯一的辦法就是逃避,我根本不在乎醫生、護士等著我的結果去救一個人的命,這不是當時的我所考量的,我在意的是,如何在同一時間干更多的活,滿足各個科室的配送需求,不被教員、護士、醫生投訴,不被罰錢。要知道,罰一次款我一天的飯錢就沒有了,我會因此難過很多天。
當然,我不是一開始就這么懈怠的,開頭我拿個標本心里總是打戰,生怕有紕漏,取錯、送錯標本。我的這種懼怕心理跟最初跑外賣時差不多,同時配送兩個訂單都心里打怯,凈是一單一單的單蹦,我主要是怕亂,也怕找不到地方。
2.第一次跑單
在開始跑單前,必須先接受線上培訓。培訓的內容課時不少,從如何認證個人信息,到點擊到店、取餐,如何配送,如何點送達,送餐禮儀等,都是非常簡單易懂的內容,有些視頻不用看培訓視頻及圖片,就能選對考試答案,實在不會的,還可以蒙,反正也沒有答題次數限制,什么時候填對答案,什么時候算完。
我看培訓視頻時沒有多認真,像最基礎的如何點擊到店都沒看,手機丟一邊,讓它自己播放,等我真正想跑單時才意識到那些知識的實用性,想返回去再看卻怎么也找不到資料,因此我好幾天不敢出門,怕取錯餐,送錯地方。要不是后來我大哥一直慫恿我,我還得磨嘰好長時間。
我取的第一單是在2024年4月17日,當時啥裝備都沒有,只有一輛平時代步的電動車,也跑不遠,其他如頭盔、餐箱、外賣專用車都沒買,甚至線下培訓都還沒去,就那么硬著頭皮沖了上去。
那是一家漢堡店的單,離我住的地方也就1.8公里,騎車幾分鐘就到了。漢堡店面比較好找,在大馬路的邊上,牌子很大,老遠就能看見。看見后,我沒直接進去,很怕,心臟“咚咚”跳得不行,在門口站了好幾分鐘才有勇氣進門。店員見我進去也不抬眼看我,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情。
我走到吧臺跟服務員說,我是某團的,取一個漢堡。她繼續忙活著手里的事不搭理我,我心里更慌了,手上頭上都是汗,我又問她,餐在哪里?她努努嘴說,那不是嘛!你不會看呀!她表情很冷漠,不耐煩,興許是每天都有很多人問她這種問題,她回答煩了,也許是繁復的工作榨干了她的耐心,我心里沒有埋怨她,只是有點尷尬,臉漲得通紅。我順著她努嘴的方向看,果真看到吧臺上有個外賣袋子,但我不知道咋看取餐號,就拿出手機給她看,說,這個外賣咋看單號,你知道不?
問完后,我忽然發現氛圍很尷尬,哪有外賣員問店員咋看單號的?便沒好意思再去詢問,怕人家知道我第一次接單,再笑話我。
我窘迫得滿額頭汗,又急又害羞,就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訂單。看了好半天才明白,右上角#帶數字的就是取餐號,只要跟商家出餐的餐品袋子上的取餐號對上,就可以拿走了。取餐完心里暢快起來,很自豪,自己能順利干完這件事。
我拿著餐到了顧客小區門口,剛想把車子放到門口,保安大叔跟我說,車子不用停外面,我們這小區沒這么多要求,你可以騎車進去。我連連跟大叔說感謝。
我送餐的小區不小,是附近村子的回遷房,這種樓的樓層高,樓間距也密集。一般這種公寓是多家合租,倘若條件稍微好點的還會整租一套房,條件差的才會拖家帶口地去于辛莊村里住。像我在于辛莊租住的公寓好多一家子三四口的,都擠在不足3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不光是我住的這公寓里如此,很多地方也如是。就像我之前管理的一個保潔,她和女兒女婿住的地方更小,連20平方米都沒有,她女兒女婿住臥室,她則睡在地上。即便條件如此苛刻,她也住不下去了,因為孩子的奶奶要來,她不得不為自己再找個安身之所。在從保潔公司離職時,她一直叮囑乃至央求我,以后去了新單位不要忘了給她找個管吃管住的活,我說,你年齡也大了,大多數保潔公司只要55歲以下的人,再說保潔管吃管住的活很少,住的地方也差,我上個項目的保潔住的都是用三合板當墻、鐵框當架子支起來的小屋,連房頂也沒有,有的人半夜還大吵大鬧的,根本就不睡覺。她聽后連忙跟我說,沒事,只要有落腳的地方就行。接著,她會一如既往跟我念叨。她跟我提起她的老家時,一直埋怨自己傻,把自己農村的家賣了,把錢添給閨女在城里買了新房,她說,以后要是不在外面干活了,回去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說這話我倒是有些共鳴。在我們農村老家,我也沒有自己的房子,按照官方說法,我在村里沒有哪怕一寸的地基。我們家三座院落,一座寫到了大哥名下,一座寫到已經在西安落戶安家的二哥名下,一座是寫在我爸名下。每次回老家,我都沒有專屬于自己的房間和床,每年睡的地方也不同,不是睡西屋,就是睡東屋,有時候沒地方擠了,還會睡在地上。在老家我睡的床也是臨時收拾出來的,在北京可就不同了,我在這邊盡管搬了幾次家,可睡覺的房間和床會暫時歸屬于我,不會被別人定義這里該誰睡,那里該誰睡。這也是我在北京呆著習慣的原因,它能短暫給我腳踏實地的東西。
有時我跟朋友聊天,說到我的出租屋時會將它說成“我家”,“回家”,朋友問我,你家?你是本地的?在他們的概念里“家”還包含家人,我連忙改口說,我租房子的地方。
我送餐的顧客住的地方看起來也正是這樣,像是自己租的地方,也像是家。我敲門后,一個男子應聲開門。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中帶著些許驚訝,并露出褻瀆的神情注視著我。我看到他的神態時,心里有些害怕,擔心他會猥褻我,以至于發生更不好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盡量讓自己顯得冷淡疏離一些,并迅速觀察他身后那個可以稱為家的房子。只見客廳凌亂地放著一些玩具,沙發也亂糟糟的,似乎這是個有家室的人。看到這種情況后,我心里的警惕性稍稍降低,以極快的速度將餐遞到顧客手中。在遞送時,我捏住餐品的一角,盡量避免肢體接觸,他接過餐后,我即轉身按了電梯。
等我聽到身后的門關上的聲音,扭頭也看到身后沒人時才松了半口氣,剩下的半口氣,是等電梯到了我這個樓層時才徹底松下來的,如果電梯不來,他隨時有可能出來。
干外賣這個活就這樣,先把別人想壞總比想好強,起碼這么想我會更安全,如果預先把人想太好就會遇到危險,我在做保潔時不是沒聽說過強奸女性的事。
如果從安全系數上講,做保潔比跑外賣更危險,尤其是對女性而言,跑外賣好歹是在客人家外面,做保潔則是要深入到別人家里面,那么封閉的空間隨時會出事。
2023年年初我在某如干保潔時,就發生了一件強奸案,有個40多歲的女保潔員在給群租房打掃衛生時,被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給強奸了。跟我說這事的,是她們宿舍里另外一個保潔大姐,我剛入職做保潔時,她跟我搭過班,我們倆啥話都說。我問她,那個保潔有老公不?她說,沒有,自己一個人,聽說是離婚了還是咋的,我忘了。我說,那也怪可憐的,她后來還干著了不?她說,我去上門干活的路上碰見過她。我跟你說,肯定是那個女的不檢點,跟人家關系處得太好了,要不咋可能發生這事,只可惜的是那個小伙子,這么年輕就得蹲監獄。她的這種想法其實代表了很多人,畢竟這么想可以規避掉很多責任。
說到蹲監獄,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興高采烈地說,這次她可是發財了,我聽說公司為了保全名聲,想讓她和解,這不得給個幾萬塊錢?那得做多少個房的錢啊!
話說是這么說,可誰也不希望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告誡我,以后上門不能打扮這么好看,像她天天描眉畫眼的,男的多少都會有點想法。這話我是真的聽心里去了,到做外賣員時也不穿太好,天天灰頭土臉的,讓別人都懶得看我幾眼。我送第一單外賣時就想,幸虧我戴著口罩,也穿得土里土氣的,要不后面咋樣真不好說。不過,話說回來,很多時候女性即使穿得邋里邋遢,也會被一些男的盯上,可能是外賣行業男性居多的緣故。我經常會遇到一些男的要加我微信,這些人,上來就會問你住在哪里,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之類的,我很討厭這種沒邊界的人,往往是直接刪除微信,避免更多的糾纏。
3.線下培訓
我預約線下培訓的地方在南邵地鐵站旁邊的公園門口,離我的租住地沒多遠。之前疫情嚴重時,城里的號不好掛,我上這邊看過病。上次來看病,我很幸運找到了一輛共享單車,這次就不走運了,走了好長一轱轆路也沒找到車子,只好走過去。
等到了公園門口,我沒找到預想中專門用來培訓的房子或是標志,只看到零零散散的穿著外賣服的外賣員站著聊天,我湊過去問他們是不是來培訓的,他們都說是。我問,咋還不開始?其中一個大哥說,得等會,人還沒到齊。我像其他好幾個看起來有些社恐的人那樣,在離人群稍遠的地方站著,聽別人說話。通過偷聽我才得知,那個看起來微胖,個子不高,40多歲的中年男人就是站長,他負責給我培訓,他旁邊看起來像他助理的30多歲的女的,不時問他何時開始培訓,站長都說,再多等會,人還沒齊。看著站長蹺著二郎腿悠閑自在的舒服勁兒,我當時想,給外賣員培訓這活不孬,以后能當個講師就好了。
我在路邊無所適從地待著,不時會看到過路人朝我們張望,好奇地看我們在干什么,每回我和他們對視時,都非常不好意思,頭回有干外賣丟人的念頭,只好低下頭假裝玩手機,盼著早點培訓完了回去。
約莫等了三四十分鐘,人差不多到齊,站長讓我們站成兩排,也沒分個高矮,等我們都站好后,培訓也算是正式開始了。我以為培訓會兩三個鐘頭,誰知道講了沒十分鐘就完事了,大意是提醒我們如何看單、接單、跑單,每種訂單類型的要求是什么,以及頭盔的佩戴。站長說,在配送外賣過程中,一定要把裝備整全了,餐箱、外賣服、頭盔都得有,如果你不弄齊,有可能會碰見不定期的巡檢,查到就給你限制接單,還會罰款。另外,你如果跑近單,就把常駐區域設置在自己附近,如果不在自己附近系統不給你派單。常駐區域的設置在“接單設置”里,點開那個頁面就能看到最上頭寫著“當前接單模式”,它旁邊可以切換“近單模式”和“同城模式”,同城模式不需要設置常駐區域,但你要跑近單,必須設置,點開常駐區域里的頁面就行,這個常駐區域在你方圓5公里內都能接單,當然,如果你跑出常駐區域了,也可以修改你的定位。
站長還讓我們每個人打開手機操作一遍,試試。當然,他沒有挨個手把手教我們,甚至沒等我們試,就繼續講其他的了。他還奉勸我們,不要向顧客索要小費,以前我們站點有個外賣員就是,訂單完成后,還賴著跟人家要錢,人家確實給他了,但也投訴他了,索要小費、恐嚇、威脅、騷擾顧客都是紅線,踩不得,踩線會被直接封號的,一旦號給你封了,就無法再次注冊了,所以大家要警惕。
在我看來,索要小費縱然不對,可舉報也不一定正確,在處理這類事件時,肯定會有折中的辦法,既能給消費者出氣,又能遏制不正之風。倘若舉報的權力被濫用,一切將會走向“滅亡”。只有被多維監管,才能推進行業的進步,使更多人受益,反之,則會使世界充滿惡意。尤其是外賣平臺,更應該注意其公平性,以我的個人經驗看,很多外賣員在被舉報時,是沒有機會申訴和證明的,經常會蒙受不白之冤。我不清楚那個被舉報的外賣員是不是也如此,除了他自己沒人會在意這件事的后續,只要事情不到自己頭上,大家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
站長講完這件事后,沒跟我們說他后來怎么樣了,封號后他去了哪,我也沒問,反正多問一個問題又不能改變世界。隨后站長又講了一些別的事情,接著就張羅著讓我們拍個培訓集體照,拍照完成,挨個讓我們掃碼登記。
掃碼時,站長一直在提醒我們,二次培訓的不要掃新人培訓的碼。我問身邊的人啥叫二次培訓,旁邊的人淡淡一笑說,就是回爐重造,跑單跑不好的,老有違規的就得再回來培訓一次。
聽他這么說,我后怕了起來,培訓前我都違規很多次了,我說,那我以后可不能違規了。那個人也沒說啥,直接走了。
我問另外一個男騎手,是不是能走了?那個人說,能走了。說完這話,他扭頭去了。
我怕站長還有事交代我們,繼續在那里站了幾分鐘,看一大半人都走后,我才決定離開,步行著去了地鐵站。來培訓的沒有像我一樣走著過來的,他們都有外賣車,即使沒外賣車的也是選擇坐公交車離開,可能是大家想省兩塊錢吧。
我一個人走,心里空落落的,入伙時孤零零的進來,散伙時也是孤零零地走。送外賣注定這樣吧,單打獨斗多,拉幫結伙少。
4.體力上的挑戰
在外賣行業,無論是對于女性,還是對于男性,在體力上絕對都是挑戰,尤其是像我這種沒從事過體力勞動的人更為明顯。
我的朋友2024年初被互聯網大廠辭退后,找了兩三個月的工作也沒找到,只得先跑外賣過渡一下。據他說,后悔在北京買了房子,當時光想著掙得多,拿4萬多的月薪養老婆孩子,再供8000多的房貸不是事,沒想著突然暴發了疫情,辭退了好多人,他也是其中一個。
離職這事他也不敢跟媳婦說,所以他媳婦還是該吃吃該買買,光買化妝品啥的一個月就花8000多塊,這還不算生活中的其他開銷及房貸。他天天愁得睡不著覺,即使睡著了也做噩夢,夢見被人追殺,夢見老婆發現他離職后跟他離婚,還夢見銀行收走了房子后,一大堆貸款沒還。為了瞞過媳婦,他白天偷偷溜出去跑外賣,黑夜里投簡歷找活干,辛辛苦苦連軸轉地干,每月才剛掙出來個房貸,后來他實在沒法了又貸了小額貸款。
提及跑外賣,他其實受不了,從大學畢業后從來沒干過體力活,所以干起外賣很不適應。干了一兩個月他就撐不下了,只得先找了個兼職寫代碼的活,每個月只給1萬來塊錢,雖說除了房貸沒剩多少,可還能勉強度日。
我和這朋友在體力上相比只有更弱沒有更強,本身就病怏怏的,平時在路上散步稍微遠一點點都走不動,跑外賣更害怕,給車子換電池時就給我累得夠嗆。有的換電柜的格口很高,我得把電瓶舉到頭頂,再塞進去才能換電。一個電瓶少說得有個10多斤,稍微重些的要30多斤,我將電瓶舉到頭頂上方的小鐵柜子里,整個身體都是抖的。像這樣的換法,我一天得來個最少四次,換三次都不行,換電次數少了半道容易沒電。
我用的某哈換電站在比較繁華的地方,換電站還多些,如果是地偏人煙稀少的位置,得騎好幾公里才能找到一個換電柜。頭一回車子沒電誤在半路上,可是讓我吃了大苦頭。當時手上還有一個訂單沒送到顧客手中,也是巧了,他給的位置也不準確,我看車子完蛋了,遂掃了輛共享單車,一路騎過去,顧客看見我騎共享單車送外賣,就笑話我說,你們跑外賣的都騎自行車啊?我解釋說,不是,我的車子沒電了。他嘻嘻笑著回頭看我好幾回。
送完了餐我又折返到電瓶車附近,把電池取下來,放到共享單車的車筐里,騎著車子去換電池。還沒騎一公里,腿就軟得不行,車子太沉,加上前面車筐里的電池也甩來甩去的,使得騎行變得更加困難。
禍不單行的是,我要換電池的地方在一個坡的上面,我還得把車子推到足有幾十米的坡底,本來我想著是趁著下坡助力上去的,誰知道半路突然出現了一輛電三輪,車子剛好在坡底停住,這給我氣得夠嗆,我用他聽不到的聲音說那個老頭,你瞎騎什么?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車子推到坡上面,以為上去就好了,誰知道坡上面的路也很難走,全都是爛泥路,有的路段還鋪著沙子和石子,騎車時車轱轆深深陷入其中,別提多費勁了。等好不容易到地方了,我累得癱坐在地上,半天才有力氣將電池換出來,可怎么回去也是個事兒。我原想的是換條好走的路線,誰知道導航來導航去,只有那唯一的路好走,我偏不信,繞了條路,想直著插到大路上去,車到跟前發現前頭的空地一半是墳頭,嚇得我又繞到小路上,騎了好半天才到停車處。
一路上,我都擔心車架子被人偷走,荒郊野外的,路上也沒個人,難保不被誰惦記,尤其是我剛停下車時,一個在附近干活的五十多歲的民工,他不僅看了我的車子好幾眼,還問了我你怎么放這里。萬一他覺得礙事,給我推遠了就麻煩了。
我狂騎著車子,臉都紅了,我伸長了脖子找我的車子,第一眼沒找到我可是急了,又緊著騎了幾腳才看到我的車子,心里才平靜下來。我都想好了,要是車子沒有了,我就不干外賣了,一輛車子買新的也得一兩千塊錢,而我沒有那么多錢,所幸車子沒丟。
給車換好電池都12點多了,一個中午算是廢了,別管上哪都沒啥單子,一路上我不斷罵換電站為啥這么少,以后再也不用了,我也罵路,為啥別的路好,單單是我去換電池的路這么孬,要是它能跟別的路換換,我還不生氣,問題出就出在路不能換,即使換了也來不及,我也等不了那么長時間,我還罵回家的路是逆行的,一路上我都得提防著別人撞我。在心里罵完了路,又罵自己,忘記換電池就算了,還掃輛這么沉的車子,剛開始騎的時候就已經覺得很沉了,為啥不再掃一輛,就為了省事兒,騎輛那么難騎的車子。當然,我在心里也不是沒有為自己辯解,沒準兒換一輛還是爛車子,可憤怒遠遠大于勸解。
就在我嘮叨責備自己錯過高峰賺錢時機時,系統突然給個大單子,一公里20多塊錢,這讓我喜出望外。
所謂大單指的是單價高,配送難的訂單,當然,不一定都是過重過大的商品,也有可能是單價高的,還有就是距離遠的。那天我幸運得很,接的是物品單價高卻好送的單子,不像是在跑外賣的頭幾天接的送水的單子。我點開單子看,是兩桶10L的水送到三樓,這種單子其實可以直接以“物品過重,過大”為理由取消的,可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硬著頭皮上的。送到地方,我原想的是讓顧客自己下來取,電話撥通后我聽是女的,沒敢吱聲,怕人家再投訴我。
我先把一桶水運上半層樓的平臺上,再回去提另外一桶,來回倒騰著幾次,才終于將它送到樓上。
那天也該著我倒霉,剛送完水,又接了個超市大單。我去取餐時不知道他們有個后門可以走,直接走的前門,走前門得經過整個超市才能到達他們的庫房。到庫房后我就傻眼了,架子上擺了很多袋子,我根本不知道某團的貨擺在哪里,我去問了幾個搬運東西的人,他們都不搭理我。最后有個取貨的外賣員看不下去了,跟我說,某團的東西沒在那邊,在另外一邊。他指給我看,我這才找到地方。
核對取餐號時,我看到架子上面擺著的滿滿的兩大包東西是我的貨,一包里面裝了兩箱牛奶,一包里面裝滿了蔬菜和零食。像這種一下子拿好幾十斤東西的活,我已經十多年沒干了,一看見那些東西是我的,我腿就發軟,光想找個人幫我,但別的外賣員看到我拿那么多東西,只是“嘿嘿”一笑打趣地說,你發財了啊!根本沒有幫我的意思。我只能報以苦笑,硬拖著那包東西往外走,等好不容易拖到車子上時,我的兩腿、兩手都在發抖,但我顧不得那些,騎上車就去送貨。
一路上我都在心里祈禱,千萬別爬樓梯,千萬別爬樓梯。我在心里念叨一路子,等到了公寓的樓下我的心涼了半截,看高高的樓我的心又涼了一截,等把東西搬到樓梯口,我的心是徹底的涼了,每個樓層的高有3米還多。我在樓梯口腿發軟了半天,才鉚足了勁往上爬。
爬到二樓時,我稍微喘了口氣繼續拼了勁兒往三樓爬,等上了三樓就不行了,渾身一點勁也沒有了。我只好先把一包提上去,又回頭搬另外一包。這么來回折騰了好幾圈,我才終于爬到了七樓。等到顧客家門口時,我連敲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在那里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氣,才緩過勁兒來敲開人家的門。
送完貨下樓時,我才意識到搬完東西比搬的時候還累,搬東西時我注意力都在搬上,根本沒有在意過我自己,搬完東西了,我自己才是我自己,我看著提東西勒紅的手,又揉了揉酸脹的胳膊,捶了捶腿,我知道那根本無法緩解我的疲勞,還是想給我的肢體一個動作,這也許是種欺騙,告訴它我也比較關心它,好糊弄它干更多的活。跟我一塊捶腿的,還有一個大姐。我看她也是拿了個大單,特大號的購物袋裝得滿滿當當的,她費勁將東西從車上卸下來時,我遠遠看著,并沒上去幫她,不是我不想幫,是沒力氣幫。
善良,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一個人的精力和體力,當這些被耗盡時,人不得不變得麻木。
5.半路沒電了
很多接受完線上培訓的人,早就買了裝備了,他們不光有頭盔、電動車專用的手機支架,還有專門跑外賣的電動車,這些我全都沒有,我只有兩輛勉強可以騎的電動車,續航能力也很差,倆車子加起來跑不了30公里,得來回倒換著騎才能勉強撐一天。
有一回,我接了兩個同城單。第一個同城單送的地方很偏,在沙河水庫的邊上,還不好過去,想要去對岸得繞過G6高速,繞一圈的話距離會拉長,跑單的價值就會降低。為了彌補損失,我又搶了一個方向完全相反的訂單,那個單子在鞏華城地鐵站邊上,距離我7公里,我也沒注意電動車快沒電了就搶了單。等我騎車快到第一單附近時,電動車突然顯示就剩一格電了。
我打電話給我大哥,問他咋辦,他說,你活該,電車子沒電還接單,我這里都沒單,還不如你那邊嘞。我說,那我取消吧,反正也跑不了。
取消完訂單,我繼續手上的單子。顧客的位置很偏,在沙河水庫邊上的小村里,路上連個路燈都沒有,我的車燈也壞了,不扶著車燈,它的頭就會慢慢垂下去,像個習慣低頭的人,垂直地沖著地面,可能是它在看路,但它看見了路,我就啥也看不見了。我一路走走停停,怕速度快了掉電厲害,也怕掉坑里了。好容易走到了地方,還發現去錯了公寓,要不是它們挨著很近,我這個訂單就超時了。
送完單在顧客樓下找到了充電站,充值一塊錢卻能充160分鐘,比我住的村里充電還便宜,我樓下的充電樁一塊錢只讓充二小時。我想要是我樓下就好了,這樣我還能回屋里暖和一會兒,這個地方又冷又黑的,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為了不讓房東發現電動車是我的,不讓我充,我故意蹲在稍微遠點的地方,看著我的車子,以防別人給我拔下來電充自己的。這事也不是沒有,我住的那個村經常發生類似的事,你頭天晚上掃了2塊錢給車子充電,等第二天騎車時會發現被人家拔了,充他們自己的車。要是已經充2小時還行,有的你前腳剛走,后腳過不了幾分鐘就有人拔你的線,害得我經常騎車去單位,還得轉圈子找充電樁。
初春的夜晚寒氣還是很重的,我在那里蹲了沒一個鐘頭,渾身凍得一點熱氣也沒有,從皮膚到內臟都凍得冰涼,胃里腸子里又空又涼很不舒服,于是,我果斷拔了線準備回家。這一走就壞事了,在離家還有2公里的地方,車子說啥也不動了,我開關電車好幾次也沒啥反應,它要是因為沒電不走我不怕,沒電再充電就是了,要是因為故障就麻煩了,我還得再修它。小毛病好說,換成大毛病就讓人的錢包疼,大的問題少說得花100多塊錢,我這車子本身就是花500塊錢買的二手車,修車劃不來,而換車我一時半會又不能跑外賣了。
我愁眉不展地把車子推到村里的修車鋪,問師傅,為啥我的車人坐上加油門不走,下來推著能走。師傅擰了一下油門說,車子是沒電了,回去充個電就行,但是你這電瓶虧了電,以后也不撐時候了。
聽見說車子沒壞,我心里寬慰很多,至少當時的不用買新車了,推它找充電樁時也不覺得累。
6.充電問題
從2021年后,我住的村子里電瓶車越來越多,原本樓下擱個車子很容易,隨時都能找個空位放車,疫情過后車子就突然多了起來,你要想充個電,還得先把停放在充電樁底下的電瓶車挪了,很費勁。有的車子小了好挪些,像大踏板電瓶車挪起來費事多了,我得先挪車屁股,再用身子壓住車尾,使車頭翹起來,往邊上用力一斜才能挪動。為了不費那事,我盡量是找停起來又便宜又省力的地方。這么做麻煩是麻煩,但能省下不少錢,按一天充6小時算,至少能省下3塊錢,要按年算那可不是小數目,要把這些錢換成一個個的饅頭,至少能買900多個饅頭,那得是多大一堆,都夠我吃兩年了。
想到這,我也得找個省錢的充電樁去。
省錢的充電樁很多人都搶,不光是我一個,有時,我剛把別人充滿電的車子騰出來,還沒待自己的車子推進去,別人的車子就已經占了我的空位了,碰上說理的人還好,要是碰上不說理的,你吵架也沒用。
有一回就是這樣,我剛將推了2公里的電動車充上電后,還沒過5分鐘,我的軟件上就顯示我的充電器被別人拔了,我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大有找人打架的架勢。我氣沖沖地奔到充電站,很暴力地把拔我線的人的充電線拔下來,將其重重摔到地上,重又將我的充電器插上。就在我以為這次可以一勞永逸時,沒過10分鐘我的線又被人拔下來了。這回我是真的火了,連飯也沒顧得上吃,就下樓去蹲守拔我線的人。
我坐在電車上等了約莫10分鐘,一個看起來二十左右的女孩,她看到那輛被我推一邊的電車子,前后瞅了一圈后,就打電話說,你的電車的線好像被拔了。
因為她的手機開著外音,所以我聽見一個女孩說,他媽的,我充得好好的電,誰這么傻逼給我拔了。
我聽后火更大了,說,我拔的,你充電的時候沒看見我的車子在充電嗎?
那個女孩自知理虧,不好說什么,眼前的女孩可就不好意思了,她說,你拔的人家的線啊?
她支支吾吾,轉而聊別的去了。我看她們可能也掀不起什么風浪,就準備走。就在這時,我被背后的人喊住了,你站住!我轉過身,看到一群看上去十八九歲的男男女女。為首的年輕男孩說,就是你個臭送外賣的拔我媳婦的線?我看他們人多心里怕,但在氣勢上卻一點不顯山不露水,很鎮定地說,咋了?他旁邊的女孩說,我讓你拔了嗎?你給我磕頭,這事就過去了。我火很大地說,滾一邊子去。說完我就轉身要走,為首的男孩不干了,扯住我頭發要揍我。有個路過的外賣大哥看不下去了,遞給那個男孩一根煙,笑著說,兄弟,大家出來混都不容易,何況她還是個女的,咱們得饒人處且饒人。男孩推開外賣大哥的手,一副鄙夷的眼神說,我不吸你們外賣員的臟煙,惹急你爹了,你也得陪著磕頭。大哥聽他說這話,知道這個人是個混不吝,也來了脾氣,說,我看你這人挺精明的小伙子,怎么說話這樣的。
眼瞅著路上的人越擠越多,大多數人只是圍觀,并不上前相勸,都冷眼靜待,好像是等著電影開幕。年輕男孩看人多了更上臉了,指著我的鼻子跟我說,你,給我跪下!
我性子也倔得很,從小就不愛給誰磕頭,只跪天地師長,甚至長輩能不磕的還不磕,更別說一個混混。我氣得四肢直打哆嗦地說,我充電充得好好的,你們給我拔了,你們還有理了,叫大伙說說這是人干的事不?我掃視著四周,圍觀的人并不給我任何回應,眼神很是冷淡,只有外賣大哥說,我們跑外賣本來就不容易,你還拔她的線,這不是堵人的活路?
外賣員眼瞅著多了,也趁機說,還看不起我們送外賣的,還叫我們給你磕頭,你咋好意思讓你爺爺給你磕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相互推搡著。
外賣行業看起來很松散,實際上你要真有事了,相互之間還是能指得上,別的外賣員看對方動手,也都放下手上的餐跟他們干。本來的局勢是一對多,最后是多對多,而且外賣員的隊伍有不斷擴大的態勢,有的外賣員一聽說有人叫他們下跪,直接就上手了。
年輕男孩那幫人看不是對手,有人打了110。一個外賣員發現了,連忙通知正打架的外賣員跑路,大家伙一哄而散。事情鬧到最后也沒追究任何人的責任,因為打架的地方沒監控,且無人做證,年輕男孩那幫人只得吃啞巴虧,不了了之。
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們,可能嫌丟人,也可能是怕外賣員看見他們還會跟他們動手,偷偷搬走了吧。經此一事,我痛下決心去買跑單裝備。
7.買的第一輛外賣車
2024年7月,北京禁止54款電動自行車售賣,涉及一眾品牌,說是在對電動自行車及其蓄電池抽檢時,不僅發現產品質量不合格,還查出有些電動自行車銷售門店私自“解限速”的問題,這極大地影響了消費者的安全,同時也違反了相關的規定。
按照監管局的相關規定,電動車的行駛速度不得超過25km/h,重量型的電動車不得超過40km/h,超過50km/h的電動車按電動摩托車算,必須上牌子,并受電動摩托車規定的管理。
實際上,這些規定早已有之,早在2022年就要求所有電動車必須符合新國標的要求,要有牌照,否則禁止上路,我前夫留下的那輛踏板電動車因不符合新標準,常年被扔在路邊,看起來像是無主的廢品。本來,我想把我另外一輛電動車的車牌拆下來,安在踏板電動車上,我前夫說,這種電動車一看就是不符合新國標的,你就是安上了也不頂用。我聽后覺得是那回事,就沒敢這么做。
跑外賣后,我為了省倆錢想鋌而走險,給我停用幾年的踏板車安車牌時,發現我的電動車被偷了。剛開始我有點不信,沿著馬路從這頭跑到那頭,甚至是胡同里也找了個遍,都沒找到我的車子,我才意識車子被偷了。車子被偷又不能報警,即便是報警警察也不會管,一是我不知道哪天被偷的,二是我放車的地方沒監控,沒監控就無法溯源,警察更是不會管的。之前我大哥臨時借住在我這里時,他把電車停在別的公寓門口時,先是新買的電動車車墊被人偷走,接著車頭被別人故意用改錐別壞了一個口子,當時我也是報警了,警察說,你先找監控,沒有監控我們沒法管。
我去找另外一個公寓的房東,請他們幫忙查查監控,房東一會兒說忙著別的事情,一會兒又以監控沒開著為由搪塞了我們,可能人家不愿意為不是他們公寓的住戶費這個勁吧。大哥剛丟東西報警都沒用,更何況我這種不曉得哪天丟車的情況,想要跑單,我只能另買新車。
我先是去了村里幾個修車店打聽,看看他們有沒有跑外賣的車子。找這種店我也有自己的目的,車子出了質量問題能找到人,要是在網上買就不好說了。
我在所有的修車店轉了一整天,人家都說沒有那種車子。后來我才知道,有的店是有車子的,但搞不清我的來路,怕我是暗訪的人,都不賣給我。
于是,我決定上某寶看看。某寶上稍微結實好看點的車子架子動輒三四千,這完全不在我的購買能力內,如果退而求其次,給我的代步車加配新電瓶也不行,蓄電能力達到200多公里的電瓶價格也不便宜,沒個一兩千拿不下來,而且這種自用電瓶冬天就不太行,非常不耐用,原本能跑200公里的,到冬天冷了最多跑150公里。與其費那個事,倒不如只買個車架子,好點的新車架子頂多2500塊錢,二手的也就1500塊錢左右,等車架子買到手了,直接租電瓶用更省事,至少不用擔心半道沒電的問題。
對于沒有購買電動車渠道的新騎手來說,很大一部分人會選擇去二手買賣網站上購車。那上頭有很多賣外賣車的,有的售賣者會標明自己是個人轉賣,但其實多以二手車販子為主,他們通過各種渠道購入的二手車轉手又掛網上,這一來一去賺上個百八十塊不是事。這也是聽我那倒騰二手電動車的堂弟說的,他在濟南就倒騰過二手電車子。一般,他也是先在二手網站上挑些成色好的電車子,買回來后再掛到自己的號上賣,有些著急用車的,也不是很在意貴個百八十塊的,只要車子好就行。北京專門倒騰車的二手車販子又不同,他們收車渠道相對較多,平時他們會處理好跟外賣員的關系,給人以一種踏實靠譜的印象后,許多外賣員會將車源信息引薦給他們,或是介紹人來買賣車,這無疑會帶來很大的客源。
在沒打入送外賣情報組織前,我沒有無法找到靠譜的線下購車渠道,或者說,即使別人跟我講哪里的賣車點好,我也不是很相信,更找不到他們說的地址。就像我買車時,問過幾個趴單的外賣員,都是只給我個大概地名,還有的人答應給我介紹新車,等了兩天也沒啥信息,當然,大多數人則是根本不跟我說那么多,因此種種,我只好上網自己淘車。
以前,我在某魚買過幾回東西,以小零件為主,也賣過閑置品,大概知道如何判斷對方的貨是否靠譜。可讓我以過去的經驗去買車還真沒信心:首先,通過看別人的買賣記錄來確定對方身份這招就不行,有的人賣了東西以后直接刪除了買賣信息,根本無法確定對方是二手車販子還是個人轉賣。其次,通過照片無法看出車子有沒有暗傷,大多數車子的外殼都光鮮亮麗,有的賣家為了掩蓋車子瑕疵,還專門拍剛清洗過的車子的照片,從圖片上很難判斷車輛內部成色。還有,電動車單價高,也不方便郵寄,就是看好了車子,總不能讓人給運過來,只能挨個去試去體驗,這又需要花很多的時間。
為了提高成功率,我幾乎把全網的電動車都給看遍了,希望通過綜合判斷來提高成交率,但最終也沒決定出來個一二三。
有的車子,你稍微猶豫一下就會被別人提前預訂,我看過的好幾輛車都是這種情況。還有的賣家發了賣車信息后,你去詢價好幾天也不回,這種的不是賣出去了就是不想賣了,還有的回得熱情,我也害怕,覺得車子要是沒點問題對方咋這么上心?又是發照片又是發視頻的,詳細得不得了。跟我聊的一個山東老鄉就很熱情,生怕我不要他的車,我讓他拍車子的哪個部位他就給拍哪個部位。一開始我覺得這人也挺實誠,不會坑老鄉,就想著去看看車。可他給我發了幾條車子的視頻時,我逐漸發現了問題,車頭塑料殼和大燈上粘著一圈一圈的膠帶,這就讓我心里不踏實了。
他看我遲遲沒有線下看車的意思,主動提出降價。這一降價我心里更犯膩歪,一再拖延線下看車的時間。他看降價也沒效果,使起來激將法了,他說他馬上就回老家,就是這三兩天的事,要是想買就抓緊過來,不要的話他不定啥時候回來。他這話對我起了一定作用,畢竟他最終給的價格,是完全低于我預期的,就答應去看看。
等到了第二天,想到車子上的膠帶,我心里還是過不去那個坎兒,怕真的騎時散架了。我那個老鄉使勁跟我解釋說,之所以粘膠帶是因為那里掉了螺絲,騎起來哐哐啷啷的噪音很大,實際上沒多大事兒。看他越說越黑,我最后只得玩起了失蹤,去找新的賣家。
網上賣家主動找我的少,都是我給人家發消息,人家看到后回我。第二個跟我聊得還行的是個年齡比我大幾歲的小伙,聽他說,他之前也跑外賣,跑了一個月就跑了200單,折算成錢的話差不多一千多塊,根本不夠吃飯的。我問他,你住哪里?他跟我說,他在安貞里租了一個鋪位,一天60塊錢,屋里一共四個人,他們都沒啥正經工作,平時干干零工,等掙夠了一個月的房費后就休息一段時間,根本不考慮攢錢的事。賣我車的小伙說,他從來沒想過攢錢,在北京這個地方,你稍微動彈動彈都得花錢,月薪就是8000塊,到月底了一算還是一分不剩。還不如我以前在印刷廠里面干活的時候,小廠子又偏,都跑到六環外了,你出了廠子門得走二三里地才能見著人,那會也沒個共享單車,想跟外面的人接觸全靠步行。我們廠子的小年輕周末休息時,全都去離廠二三里地的市場去。說是市場,實際上就一條街,賣啥的都有,走不了5分鐘一條街就到頭了,但我們還是愿意去,不去那里真不知道干啥。后來出了個事,一個女的自己去那的路上,給人強奸了,所以,后來一到晚上我們廠子就不讓出門了。這哪能攔住他們,翻墻也得出去。那個廠子亂得很,打架斗毆、吃喝嫖賭都有,可能因為年輕,像我現在在外面也自由了,但也沒精力搞那些事情了,以前不行,就光想出來,他們越不叫出來,我越想出來,要不也不會從那里離職。
這些話是他跟我見面后說的,他的這話勾起我在工廠打工的記憶。當時我在一家印刷廠上班,每天的工作是給一些書、工藝品、紙袋子等刷膠水,搞得天天都是滿手的膠水,用手輕輕一搓就是一團膠疙瘩。那個活枯燥且沒前途,我總是想逃離那里去做點更體面的活,再或者嫁給一個有錢的人,像我們宿舍一個叫韓雪的女生那樣,和主管談戀愛,就是我最向往的事情。再或者,像那個手被卷進機器的女生那樣,因為整個手背的皮都被機器扯了下來,喪失了勞動能力,我們廠子為了省錢,直接將她安排進了行政部做起了文員。當時我想,要是卷進去的是我就好了,可我沒那種機會,只能混吃等死。
終于在一天,事情出現了轉機,我的耳朵在強噪音的影響下出了問題,聽聲音總是重聲。我爸知道后找人把我安排進了醫院里,在醫院干了一年,又因為總是上夜班便跑出去做了兩三年的服務員。此后不斷換著工作,一直到現在也沒穩定的工作。賣我車的小伙也是這樣,他之前也干過很多不同的工作,這似乎是干外賣這種人的共同特點。
我問他不跑外賣以后干啥,他告訴我,他準備面試個銷售崗試試去,不知道能不能行。他說這話時表情很淡漠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好像他過的是別人的人生,對什么都無所謂。
我們閑聊幾句后,他帶我去看他停在小區外面的車。車子從外觀看倒沒啥大問題,只是他說送我的餐箱不見了,我問他,餐箱呢?他說,之前他把車子停小區里面了,可能被保安給偷走了,車子備用鑰匙也丟了。他說的這話我并不相信,感覺他單純是不舍得給我餐箱,不過這也不重要,我又不是專為買餐箱來的。我叫他給我找了個某哈換電站,充錢取下電池安到車子上試了一圈。似乎車子的剎車不是很靈,車座位也不得勁,越坐屁股越疼。起初我以為是自己不適應車子的高度,坐時間長了就好了,實際上并不是那么回事。還有,車子的大燈按鈕也不太行,他試了半天才按亮,這我就不踏實了,說,你這不值800塊錢啊,750賣給我吧。他說,你看著給吧。買東西怯的就是這種別人讓你看著辦的情況,你無論報價高低最后都會后悔。
我車子買回去以后,直到再買第二輛車前都心里很虧,想著要是給他報價720就好了,為這,多少次都想找那個小伙再算賬去。想找他不僅是為30塊錢,也是因為車子零件老是出問題,前后車胎、控制器、轉換器、前后剎車、剎車片等都換了一遍,這些錢加起來花的比我買車的還貴。
8.體會人間冷暖
新電車騎回家,我才有了自己是外賣員的切身感受,覺得兩只腳真的踏在了地上,叫我心里安穩踏實。這種踏實感我已經十多年沒有了。
我像其他外賣員那樣蹲在美食城門口,滿身滿頭的灰和土。要擱以前,我是不會穿這么臟兮兮的出門的,好歹得打扮一下,再不濟的也得換身干凈體面的衣裳才出門。可跑外賣后我就發現很沒有必要,那些能凸顯氣質的衣服,不是看起來礙事,就是不保暖,我從來不穿它們,每次出門我都什么寬松得勁就穿什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了,我覺得我自己就像是被人遺忘的廁紙。
當然,也有個別穿衣很講究的人。在手上沒單子時,我注意到一個渾身打扮很洋氣的男孩,他看起來很孤僻、冷酷,從不像別的外賣員手上沒單了就扎在人堆里,他總是遠遠地待在一邊,頭盔也不戴地躺在外賣車上。我跟身邊同樣蹲單,上衣前襟落滿了油點子,下身褲子上全是泥的胡子拉碴的大叔說,那個人也跑外賣嗎?
大叔顯然沒料到我會跟他說話,先是一驚,反應過來后親切地跟我說,是,他是俺兒。這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說,他看起來也不大,怎么出來跑外賣了?大叔看起來很憂愁,嘆口氣說,原先他爺爺奶奶在的時候,他還愿意上學去,他爺爺奶奶都沒了,他說啥都不去了。他爺爺是疫情間沒的,葬禮辦得很隨便,這是我一輩子的傷心事,都沒多少人參加葬禮,連啥儀式都沒辦,停靈三天就直接燒了。誰知道他爺爺前腳剛埋沒多長時間,他奶奶也沒了,當時去醫院的老人那真是多,死的人是真多,俺村附近的哀樂天天放,都沒斷過。
坐在大叔身邊的大嬸插腔說,都過去恁長時間了,再提那干啥,你摸啥跟人家說啥。似乎大嬸不愿意別人知道自己的太多秘密,但大叔說到這些事情,明顯是剎不住閘了,他滿不在乎地說,我說個話你也管,你老管我干啥。他被大嬸打斷后顯然非常不滿,整個身子背對著她繼續跟我說,要是他爺爺奶奶活著,他也不上了,好幾次都鬧著要出來打工。我想著他學習也不好,老是打架斗毆,還不如出來跟著俺兩口子賺錢嘞,就叫他跟著俺倆了。他這么小跟著別哩人我不放心,怕他吃虧,被人家欺負。說完這話后,他臉上突然閃現出一絲明快的表情說,俺兒已經訂上婚了,是一個鎮上的小閨女,人家說要18.8萬的彩禮,少一分都不行。俺仨踏踏實實干,使不了兩年就能給他攢起來娶媳婦的錢了。現在我跟他媽已經攢了點了,還差不多少就攢夠了,到秋天就給他結婚,到時候他有家了,當爹了,就老實了。我問他,你們那邊結婚還有別的要求不?他說,要按現在行情說,是得有車有房,車不能低于10萬,房子最少也得在縣城里買,還得要三金,這些算下來就得兩三萬,還得擺席,俺家人又多,光俺這邊都得擺個十桌,要人家那邊人也多的話,擺酒席就得3萬,這還不算十七八萬的彩禮、下車錢、改口費。我現在是不能想這個事,一想就發愁,彩禮是年年漲,錢是越來越難掙,我說叫他媽干保潔去,她不愿意去,這兩天我在教她跑外賣,她也笨,跟著我跑了半個月了,還不會看導航,老是找不到地方,我還得送完自己的給她送,有時我自己的送不完就得先幫她去,最近超時了不少單子。坐在他旁邊的大嬸有點不好意思了,她耍賴似的說,我要能了還要你干啥?大叔則一臉不屑地說,除了我還有誰要你?他們說這話聽起來是相互嫌棄,其實言語里透露著愛意。
我問大嬸,你們是山東的嗎?聽上去像是我們聊城那邊的。大嬸連連說,就是。后來一細聊,我們還是同一個縣城,住的還是同一個公寓。我說,那怪稀罕的,咱們住同一個公寓,我都沒見過你們。大嬸說,俺倆四五點鐘就出門了,晚上11點才回去,你咋可能見過俺?我說,就是,最近我跑外賣出來早。聽他們說方言,我也不好再端著,改說起方言來,不知道為啥,在城市里講老家話總覺得別扭。
反觀大叔夫妻兩個,倒是一點不為說方言感到不自在,跟我又聊了很多,還教我高峰期如何跑單。在我們閑聊時,他兒子時不時投來厭惡的眼神,表情里也透著不屑。
像這樣大片的閑聊時刻,每天會有好幾回,有時候我能碰到她們,有時候也碰不到。我是有單子就跑,哪怕單價再低,哪怕送的地方不好我也去,特別是午高峰,我根本就沒得選,如果不去那里,連個單子都摸不上。估計他們也是這樣吧。
9.買新車后的遭遇
在買車的頭一天我就說過,使不了幾天,我就能把買車子的錢賺回來,當時我還是很有信心的,覺得一天跑200塊錢,4天就能跑到800塊錢,正好是買車子的錢。可等真正跑起來了,我才發覺我的想法很天真,我每天吃飯得花錢,租房、租電瓶,甚至連把餐品存到外賣柜都要花錢,光這也就算了,我還得修車,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更何況我這車又屬于驢糞蛋子表面光的類型,車子里面不好就算了,車子外面也不好,尤其是車座位,咋坐都硌腚尖子,只能是一會兒用左邊的屁股坐坐,一會兒用右邊的屁股坐坐,一天下來兩個腚尖子都非常疼。光是肉疼就算了,里面的骨頭也疼,或者說骨頭扎得肉疼。腚疼倒是不影響走路,但是影響騎車和騎車的心情,在車過溝坎時,簡直是疼痛翻倍。我好幾次想著買個新車墊子,可我去網上搜了一下,哪一個都得要50多塊錢。當然也有便宜的,我不敢買,怕花冤枉錢,現在網上不靠譜的東西太多,我是能不在網上買東西就不在網上買。
不舍得買加厚坐墊,其結果必然是一天外賣跑完,平躺在床上時,都感覺還像是騎在車子上,那種疼痛感依舊存在,只不過是少了顛簸感。為了不讓自己屁股疼,也為了不讓自己感覺屁股疼,我只能側臥著。側臥時,存在個問題,往右側肩膀子疼,往左側壓迫心臟。我本身心臟功能就不是很好,倒也不是說心臟有毛病,我的心臟好好的,問題出在氣血差。之前去看中醫,大夫說我心臟沒啥毛病,氣血差,心臟就會跳得很快,心臟跳得快就容易代謝異常,短期跳得快沒事,長期形成習慣了就危險了,因此,我很怕心臟跳得非常猛烈。我平靜下的心跳就每分鐘80下左右,稍微運動得120甚至更快,要是趕上送的單子急,心臟就會跳得難受。
即使我手上拿一個訂單心里還是很緊張,怕送餐超時了。
不讓訂單超時,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少接兩個,一個是跑快一點。這兩個我都很難做到,第一個很難做到是因為我看到好單子就想搶,一搶就多,第二個更難做到,這跟我個子不高有關,眾所周知,個子不高的人一般腿都短,腿短步伐就小,步伐小意味著即便是跑得再快,還是趕不上那些大個子的男外賣員的速度。因此,和那些訂單多的男外賣員比,我接的單子還是相對少的,單子越少我就越想多接,如此便是惡性循環,只會讓我心跳得更快。
周內單子總量本身就少時,我還能停下來緩緩,周末就很難了,訂單也多,我只想拼命地多接多跑。一整個上午下來,我的心臟蹦跳的速度就沒降下來過。但我沒意識到這是個問題,直到下午一兩點我停下來休息時,它還是跳得很猛,大有停不下來的勢頭,這就讓我慌了,在電動車上趴了好大會兒,再用秒表測心跳,一分鐘只慢了10下,依舊保持在每分鐘110下。
我坐在我那硌屁股硌得難受的車座上好半天,也沒挪地方,像個自虐狂,我不是不想坐別的地方,可問題是,我碰不上能叫我心平氣和坐著的地方。我生怕人家商家不讓我做,再投訴我,或是跟我吵起來,與其費那個勁兒還不如坐自己的電車上,再不濟就蹲著或坐在馬路牙子上。
按照我后來的計劃,無論這輛車多么讓人難以忍受,好歹得把這輛不曉得幾手的車撐到我不想跑了再說。為這,我堅持了兩三個月,這幾個月我不光得忍受座位不舒服,也得接受難以拉到底,又緊繃繃的剎車,在遇到緊急情況時,不用使勁下壓手剎,車子都不帶停的,要不斷反復地用力拉它才行。差不多一天的工夫我的中指連彎都打不了,因此,我每天都想著換了它。
按理說,換車肯定是車的問題,但我總喜歡把這件事的罪名安在自己的頭上:要是我的屁股再結實一些,不知道疼痛;要是我能換個更好的車座位,也不至于換車子;要是我能冬天跑外賣,穿得厚點,也不至于屁股硌得這么疼。
騎了一天車后,我回到家就很不想坐板凳,坐馬扎也不想。馬扎子太高,我的可以稱為飯桌的玻璃桌太矮,只有50厘米高,坐馬扎吃飯得窩著身,探著頭,憋得人很不舒服,通常我都選擇坐板凳。我買的板凳是塑料圓板凳,不是長條的,很難把腚尖子放棱外面,而是剛好硌在疼痛的地方,每回吃飯都像是受刑,我是能多快吃完就多快吃完,好趕緊躺床上休息。
人在極其疲憊的情況下,很難有什么精神追求,只想看一些垃圾視頻。倒也不是說喜歡看,而是那些視頻能夠讓人很快平靜下來,比較有助于睡眠。每天晚上10點多回去,我腦子總很興奮,當時睡不著,只有刷視頻能讓我快速放松下來。這種放松久了,其實會變成慣性,讓我沒能力思考更深的問題。每天,我的大腦都是處于放空的狀態,即使跑單途中,也不會思考任何事情,只會把精力放在開車、看地圖、刷單這三件事上。除了這三件跟精神追求無關的事兒之外,我還會琢磨去哪里上廁所,去哪里換電池。
換電池沒有上廁所重要,車子沒電了我感覺不到,上不了廁所我的身體卻大有感覺。
10.憋了又憋的尿
為了少上廁所,我初步的策略是少喝水。這種策略堅持一兩天還好,多天了就麻煩了,老是不喝水大便就干,不光拉不出來屎,還會臉上起疙瘩,嘴里、鼻子里都是火,但喝水多了又容易上廁所。本身我就有點腎虛,每天尿尿都得七八回,再加上剛跑那會兒天時冷時熱,我的尿意也隨之變化,時不時都會想找個地方尿一泡。
身處五環外,公廁很少,樹林子倒是很多。跑外賣跑到尿急時,我就四下瞅準哪里有小樹林,或者能夠遮擋住屁股的地方,然后趁四下無人速戰速決。要是剛好手上很多單子就麻煩了,只好憋到高峰期過了,再找個地方撒尿。
我不知道別的人咋解決的,可能那些男外賣員隨便找個啥地方就解決了,有時換電站路邊都是濃濃的尿臊味,有的男的甚至是在馬路中間撒尿,對此我已經司空見慣。但是一個女性在外面尿尿就麻煩了,她不像男的那樣方便,得暴露出整個下半身才能撒尿,即便臨時找個能撒尿的地方,也得找個能遮擋住屁股的位置。我因為是農村出來的,在村里尿急了也是那樣,逮到個啥沒人的地方,就地就解決了,也不感覺很害臊,又不是拉屎,一整就是半天。再說了,也很少有人在野地里拉屎,就比如我,每天都是早晨拉完屎再出門,要是趕上肚子不舒服了,都是肚子疼的勁兒忍住了,等空了再找廁所解決。
我一般會找三種廁所:一種是樹林子,這是我尿急時的首選;一種是公廁,這種廁所比較明顯,都是在路邊上,容易找,但不多;一種是商場里面的,這種廁所很多時候需要排隊,要是趕上鬧肚子,那只能抓緊跑到別的地方借廁所,像有的商場廁所本身坑位就不多,且位置比較偏,我取餐時往往會懶得專門跑過去,都是忍忍去飯館里上。
問人借廁所用,是一件讓人害羞的事情,剛開始我也不好意思去飯館里找人家借廁所用,主要怕人家拒絕我,再說了,好多小飯館都沒有廁所,每回尿急了我都是憋著,一直憋到有廁所的地方再上。有回我實在憋不住了,問了個看樣子50多歲的保安大叔,哪里有廁所,他也給我出主意,說我可以找個樹林子,上那里撒尿,他還說,按理說這話不該他說。我自己倒不覺得他這么跟我說有啥,反正我也經常這么干。
城里的樹林子不多,即使有也搞得板板正正,橫平豎直的,且樹林間有小路縱橫其間,經常有人來回走路,不像我住的這種郊區,樹林多,樹也多,草更密,人蹲在里面可以遮擋住屁股。當我想在市里的樹林撒尿時,前后左右都要看一遍,看有沒有人,尤其是過路的,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是尿尿去了,讓一個人,特別是一群人知道我在尿尿,很讓人尷尬、羞愧。所以,我一般都是要打眼一望路上沒有人才去解手,但凡后面跟著一個人,我都寧肯憋著也不去,以至于有時候大半天甚至一整天都顧不上尿尿,等真正有場所,有時間尿尿了,發現尿液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多,尿尿的速度也慢很多,就好像要停水的水龍頭里滲出來的水,緩緩流出。
因為白天尿尿不方便,我便很偏愛晚上跑外賣,晚上沒有刺眼的陽光,隨便找個黑地兒就能撒尿。有天夜里,我就在一個別墅區的樹林子角落里尿了一泡。當時我是瞅準了沒人,迅速鉆到一個角落里,用很快的速度扒下褲子尿尿,又很快穿上,中間用了半分鐘都不到。就這還是被保安發現了,他以為我在偷東西,走過來問我,你鬼鬼祟祟的蹲在那里干啥?我一看見保安過來就哆嗦了,瞎編說,我從這里過鑰匙丟了。保安的表情將信將疑,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說,瞎說,你鑰匙還能丟墻根底下啊。我賠笑說,我剛才甩打著鑰匙玩,一甩甩飛了。保安還是不信,他說,誰家找鑰匙不打手電筒,你手機屏都沒開。他說的話也在理,黑燈瞎火的還能找個屁,我沒理只能狡辯說,我手機沒電了。我的話盡量顯得卑微、柔和,希望他能生起來同情心,好放我一馬。但我面前這個四五十歲的保安似乎并沒有放過我的意思,繼續審問我說,你把兜翻出來,我看看你偷我們小區東西沒。
我當時背了一個斜挎包,像所有的外賣員那樣,包里主要是放充電寶、數據線、身份證、備用鑰匙,以備不時之需,他叫我翻包我自然不想,說,你沒權力叫我翻包。說著我就要走,保安死活拉住我不讓我走,他用的力氣很大,整得我胳膊很疼,我奮力要掙脫,可還是被他死死擒住。我說,你這是違法的,我得報警告你。保安說,那你報警吧。我按亮了手機屏幕,但沒真的撥通,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如果真的找警察來,沒個三二十分鐘事辦不完,我手上還有單子根本等不得,只能繼續跟他周旋。我用近乎討好的語氣說,大哥,我真沒拿你們小區的東西,再說了,這里啥也沒有,我有啥偷的?保安說,你翻包叫我看看,不就行了。我著急送下一單,就翻開兜給他看,并將我的個人物品一一展示出來。那個保安指著我的充電寶說,這個充電寶是我們小區一個業主前段時間剛丟的,你得給我。我知道他這是故意為難我,很生氣,急得我要給他看購買記錄。他直接推開了我的手說,我不看,充電寶長得都差不離,你給我看這有啥用。我急了,說,我就是在這個墻根底下尿個尿,你至于這么為難我不,大家都是底層人,干啥相互為難?我又沒得罪你。
我說這話時,門口遠遠站著的另一個保安聞訊過來,他也有點看不下去,拉著那個保安說,叫她走吧,她一個女的跑外賣怪不容易的,算啦,算啦。那個保安依舊不依不饒的,想要再抓住我,但另一個保安攔住了,另外一個保安給我遞眼神示意我抓緊走,我于是趕緊跑了。
自那次后,我再也不敢在小區里撒尿了。
11.令人尷尬的事
女性送外賣除了生活中有很多不便外,在很多的配送環境中也很難有優勢可言,女騎手面對女顧客還好,在接觸男性顧客的時候,多多少少是有些尷尬和不便。
在夏天白天里給人送餐時,我倒不會碰到男的只穿條內褲就出來,在晚上就很多,大概是天熱的緣故吧。那些男的一開門,看我是女的,神情也顯得狼狽和慌亂,說話都張口結舌的,匆忙從我手里接過餐,然后“砰”一聲關上門,可我依舊假裝自己是個男的,鎮定地往樓下慢慢走去。有時候運氣差點了,我一晚上會碰到好幾個不穿外褲的人,而且有的人穿的還是三角褲,不是那種男生的平角褲,這種更尷尬,我眼睛稍不留神,就能看到溜到內褲外面的陰毛,很是討厭。
我遇到過一個尤為奇葩的男的,在我走到他的單元門下時,按鈴呼叫他也不接,打電話也不給應,生生讓我等了大半天,他才給我開單元門。等我好不容易爬到5樓,敲門又敲了好半天。我看沒人應,剛準備打電話,他的門打開了,只見他穿了一條很長的短袖,長及臀部,剛好遮住他的陰部,看樣子像是上廁所沒上完,懶得穿內褲,準備是取好了餐再去上廁所之類的。他看我是女的也不驚訝,也沒有慌張的意思,大概他也碰到過很多女騎手吧,他漫不經心地接過餐,跟我說,你能不能幫我買點手紙?
我怕自己沒聽清楚,當然更多的是難以置信,我皺了皺眉頭,說,啊?
他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我家里的東西都叫我媳婦給搬走了,手紙都沒給我留一張,我今天吃壞肚子了,有點腹瀉,你幫幫我唄。他怕我不去,還說,我可以給你10塊錢,到時候你買了直接放門口就行。
在我剛進他的小區的時候,看到過門口有個小超市,覺得幫他買個東西就賺10塊錢,也劃算,就說,也行,您要什么規格、什么牌子的?
他說,你就給我買個一塊錢的紙就行,我可以多蹲會,一塊錢的紙應該能夠用,要是有那種單獨賣的成卷的也行,明天我就去大商場里薅點他們的紙,你快去吧,我又肚子疼了。說著他關上門,繼續去拉屎。在門外我隱隱約約聽到里面“哎喲哎喲”的聲音,像是很痛苦,那聲音很細微,不曉得是不是我的幻覺。
下了樓去,我直奔到超市。
在超市的貨架角落里找到了一包手紙,10塊錢以內的,我付了錢又沖到5樓。那男的打開門后,直接從我手里拿了紙,便“砰”地迅即關上了門。我敲門說,你還沒給我錢呢?先生,這個紙要5塊錢,麻煩您給我一下。里面男的大聲嚷嚷著什么,我沒聽太清楚。我看他這是賴賬的陣勢,給他撥過去電話。撥了兩個沒人接,我又撥了一個,他才接了說,我媳婦才跟我離婚,把錢什么的都卷走了,我沒錢給你,要不等我用完手紙再給你吧,反正我就要幾張。
我也是很無語,說,你都拆封了,我咋要?這一包紙才5塊錢,不是啥大錢。
那男的直接掛了電話,我站在門口又敲了幾次門,都沒人應。走了我是不甘心,不走,是沒指望。大約猶豫幾分鐘后,他終于打開門,這次他倒是穿了衣服的,他把用過的紙遞過來,說,還你。
我心里犯硌硬,不愿意要,就是他擦的是嘴,不是屁股我也不想要。我說,你給我錢吧,你看我待這里已經半天了,我也不要你的配送費了,你就把那5塊錢給我吧,行不?我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跟他說。
他說,那你等等。
我站在門口等他。透過門口,我看到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然后走過來跟我說,我就找出來這3塊錢。說著他又給我紙,說,這樣行不?
我接過3塊錢,紙沒有要,直接走了。
12.跑腿單
其實脫離平臺幫人買紙這種活,已經可以稱得上變相的跑腿單了,只不過,這種跑腿模式的安全系數,全靠雇主的人品以及契約精神,如果對方耍賴,那騎手就會吃虧,所以平臺是不主張私下幫人買東西,大概是有很多騎手就這樣被坑過。
在接跑腿單的時候,我自己倒沒有吃虧過,但我坑了別人。
正當下午1點多鐘,我在路邊趴單時,很幸運地搶到了一個跑腿單,訂單的取件位置離我很近,離送件距離也就4公里,卻給到了13塊錢,這給我高興得不得了,麻利兒地騎車去了要取件的地方。車到一半,下單人打過來電話說,師傅,您好,是這樣的,我想讓您幫我去接受兩個小時的培訓,價錢的話,咱們待會微信說,您接下來時間合適嗎?
我接下來倒是沒什么安排,就是還沒吃飯,擔心肚子餓,但是能替別人上兩個小時的課,錢給的自然不少,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接下來沒事。
她又接著解釋道,您待會直接去那里培訓就行,到了記著要一個簽到表,到時候他們給您什么材料,您都給我帶過來就行了,待會我就把那個訂單取消了。那個培訓的醫院離您近嗎?培訓課一點半就開始了,您能趕過去嗎?
我說,我就在那里附近的,能趕到。
她千恩萬謝地說,太好了,您加一下我微信,我把資料什么的給您。
過了大約一分鐘,她取消了訂單,加上了我的微信,跟我發了她的個人信息、培訓地址,以及其他相關信息都一一告知于我。我沒仔細看,而是去附近找了個超市買了些零食后,才認真看了起來。未等我看完,她又打過來電話問我,您覺得多少錢合適呢?我從來沒接過這種給人上課的活,不曉得怎么操作,就跟她說,你等我算算。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算,就按通常的小時工時薪來講的,我說,你給我每小時35塊錢吧,兩個小時是70。她倒也痛快,說,行,但是你得在開完會后給我送過來。我尋思,她下單時的跑腿費出的是13塊錢,我可著13塊錢要不合適,就說,那您還得單獨給我10塊錢的跑腿費。她稍微猶豫,干脆地說,行,到時候您別忘了領個簽到表。我說,放心,忘不了。
掛斷電話后,我差不多已經到她說的醫院里,但我沒著急去會場,跑了一中午的單,我一直憋著尿,因此我先去上了廁所,再去的會場。
順著培訓的人流,我到了二樓的會議室,里面坐著很多男男女女,他們大多已經落座,只有極少數的人還在圍著一位護士簽到,我問護士長,請問簽到表怎么領?她用溫柔的語氣說,別著急哈,等會咱們大家伙兒都培訓完了,我們統一發放,您簽過到了嗎?沒有的話,先排隊簽到。
護士長將我引到簽到臺邊上排隊。排我前面的有四五個人,他們很快填好信息,找到了座位。輪到我時,我慌里慌張將記憶中的姓名、聯系方式填好后,便回到座位上。在我的座位上坐著時,我感覺寫的顧客的姓名連筆得太厲害,其中一個字寫糊了,而且后面的掛號ID也粘在了一塊,“8”和“3”粘在了一起,有可能像是兩個“8”。我欲起身再去看看自己的字,恰逢此時培訓開始了,我站在最前一排時,整個人的黑影投射在幕布上,坐在我后面的人發出“嘖嘖”的不悅的聲音,我能感覺到他們往邊上扭動著,伸著脖子往前看的動作,他們在挪動身體時,外套發出很大的摩擦聲。站在側邊的護士長見我站起來,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我漲紅了臉說,我的名字,好像……好像是寫錯了,想改一下。我說話時結結巴巴的,腦子里也很亂,后悔自己站起來,徹底暴露了自己代別人培訓的事情。護士長依舊用平易近人的態度安慰我說,沒事,您先坐下,待會培訓完了可以再修改。
我只好懊喪地坐下,繼續聽著課。課里的內容我聽得零零星星的,兩個小時的時間,我都在焦慮、恐懼,以至于散會時,我身上穿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
整整兩個小時,我都在用眼神在會場里搜索那張簽到表,可哪里也沒有。我在腦子里思索著,它到底去了哪里呢?會不會已經被收走了,還是在某個角落里?如果待會簽到表拿出來,我再去簽到,他們盤問我怎么辦?這些問題使我越來越緊張、煩躁,到會議結束時,我感覺整個人頭暈目眩的,不曉得是屋里人多太悶,還是太緊張導致的。我站起身沖出門,徑直去到洗手間,在洗手間蹲了十幾分鐘,才又折返到會場。
等我從洗手間回來,里面的人都已經散場了,我問坐我旁邊正收拾東西的人,散會了嗎?她裝著自己的水杯,筆記說,是啊。我連忙問她,那簽到表呢?去哪里領?
那女的用下巴向屏幕方向指了一下,說,在這個后面。
我擠過人群,走到后臺,看到大家在領簽到表,每張簽到表上都蓋著章,在快輪到我時,發表格的人看也沒看我一眼,直接遞到我手上,說,下一個。
我剛想問如何修改簽錯的名字,就被后面的人推搡到邊上。后臺本身就狹窄,只有一個很窄的過道,我站在那里別人就很難通過,但為了確保自己填的信息正確無誤,我還是厚著臉皮卡在那里,問發表格的人,請問,我寫的信息不對,怎么修改?
發表格的人這才抬起頭看我,跟我說,你去問王老師。她四下用目光搜尋著,但好像沒找到,她說,王老師不在,你先讓讓,讓別人過去再說。
我只得在后臺出口等人群散去,想著再去找讓我填表格的護士長,可最后我也沒找到人影,就連其他工作人員都散了,我覺得留在那里也沒太大意義,只好忐忑不安地將表格送給下單人。她看起來挺高興,說,沒想到你辦事挺爽快,挺好的,謝謝你。
她這話倒使我更惶恐了,什么也沒說轉身作勢要走。但實際我沒真的離開,依舊停留在原地看著那女孩的背影,猶豫著要不要將實情告訴給她,畢竟填錯個人信息這事不是小事,沒準會讓她無法順利生產。
我騎著車子走了幾十米,停下,折返到女孩單位門口,緊張得手心都是汗。門衛看我遲遲不走,很是警覺,他走過來問我,你有事嗎?
我有點手足無措地說,啊,沒事,我這就走。
說著我又騎出去兩公里,想著可能離她遠些心里的愧疚感會退去,誰知道車子開得越遠我的心里越煩躁,心一橫,把事情的經過跟她說了一遍。只過了兩三分鐘她就回復了消息,說,沒事,表格給我了就行。
可我還是不放心地問,影響你住院不?
她說,應該沒事,你不用管了。
我說,那不行,我再去看看吧。
給她發完消息,我又去了會場。這次的會場比散場時更清凈,里面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喊住一個護士,請問,這個會議的負責人是誰?
護士很疑惑地問我,什么會議?
我就說,就是什么孕婦護理之類的培訓。
護士看了看左手腕上戴的銀色的像手鏈一樣的手表,說,都散會了一個鐘頭了,你有事嗎?
我說,我知道散會了,但是我信息填錯了,能不能叫我改改?
護士說,我不是他們部門的,幫不了你。
年輕小護士走后,我再也沒找到任何人,整個樓層都空蕩蕩的。我想到下單人應該能聯系上護士,就又給她發消息說,您要不跟護士長說一下,自己資料填錯了。
可能下單人完全沒耐心了,她用極不耐煩的措辭說,你能不能別管了?我自己知道怎么辦,不用你教我。我聽她這么說,突然奇跡般安心下來了,就說,那好吧,要是有事,可以找我。
我哼著小調歡快地離開,繼續跑我的單子,一直到晚上睡覺以前我也沒想起來這事。再次想起,還是在夢里,我確確實實看到,自己寫的資料是錯的,一下子從夢里驚醒過來,再無睡意,半夜我不敢給那個下單人再發信息,那會到凌晨5點多,即使發我也不曉得該怎么開口講這件事。只能暗自發誓,絕不接跑腿單。
可次日過了午高峰手上沒單了,看見跑腿單還是心里癢癢想接。
沒干跑腿這活以前,看到網上說下單叫騎手打人之類的事情挺離譜,干了騎手后發現,打人都已經算是小事了,有時候還能看到一些同性戀下的單子,寫得內容很委婉,上面備注是“有沒有彩虹騎手,一塊擼一下”。這個單子在搶單大廳待了十幾秒就不見了,不曉得是被系統清理掉了,還是被騎手搶了去。
我自己親自接的跑腿的單子,要求也是五花八門,有讓取快遞的,搬家、卸貨的,有讓上樓將門口垃圾丟到樓下的,還有刷單、打麻將三缺一的也會下單。
我甚至還接過更離譜的單子,那是在大約八月中旬,下午一點多鐘時,我看到朱辛莊發起了一個專人直送的跑腿單。這種類型的單子一次只能接一個,且時間短,但貴在單價高,我搶到的專送單又高出普通專送單單價的一倍,幾公里的單子出到了25塊錢。我果斷搶到了手,根本就沒顧上看訂單要求。跑外賣就是這樣,如果你把所有的細節,如路線、距離、單價、要求等都看一遍的話,那所有的好單子都輪不上你。
我打開訂單,看到備注說是需要接一瓶尿,而且必須是自己尿的。中午我吃飯時,剛尿了尿,根本沒有尿意,現喝現尿也來不及,就打電話過去跟對方說,您好,您是要尿嗎?
問完這話我又覺得突兀,繼續找補說,我是騎手,可是我剛尿了尿,這會沒尿咋辦?
對方沉默片刻后掛斷電話,取消了訂單。可能是他為了避免系統監聽,過后才又換了個號給我打過來,跟我說,如果你下午沒事的話,可以過來一下,我單獨付你錢,100塊錢夠嗎?
我問,你拿我的尿干啥?
對方搪塞我說,這個你就別問了,肯定不是做違法的事。
他沒說這話時,我倒真沒往違法的事情上想,他一說我才想起來,萬一他拿去做壞事就麻煩了,我就說,讓我想想。
他看我猶豫不定,繼續說,好,如果你能找到一個男性的尿液更好,我需要的是男性的尿。
我聽這話時腦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覺得這事小菜一碟,竟爽快地說,我能找到,我大哥也在跑外賣。
他問,他身體怎么樣?有沒有傳染病之類的?
我說,沒有,好著呢,一年里藥丸都沒吃過一回。
他說,那行,你叫他過來吧。
掛了電話后,我走到大哥跟前,問大哥的意思,大哥也是頭回聽說這事,他臉都笑爛了,說,嘿嘿,我第一回知道這勁兒(這樣的)的單子,你上廁所里給他隨便灌上一瓶尿不就完了,你要找不著,我給你找去,我那里挺多哩,反正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哩。
這正中我下懷,就說,那中,那中,你拿去唄,反正那個單子也是朱辛莊哩,咱倆一塊往那邊走。我還說,我給人家確認一下,你先拿去,咱倆半道會合。
話畢,我跟大哥兵分兩路去做準備。我先是去了那男人下單的地方附近,等著我大哥過來。大約20分鐘,我遠遠就瞅到大哥車子上掛著個瓶子,看起來干干凈凈的,像是專門買的,我說,你這整哩怪專業嘞,還專門弄個瓶子。
大哥趴我耳朵邊上說,你小點聲,別叫人家聽見了,弄這不得像個樣子啊,我回去哩路上專門買了個桃罐頭,我把罐頭里桃倒到碗里以后,里里外外洗了幾遍,才叫俺鄰居哩尿裝進去,你別提多惡心了,我裝哩時候都快干嘔出來了。本來我是想著裝我自己哩尿,我那個尿瓶子沒裝滿,都是陳年老尿,不新鮮了,這是我借哩俺鄰居哩,他跟我一樣,也是嫌下樓上廁所麻煩,都是尿瓶子里。
我挺好奇他咋跟人家說的,便問他,人家沒問你干啥呀?
大哥說,我給他瞎編哩個瞎話,糊弄過去了。你抓緊聯系人家吧。
我將情況跟對方說了一下,對方也沒問多少,直接說,你在樓下等我,我馬上下來。
約莫3分鐘,就見那男的過來了。他看起來很斯文,很有書卷氣,戴著一副銀色邊框的眼鏡,上身穿著襯衫,下身穿西褲,腳蹬皮鞋,走路也斯斯文文的。對方徑直走到我們跟前,問我,東西呢?
我將裝在塑料袋里的尿遞給他,他沒有直接接,而是撐開自己帶來的硬紙袋,示意我放進去。我照他的意思輕輕將尿瓶放平整,正預備問他怎么給我錢時,他自己倒是遞給我一張100塊錢的紙鈔說,這是你的報酬。隨后,他又提起來紙袋瞧了瞧,從兜里又掏出100塊錢,說,這個你也拿著,但是有一條,不能把這事說出去。
我接過又一張百元紅票,說,知道。
他用略帶威脅的語氣跟我說,知道就好,不然就麻煩了。
說完,他扭頭進了公寓樓里。
自那后我很快就忘記了那人的長相,卻很難忘記這事,總好奇尿的去向。
我好多次問大哥對方拿我們的尿干啥,他也給不出個答案來。后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八月應該是入學體檢,或是軍隊體檢的時候吧,大概是用去做審核,再或者,去一些正式的單位也會需要尿檢吧,總之,我最后也沒得到過準確的答案。至于人家給的錢,我跟大哥拿著上我住的城中村吃飯花了。
13.“外賣村”
我住的地方叫于辛莊。我對于辛莊的定義就是“外賣村”,它是昌平區沙河鎮的小村莊,像這樣的村子附近還有很多個。之所以叫于辛莊是“外賣村”,主要跟村里高峰期的訂單暴漲有關,也跟這里住著很多外賣員有關。據說,高峰期這個村里住了十幾萬外地年輕人,大家住這里一是離地鐵近,二是圖房租低廉,因此優勢,很多想賺點錢的人選擇住在這里,哪怕月薪好幾萬的,也會在這找個地方落腳下來,更別說像我這種收入欠佳的人,在這里住,我會有種眾生平等的感覺。
于辛莊村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從村頭到村尾得有1.6公里,要想進到我住的地方,有兩種選擇,既可以選擇從村后面的大路回去,也可以選擇從村中央的路進家。在沒跑外賣也沒買電動車前,往往我會選擇第二種,因為從村中央的主路過,興許還能撿到共享單車騎回去,要單純靠走路,得走20分鐘才能到我住的地方,再說了,從村中間過還能買點平時需要的東西,順便也能把快遞取了。
于辛莊的快遞站點很多,幾乎每條街都有快遞點,我經常取件的地方在于辛莊村委會后面的一條街上,有時也會去于辛莊小學對面的快遞點取。早晨,經常能看到各個店門口停著物流車分快遞,還有其他店前面停著的貨車。每到上下班高峰期,路上人多得跟農村趕集一樣,別說汽車不好過,有時連騎電動車都得小心,不然就會撞到不太看路的人。
那些下班后的年輕人很快就會擠滿路邊小店,店面一家挨著一家,鱗次櫛比,有的不舍得租店面的,還會在店與店中間擺個攤子,賣點水果、煮玉米、烤腸、鮮花啥的,反正不論什么攤位前,都會逗留些許打工人,還有附近的民工。2020年我剛住進來時,還沒城管跑村里檢查,但疫情期間,連續不斷地封店、排查,讓很多人干不下去了,只得另謀他路。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只是看到原來去地鐵站接送人的黑摩的增加許多。
基本上,我是以于辛莊為軸心向外輻射接單,幾乎不跑特別遠的單子,太遠心里會恐慌,再者,于辛莊好歹有個附近較大的商業中心,如果向外跑都出六環了,也沒太多單子,有時接到六環外的外賣單子,還是得抓緊趕回來,否則大半天的時間就廢了,要是向市里跑也不行,去市里就得先上大路,去更多陌生的地方,我本身剛跑單就心里沒底氣,更別說去市里。
于是,最初的幾個月,我都是在于辛莊附近跑。像于辛莊這樣的村莊,附近有很多,比如緊鄰的松蘭堡、辛力屯、上東廓、下東廓,還有更遠的百善等,從整體上看,這些村子長得都差不多,都是由本地居民蓋的自建房,它們一棟樓緊貼著另一棟,如果門上不掛牌子,很容易讓人感到迷糊。我的朋友馬曉康盡管來我這里好幾次,還是記不住我房子的模樣,因為它們看起太像,而且,擠壓在一起的房屋讓路顯得也凌亂不堪,像一條條糾纏在一起的蛇,無論你從哪條小路都能鉆到自己的公寓里。
如果不是導航,人很難從村子里走出來。每回曉康來找我玩,我都要重新帶他認識村子里的路。這跟他有沒有方向感無關,而是村子里變化太大,不是拆了據說是違建的公寓,就是在修路,或是有些街中心的店商因經營不下去,改頭換面,成了別的商店。
它們的面貌變了,定位卻沒變,這在無形中給我的跑單帶來不少障礙。先說店鋪,有的商家不是在公寓樓的正面,就是在反面,還有的在地下室或是樓上,這是我完全沒預料到的,按我沒跑單前的想象,所有的商家都在路邊顯眼的地方,它們有自己的牌子,很輕松就能找到。事實是,只有極少數的商家有獨立的門面,大多數其實是沒有的,一窩蜂地擠在一個共享廚房,不到200平方米的面積里擠了十幾個商家。每個商家的鋪位地方很小,只能容納一個做飯的灶臺,外加不銹鋼桌子,桌上一半放調料,一半用來打包、放外賣,說是一半,實際上只有一小塊地方。這種密集的商家取餐倒是方便,老騎手同時拿七八個甚至于十多個單子也不會超時,除非是有出餐慢的商家卡餐,當時做不出來,這個就另當別論了。
再說顧客的定位,平心而論平臺的定位是非常準確的,導航路線也相對地圖導航精確,但它也有時會出岔子,尤其是在面對城中村這種特殊場景時,很多地址都是堆在一塊的,很難找,即使有的顧客會在備注上寫清自己在什么位置,旁邊有什么標志,但對于我這樣新手來說依舊是很難找。
所幸的是,大家都會在我找不到地方時,很熱情地跟我指路。我比較喜歡跟外賣員問路,一是同行比較有親切感,二是他們對地形非常熟悉,不大可能指錯路。如果實在碰不到外賣員,我就問那些看起來歲數大的,或是長相老實的人,一般他們給指的路都不大會出錯,除非他們記錯了地方。
有的外賣員怕我找不到地方,還專門領著我過去,甚至是眼看著我找到地方了,他們才離開,這令我非常感動,不斷跟人家說謝謝,他們聽到后一般不會講啥,緊趕著去送別的訂單了。
當然,有時也會碰到過路上沒啥人的情況。
有回,我接了一個從村頭取餐,送到村中心的,需要爬到四樓的單子,像這類的訂單老騎手都不接,地方不好找不說,還得爬樓,光這也罷了,問題是錢給得也少,頂多是在原來配送費基礎上加幾毛錢,很是不劃算。
我選擇接這種單子,一方面跟我不懂拒單有關,另一方面,我也想借著多跑幾單來熟悉地形。
我去取餐的地方是村口高科某有限公司邊上的樓里,它一共有四層,每層都有十幾個商家,只有第二層一大半空間是關著的。聽一個外賣員說,這里本身是有很多商家的,疫情期間生意慘淡,很多人就撤店了。
第一回去這個樓時,我不知道咋進去,就拿著手機給路邊等單的外賣員看,問他,大哥,這個店咋走?
大哥看了一眼就說,看到那個門了嗎?從那里坐電梯上去。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有個開著的門,但我不確定能不能上到樓上,只見門里放著一些雜物,像是在搬家,還有些外賣員在沙發上坐著,玩著手機。
我在里面四下找了找,才看到一部電梯。等電梯時,我還是不確定自己來的地方對不對,又給身邊外賣員看我要去的店,問他,大哥,這個地方咋走?
身邊外賣員只瞅了一眼便說,你跟我走。
我說,好嘞。
到了三樓,電梯門開的瞬間,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面而來,我無暇尋找怪味的來源,跟著大哥就下了電梯。
出電梯后,迎面看見的就是一個吧臺,吧臺上雜七雜八放的啥都有。吧臺的邊上是個過道,很狹小,在過道的左邊有很多商家,像淄博燒烤、江某右這類我以前在某團App上才能看到的,又舍不得花錢點外賣的店突然出現在眼前時,有種奇怪的親切感,我沒想到那些高大上的連鎖店會出現在這種場景里。我在半圓形的過道里來回走了一圈,還是沒找到我要找的商家,領我來的騎手看我手上空空的,就給我指了一下斜角處的店說,你找的店在那個地方。
我走進去醬骨店時,看到十幾平方米的房子左邊放了一溜類似保溫桶,但又比保溫桶大上幾倍的桶,桶里裝滿了骨湯,隱約還能看到里面的骨頭。一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矮胖男人正擰開龍頭接骨湯。只見骨湯被接到餐盒里后,他又將餐盒放到對面架子上的微波爐里加熱,隨后,他又從放在地上的鍋里撈出來一些帶肉的骨頭,將其放到新的打包盒里后,放在另一個微波爐里加熱。
去幾個商家取餐時,我注意到,有些商家為了保證高峰期的正常出餐,往往會提前準備好食材,坐等高峰期的到來。通常情況下,他們不止一個微波爐,會同時開好幾個微波爐,即使這樣,高峰期單子多時還是準備不過來,特別是像那種只有一個人打點的店面。
我問商家,你們這都是提前準備的啊?
那個胖男人說,像骨頭這種東西,不提前準備怎么行?
我說,你該多找個人,自己忙不過來吧。
商家連看我一眼的時間都沒有,邊忙活自己手上的活邊說,干這本身就賺不了多少錢,再找人更不行了。
我看著他把餐放到微波爐里挨個加熱了三五分鐘,才將餐品拿出來裝到外賣袋里。說是外賣袋子實際就是個塑料袋,塑料袋成本低,一個多說了一毛錢,要外賣袋可不行了,沒個一塊錢的成本根本拿不下來。村里大多數商家為了省錢,都是用這種塑料袋,再說,這邊的人也不是很計較外賣包裝是否高端大氣上檔次,也不在乎你出餐的環境,只要能填飽肚子即可。
取完餐已經過去了5分鐘,我一看配送時間只剩下20多分鐘,有點心里著急,連忙將餐品掛到了車把上就給顧客送過去。
我送餐的時間正是上下班高峰期,路上人很多,有的不會做飯,懶得做飯的會駐足在小攤小店前面等餐,有的則是三兩成群橫行在馬路上,如果你不按喇叭,根本不會有人主動給你讓路。再說路況,上下班的高峰點上,有很多小攤子擺在路邊,阻礙行走,還有一些專門靠來回從村里到地鐵站拉人的摩的,根本不管你要不要過去,自己悶著頭開。像這樣的車子車速開得很快,你沒注意一下子從你前頭飛過,有好幾回我都被這種車子嚇出一身冷汗。還有從村里主路上行駛的汽車,本身路就窄,要再趕上有汽車頂頭開,那沒個十分鐘八分鐘的是過不去的。
有些著急送餐的騎手會左右觀望,從別的小胡同里繞過去,像我這種新手就不敢貿然行動,怕偏離了導航路線找不到顧客家,只好跟在汽車屁股后面慢慢走。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導航也自動給關閉了,看著模樣都差不多的公寓我有點犯難,在胡同里來回找了很多遍,也找不到寫著“富地家園”的牌子,去問路過的人,都說不知道在哪里。無奈,我給顧客打了個電話,詢問他怎么走,他只是說,你看到那個超市往里走就行了,就在它的旁邊。我說,我找了沒找到,能不能麻煩您出來接一下?對面很不情愿地說,哎呀,我懶得爬下樓了,你問問別人吧。
掛斷電話后,我在超市旁邊的胡同里又仔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又給顧客打電話,他說,你沒看到它旁邊的胡同嗎?有個鐵樓梯在外面的,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語氣很是不耐煩,這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心理壓力,就趕緊說,那我再找找。
這次,我繞到超市另一邊才找到他說的公寓,我看見他后不斷跟她道歉,他沒多說話,轉身就走了。
14.跑外賣后的第一個午高峰
午高峰單多時,我是能搶多少單就搶多少單,上個餐還沒去取,就在路上騎著車子搶下一個單子。人搶單時好像眼睛能看到很多個方向,一下子靈活了起來,在汽車,人群中穿梭時就像泥鰍那樣,刺溜一下就滑過去了。
在于辛莊取餐有個好處——不費勁,不像我在大商場里取餐,拿上七八個,或是五六個單子都得花個20分鐘。于辛莊的商家非常集中,都是在村子里,騎著車子就能到商家門口,有的還在同一棟樓里。我經常去的取餐點有四個,一個是在賦騰科技產業園旁邊,一個是在永利家園下面的美食廣場,一個是在于辛莊村口的四層樓里,其中三層都是商家,但二樓不知為何封了,只有三樓和四樓密集著商鋪,你在里面轉一圈,可能手上的單子取得就差不多了,另一個地方在松蘭路上,十幾個商家都在那里。至于其他密集的地方也有,不過我取得少,印象也不深刻。我只記得去過村口的外賣大樓,這座樓進去取餐容易,出來難,我在里面經常會忘記路,也經常找不到商家,前腳剛去了一個商家,后腳就忘了它的位置。在我眼中很多商家的名字差不多,常常記混。
有一次,我去取餐時,光顧著低頭搶單了,也沒看是哪家店鋪,走到店里問人家某某號餐出來沒,老板說,那不是預訂單嘛,還有一個小時呢。我急了,說,什么預訂單,還有20分鐘就到時間了。老板拿我手機看了一下,很生氣地大聲吼我說,你看看你這是哪家,是我們家嗎?我說,你不是×××嗎?他說,在隔壁!我說,噢,我以為是你們家。
像這類事,我干過很多回。找錯地方還是小事,最麻煩的是取錯餐,把別人的餐取走了,自己的落在那,這跟我馬虎和性子急都有關系。頭幾天送外賣時,我只看訂單上的取餐單號,沒看餐號前寫的是某團還是餓了么,看到號碼對就取走了。在送餐送到一半時,接到老板給我打來的電話,問我,你是不是拿走了16號的單子?我說,是啊,咋了?他說,你不看看是某團的還是餓了么的啊?抓緊給我送回來吧!騎手等著呢。我一看,是餓了么的,也很頭大,說,還真是,我這就送回去。他問,還要幾分鐘?我說,得5分鐘。我手上的單子眼瞅著到地方了,得先送過去,要不還得再回來一趟,就先把餐給人送上樓,又折返回去跟騎手換餐。半路上老板又打了一兩個電話催我。
我提著餐飛快趕回去后,餓了么騎手罵我,你取餐都不看看嗎?整得我所有的單子就剩七八分鐘了。我連連給人道歉,人家還是沒好臉子給我,看起來很生氣,很煩悶。其實那會我也有點煩,在我剛取好餐,準備送下一單時,上一單送到綠城雅居小區的顧客就給我打電話,說沒收到餐,是不是送錯了,我就問他是不是幾號樓幾單元的,他說,不是,是隔壁單元。
綠城雅居是老小區,沒有電梯,最要命的是我送錯的餐在6樓,爬一趟上去就很累了,我還得從這個6樓送到隔壁單元的6樓,這相當于一下子爬了12層樓。最要命的不是這個,要命的是我手上沒送完的單子在5樓,同樣沒電梯。手上的三四單跑完錢沒賺到,力氣倒賺了不少。
中午瞎折騰這一遭,啥事都給誤了去。誤一個午高峰相當于誤一整天,會導致總體的收益縮水大半。為了彌補損失,我通常會通過早高峰,或是晚高峰補過來。
早高峰我能起來,晚高峰不行,晚高峰是10點以后才開始算,而早高峰相對容易,清晨5點起來就有單子,能一直接到7點。從2024年開始打坐讀經后,我就習慣性早晨5點起來,打個坐,或是冥想,所以這對我并不很難。
我喜歡跑早高峰除了能早起外,還有個原因就是早晨跑單的外賣員少,容易接到派單,且單價相對較高,即使幾百米的近單也能給到7塊錢,隨隨便便跑個六七單,50多塊錢就掙出來了,再說,早晨路上人少,好騎車子,送餐不堵車。到中午,人一上來,角角落落里走的凈是人,沒法跑得開,尤其是在我可以同時接五單后,看到路上的人和車心里就發慌,發急,老忍不住想發火。跑外賣的沒幾個能耐住性子的,都性子急躁,稍微有點不順心的就會破口大罵。之前跟我聊天的同公寓的大叔性格就急,開車急,說話也急,得罪過不少顧客,有的人還給了他差評,大叔生氣但從未想過報復別人,他依舊保留了農民善良樸實的本性,按他自己的話說,誰都不容易,人家都花了錢了,你總不能禍害人家的東西。但我不行,我總是會在心里罵人,在腦子里把別人的餐給摔得稀巴爛。這種事情我在腦子里反復演練,卻從沒實際操作過。
實際上,在跑外賣時很少有人故意毀壞顧客的餐,像有的態度惡劣的,他們頂多是取消配送,自己把餐買了,這么做一則避免爭端,二則也是外賣員的一種警示或者示威,像大叔說的,這種人你越慣著他,他越蹬鼻子上臉。我剛跑單不敢這么囂張,畢竟這都是用錢買出來的。哪怕是有的單子實在是不想送了,還是硬著頭皮堅持了下去,不堅持不行,我怕我的退縮成為一種習慣,所以無論如何都得沖下去。
在跑頭一個午高峰時,我遇到的困難就是重重又重重。光在找商家上就耽擱大半時間,導航明明給引到了共享廚房跟前,可就找不到店,因為有的商家甚至連店的招牌都懶得掛一下,想要找到準確的商家,就得跟別人打聽,中午大家都忙叨叨的,根本顧不上領著我去到商家跟前,只是說個大概方位,到最后還是得自己挨個去問去打聽。好容易找到地方了,他們出餐還慢,僅在蘭州拉面一家我就等了快十分鐘,有個同樣跟我等餐的大姐,手上的單子本來就快超時了,加上她帶的孩子找不到了,轉著圈子喊了好幾遍她兒子的名字,小孩才從一個小超市里出來,她看到她兒子后歇斯底里地喊,你能不能不要瞎跑?你知不知道我手上好幾個單子?為了找你我都超時了!小孩顯然被他媽的陣仗嚇著了,呆愣愣地杵在那里一動不敢動。他媽也顧不上這些,扯起小孩胳膊就跑,她跑著時跟小男孩一起大哭著。
這些事情,我后來經常碰到,只不過在頭回遇見時有些不知所措,像出餐慢的報備都想不到,吃了好幾次啞巴虧。我那天取的四個餐都出餐很慢,取到最后一單,我是火了,大聲在店里嚷嚷,你們都干什么呢?為啥不給我出餐?整得我都超時了。店里的人對此一副習以為常的態度,讓人看著就煩,我反復問,還要多久?還要多久?他們死活不理我,活生生叫我等了好幾分鐘,才懶洋洋地把餐包起來。匆匆取完餐去送時,本來時間還有富余,結果是時間剩得一個比一個少,弄得我心里極慌。
走到青年大廈,我都沒顧上看清哪里寫著A、B座,跟著人流上了電梯時,我才想起來上沒上錯樓,因為不好意思問別人,又從8樓下來,圍著公寓樓左看右看。有個外賣員看我不認路,問我,你找哪里?我問,B座是哪個樓?他說,就是這個。我又上去8樓,再下去時,正好趕上下班點,很多人坐電梯下去吃飯,眼瞅著往A座和另一個單子都超時了。
A座的單子是個棋牌室,在負一樓,我找半天也沒找到,只好點開系統定位找,才發現自己走過了。
這單送完,我根本沒時間喘口氣,緊趕著送一公里外的另一單,推起車子要騎時,可能是我拉車子的動作太大,差點翻了車。我越扶不起來車子的空當,顧客越給我打電話,不斷催問我什么時候能到,我因為有錯在先,不好意思發急,連連敷衍著說,2分鐘就到。實際上,我攏共走了5分鐘。女顧客接到餐時,態度很兇,埋怨我說,怎么這么長時間?我解釋說,剛才送餐耽擱了點時間。她聽完我的解釋也沒給我好臉子,轉身就走了。
看她走后,我才有精力復盤自己送過的單子,很是后悔沒有提前報備。那會送餐很笨,反應也慢,很多經驗的增長完全是靠不斷吃虧積攢起來的。
中午1點多,點餐熱度下去后,我蹲在路邊刷單,想著待會碰到大叔了跟他講講我的遭遇。在樹底下我等了半個小時也沒等到,后來過了老長時間我才知道他出車禍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事,大嬸自己也說不清楚,她跟我說,我這只能高峰期干干,平時還得照顧他,要不他連解手都解不了。我問大嬸,恁嚴重啊?她說,主要是下半身,上半身倒還好,他的大腿骨骨折了,還是倆腿,當時我叫他上醫院里去,他死活都不愿意去,我知道他是怕花錢,后來叫我好說歹說才上了醫院打了鋼板。去醫院的時候他也不聽大夫的話,跟大夫說能不能只看一條腿?另一個回去養養就行,大夫一聽他說這就火了,說,你都出這么多血了,不抓緊手術是會要命的,錢要緊還是命要緊?他一聽這哭了起來,老大的聲音,很多人聽見了都往俺這邊看,俺兒看他哭沖他喊,你哭啥,你哭啥,誰叫你不小心嘞。大嬸邊說邊抹眼淚,她說,那天我要是不讓他幫我送個餐就沒這事了,都怨我,他手上本來就有七八個單子,還得送我的,一著急就出這事了。好在沒送完的餐都叫系統給免責了,也算是萬幸,要不又得賠好幾百塊錢。我也跟著嘆口氣,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比較好,我說,開車還是得小心點,我不斷見到出車禍的外賣員,有時候看一眼手機都不行。
大嬸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而是講了別的事情。她說,人家小閨女知道他爸出車禍的事了,非要再加10萬彩禮,氣得俺兒不想結婚了。我跟俺兒說,咱有錢,你別管了。你說我上哪里弄錢去啊,我們現在地也沒有,給人家種了,早先也沒攢下錢,滿打滿算卡里才10萬露頭,出車禍花了幾萬,這要叫俺出28萬,沒個三五年攢不來,除非天上掉餡餅。現在俺仨也沒法回去,在北京孬好的還能賺點,比待老家強,在老家超市里上班一個月才1500,上班時間還長,得干12個小時,要是跟人家干零工也賺不多,像給人家裝棒子、卸棒子,一個小時才給8塊錢,還累,都沒我跑外賣賺得多,雖說我現在跑著還不熟,賺得少點,等我以后熟了肯定賺得多。再說了,叫俺兒自己在這邊我也不放心,他性子急,再給我戳個窟窿出來,俺家天都塌了。
她哭著,我也不知道咋著勸她,只是感覺很尷尬,隨意說了句,你以后忙不過來了可以叫恁兒幫你啊。她說,他也才開始跑,他都沒跑明白嘞,咋著幫我。我是能不用他就不用他。我說,那以后我幫你,如果我手上沒單子的話。她沒拒絕也沒接受,而是說,在外面都得相互幫忙。
15.餐被偷了
作為新騎手,我的每一天都會碰上新的情況。我像個無頭蒼蠅,凈是自己胡鉆胡撞地跑單,算是走到哪說哪。我自己一個人騎在路上,心里慌里慌張,騎車也害怕。在大路上騎車,有的司機還會故意在后面按喇叭,嚇得我整個人帶車都會抖一下,筆直地騎著,一點也不敢動,等車過到前頭才敢將車子往邊上開開,然后罵上兩句。罵也是罵給自己聽,人家開那么快,根本就聽不見。
騎車在G6高速輔路上,人總是灰頭土臉的,路上時不時會有一些拉建筑垃圾、拉土的卡車,攪拌機也時不時地會過去,大車卷著路兩旁正在拆除的平房揮灑的灰塵,人好半天都無法呼吸到新鮮空氣。要是趕上一陣風過來,黃土會滿天地的都是,眼睛即使是瞇成縫也會刮進去灰塵、細屑般的石子。這類東西往往是忽然進到眼里的,像是騎著騎著車被誰忽然扇了個嘴巴,整個人都蒙住了,倆眼瞬間閉上,車子也搖擺了起來,只能先胡亂揉一揉,抓緊睜開看看路況,繼續正常騎行。
頭幾天跑單,我玩的心態比較重,看到好看的風景還會停下來拍拍照。可是,G6高速邊上很難看到好看的風景,唯一一段有河渠可觀看的,還被鐵皮給圍了起來,只能勉強去看山尖,有時候是好看的山和云彩也只能看一小點,剩下更多的部分則被鱗次櫛比的高樓,以及信號塔、電線桿、密集的樹林及其他東西遮擋住。部分的G6輔路,像是部分的中國,建筑風格和氣勢從窮鄉僻壤的鄉村,到縣城,到城市,再從城市到縣城,到鄉鎮,然后再到完全的城市。跟不上城市進度的鄉村是注定要消亡的,或者說,滿地都是平房的鄉村是要被淘汰的,就像我的家鄉,房子越來越高,在鎮中心的位置,已矗立著連成片的樓房。
那些高樓使我恐慌,它們總是會給我一種壓迫感,我在往市區里跑時,心里總是非常不安。車子過了沙河大橋,過不了多遠,就全都是大樓,還有成品的工地,在珠江摩爾邊上的工地很多,有大片的空地等著開發,地鐵站邊上的高架橋也正在修建,它從我2022年在珠江摩爾附近上班時就在搞,搞到現在還沒搞完。在拐到合生匯方向的人行道,改了又改,周五晚上時,堆放在路邊的共享單車密密麻麻的,連成片,使得本就狹窄的路更是雪上加霜,連電動車過去都費勁,遇到脾氣火暴的,會將礙事的車子直接踹翻。我有時候單子趕得過來時會將車子往里搬搬,要是單子太趕時間,也是一腳踹翻。不踹也不行,有的人明明是看到已經沒有車和人行走的空間了,還是會將車子往路上放,搞得人很惱火。我看見過很多回這種人,有時候我會說他們,但大多數時候不,我手上有單的時候,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跟別人說話,只想悶著頭干自己的事。
說是悶著頭自己干,但其實大多數時候外賣這個活,跟人打交道的地方挺多。別看我在珠江摩爾工作過半年多,對那片地方還是不熟悉,只是去過樓下一兩家便宜的飯館,很難有時間去附近逛逛,看看,再說也沒那個時間,午飯時間總共就一個小時,中午吃飯高峰期人又多,到哪里吃飯都得排隊,基本上隊排完,吃完飯剩不了十幾分鐘,又得爬上樓去辦公。也因為這,我到哪里取餐都得先導航,再不是問別的騎手,或者是別的騎手往哪里走,我就跟到哪里。
繁華地段的很多取餐點,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高大上,相反,和我在沙河取餐的店鋪一樣,都擠在狹小的共享廚房里,不同菜系的商家匯集在一起,像是濃縮的中國,燴面的湯氣,湘菜的辛辣,粵菜的甜膩,還有麻辣燙鍋底的味道,蛋糕、披薩的氣味混雜著,讓你僅憑味道很難找到要取餐的商家,在猶如迷宮般的狹窄過道里走,整個人都暈頭轉向的,不知道怎么進來又如何出去。我感覺自己像是進入防空洞的螞蟻,有些商家的招牌字大大地寫在那里,我抬頭時還是看不見,只能是手足無措地問別的騎手,或者商家。
有的商家會給你熱情指路,有的根本不搭理人的。我在問一個做米粉的女老板路時,她就不理我,我以為她沒有聽見我說話,又問了一遍,但是她頭都沒有轉過來,反而扭頭跟和她一塊干活的人說話。這讓我很窘迫,站在我斜對面的女老板看不下去了,往她攤子邊上指了指說,你找的店那不是?我一扭頭看果然就是,很感激地跟她笑笑說,謝謝。
走到一個商家的出餐口,我問,某團25有沒有?
那個打包的女的看樣子很是不高興,一些情緒藏在她的皺紋里。她抬眼看了我一眼說,剛才我四五個餐都被一個騎手拿走了,哪有什么餐。
她說著往麻辣燙里放著調料,調好了調料,再封好口,打包起來。我手上單不多,但也架不住長時間的等待,就問,能不能現出一份?
她說,不然呢?口氣里滿是不高興,但我知道不是針對我,我繼續問她,你們沒裝監控?查查監控不就行了?
我四下找了找四個角,都沒有發現監控,像這種情況,報警都沒用,只能是自認倒霉。
女老板憤憤不平地說,最近我已經連著讓騎手偷了好幾回的餐了,不知道這個人咋這么缺德,我這個活本身就不咋掙錢,還專門坑我,都是喪盡天良,以后叫他斷子絕孫,叫他出門被軋死。女老板賭咒時,男老板臉上顯得也是很不悅,他把盆子一板,說,你嘰嘰歪歪好幾遍了,光說這有啥用,一天干個活不少聽你說廢話。
男老板說著從兜里掏出來一支煙,坐在滿是油污的塑料板凳上抽起煙。女老板看他撂挑子不干了,也來了脾氣,你這是干啥,不過了?現在這幾個單子都沒出來呢,你要不干,我也不干了!她說著也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塑料凳子上。
這時又過來幾個取餐的騎手,看他們倆這樣,都你一言我一語地好聲安慰,才勸得倆人重新上手干活。在快節奏的北京,即使有再多的情緒,都只是適合在自己腦子里醞釀。
耿耿于懷的女老板,繼續叨叨不停。她絮叨著說,當初你非要來北京,說這里掙得多,你家誰誰誰賺了多少,你也不看看人家啥時候入行的。這兩年生意又差,還不如叫我帶著孩子在咱鎮上干,累點是累點,可是我高興。老家的人沒這么多事,也不偷東西,我還能抽空管管孩子,去看看俺爹俺娘。這來北京干這兩年,我一年里頭就跟俺爹俺娘見一兩回面,那次上我娘家去,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好像我結婚以后就該跟娘家斷親。咱閨女這兩年學習也是越來越菜,你都不知道咱兒咋著跟我說,他就是個有爸有媽的孤兒,人家開家長會,都是爹媽搶著去,咱家倒好,喊著去還不去,弄得他覺得學習也沒意思。我真不知道咱倆打這工有啥用,在這里一天天不出門,跟坐監獄有啥區別。等過了年,我是說啥也不干這了,你愿意干你自己在這里干吧。
窩在角落里寫作業的小女孩,低垂著頭,不知道是哭了還是怎么著。男老板在聽見老婆說這話時,也沒說話,繼續悶著頭干活。
一塊等餐的胖胖大大的男外賣員,笑呵呵的,看起來很樂觀,他操著一口河南音說,不干木法,上上下下都指著咱嘞,木法。
另一個看起來二十歲出頭的小伙,說,最近偷餐的挺多的,惠易選那個超市里就被人偷過東西。咱也不知道這騎手咋著想的,是不想在這附近混了吧,要不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叫人逮住多丟人。那個超市還把偷東西的人的照片、車牌號貼樓梯口了,為了點東西真是不值當的。
胖大的騎手說,就是,大家都不容易,聽說有幫子人在抓偷餐狗了。
小伙說,那就是替天行道了,抓住了他,狠揍狗日的一頓。
說話間,我們的餐就出來了,大家各提了餐散去,無人再去談及這起偷竊案。人在城市里就是這樣,進了門都是熟人,出了門誰也不認識誰,有時候,關了門也不一定都是一伙的,大家都是各懷心思,要是大家都一條心,也不至于偷拿別人的東西。
小偷小摸在外賣圈里不算是稀罕事,我在網上經常能刷到,現實中這是頭回碰到直接去偷的。有的騎手饞了,想吃自己手上的餐,一般會先把單子轉出去,等第二個騎手接過單子后,他們直接把餐拿走,這種類型的人我碰到過好幾回。有的脾氣好的商家會再給出一份,要是碰見性子差的,直接說,反正我餐出了,至于怎么處理那是你的事。
我跑單的頭幾天里,碰到一個騎手就是這么干的,我不曉得這種情況能申訴,稀里糊涂地取消了訂單,又稀里糊涂地被扣了餐損。等第二回碰到這類事件,我就知道咋辦了,先是給客服打了電話,講明我的情況,當時飯店老板也在旁邊,給我做了證明,不然,那份價值300多塊錢的西餐要是叫我賠,我得崩潰死。
我閑著沒事刷視頻,經常能看到騎手被坑,那些人很像我剛入行的模樣,傻乎乎,木木愣愣的,要是老手大概不至于這么崩潰。
外賣員,或是商家面對偷竊行為,沒有太多的預防和懲戒方法,如果將希望放在平臺上,有時候是不頂用的,如果餐被別的騎手取走,系統會找商家去核實。關鍵是他們在核實過程中,有些問題是很缺乏在場性的,客服在詢問商家時,有的商家會為了降低自己的損失,說自己正常出餐,不存在餐品被其他騎手拿走的問題,更不愿意給騎手做證明,這時騎手會吃虧。在商家這方看,他們的餐被偷走時,自證清白也不容易,這需要時間,為了正常賺到錢,有的商家會選擇重做一份,再去研究餐品的丟失問題。
在市里送餐時,為了懲戒偷餐賊,那陣子大家伙兒蹲了好幾天,才終于抓到一個人。
逮住偷餐賊是在晚高峰時,那天下著雨,單子多,但跑單的人少,有幾個外賣員都在商場里避雨,只有極少數人在不斷地拿著單子。這不斷搶單的人里就有我,我是拿了一波又一波。
在雨將下不下之際,我提著餐從商場里出來,看見一群外賣員圍在一堆,不曉得干什么。我生性愛湊熱鬧,遂上前問站在人堆邊上的一個外賣大哥,大哥,這是咋了?
那個大哥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說,一個屌毛小偷被抓了,還是個騎手呢。
我硬擠到人堆的中心,只見一個騎手被一群人按在地上,大家七嘴八舌的,都嚷嚷著要帶他去派出所。站在外圈剛跟我說話的大哥喊道,打110,打110,罰死他。
按著偷餐騎手肩膀的外賣員表情嚴肅,活像個警察,他厲聲問,誰叫你他媽的偷我餐的,你為啥偷我餐?
偷餐騎手唯唯諾諾又理直氣壯地說,我看著掛在那里,我就拿了,誰叫你掛那里?又不怨我。
按偷餐騎手肩膀的外賣員更生氣了,他說,我他媽最近丟了好幾次餐了,罰了我一兩百塊錢了,你不知道跑單不容易啊!
另一個在邊上看熱鬧的騎手說,別跟他廢話,他要是個人的話,也不偷餐了。
丟餐騎手說,今天我非得給你點顏色看看。
偷餐騎手準備要溜,可他哪里溜得走,四周圍的都是人,想跑是不可能了。偷餐騎手看這陣勢,估計是害怕了,他跪到地上不斷磕頭說,各位大哥,我再也不敢了,饒我一回吧,我還有老人孩子呢。
沒人可憐他,丟餐騎手說,晚了!你做這事的時候咋不想想你的家人,你活該!
眾人圍著他,圍了好半天,警察才過來,但是我沒等著看處理結果,照那個架勢看,是很難和解的吧。我在雨里繼續騎著車,一點點向高樓大廈走去。
16.方向感太差
在北京很多小區都是高樓層,人多地方小是普通小區的特點,但送餐倒是方便很多,哪怕有的小區不讓進車子也好送餐,首先路是直上直下的,沒有彎彎繞繞,不用走那么多路,而且也不會讓人轉向。有的小區,公共區域搞得跟公園一樣,白天還好,到晚上人更難分清方向,有好幾次我都忘了自己從哪個門進去的,又忘了自己從哪里出來的,等走到門口就傻眼了,還以為自己的車子丟了,轉著圈子找車子,結果發現自己出的門不對。
像這類的小區極大,如果步行繞一圈,手上的單子勢必超時,我只得掃輛共享單車去找我的車子。
在小區出錯門倒還好些,要是在大商場里出錯門就更麻煩了,我買了新車后去的珠江摩爾邊上的大商場,就是個很繞的地方,它可以進出的門很多,我還沒進到商場里取喜茶的訂單時,在外面就繞暈了。我于是給商家打電話,問他們的店在哪里,店員跟我說了另一家店的位置,還指引我如何走,可能在她看來已經把路線說得非常清晰準確了,可我聽得還是一頭霧水,在里面轉了快30分鐘才終于找到地方。
因為是在里面胡亂轉的,原先以肯德基為定位的進口地標,在要出來時我竟然找不到了,我去問巡邏的保安,停著很多電動車的出口在哪里?保安說,哪個口都停著挺多的電車,你說的是地鐵站的方向,還是珠江摩爾那邊?我自己也忘了自己從哪里進來的,我胡亂說,地鐵站那邊。他就跟我說,去地鐵站有兩個口。他用手給我分別指了兩個方向說,這兩個地方都能出去,并且很仔細地說了出去的路線。我先去了另一個口,上滾梯時,我感覺周圍的環境根本不像是我進來的地方,又退回去去另一個口。這不退還好,一退原來的口也找不到了,只好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先上到了地上。我想著上去了肯定能分清東南西北,事實上,在地上我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那個半球狀的建筑使我看哪里都很像,我沿著一條路走了半天也沒走出去,它就像是個莫比烏斯環,我無論如何走都在那里。大約又走了十多分鐘,我終于碰到了一個巡邏員,我問他怎么去地鐵站的方向,他給我指了一個正確的路,但我的腦子正處于轉向狀態中,有點不信他的話,自己迷迷糊糊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我到馬路邊上時,我才知道那完全不是我要去的方向,我很清楚我要去的位置在商場的另一面,繞過去起碼需要20多分鐘。我看了一下剩余的配送時間,只有15分鐘了,急得我不行,干跺腳沒有辦法,連說話都帶著哭腔了。我跟一個路邊有電動車的男生說,你好,能不能麻煩你把我帶到對面?我訂單要超時了,可我的車子還在對面。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說,我不拉人。
我說,求求你幫我一下吧,我真的要超時了,我可以給你5塊錢。
他還是很冷漠地說,你找別人吧。
我說,求求你就幫我一下吧。他這次沒搭理我,扭頭轉向另一個地方,并且開車與我拉遠了距離。我站在路邊想攔住幾個外賣員,可他們都開得太快了,有的開得不快的還拒絕了我。在我攔了幾個人后,終于有個大哥看我可憐把我帶過去了,他在路上還跟我說,這個地方確實很繞,你還敢在這里接單。
我說,我不知道是那里面的單子,要是早知道,我說啥也不接。
那個大哥給我送到停車區后,我說給他錢,他說啥也不要,騎著車子就走了。
我顧不上再找送我的大哥拉扯,迅速去找我的車子,可原先放車的地方,沒有了它的身影,我腦子宕機了片刻,以為別人偷了我的車,我問保安,見沒見我放這里的電動車?
他很冷地說,不知道。
我說,可能讓人偷了。保安依舊一副漠不關心,甚至用看笑話的眼神盯著我,我四下找了找,才發現是被保安推到了很遠的地方。之所以說是保安推的,是因為我在放車時,就看到有保安推一些他們看起來很礙事的車子。
我的車子被塞進一個狹窄的空當里,人很難夠到車把。我只能用力拽我的車后座,每根腳趾緊扣鞋底,連脖子都會因為用力繃得硬硬的,可車子依舊紋絲不動,被旁邊電動車的車腿鉤住了,我左右搖晃好幾下才把車搖出來。
緊接著,隨便把餐品掛到車上,趕緊上路了。可就是這速度最后還是超時了,超時不是因為之前種種耽擱住了,而是因為門口保安的攔截,當然,歸根結底也不是因為保安,而是因為物業。我送的單子在別墅區里,進去就不光要登記還得提前打電話,不打電話不讓進。
我跟保安說,我快要超時了,你要不先讓我進去唄。
他說,你超時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不打電話就是不能進,這里有監控,我要是讓你進去了,領導罰我的錢,你又不給墊。
保安話都這么說了,我再糾纏下去也沒意義,我只好給顧客打電話,可顧客死活不接,我打了好幾通電話那邊才接通了,而那時也已經只剩下一分鐘了。
我送的那個小區路繞,也不好走,路面是用紅磚鋪成的,車子在上面騎疙疙瘩瘩的,騎不快,本來一分鐘能到的,拖成了兩分鐘,也就是這兩分鐘讓我超時了。臨出門時,我狠狠瞪了一眼保安,可他根本就沒看我。
17.跟保安打架
送外賣的每天打交道最多的除了商家、顧客外,便是保安,有的保安看見你還會跟你和和氣氣地說幾句話,但大多數不是不理人,就是橫得很。但不管碰到哪種保安,我都得一副巴結的模樣,生怕以后他們為難我。有的保安看你態度好,可能也沒這么硬氣了,有的保安看你像個軟蛋更喜歡捏咕你。這種事我碰到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硬起來了,我也跟著硬,大不了以后不跑他們小區的外賣了。
大多數情況下,爭吵乃至于打架都是因為一句話,好多保安看不起外賣員,說話也拿腔帶調的讓人很不爽。
在跑午高峰單子時,我接了一個幼兒園的訂單,他們的門開在小區里,我要想給顧客送餐必須先進去小區門才行。當時我手上餐多,車子開得一顛一顛的,好幾次我都從后視鏡里看到我的餐箱快要彈飛了起來,但我并沒有時間停下來固定好,想著送完單再說。誰知道在更大的溝坎處,固定餐箱的束帶竟然被磨斷了,只聽“刺棱”一聲,我的餐箱落在了地上。我沒顧上檢查箱子,先是去看了看箱子里的餐,幸好里面的餐沒掉出來。我將餐掛到車子的前面,又將箱子擺到后架上,用手扶著它才勉強開到了幼兒園門口。
本來單子快超時了,我就想闖過崗去,沒想到車頭還沒騎進去一半,就被三個保安就拉住了。我看架勢確實不想讓我進去,我就說,你讓我掉個頭行不?實際上我說的這話也是個謊,以前很多次我去別的小區都這么說的,開進去說是給車子掉頭,其實是方便溜進去,這次我也是想渾水摸魚的。
一個看起來像保安隊長中年男人說,剛才喊你你沒聽見,抓緊給我開出去,你要是非進去,我把你車給你開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你信不信?他死死拉住了我的車子,把我的箱子都拽翻了,我就說,我的車架子掉了,你別拽了。三個保安依舊拽著我的餐箱,保安隊長說,剛才不讓你開進去,你非要開,現在知道擔心餐箱了。
我想著再說說軟話他們可能就讓我進去了,我依舊笑著求饒說,我就去那個幼兒園,送進去就出來。保安隊長說,不行,你立馬給我出去。你戴個墨鏡,是瞎子啊,看不見不讓進?
我當時還是沒意識到他們這么裝逼,就說,你讓我打個電話,行不?一個二十出頭的保安說,你給我上外面打去,這里不能打。他說著就要拽我的餐箱,我看到我的餐箱被扯歪時,急了,我說,好狗不擋道,你們在這里擋著路我怎么掉頭?
他說,讓你從里面掉頭了嗎?你怎么進去的怎么出來。我準備掉頭時,他們依舊攔著我,我說,能不能讓讓?我一只手掙扎著推著車子,一只手跟顧客打電話。他們三個保安故意使偏力,差點給我拽翻了車,我說,你們他媽是有病吧,讓我自己推不行嗎?就在我跟保安吵得不可開交時,要取餐的顧客從幼兒園里面走出來了,她很冷靜地站在離我們不到5米的地方。我原以為她會幫我說兩句好話,或是兩邊調停一下,誰知道她完全不在意我的處境,語氣里滿是責備與不耐煩,她催問我,能不能先把我的餐給我?
我不愿意當著顧客的面跟保安爭吵,就說,您稍等。說這話時,我還盡量擠出來一些微笑,隨后我將車子倒著推出去,取下餐雙手將餐遞給她,她接過后轉身就走了。
保安隊長看我要走時,在我背后跟我說,活該你送外賣,傻逼。我也罵他說,就你這水平還當保安呢,當條狗都不如。那保安還沒還嘴我不知道,反正我騎著車子就走了。
當然,像這樣的保安并不多,我送那么多次外賣,一共碰不到幾次,大多數保安對人都挺和氣的,有的保安看我是女外賣員,還會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我騎車進去。而更多時候外賣員和保安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再不就相互看不順眼,你跟他就算很和氣地說,師傅,麻煩給開個門,他們冷眼瞧一下我們,按個遙控讓我們進去后,便頭也不抬地看視頻了,或是坐在保安室發呆。跑外賣到現在,我愣是沒交到一個保安朋友,倒也不是我看不上當保安的,主要是我跑外賣后根本停不下來跟誰交朋友,相對來說,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今天在這塊干明天就不定是在哪里了,今天在城市待著,明天可能就回鄉下了。作為北漂,我的每一次漂泊足以稱為一個漲落,或是高潮。我已經忘了自己待過幾個城市了,從北京到濟南,再到西安、南京、成都,但沒有一個能讓我留下來,我發現,我無論待在哪里都和北京差不多。同樣漂泊的大哥也說,哪里都一樣,活還是一樣的活,只不過有的離家遠,有的離家近。
提起北京這個地方,他沒什么好印象,尤其搬到我這邊后,跟我說了好幾次,昌平的小區太垃圾,好多都不讓騎著電車子進,不像豐臺,只有極個別的小區才讓走著進去,大多數都叫進車子。有一回,我搶了一個單子,看著單價怪高,等我去了就傻眼了,兩大提手紙,一大包零嘴,蔬菜,兩箱子牛奶,兩箱子水,走到地方,車子也不讓進,我光來回往小區里送就跑了兩三回,那回可累死我了。還有一回,也是往不給進車子的小區送水,這回還算幸運點,他們物業有專門給外賣員騎的三輪車,我一車子拉進去了,要不那么遠,來回跑一圈累死了,那可是兩大箱子水啊。說到這里,他氣沖沖地說,狗日哩平臺坑爹著嘞,兩箱子水三四公里才給6塊錢。
聽他講述自己的遭遇時,我想起來自己送酒的經歷,也是往這種不給進車子的小區里送,到門口時我求了保安半天,讓他看在我是女性的分上讓我騎車進去。我好話說盡,他一點也不為之動容,一直是那句話,別管你是啥人,都得走著進去,我也沒法。我問,你們有沒有板車?他說,沒有。我只好硬咬著牙來回搬了兩趟才搬完。我出門時保安還挺驚訝,他說,你搬得挺快啊,我因為心里生著他的氣,便沒有搭理他。他顯得有點尷尬,迅即收起表情假裝看別的地方,這時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有點小心眼。當然,我并不會一直抱著這種愧疚感,很快我的腦子就會被其他的瑣事占據,再說了,我要是總為這類事煩心,那我一天光碰到的這事可多了去了,有的小區,今天你去讓進車子,明天就不讓你進去,你要是再過幾天送,他又讓開車進去了,仿佛讓什么樣的車子進去,是他們來決定的,也是他們的特權。
有一天,我送外賣時,看到一個人在一個不讓進車子的小區里騎車出來,我有點不服氣,覺得他們欺負女騎手,就說,他為啥能騎車進去?一個看起來不到20歲的保安說,人家牛逼,他說了,送完這回他再也不往這里送了,你要以后跟他一樣,你也可以騎進去,我不攔著你。我想著自己以后還得在這附近混,肯定不能像那個騎手那么硬氣,只得走著進去送餐。
當我給同棟樓送外賣的大嬸說這事時,她一臉鄙夷地說,他們就是個看門狗,狗眼看人低的玩意,你要是真橫他們也沒辦法。
對于態度惡劣的保安,很多外賣員似乎都會對保安有“看門狗”這種蔑稱,之所以會這樣,還是跟極少數保安做的事有關,而無關人群和工種。坐在不遠處的大嬸的兒子說,這種人就是欠揍,揍一頓就老實了。這是我頭一回聽到他參與到我們的談話中,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還沒等我想好怎么回答時,他媽說話了,你以后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哩,少給我找點事比啥都強。他兒子不耐煩地撇撇嘴,身子往另一邊斜了斜自顧自玩游戲。他媽看他老玩手機就說,你老打游戲干啥,跑單去唄。她兒子長出一口氣,顯得很煩,他將手機放到支架上一腳油門開走了。我看這情形說,這會兒跑也是沒單。她說,多少搶搶也有單,像我這歲數搶也搶不著,腦子慢,手也慢,說是在外面比家掙得多,那都是熬出來的。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面跑也不敢接單子多了,主要是車子不敢開忒快了,開得慢拿的單子就少。我這一天從早上6點出來,干到晚上11點多也就是賺個200來塊錢,天天晚上回去累得我哪里都疼,腚也疼,腰也疼,脖子也皺得慌,光想找個地方照著一個月躺著去。我心里還是想回農村里,賺得少是少點,但是自在啊,跟村里一幫老娘們一塊干活,心里也高興,也能拉呱拉一堆了。在這里跟我說話哩除了他爸,沒第二個人愿意跟我說這么多,也沒意思得很,俺倆說不到一起,我說啥他都看不上。有時候俺村里鄰居也給打個電話,閑拉家常,聊也聊不了多大會,都各有各哩事,像俺這個年紀都是有孫子哩人了,還得給人家帶孫子,不帶也沒法,現在就興這個。俺村里有個不給帶孫子哩,現在生病了,兒媳婦沒一個叫她兒去哩,都攔住不叫去。一直到死她那倆孩子才露面,他們在他媽靈前哭哩喲,讓俺看著都掉淚,可你哭有啥用,人都沒了個屁哩了。這可叫俺村哩人笑話吧,都說那老太太也是活該,看她還不給人家帶孩子不,要她給倆兒帶帶孩子,他們也能過得好點。要是叫我說,這女人就是最可憐的了,自己不光要帶自己生哩孩子,還得帶人家生哩,一輩子也沒自在哩時候。就像我過兩年俺兒結婚了,我也得給人家看孩子,以后想出來賺錢也難了,為啥說我現在趁著能動抓緊出來賺兩毛錢,以后也是不想手心朝上跟人家要,要的錢肯定沒自己賺的花著自在。
我也跟她提起來我娘,說她一輩子沒把過錢,都是我爸拿著,結果有回她高血壓犯了要去醫院,我爸就給了200塊錢叫她去瞧病,我娘直接沒要,自己掏的壓箱底的錢看的病。說完這事后,我自知不該跟人家說太多自己的私事,就張羅著要走。就在這時,她兒子給她打電話說他跟一個保安打了起來,大嬸嚇得當時就說不出來完整話了,她說,你咋,你咋,你咋弄哩?他報警了不,你在哪里嘞?待聽清地址后,她插上鑰匙就要走。我看到她四肢都抖得不聽使喚了,她不斷地說,我咋真倒霉,我咋真倒霉!我跟她說,你別著急,沒準沒大事。她說,他天天都不叫我省心,不是跟人家顧客吵架,就是跟商家吵架,今天倒好,跟個保安打起來了,你說你跟個看門狗一樣子干啥。
我跟著她后面也去了他兒子的事發小區。我們走到時,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保安,一動不動的。他兒看見他媽來,跟她說,我就想著闖崗進去,結果這個老頭非要拉住我的車子不讓我進去,我車子還沒停下,他自己躺地上了。旁邊的人也對保安指指點點說,這保安也是的,還訛人了。此刻大嬸的兒子旁邊站著一個女孩,那個女的自己開著一個飯館,我曾經見過她。對她印象深刻主要是因為她性格隨和,愛說話,對人也好,有次我去她店里買米粉,她還送我一個鹵蛋,我因為不愛吃煮雞蛋堅決不要,可她最后還是給我。按她的話說,只要是騎手來吃飯,她都給加個蛋。
大嬸可能看出來女孩跟他兒子的關系,但她選擇視而不見,只跟她兒子說,你說你非闖進去干啥,他不讓進就不讓進唄。他說,送快遞哩叫進去,憑啥不讓我進,干外賣哩低人一等啊咋的?他就是看不起我,讓我說他死有余辜。他媽觀察了一下警察反應,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胡說八道。她又走到警察跟前,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兄弟,孩子還小,不懂事,就放過他這回中不?警察說,你是他媽?她說,是。警察說,現在這老頭是被車子帶倒的,還是他自己摔倒的,我們沒法確認,另一個保安報案稱,是被你兒子的車子帶倒的。另一個看起來有60歲的保安指著她兒子說,我親眼看見了,就是他的車子帶倒的。他又指著地上躺著的老頭說,老張當時拉住了他的車,他還加著油門往前開,結果老張沒跟上,一下子摔倒了。鄰居大嬸說,你說話又沒證據,再說恁都是同事,你替他說話不頂用。
路過的外賣員只是在邊上看著,有的外賣員說,他們就是訛人的,我親眼看見是老頭自己躺地上的。警察聽見他這么說,沒有作何反應。過了一會兒,大嬸兒子的同事過來了,他問,咋回事?大嬸兒子說,我送餐時,他拉住我的車子,自己沒站穩摔倒了。他兒子的同事就蹲到躺著的老頭跟前,說,你在地上躺著冷不?別裝了,你說你訛他有啥用,他剛出來工作,他爸爸還出車禍了,咱都不容易,你快點起來吧。地上的老頭還是緊閉雙眼,一動不動的。站在邊上的民警也是沒招,他把大嬸拉到邊上說,再等會吧,沒準他躺地上時間長了自己就起來了。
5月的天氣雖說是升溫不少,可時不時還是會感到陣陣冷氣灌進衣服里,更不用說躺在地上了,肯定暖和不到哪里去。大嬸看著地上的老頭發愁,他給大叔打電話問咋辦,大叔也沒招,他的弟兄們沒一個在北京的,就是在北京也沒說上話的人,大嬸急得團團轉愣是沒招。
過了大約10分鐘,大嬸兒子站點的人都過來了,連站長都到了。站長瞅了一眼大概陣勢就知道咋回事了,他遞一根煙給警察,警察擺手拒絕了,站長自顧自抽了一根說,這都第幾回了?警察撓了撓頭說,我們也沒招,光來這里都好幾回了。顯然,保安訛人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聽說早先幾次都是旁邊群眾給做了證明,老頭沒法只得作罷,這回可不行了,大嬸兒子扯倒老頭時正趕上周圍沒人,這事就沒法說清了,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耗著,耗到老頭自己起來。
隨著外賣員的聲勢逐漸壯大起來,原先幫倒地老頭說話的保安也不敢再給他瞎證明,躲到了一邊去不見了蹤影,現場只剩下了圍觀的人群和外賣員,外賣員主要是逗老頭睜眼,沒想到老頭還挺硬氣,無論咋引逗都不做反應。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老頭可能是扛不住了,先是動彈了一下腿,隨后又揉了揉眼睛,假裝昏迷剛蘇醒的樣子,警察見人醒了就說,怎么回事?老頭說,他把我推倒了,得給我看病去,我在地上躺半天就是好人也躺廢了。交警將老頭拉一邊低聲說著什么,過了好一會,他給大嬸比OK的手勢,示意事情已經談妥了。又過了約莫幾分鐘,警察走到大嬸跟前說了些什么,大意是多少給老頭賠幾百塊錢,要不老頭鬧起來沒完也是事。大嬸兒子聽到說要給幾百塊錢,很不樂意了,當場想跟老頭鬧,被他媽拉住教訓一頓后氣沖沖走了。
最后錢還是給了,只不過由最開始的1000塊錢還價到了500塊錢,又從500塊錢聊到了200塊錢。這還是多虧了警察心眼好,看他們不容易,說破了嘴皮子才談妥的價錢,兩邊一手交錢,一手簽字畫押才把事了了。
在接下來的很多天里,只要是我碰見了樓下大嬸,她就給我念叨這件事,罵保安心黑,罵自己孩子不爭口氣,更罵自己沒本事,這么大歲數了還玩不過保安。當她跟我說這些時,我一開始還跟著罵罵,后來就簡單安慰她幾句,再后來我基本上只是敷衍一下,畢竟,作為外賣員的我每天也會遇到各種離譜的事情。
18.主路上看到逐漸被拆除的城中村
跑外賣一個月后,我遇到的離譜事情著實是不少,其中有一部分是跟騎車有關。由于我買了送外賣專用車后,就想著再往外跑跑,一是聽說外面單多,來錢快,二是我住的村子里很多公寓被拆除了。公寓拆除不要緊,在公寓一樓的店商也受到牽連,接連撤了很多店,有些開飯館、服裝店、超市的店因為懶得搬走那么多東西,店里的商品都低價清倉了,我也去超市里逛了逛,逛半天沒相中的東西,啥也沒買就預備走了。
臨走時,老板拉住我,拼命給我介紹產品,還說他們有多慘。她講,她之前在別的城中村做小買賣,做這個也好幾年了。去年在屯佃開店,開了沒一年,年底房東就給說搬家,讓我們抓緊找地方,這個地方只能租到年底,過了年就給拆了。幸好是到年底了,我們當時也沒屯多少貨,搬家也容易,不像搬到沙河這邊,我以為這回能消停一段時間,誰知道他媽的還沒捂暖屁股,又叫我們搬,這回是血賠了。
我很同情她,可我手上也沒多少錢,到最后只是象征性地買了點小零食,就這老板娘也高興得不得了。
在送同城單時,我好幾次經過不同的城中村,它們不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就是正在拆除中,那些沒拆除的街道,上方扯了一條又一條的標語,都是鼓動大家配合政府的拆遷工作。
在我住的這個村子拆除時,為了預防群眾有暴動,被拆除的公寓四周會排滿了臨時輔警,或保安,他們肩并肩站著。我頭回見這陣仗,走上前去問其中一個保安,這是咋了?保安跟我說,沒你的事,不該問的別問。我探頭往里瞅著,看到整個樓已經被斷了電,斷了水,不斷有一些年輕人提著行李箱、鍋碗瓢盆走出來,我問其中一個戴眼鏡,提著行李箱的微胖男孩,你找到地方了嗎?
他苦笑一下說,沒有,跟一個哥們先擠擠唄。
我說,那也不孬。
年輕男孩依舊苦笑著說,我一個光棍在哪里都差不多。
像他這種單打獨斗的確實去哪都行,如果拖家帶口的就不一樣了,他們離開了城中村就不曉得何去何從,去小區里找個容下一家三四口人的房子,動輒都要四五千塊錢,如果去更便宜點的地方,那交通勢必極不便利,離單位更遠。有的人干脆直接回了老家或是縣城,有的咬咬牙還能堅持一下。
試想一下,如果我住的房子被拆了,我也不曉得何去何從。
在西安的二哥好幾次叫我去他家住,就是啥也不干,光在家里寫東西他也愿意。我二嫂也多次催促我抓緊上西安,她說,你一個人在北京干啥?生病了照顧你的人也沒有,活又苦又累的,抓緊過來吧。
說實話,我確實不太想去,這么多年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生活,我已經不太習慣將自己融入到具體的家庭里,總感覺不自在,別管這個家庭人多人少,時間久了我都想跑。要是有一天我真回觀城了,得有個自己的房子才行,想見的人自然會上門,不想見的人關上門誰也見不著,或是榮歸故里,像很多村里的傳奇人物那樣。
我們村里的勝家媳婦就是在北京賣鹵肉發了財,在婆家建起了一座院子,誰打跟前過都嘖嘖贊嘆房子蓋得洋氣。還有強家的大兒子干金融,一個月賺好幾萬,他還把自己的弟弟帶入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還有民家的大兒子,在外國當律師,給他爸爸寄回來的都是洋酒,洋貨,他爸爸天天拿這顯擺。還有一些做買賣的在外面都混得不賴。當然,像我這種混得不咋的也不少,大家面上是相互不嫌棄,實際上心里也暗暗較勁,生怕人家笑話過得比自己好。
19.下雨天送單
人無論到哪里,無論干啥都有個攀比心,像我跑外賣,我就想著比人家跑得多我才心里得意,為此我吃了不少虧,也走了不少彎路。
最開始跑單根本就跑不明白,就是想著去跟別人學,人家都不實打實地教你,哪怕是跟我關系再好的同樓棟的大叔大嬸,也是過嘴不過心的關系,相互有事了幫忙行,要真讓他們教我咋跑外賣,他們也不教我。好幾回我想套他們的話都撲了個空,我也懂,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個理兒,所以也沒更多追問下去,都是自己一個人琢磨。
騎著電車子時我腦子也沒閑著,一直想著怎么把錢賺上去,慢慢地我就琢磨出來了門道。我先是發現除了高峰期單價高外,惡劣天氣單價也高得很,像下雨天會有5毛到1塊5毛錢的補貼,就出去跑單了。
第一回在下雨天跑單那天,天氣冷得很,我也沒雨鞋,只有個雨披,稍稍有點風,帽子就被刮到了后腦勺上。這還不算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我還沒有防水的手機袋,或是手機支架,在搶到商超訂單時,我在他們定位的位置找了半個小時,也沒找到地方,于是,我將頭縮到雨披里面給商家打電話,發現他們留的是總機號,根本聯系不到人。因為下雨,路上的人走得都很快,我根本來不及拉住一個人問路,實在是沒法了,我給樓下大嬸打了個電話,向她求援。她給我解釋半天我還是找不到地方,最后沒法了,她說,你待哪兒嘞?我帶你去吧。還沒等大嬸過來,顧客突然取消了訂單,上面顯示的取消理由是:騎手找不到地方,不想要了。
我看訂單沒了,立馬又將頭縮到雨衣里給大嬸打電話,叫她不要過來了。大嬸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我也出來跑單了。我不曉得她是不是真的出來跑單了,還是專門為了幫我一把,但無論是什么原因,我的內心都很感動。而這種感動持續了2分鐘,2分鐘后系統一下子給了我三個好適口的單子,我趕緊往那邊奔去。
取餐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點岔子,不是說取錯了餐,而是因為下雨,有的標簽粘在我的雨衣或者是餐箱上,標簽全都掉下來了,因此我也不能分清它們是誰的餐品。找餐品跟找人不大一樣。找人可以通過模樣和姓名,分辨出誰是張三,誰是王五,誰又是李六,即使我們不知道對方名字,起碼人穿上衣服以后還能露出來個臉出來,讓我們看清誰是張三,誰是王五,誰又是李六。外賣袋上的標簽掉了,就很難看出來哪個餐品是對應的訂單,就算是摸也摸不出來。我只能照著顧客的訂餐去比對袋子里的東西,將袋子打開挨個摸。可問題是有的餐品摸也不能摸出來,我只好按照訂單里的量來區分,單子上點得多的,肯定就是裝得多的那個。
當我去找裝得多的餐品時,發現有個餐被我存到了大學的外賣柜里,我怕那頭的餐被人取了,匆匆又從樓上下去,去小區對面的學校換餐。餐換回來后,我沒著急送上去,而是先點了送達,扭頭先把快超時的訂單給送過了。所有單子都點了送達后,我先回去把濕透的鞋和衣服全換了,電車子因為電量不足,我遂換了另一輛代駕車送餐。
剛騎上車,所有的顧客都問我他們的餐送到了哪里,催我快點送去。可下著雨,我又不好接電話,再加上那個代步小電車速度也慢,不好說多久能過去,只能是假裝聽不見電話,慢慢送去。一路上我都在后悔,不該接方向顛三倒四的單子,整得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跑起來別提多費勁。其中一個特別著急的顧客跟我說,她孩子都要上課了,再不送的話,就取消訂單了。我心里當然也很著急,飛快地騎在滿是水洼的路面上,甚至還濺了別人一腿的水,我顧不上道歉,匆匆走了。
因為車小輪胎窄,我在拐彎處,一個不留意翻了車,餐撒了一地。我在原地懵了10秒鐘,迅即將餐品撿起來,騎車去了商家,給他們說了原委,請他們幫我再出一份。老板倒也和善,又給我新拿了一份餐。
經此這般折騰,我送完最后一單都已經超時了半個小時了。為了博取顧客的同情心,不投訴我,我故意把戴好的帽子摘下來,露出已經完全濕透的頭發,很狼狽地敲開她的門。女顧客沒顧及我什么形狀,這跟人家又沒關系,她只是很生氣地質問我說,您是怎么回事?送得晚也就算了,還送錯了。我心里很緊張,怕她投訴,就說,是嗎?我核對過了啊,餐品沒錯的,我剛才因為翻車重新叫老板給您做的一份。她說,我訂的是雞蛋,給我的這是什么玩意,都沒法吃。我說,真是不好意思。她說,行了,掛了吧。
后來,我越想越害怕,主要是怕她投訴我,想著要不私下轉賬給她賠償了事。我撥通那個說自己餐錯的女人的電話,說,我是剛送錯餐的騎手,要不我賠償給您一些錢吧。
她冷冷地說,不用,我已經申請退款了。
我說,實在不好意思啊。
她說,沒事。
隨即掛了電話。
我很后悔,要是她剛開始說送錯時,我直接跟她說補償的事兒,她或許不會投訴我啥的吧,不過這也不好說,有時候你線下轉賬給他們,有的人還是會申請退款,一下子吃兩份錢。
我站在她家樓下抹了一把滿是雨水的臉,又將手捂在頭頂上,想讓頭皮暖和點。可我的手上冰涼得很,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只得渾身濕漉漉地回家去。路上,我的頭皮因為被雨打濕,外加降雨后的陰冷,整個頭頂都凍得又麻又木,在屋里暖和半天才有了知覺。那種知覺不是舒適,是像很多鋼針同時扎在頭皮上,疼痛無比。這倒使我害怕了,擔心再留下什么后遺癥,燒了一大壺熱水,將頭泡進熱水里浸泡了半個小時,又戴了一頂加絨帽,刺痛感才逐漸消失。
像這類的事我經歷不止一回,是很多回,最嚴重的那次,是趕上了大雨天,持續不斷的雨水澆壞我的手機,維修費都花了50塊錢,整體算下來,我一天賺的100多塊錢,一半都用來修手機了。
20.跑外賣后花錢的事很多
跑外賣這個活看起來是只要肯下苦力,就能純賺的活,實際上并非如此,每天的固定開銷就不少,比如話費,我沒有專門辦騎士卡,話費每分鐘按2毛5算,一天下來也得花個7塊錢,換電池平均一天差不多10塊錢,吃飯最低得30塊,要是不走運了還得扣超時,顧客申請退款,投訴,取消訂單的錢,如果再不走運點,車子壞在半道,一整天等于白干。
可以說我頭幾個月光投資買裝備了,車子換了兩臺,充電寶買了兩三個,手機也換了。按我二哥的意思是,跑外賣不值當買好手機,買個1000多的湊合用用就行。可是那種便宜手機續航能力,信號都太差,像我原來那部,用不到兩個小時電量就掉到了10%,這種手機電掉下去后,很難充進去電,有時充滿電需要一整天的時間,高峰期取餐的時候就很礙事,有好幾回手機充電線被樓道扶手掛住,最終不僅把充電口掛壞了,還把屏幕摔得稀爛。
我只好又買了臺手機,花了3999塊錢。按理說這種手機該好用才對,起碼得跟宣傳的效果差不多。誰知道我還沒用三天,屏幕就出現了老化的現象。維修店的老板說,這可能是本身屏幕就有問題,估計用的是舊屏。我給客服打電話,客服說,如果想要換新,必須是整機無劃痕、磕碰,否則只能按維修走。我并不相信他們的維修水平,擔心他們把我別的零件給拆卸,換成更垃圾的配件,就撤銷了申請。
那段時間接二連三的倒霉事,給我整得心情都不是很好。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更容易倒霉。
手機剛壞的頭一天晚上,我上喜茶取餐。它們店鋪在商場的背面,四周黑乎乎的,路上連盞燈都沒有。我光顧著看導航了,沒注意到前面的升降桿,待我注意到時也晚了,即使我兩邊剎車都拉了還是不管用,上半身重重撞在了桿子上面,整得我和我的餐箱都掉到了地上。旁邊的兩個女孩看我撞到后,先是驚呼,接著去幫我扶車子,還幫我撣掉身上的土。我都沒顧上感謝對方,慌著要跑,怕保安看見后,再叫我賠他們被撞翻到地上的升降桿,要是真賠沒個2000塊錢下不來。
后面女孩喊著我的餐箱快掉了時,我頭也沒回地溜了。
我以前沒干過這種做了壞事又跑路的缺德事,后面好多天都擔心警察突然找上我來,叫我賠錢。誰知道我等了好幾天也沒啥動靜,我這才放下心來,尋思著可能是他們桿子本來就壞了,才不找我的麻煩。
我繼續大搖大擺地在那里取餐、送餐,之前的緊張感完全不見了。可是,一個下午,停車場門口的保安突然攔住我,說,那天是不是你撞歪了升降桿?
我矢口否認,他就拿出來自己拍的視頻說,我看像你的車子啊,你最好承認,不然后果很嚴重。
我心里有點害怕,就問他,你想咋著?
保安說,你給我買一條煙吧,我老長時間沒吸煙了,憋得難受,你給我買了煙,我就當著你的面刪了。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沉下去了,本身我卡上就沒多少錢,再多出一條煙錢,我拿不出,就說,我不買,這又不是我。
我說著想騎車走,但被保安拉住了餐箱,他說,要不,你給我買兩盒吧。
我聽他這樣說,覺得兩盒還能接受,就給他買了兩盒煙。買到煙后我沒先給他,而是拿著他的手機將視頻刪了,同時還檢查了他的社交軟件有沒有備份。我看到他手機都沒有什么社交軟件,只有抖音和微信,微信里多少人我沒看,但聊天界面只有幾個人信息。
視頻徹底刪除后,他才放我走。
責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