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短篇小說）

下了高速公路，瑪莎放慢車速，進入Greenfield小鎮(zhèn)的中心街區(qū)。記憶里的五六條縱橫街道，依舊整潔，依舊安靜。銀匠麥克家族的首飾作坊、韓裔大嫂李英姬的美甲店、通用銀行、杰西上尉的海鮮餐館、星巴克咖啡館、梅利母女的二手貨物交易店……都還是老樣子。整整十三年的光陰，在這個波士頓北郊的富裕小鎮(zhèn)上，幾乎看不到明顯痕跡。

順著櫻花環(huán)繞的小湖，到加油站的路口左轉(zhuǎn)，上一個小斜坡，進入一片住宅區(qū)。路徑是熟悉的，午后陽光下的景色以及一棟棟房屋也是熟悉的，只是不知都還是曾經(jīng)熟悉的舊主人嗎？

瑪莎駛進32號的車道，熄火，下車，踏上通向大門的小徑。

紅磚鋪就的小徑兩邊，她親手種下的櫻草、迷迭香和兩棵日本楓長大了許多，在春風(fēng)中蓬勃茁壯。瑪莎站在門口，盯著“32”號那個黑底金字的門牌，依稀又感覺到左手食指尖一陣劇痛，是當(dāng)年釘這個門牌，鐵錘一偏，砸出來的。那一天，她和湯馬斯·李登記結(jié)婚，正式成為這棟房子的女主人。

瑪莎下意識地抬起左手，看了看。食指上的瘀青早已痊愈，這只手上沒了當(dāng)年的婚戒，也沒了當(dāng)年的細致光滑。瑪莎扯了一下嘴角，有些失神。她帶著女兒梅西離開這里，留下兒子肯特時，并非毫不遲疑，毫不留戀。可湯馬斯執(zhí)意迎娶新歡，再多留戀，現(xiàn)實也根本不允許她遲疑。

她沒料到整整十三年過去，還會接到湯馬斯的親筆信，懇求她回來。她讀到那封信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屑，順手扔到一邊。女兒梅西在她身后囁嚅：爹地的時日不多了……瑪莎仍然不屑。那男人生病也好，要交代后事也罷，自然有人料理，與她何干？……去見他最后一面，媽咪，你還是在乎他的，梅西繼續(xù)說，否則，這么多年——

這么多年！瑪莎猛抬頭，瞪視著面前那一雙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灰藍色眼睛，低吼：“你知道就好！這么多年，是我把你養(yǎng)大的！”

梅西驟然住口，不敢再堅持。然而，父親畢竟是父親。父母的婚姻關(guān)系可以解除，她與父親的血緣關(guān)系卻無法斬斷。她和哥哥肯特商量，決定回去守在湯馬斯身邊。她自己向?qū)W校請假，買一張機票到紐約與肯特會合，兩人一起開車返回了Greenfield。

昨夜，兄妹二人打電話給瑪莎，再次懇求她回來。他們說，湯馬斯一時清醒一時昏睡，清醒的時候反復(fù)念叨，要堅持等到瑪莎回來。“媽咪，求求你！”梅西的央求帶著哭腔，“看在我和哥哥的分上！”

好吧，看在孩子們的份上，瑪莎深吸一口氣，再次抬起手，摁響了門鈴。門開處，迎面站著的是梅西，不是預(yù)想中的陌生“李太太”，瑪莎緊繃的肩頭稍稍一松，走進門去。

門廳的半邊墻上，原來的風(fēng)景油畫換成了一個木雕十字架，足足有半人高，十分醒目。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頭顱半垂，雙臂平伸，全身每個釘孔都流著血，臉上卻有一種奇特的，掙扎在酷刑痛苦中的安詳。

瑪莎頓住了，覺得突兀。在她的記憶里，湯馬斯喜歡收集各種汽車模型，迷戀高爾夫，閑時看著電視里的烹飪節(jié)目依樣畫葫蘆，給他們母子做一頓飯。但他從不去教堂。

肯特迎出來，母子三人進到客廳，落座在沙發(fā)上。沙發(fā)還是原來的沙發(fā)，瑪莎突然有些暈眩，感覺時空錯亂，似乎她一直就這樣坐在這張沙發(fā)上，從未離開過，只是孩子們都長大了。

“他剛吃了藥，睡著了。”肯特指了指樓上。

瑪莎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整個人還是怔忡。當(dāng)年他們計劃婚禮，瑪莎本想去鎮(zhèn)上的教堂舉辦，湯馬斯不同意，反問她：你相信處女能生出孩子？你相信人死了能復(fù)活？你相信一個人的血能洗凈世上所有人古往今來的罪？瑪莎雖不算是個虔誠的信徒，但畢竟在基督教家庭長大，她順口給出標準答案：《圣經(jīng)》上是這樣說的啊，耶穌是神，不是人，不能用人的思維邏輯去理解。湯馬斯聳聳肩，嘻嘻一笑：可我是人啊，只會用人的邏輯去思維！

他們的婚禮后來選在一家宴會中心舉辦，證婚人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員，不是牧師。

她總是順從他，很少與他爭辯，因為爭不過，也因為總覺得他是對的。湯馬斯頭腦靈活，心氣也高，對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都目標明確，干脆果決地付諸行動。就是他身上這種無所畏懼，強勢的男性氣場，讓她愛上他，一心依靠他的吧——哪里會料到當(dāng)他決定拋棄她，也同樣干脆果決。

淚水慢慢涌進瑪莎的眼眶，梅西遞上一張紙巾，依偎過來，摟住她的肩膀：“媽咪，你不要再生氣。爹地……其實……他并沒有另娶別的女人。”

什么？！瑪莎這一驚非同小可，坐正身子四下打量，這才發(fā)現(xiàn)室內(nèi)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完全看不到有另一個女主人的任何痕跡。然而——既然如此，他為什么堅持離婚？！

不用她再追問，肯特已接上話頭：“那年，你帶著梅西離開以后，爹地把我送進了寄宿學(xué)校，他自己去念神學(xué)院，皈依天主教。從神學(xué)院畢業(yè)，他就成了湯馬斯·李神父。”

“你們！”瑪莎狠狠地盯著這兄妹倆，“早就知道了！為什么瞞著我？！有什么必要瞞著我？！”

肯特垂下頭去，不敢正視瑪莎：“那時妹妹還小……她也是這次回來才知道的。爹地不許我說。他說我們是家里的男子漢，要懂得保護你們。”

保護？把好好的一個家拆散，叫保護？瑪莎既震驚且憤怒，一雙眼珠子瞪得滾圓，從沙發(fā)上直跳起來。兄妹倆見狀趕緊撲過去，梅西撫拍著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媽咪媽咪，不生氣，都過去了。”

過去了？說得輕巧！瑪莎在孩子們的懷抱中掙扎，低吼：“他毀了我的一輩子！說過去就能過去？怎么過去？”重重喘口氣，她咬牙切齒地質(zhì)問：“不管他打算做什么，好好說清楚不行嗎？要當(dāng)神父？去當(dāng)好了啊，為什么騙我？有什么必要搞到這個地步！”

“媽咪！不管他曾經(jīng)怎樣傷害過你，如今他已經(jīng)快要死了！”肯特稍微提高了嗓音，語氣強硬，整個兒是湯馬斯的翻版。

一句話讓瑪莎渾身一僵，目光從兩個孩子臉上依次掃過，恍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這兩兄妹所承受的痛苦和困惑絕不比她少，而他們是她的孩子！不是摧毀這個家的罪魁禍首。瑪莎攥緊拳頭，把自己的理智用力拉回來，挺直脊梁，重新坐回沙發(fā)上，強迫自己冷靜。

看看已到晚餐時間，雖然都沒有胃口，瑪莎還是吩咐肯特叫了外賣。母子三人草草填飽肚子，護士下樓來說，湯馬斯醒了。

盡管自認為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瑪莎還是被主臥室里的情景刺激到了。各種儀器和空氣里彌漫的消毒水味道，已經(jīng)把這間臥室變成了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的病房。護士給湯馬斯梳洗過，他半坐著，倚靠床頭，看著瑪莎一步一步走近，含笑招呼：“嗨，瑪莎，好久不見！”

他穿著淺藍色病號服，外面披一件羊毛外套。兩鬢斑白，臉上添了不少歲月的痕跡。臉色蒼白青灰，雙頰上卻泛上兩團興奮的潮紅，目光灼灼，整個人看上去并不衰頹。

瑪莎的胸口堵著一大團亂麻，隨著呼吸，纏繞五臟六腑。不只是緊繃，不只是疼痛或酸澀或惱怒或傷感，只是亂七八糟。她沉默地在他床邊坐下，沉默地拉起他擱在被褥上的手，旋即被這只手的嶙峋瘦骨以及冰涼的觸感更嚴重地驚到。滿腔亂麻瞬間化作眼淚滑落，猝不及防。

湯馬斯抬起另一只手，擦拭瑪莎臉上的淚痕：“不要為我流淚，瑪莎，不值得。”隨后用眼神示意站在門邊的兩個孩子：“來來來，我的時間不多，都坐過來，好好聽我說。”接著不等他們母子回應(yīng)，湯馬斯迫切地，自顧自地開了頭——

1965年，我出生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小漁村。自古以來，漁村的男丁都要出外討生活，從前下南洋，后來下西洋。有的在外面賺了大錢，回家鄉(xiāng)買地建樓房，比如我大伯父；有的一走再無音訊，比如我父親。母親帶著我和妹妹，靠著伯父家不時接濟，日子雖然艱難，也湊合著過了下來，我和妹妹也能去上學(xué)。

我妹妹很聰明，讀書成績好，我就不行了。十六歲那年，我上高一，期末考試的試卷帶回家，滿紙紅色叉叉把母親氣得渾身發(fā)抖。她順手操起屋角的晾衣桿就打，一邊打一邊哭，罵我不爭氣。打得我滿屋子亂竄，吃痛不過，抱頭跑出了家門。我心里很羞愧，也很害怕，更不知所措，一直跑到離村子挺遠的海邊礁石叢里，躲起來。亞熱帶的海邊，冬季到了半夜還是有點冷。我在礁石間呆不住，又不敢回家，只好溜上了停在海邊的一艘大漁船。我知道這種大船的底艙通常都只有貨物，沒有人，于是鉆了進去。那里面果然全是大貨箱，上面蓋著大塊大塊的油布，滿艙的茶葉香氣。

我扯下一塊油布裹住身體，蜷縮在那些貨箱的縫隙當(dāng)中，身體不冷了，心里更亂。想父親是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人世？如果不是，他為什么杳無音訊？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掙到錢，養(yǎng)活母親和妹妹……越想越迷糊，翻來覆去，天蒙蒙亮，我卻睡著了。

等我醒來，這艘船已經(jīng)航行在茫茫大海上，我就這樣離開了家鄉(xiāng)。

他敘述的語氣、方式和使用妥帖的詞句，都表明這是一次經(jīng)過長期思量斟酌的講述。兩個孩子注視著他們的父親，神情專注而懵懂；而同樣注視著湯馬斯的瑪莎，卻陷入一種近乎難堪的巨大困惑。在她的認知里，這個曾經(jīng)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出生于1968年，在洛杉磯的韓國城長大；1992年，洛杉磯發(fā)生大規(guī)模種族敵對暴亂，他的父母家人盡數(shù)被害，他則因當(dāng)時已在Greenfield經(jīng)營修車店，幸免于難，成了孤兒。可他剛才明明說他是華人，不是韓裔，還有家人在中國老家，連年齡也不對了。這男人究竟是誰？他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瑪莎的耳朵嗡嗡響，心中驚濤拍岸，一張臉在床頭的昏黃光線下，半明半暗，線條僵硬。

湯馬斯是了解瑪莎的，讀著她眼睛里的情緒，微微一笑：“瑪莎，我很愛你，這是真的。不論接下來你還將聽到些什么，都一定要記住，我愛你，從未改變過。”

小鎮(zhèn)中心的湖邊小公園里，有一個小小的木制“書籍交換塔”。Greenfield是一片不追問背景，不講究學(xué)歷，只要有點錢，憑勤奮就可以耕作的土地，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和干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他的收成來得又多又快又好。盡管還很年輕，但他已經(jīng)被烈火烤焦過，被海水淹沒過，命運揮舞皮鞭，把他抽老實了，斂起了野性。收獲越多，約束也就越多，給他養(yǎng)成了幾分雅氣貴氣，有了讀書的習(xí)慣，有了讀書人的樣子。那時他幾乎每個周末都到湖邊去，放書、換書。

1994年那個早春的下午，他剛將一本才讀完的小說放進去，猶豫著要換出哪一本，抬頭便看見她從盛開的櫻花樹下經(jīng)過。輕寒的微風(fēng)中，她步態(tài)輕盈。披散的一頭栗色頭發(fā)揚起，米色短風(fēng)衣敞開的衣角揚起，她明媚的青春也揚起，將他的心臟一下子狠狠揪住，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懸浮到半空，飄飄忽忽起來。

一見鐘情，她是他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可是——唉！感情是有重量的。俗話說，百步無輕擔(dān)，負重而行肯定走不遠，何況像他這樣肩頭心頭都卸不下重擔(dān)的人。他本不配擁有任何世俗的感情，不配擁有一個正常男人的正常生活。湯馬斯苦笑，喝一口肯特遞過來的水，繼續(xù)他的講述——

我上的那條船，不僅載著貨物，載得更多的是人，偷渡的男人。那是一條人蛇的船。在海上航行了四個多月以后，我們接近了美國的薩瓦納港。眼看就能上岸，發(fā)動機卻突然出了故障，船擱淺了。經(jīng)過一百多天與世隔絕的日子，經(jīng)過反反復(fù)復(fù)暈船的折磨，船上所有人的精神和肉體都瀕臨崩潰的邊緣。有人再也無法忍受，縱身跳進海里，拼命向岸上游。幾個人開了頭，更多的人跟上，船上的兩百多號人紛紛往海里跳。可和海浪的肉身搏擊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何況我們的體力都被艱苦的旅途消耗得差不多了。即便薩瓦納港的海上警察及時救援，仍然有五十幾個人葬身大海。

這么一來，一次普通的偷渡事件演變成惡性案件，蛇頭安排的接應(yīng)程序被完全打亂，僥幸活著上岸的人全部被拘押。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將整船偷渡客集體送進監(jiān)獄。我和其他九個未成年人，被關(guān)在內(nèi)華達州的少年管教所。如果將來某天你們有機會去到那個地方，或許還能查到我當(dāng)時登記的資料：李振才，中國福建人，1965年3月17日出生。這是最原始、最真實的我。

在少管所里，每個星期都有社區(qū)的志愿者來教我們學(xué)英文，有不同教派的牧師來布道，還有專業(yè)的社會工作者來給我們做心理輔導(dǎo)。心理輔導(dǎo)員是個單身的中年女人，名叫Emily Conrad。她和牧師不同，和其他志愿者也不同，因為她有正當(dāng)職業(yè)，有固定收入，更因為她主動提出可以領(lǐng)養(yǎng)我。

半年后，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完成，艾米莉擔(dān)保我出獄。那天是9月20日。艾米莉給我取名Alex Conrad，為我辦理了新的身份證，9月20日成為我的新生日。其他人都說我有福氣，不僅重獲自由，還擁用了合法身份。想要擁有一個合法身份是所有偷渡客最大的夢想啊，是，當(dāng)時我也覺得自己很幸運。

然而，跟著艾米莉去到她的家里，我并沒有得到想象中平靜安定的生活——嗯，說不安定或許不夠準確，但絕對不平靜，我根本無法“平靜”。艾米莉領(lǐng)養(yǎng)我，并不是領(lǐng)養(yǎng)一個兒子，或者任何意義上的晚輩。我是她的清潔工、修理工、廚師，和……玩物。艾米莉比我媽媽的年紀還大，這種關(guān)系讓我惡心到極點，委屈，憤怒，而我的身份卻不允許我離開她。我只能頂著她的姓氏茍活，還要在所有人面前若無其事地往她臉上貼金，好讓她繼續(xù)扮演一個大慈大悲的大善人。直到讀完高中，考上內(nèi)華達州立大學(xué)，到拉斯維加斯去讀書，才名正言順地離開了那個女人，不用天天和她住在一起。

可是——別忘了我是怎么到美國來的——蛇頭不會輕易放過我。他們的人在校園里找到了我，還帶來我母親和妹妹最近的照片。

自從離開家，我沒和家鄉(xiāng)的任何人聯(lián)系過，唯恐連累家里人。可蛇頭要摸清我的底細，根本不需要通過我。那張照片中，我母親在破院子里幫別人補漁網(wǎng)，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蒼老而憔悴；妹妹坐在她身邊，埋頭寫作業(yè)，比我印象中的長高了不少。蛇頭的人說，我住哪里，跟著誰，做什么，他們都不在乎，但我必須繳還偷渡費。否則，他們有一萬種方法，讓我母親、妹妹，再加上大伯父一家子人，統(tǒng)統(tǒng)“合情合理”地在地球上消失。

按當(dāng)年的行情，乘海船偷渡到美國的費用是四萬五千美金。偷渡客上船之前都必須和蛇頭簽契約，保證抵達后聽從蛇頭安排去打工，用工錢分期償付這筆費用。只有付清了偷渡費，蛇頭才會設(shè)法替我們解決合法居留的問題。當(dāng)初他們在船上發(fā)現(xiàn)我，逼我補簽了契約，才沒把我扔進海里喂魚。到了美國，這種契約或許不具備法律效力，我也不需要蛇頭幫我辦理合法居留身份，但和所有偷渡客一樣，既然不敢拿家鄉(xiāng)親人的性命去和他們拼，就只好乖乖聽他們擺布。

我不可能向艾米莉伸手，只有加倍努力打工掙錢。拉斯維加斯那地方，你們知道的，找一份散工不難。我做過各種苦工，我不怕吃苦。可是，能吃苦的人實在太多，打散工能掙幾個錢？好在我終于懂得怎么讀書了。也許是被大西洋的海風(fēng)海水狠狠洗過，我的腦子從原來的一團糨糊，變成了一塊海綿，我對一切新知識都很感興趣。不管多忙多累，我都沒有耽誤過功課，畢業(yè)時以全A的成績，上了院長優(yōu)秀生名單，因此找正式工作還算順利。1988年，我進入拉斯維加斯的聯(lián)合商業(yè)銀行，成為一名出納員。

湯馬斯說到這里，垂下頭，深深吸氣。盡管聲不響，音不高，但這種講述畢竟相當(dāng)消耗精力，而他的精力已是如此有限了。緩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抬起頭問瑪莎：“我們結(jié)婚五周年那天，看的那部電影，你還記得吧？”

嗯，當(dāng)然，瑪莎下意識地點頭，只是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這樣問。

他們兩人當(dāng)年第一次約會，是好萊塢大片《真實謊言》的首映日。湯馬斯手里攥著兩張電影票，滿臉漲得通紅，說，我第一次約會女孩子，正好這部電影第一天上映……他窘迫不安的樣子，讓年輕的瑪莎笑彎了腰。“書籍交換塔”前相遇，她對這個儀表堂堂的男人產(chǎn)生了若干好感，愛讀書的人，人品總不會錯。她本不習(xí)慣忸怩作態(tài)，也不肯讓他尷尬，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的邀請。此后，每年過結(jié)婚紀念日，他們必定要雙雙去看一部當(dāng)時首映的好萊塢大片。每一次電影散場，湯馬斯必定會擁著她的肩膀，說，我愛你，比第一次約會那天更愛你。

1999年，他們結(jié)婚五周年紀念日，看的是浪漫愛情片《湯馬斯·克朗事件》。

“這部電影是好萊塢經(jīng)典，我也看過。”肯特插進來說，“故事里的男主角湯馬斯·克朗是個大富豪，要什么有什么，讓他感覺生活很無聊，唯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才能給他帶來滿足感。于是他策劃了一宗盜竊案，偷走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里印象派大師莫奈的一幅名畫。湯馬斯的作案手段高明，博物館的監(jiān)控失靈，案情撲朔迷離，讓負責(zé)偵破的警官和保險公司女調(diào)查員傷透了腦筋。女調(diào)查員和湯馬斯爾虞我詐，斗智斗勇的戲份很精彩。到最后，他們愛上了彼此。”

“電影很好看，”那些時光很幸福，離婚十三年來，她和湯馬斯的生活在現(xiàn)實中沒有半點瓜葛，但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婚姻，卻是幸福的。瑪莎的神色隨著回憶柔和下來，補充道，“場面富麗，攝影和配樂都非常美。主題曲后來也很有名……嗯，歌名好像叫作Sinner Man《罪人》。”

“Sinner Man《罪人》啊，爵士風(fēng)的名曲，”梅西也接上來，哼了一段主旋律，“但我沒看過電影。”

“回頭找來好好看看，”湯馬斯審視女兒片刻，意味深長，再轉(zhuǎn)向瑪莎和肯特，“你們看到的都是翻拍版本。這部電影的原版1968年上映，我曾經(jīng)一遍又一遍反復(fù)看，所有的臺詞都能背下來。”說著，他挪了挪身子，仿佛芒刺在背，又感覺自己的神志開始有些渙散。連續(xù)喝了好幾口水，他才接著說：“原版的《湯馬斯·克朗事件》，大富翁策劃的行動不是針對大都會博物館，而是銀行；他偷走的也不是名畫，而是現(xiàn)金。我到聯(lián)合商業(yè)銀行工作以后，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的安全管理存在不少漏洞。1989年3月17日，我的實際年齡滿二十四歲的當(dāng)天，是一個星期五。那天輪到我上晚班。我把電影里富翁的策劃用實際行動從頭到尾演繹了一遍。”

瑪莎母子三人愣愣地盯著他，一時搞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什么。

湯馬斯再次垂下頭，大口大口吸氣。幾十年來，被他刻意深埋的往事一直是孤獨的。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孤獨從未消解，只是越來越老，老到根深蒂固。此時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他并不害怕，但這些往事不能和他一起消亡。在生命的終點，他必須抓緊時間袒露最真實的自己。真相，是他這一生對親人、對這個世界最大的虧欠。他簡單而清晰地說：“那天下班的時候，我提著一個牛皮紙袋走出來，裝滿銀行里所有的現(xiàn)金。”

搶劫銀行！瑪莎最先反應(yīng)過來。半空里滾過萬鈞雷霆，震蕩她的耳膜，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被驚嚇過度的思維陷于停滯，此前對這個男人所有的感情，或愛或恨，或怨或念，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坐標。瑪莎的語言毫無線索，只用力咽了一口唾液，訥訥地問：“全部……全部現(xiàn)金，是多少錢？！”

“三十五萬六千，在當(dāng)時算是一筆巨款，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三百多萬。”湯馬斯回答。風(fēng)平浪靜，雪落無聲的腔調(diào)，像是在說一件柴米油鹽的平常事。

“可是爹地，這難道不是犯法的嗎？”梅西驚呼，似乎害怕墻外有耳，她的嗓音刻意壓得很低，瑟瑟發(fā)抖。

肯特的雙手也在發(fā)抖，卻一聲不吭。他的父親，一個自他懂事以來，受社區(qū)尊敬，與鄰居友善，總是溫暖親切如冬日陽光一樣的男人，是個重罪逃犯！他無法消化這種信息，一團巨大的硬塊梗在他身體里，不斷翻滾，一時在胸口，一時在喉間，一時在胃里，讓他渾身不斷起雞皮疙瘩，發(fā)冷。他想吐，想捂住耳朵逃走，逃回此刻之前的時空，偏偏湯馬斯冷不防點了他的名：“肯特，你滿二十一歲那一年，想到拉斯維加斯過生日，我卻帶你去了加拿大的魁北克，記得吧？”

肯特機械地點頭，同時更加狼狽地發(fā)現(xiàn)，他無處可逃。他是這個罪人的兒子，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只能留在這把椅子上，直面一切骯臟丑惡——

拉斯維加斯，我不愿意再回到那個城市。我?guī)е枪P錢離開，第一件事是去紐約找蛇頭，還清偷渡費。蛇頭根本不在乎我手上那么大一筆現(xiàn)金是怎么來的，收下了錢，他甚至還很關(guān)心地問我，接下來怎么打算？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

我靈機一動，告訴他，我需要一個新的身份。他一聽就笑了，說，小事一樁，沒問題。

他們果然神通廣大，很快給我辦好了新的SSN（社會安全號）。我恢復(fù)了自己的姓，用了電影里男主角的名字，成為湯馬斯·李，生日也改過了，就是你們都知道的，1968年7月13日。我來到Greenfield小鎮(zhèn)落腳，因為這里是原版《湯馬斯·克朗事件》的主要拍攝地。

我買下修車店，把過去的種種徹底抹掉，終于有了一份安寧、正常的生活。修車店的生意穩(wěn)定，雖然不算很富有，但衣食無憂總可以保證。那種舉目無親的悲涼，那種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顧的狠心和決絕，原來像汗毛一樣附在我身上的，漸漸消失不見了。尤其在有了你們以后，每一天都那么幸福，那么圓滿，我很知足，真的很知足。我多么希望自己生來就是湯馬斯·李，只是湯馬斯·李。

問題是，那些包裹著罪孽的往事，具有活下來的天性。它們被嚴密封鎖，不見天日，卻依然不斷生長，不斷吐出毒液。終于有一天，一個人的出現(xiàn)撬開了這層封鎖，堆積多年的毒液翻涌而出，浸透我的五臟六腑。

那一年，我去紐約上州參加愛好者俱樂部的高爾夫球賽，認識了彼得·艾利亞特。比賽以兩個人為一隊，抽簽分組，我和他抽在一起，肯定是天意。彼得是內(nèi)華達州的法警，十分爽朗健談。他說他從小立志成為一名職業(yè)高爾夫球手，后來為了繼承他父親的衣缽，才改變主意去當(dāng)警察。

他的父親，老艾利亞特，是拉斯維加斯市的法警。聯(lián)合商業(yè)銀行遭洗劫，案發(fā)時間在周末深夜。銀行到星期一上午才發(fā)現(xiàn)丟失巨款，讓罪犯得到充分的逃逸時間。那個名叫Alex Conrad的重大嫌疑人曾經(jīng)在城里多家超市和賭場里打過工，老艾利亞特是見過他的。他認為這一樁失竊案是自己的重大失職，決心要把嫌疑人緝拿歸案。這起案件多年無法偵破，被移交給聯(lián)邦法警，將Alex Conrad列入全國通緝犯名單。沒有人要求老艾利亞特為此案負責(zé)，但他從未停止過偵緝工作，一直到他去世。在拉斯維加斯，很多人都知道老艾利亞特生前有兩句口頭禪，一句是“把那瓶番茄醬遞給我！”，另一句是“我什么時候才能抓住Alex Conrad那個混蛋！”

那天，在紐約上州著名的山地高爾夫球場，彼得瞇縫起眼睛，看著小小的白色高爾夫球在藍天下劃出一道拋物線，完美進洞。他揮舞球桿，大聲宣告，終有一天，我會逮住那個該死的搶劫犯，將他繩之以法。

而我，就站在他身邊。

敲門聲輕輕響起，護士隨后走了進來。她給湯馬斯打針、服藥，十分麻利干練，臉上保持著一個禮貌的、職業(yè)性的溫和微笑。等她所有的動作完成，湯馬斯說：“我的家人們都在，你不用守夜，回家去好好休息，明天也不用再來了。”護士答應(yīng)著，并不追問為什么明天不用來，只交代了一些護理的細節(jié)，然后收拾東西離開。

肯特和梅西兄妹起身送護士出門，瑪莎的目光追隨著他們的背影，嘴里喃喃地，像是囈語：“因為彼得的出現(xiàn)，你決定和我離婚。”

“是。”湯馬斯點頭承認。在這個家曾經(jīng)圓滿的幸福氛圍里，他有時也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和妹妹，想起偷渡船上的風(fēng)浪，想起那個說話有些口吃的銀行老經(jīng)理。但總的來說，那些零零星星，偶發(fā)的想起，如閃電一樣，轉(zhuǎn)瞬即逝，羞愧、驚懼、懺悔的情緒更是如霧氣般稀薄縹緲。Greenfield給予了他重生的天時與地利，人生一系列大事接踵而來，他的滿腔熱忱豪邁奔騰，滾滾向前，只管向前。而他是一個男人，一個負責(zé)任的男人。他為自己的妻兒負責(zé)，為自己生活的社區(qū)負責(zé)，他被愛，被尊敬，根本顧不上回頭審視那些不堪的過往。

然而他的靈魂畢竟有洞，傷洞，無底洞。上帝派來彼得，來做他的朋友，來一把撕下窗戶紙，讓他看見自己吊在懸崖邊，命懸一線的狀態(tài)，隨時有可能墜落，隨時有可能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湯馬斯說：“我本來以為，日子久了，銀行的起訴會失效——事實上，那家銀行后來被大金融機構(gòu)并購，早已不存在——我并不知道Alex Conrad被全國通緝，更想不到還有警官仍然在追蹤這件案子。我不敢告訴彼得真相，只知道無論如何，絕不能連累你和孩子們。所以，盡快離婚，是我當(dāng)時首先想到的事。”

“去自首，接受法律的制裁，才是你首先應(yīng)該想到的！”肯特返回房間，厲聲痛喝，滿臉鐵青。湯馬斯聽了，虛弱而開心地微笑：“黑白分明，疾惡如仇，好兒子，人啊，不能任著性子胡來，犯罪的遲早要接受懲罰。”

梅西跟在肯特身后，呆呆打量她的父親。一個重病垂危的男人，一個漏網(wǎng)的罪犯。這個夜晚的一切對于她都是漆黑的，比窗外的夜色還要黑，如洪水一樣向她呼嘯而來，把她吞沒又拋起，拋起又摔落……她拼命掙扎，也擺脫不了這股黑色浪潮的裹挾，終于撲進瑪莎懷里，崩潰大哭：“媽咪媽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瑪莎摟著女兒，雙眼空洞而干涸。聳人聽聞，什么叫聳人聽聞？她今夜就被徹頭徹尾地聳人聽聞了。

湯馬斯盯視著生命里最親的這三個人，目光貪婪，而呼吸急促。他費力地略側(cè)過身，從靠枕后取出一個長方形的原木匣子，又費力地遞向瑪莎：“我找到了我妹妹，那時我母親還在世。后來的事，看完這些信，你就都明白了。”他奮力攥緊瑪莎伸過來的雙手：“我妹妹叫李振芳。我們是至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不要斷了聯(lián)系。”

他的聲音終于哽咽，哽咽著掩住臉。他在神學(xué)院聽教授用希伯來語講《圣經(jīng)》，在教堂高高的講臺上布道，在告解室里傾聽別人懺悔……加上每一個清晨，每一個夜晚的虔誠禱告，苦修靈修，到此時才產(chǎn)生價值，有了意義。一切苦心經(jīng)營的儼乎其然，道貌岸然，似乎都只為這一次，最初與最后的哽咽，永久的宣泄與松弛。

良久，湯馬斯才收了眼淚，緩緩開口：“我犯下的罪，應(yīng)得的代價就是死。這個病，是上帝傾聽我的禱告，賜下最美好的旨意。我很感恩。而你們——”他拉扯著身上的床單，似乎要從中汲取一些氣力，重重喘氣，“我很放心。彼得……我昨天和他通過電話。他此時已在飛機上了，明天上午到。你們……我愛你們。不求寬恕，我只是——真的愛你們。”

湯馬斯長長呼出一口氣，松開手，整個身子軟下來，倒回枕上。在久不愈合的傷洞上撒完早就準備的鹽，他已不用痛，不用難堪，或驚恐不安。陳年的真相介入現(xiàn)實，把他的理性和感覺分隔開，往事都是故事，籠罩著強烈的虛構(gòu)感，眼前的現(xiàn)實變得圓滿而溫暖。在極度疲勞和鎮(zhèn)靜劑的雙重作用下，他很快沉沉睡去。

瑪莎母子今夜注定失眠，守在他床邊，相對無言。

早春輕寒的風(fēng)從窗縫里鉆進來，撩開一絲窗簾，灑下后半夜清冷的月光，有一縷混合著微弱的燈光，斜斜照在湯馬斯臉上。瑪莎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那種掙扎于酷刑痛苦中，奇特的安詳。這個男人，她最寶貴的青春、愛情和婚姻都落在他身上，無法忘卻，更不能回收，不論他到底姓甚名誰，他到底從哪里來。這個搶劫銀行、偽造身份、犯罪逃逸的全國通緝犯，正安詳?shù)乩^續(xù)著他的一呼一吸，而他的生命力也正在這一呼一吸間點點渙散。瑪莎心里無依無托，無悲無喜，無情無緒，只是一片空洞、一片冰冷，仿佛渾身的血液已涼透，已凍結(jié)，在她和孩子們共同守著的這副軀體油盡燈枯之前。

明天，法警彼得·艾利亞特將會抵達，完成他所繼承的任務(wù)，為他父親的遺愿畫上句號。但他要拘捕的罪人，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Alex Conrad，還是神父湯馬斯·李，抑或是從中國福建小漁村里出走的李振才？！

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細碎敲擊，如爵士樂風(fēng)的節(jié)奏；空氣中飄蕩起電影《湯馬斯·克朗事件》傳為經(jīng)典的主題曲，若斷若續(xù)，如泣如訴：

哦，罪孽深重的人，你要逃往何處？你要逃往何處？

我奔向巨石，請它將我掩藏，就在那一天。

可巨石大聲叫喊：我無法藏匿你，我不能藏匿你；

巨石大聲叫喊，我不會藏匿你，就在那一天。

我說石頭你怎么了？看不見我需要你嗎？

你看不見我需要你，石頭，于是我奔向流血的河。

我奔向流血的河，我奔向流血的大海，

全在那一天。

于是我奔向上帝，請他將我掩藏。

看見了我在這里祈禱嗎，神啊！

可上帝說，去找魔鬼吧，去吧去吧。

上帝說，去見魔鬼吧，你去吧，就在那一天。

于是我奔向魔鬼，它在等待。

我奔向惡魔，他就在那里等待，

全在那一天。

責(zé)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