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中文系的時候,一些老先生還在。老先生都有個性,有個性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特別的舉止、特異的言談,所以留下來的趣聞軼事也多。
這些趣聞軼事,有的見性情,有的見學問,也有的什么都不見,只是有趣好玩。無論是哪一種,我們這些做學生的,都樂于傳播,有好事者在先生生前就刻意搜集記錄,留待先生百年之后,再結集付梓,傳之后世。
魏立言先生也有許多趣聞軼事,我不知道在見性情、見學問和有趣好玩中,該歸入哪一類,只是想起來就覺得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如前人元好問所言,咀嚼有余味,百過良未足。
魏先生已經作古,我在這里說的,大多是我的見聞,也有一些道聽途說,算是對先生的一點紀念。
魏先生是古代文學教研室的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時候,講的是魏晉南北朝文學。
古代文學史時間長,課時多,不是一個老師講到底,而是由幾個老師抬著講,一人講一段,你講完了我接著講,就像接力賽跑一樣。
像這樣輪番上場,學生有時候記不住老師和課程進度,有那腦瓜子靈活的學生,為了增加辨識度,就給各段的老師各起了一個代號,趙先秦、錢兩漢、孫唐宋、李金元、周明清就這樣在背后叫開了。
魏先生講魏晉南北朝這一段,重點在六朝文學,自然就叫了魏六朝。
那時候,系里的老師有兩種稱呼,一種叫老師,一種叫先生,能稱先生的都是在系里教了一輩子書,至少是從新中國成立前教到新中國成立后的一些師爺級的老前輩,魏先生是“文革”后從外面調進來的,屬于外來戶,雖然年紀也差不多到了,在系譜里卻沒有他的位置,老師們叫慣了自家的師父,叫外來的和尚不習慣。在我們這些學生眼里,卻沒有這種分別,也不懂這些家里家外的講究,見魏先生的年紀大,就先生先生地叫著。
魏先生對叫他老師還是叫他先生,似乎也不太在意,無論叫他什么,他都客客氣氣地回應。在某些場合,比如說在半路上碰見他,突然叫他一聲魏先生,他會停下來認認真真地向你鞠躬致意,弄得叫的人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魏先生個子高挑,骨相清奇,瓦刀臉,臥蠶眉,鼻如隆丘,口如鎖鑰,一年四季,都是一身的藍布褲褂,企領對襟,腳蹬一雙黑色布鞋,走起路來喜歡倒背著雙手,昂首對天,目不斜視,穿堂入室,都是這個樣子。
魏先生上課,有五分鐘的提前量,他課上的學生還沒有進教室,他就早早地站在講臺上,有時候,弄得上一堂課下課后還沒來得及走出教室的學生,以為本課的老師還要接著講,又遲疑著坐下,等到看清楚換了老師,才重又起身走出教室。
有這樣的老師,我們這些當學生的自然不敢遲到,往往從上一節課就開始緊張,下了課就比賽著往魏先生上課的教室里跑,跑進教室就規規矩矩地依次入座,不敢弄出太大的響動。
聽魏先生課的人很多,魏先生站在講臺上,倒背著雙手,看我們全部坐定后,就昂頭開講。
魏先生中氣十足,講課的聲音洪亮,幾百人的大教室,不用麥克風,也能把他講的每一句話都送到最后一排。
上魏先生的課,最大的享受,便是他這聲音帶來的效果,不光是抑揚頓挫,韻味十足,而且吐字清晰,不包不藏。
那時候,系里的老先生會講普通話的不多,年輕一點的普通話講得好的也少,魏先生的普通話也不算好,但因為聲音洪亮,每個字都得把音發到位,不能在口音里藏著掖著,也無法用方言來代替,所以盡管發音不一定標準,但所指卻明白無誤。
這樣,聽魏先生的課,就很容易做筆記,不但一字一句都能記得下來,有時候,還可以估摸著打上標點符號。多少年后,我拿著當年的聽課筆記,跟魏先生新出版的同課講義對比,除了修訂和新增的內容,居然沒有太大差別。
魏先生在教學中很強調背功,說一個人年輕時不背熟記住一些東西,光聽講看書,就像竹籃打水,老師講的和書上看的,都從網眼里漏下去了,自己的腦子里最后還是空空如也。
有魏先生這句話,在早起跑步和背外語之外,校園里又多了背古文一景。但凡這個時段的一些詩文名篇,他都要求一字不落地背下來,有些詩文與前朝往代相關,還要連坐,也要把這些相關的詩文一并背下來。
我們這些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年齡偏大,離開書本的時間長了,記憶力衰退,雖然叫苦不迭,卻不敢違抗師命,就算有敢抗命的,也逃不了考試一劫,試題里該背的,少一句不行,多一句也扣分,說這是當行者不知行,當止者不知止,是不通文理不達文意的表現,背書也不是死記硬背,還要通文理達文意。
有一次期末考試,魏先生的課我得了96分,自覺已經是足數了,就很得意。不想試卷發下后,魏先生卻把我叫到古代文學教研室,指著試卷問我,知道我為什么扣你4分嗎,我說,不知道,魏先生就指著一處引文說,這段話引到這兒,就可以證明你的觀點了,為什么要多引4句呢?背順嘴了是吧,你以為書是好背的,會背不會用,不如不背。我只好自認倒霉。
考試畢竟是有回數的,最要命的還是我這個課代表,頭上永遠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魏先生上課的第一句話,不是同學們好的客套,也不是對課程內容的提示,而是問,課代表來了嗎?我趕緊站起來說,來了。他說,把某文某詩背一下,我就搜腸刮肚地背起來。
要是我哪一天請假缺課,另一個常常被他點起來背書的同學,這把劍就懸到他的頭上了,弄得他每次上課,一進教室就東張西望,看看我是否來了,要是沒來,他這個替死鬼就當定了。
跟魏先生當課代表的時間長了,魏先生有些雜事,也讓我幫忙處理,比如陪他去新華書店買本書,幫他到郵局去發封信、領個包裹什么的。
我也樂意為魏先生做這些事,這樣,可以更多的接觸魏先生,從他那里額外學到一些東西,魏先生的見識廣,學問大,我們要學的,不光是他在課堂上講的那點東西。
魏先生買書有些古怪,不是照價付款,而是由他自己給書定價。往往是,我陪他走進書店,他就背著手在書架上依次挑選,看中了一本,就拿在手上當場翻閱,翻了一會兒,再看書后的定價,看完了便呼經理過來,指著書上的某處說,這是綜合前人舊說,并無新見,不值這個價,或者說,這倒是見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價定得太低了。經理不懂專業,只好望著他尬笑。
就這樣說說也就罷了,到了結賬的時候,跟服務員還是這樣說,而且要照他說的定價付錢。服務員做不了主,就喊經理,經理來了,依舊尬笑著說,就按先生說的收。
那時候,新華書店已經有點承包的意思,像這樣分分毛毛錢的出入,經理做得了主,何況那時候的書價也不高,少收虧不到哪里去,多收也賺不到哪里去,只是這樣一來,讓經理為難。我心里卻過意不去,有一次,就跟經理說,老先生就這個脾氣,你多擔待。
經理笑笑說,沒事,沒事,你不要往心里去,老先生壓的價和抬的價差不多持平,算下來,我還略賺了一點。
末了,又說,老先生很可愛,只是他不知道,書價不完全是按學問大小定的,是按印制成本和預期銷售情況定的,還要考慮利潤和稅收等因素,寫書的人要吃飯,出書的人和賣書的人也要吃飯。
陪魏先生跑腿打雜的次數多了,這類率性認真的事時有發生,也就不以為怪,遇到像書店經理這樣的寬容大度,自然云過天晴,也有那些較真認死理的,就免不了要發生矛盾,有的還很不客氣,話語間暗含譏諷,出口傷人,魏先生也只是低聲嘟囔一句,不明事理,并不認真生氣。
也有認真生氣的時候,有一次,我就看見魏先生氣得不輕。
這事說起來有點滑稽,起因是魏先生的業師馬一浮先生去世,我陪魏先生到郵局去發一封唁電。郵局發電報的窗口排了很多人,好半天才輪到我們,窗口很高,看不見里面坐著的人。魏先生伸手把電報稿從窗口遞進去,正掏出錢包準備付錢,電報稿卻從窗口飛了出來,跟著從窗口傳出來一個聲音,發不了。
魏先生說,怎么發不了?
那聲音說,看不懂。
魏先生說,你照發就是,管什么懂不懂。
那聲音說,字都不認得,怎么發?
魏先生還要爭辯,后面就有人在催著說,人家說發不了,那就是發不了,你再寫一個發得了的就是了。
魏先生只好抓起電報稿,拉著我離開了窗口。
我不知道電報怎么發,懂不懂意思、認不認得字要不要緊,就問魏先生電報上寫了些什么,讓人家看不懂。
魏先生也不答話,隨手把電報稿遞給我。我接過電報稿一看,原來是用駢文寫成的一封唁電,駢四儷六,對仗工整,讀起來倒是音調鏗鏘,朗朗上口,只是難字太多,又是繁體,就笑著說,難怪人家看不懂,我看起來都有點吃力。
魏先生說,那是你沒好好學習,就又從架子上取了一張電報紙,重新擬稿。
擬好了電報稿,我陪著魏先生,又重新排隊。輪到魏先生把電報稿遞進窗口,電報稿還是伴著一聲發不了,從窗口飛了出來。
這回,魏先生就有點生氣了,正要發作,我看了看后面排著的人,就走近窗口,朝里面說,這不是重寫了嗎,怎么又發不了呢?
里面的人說,你自己看看吧,這叫人怎么發。我知道你們都是大知識分子,有學問,學問再大也不要這樣為難人呀。拿回去,再寫,不要耽誤我工作。
又朝外面大聲喊道,下一個,我只好拉著魏先生又從窗口退了出來。
魏先生這回用的是唐宋古文,大約在他看來,從六朝到唐宋,往后推了幾百年,從六朝駢文到唐宋古文,已經大大地降低了難度,應該沒有認不得的字,也沒有懂不了的意思,這樣的電報還發不了,干脆不發算了。
我說,您就用現代漢語寫一個吧。
魏先生瞄了我一眼,說,先師八歲就熟讀《文選》,精通駢散二體,向以文言論學,我從先生學,久習文言,先生道山之行,我用一篇語體文送行,豈不有辱師門,先生有知,也要笑我學無長進。
就拉上我,氣沖沖地回家,回去后,從書柜里取出一幅馬一浮先生的肖像,讓我幫忙,掛在客廳的正墻上,又取出一個香爐,點上三根線香,才從荷包里掏出那兩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電報紙,展開來,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念完點火燒了,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這才作罷。
師母大約是見慣了魏先生的特立獨行,對我們剛才的忙活并不在意,等到聽完了魏先生念的電報稿,才把我輕輕拉到一邊,問,怎么發兩封唁電?
我就把在郵局發電報的情況跟師母講了一遍。師母嘆口氣說,難怪,魏先生跟馬一浮先生情同父子,為了追隨馬先生,差點丟了性命,就跟我講了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說是那時候,魏先生本來在老家宜昌的一所中學教書,抗戰爆發后,不少學校西遷,學者也紛紛入川,魏先生聽說馬一浮先生在樂山創辦復性書院,就想去拜師就學,家人見他意志堅決,就托人找了一個熟悉的船家,讓他隨船入川,魏先生卻執意步行,說要效法程門立雪慧可斷臂,就算是走斷了兩條腿,爬也要爬到先生面前。
師母說,當時宜昌地面上戰事正緊,頭上又有飛機轟炸,兵荒馬亂的,一路上翻山越嶺,風餐露宿,中間又染了傷寒,幸虧一家山民搭救,才撿得一條性命。就這樣,斷斷續續走了一個多月,才到達樂山。從此,跟隨馬先生問學,不離左右,直到抗戰勝利復員,才回到老家。
自從客廳掛了馬先生的肖像,聽說逢年過節和馬先生的生辰忌日,魏先生必沐手振衣,焚香禮拜。這種古道遺風,讓我禁不住心生感慨。
我大學畢業后,留校當了老師,因為仰慕魏先生的學問人品,順帶著就讀了魏先生的在職研究生。魏先生那時候正在潛心打磨他費了大半生心血寫的一本專著《〈文心雕龍〉義疏》。
我念本科的時候,魏先生曾拿這本書稿作講義,跟我們開過選修課,其中有些內容,我已經熟記能背,本以為讀了研究生以后,只是炒炒冷飯而已,誰知入門的第一天,開門見山,魏先生就給我們一個當頭棒喝。
魏先生說,不要以為有我這本書稿,你們就可以吃現成飯,《文心雕龍》體大思精,要讀懂讀通,心領意會,首先得熟讀《文心雕龍》以前,從先秦到漢魏六朝的所有存世著作,知其所本所據、來龍去脈,方能解得文意,得其精髓。
見我們面有難色,魏先生笑了笑,又用屈原的兩句詩勉勵我們,“望崦嵫而勿迫兮,恐鵜鴂之先鳴”,既要珍惜寸陰,又不可急于求成。
又說,我有志于學,便研治《文心雕龍》,遍覽古籍,遍訪名師,夙興夜寐,數歷寒暑,才初窺門徑,真要弄懂弄清一門學問,得窮根究底,窮其一生。
聽魏先生這樣一說,我這才記起,當初魏先生講《文心雕龍》,不是只講個大意,而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追溯來龍去脈,有時一個字要講幾個星期,心里禁不住打了一個冷噤,才知道自己不知死活,從此,收拾心猿意馬,潛心讀書。
三年下來,雖然不敢說遍覽群經,但也圍繞一些字義文意,系統地讀了一些相關的典籍。到了要定畢業論文選題的時候,大多數人自然是按照從魏先生那里學來的方法,選擇一些字義作注疏考證,只有個別人不遵師法,疏枝斜出,另辟蹊徑。
我有個師弟,后來名滿天下,當時正迷戀西方文藝新潮,要從美學的角度研究《文心雕龍》。美學其實也不是什么新學,早在近代就傳入中國,只是冷落了一陣,后來又重新熱鬧起來,成為一個熱門學科。
選題論證會上,導師組的老師對師弟的選題都表示支持,有的老師還多有鼓勵,說年輕人就是要敢于破除陳規,大膽創新。
魏先生也沒表示反對意見,會后卻把我叫到他的書房,問我美學是怎么一回事,讓我跟他介紹一點這個學科的情況。
我對美學也是一知半解,就盡著我所知的一些皮相,跟魏先生大講了一通美學如何從哲學中分離出來,又如何成為研究文藝問題的一種理論思潮,以前如何熱鬧,后來如何冷落,如今又如何熱鬧起來,等等。
魏先生顯然很不滿意,就笑著問我,學習美學,該讀些什么書?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說,黑格爾寫的《美學》,三卷,朱光潛譯的,商務印書館出版。
魏先生嗯了一聲,就讓我回去了。
走到路上,我心中一想,就有點緊張,黑格爾的這三卷《美學》,其實我也剛買回來不久,第一卷還沒有看完,也沒有完全看懂。黑格爾的《美學》是經典著作,學習美學如何能從高深的經典開始,自己沒搞明白,就胡亂向老師介紹,人說誤人子弟,我這不是誤導本師嗎?
這以后,就聽書店經理跟我說,老先生最近好像對美學特別有興趣,但凡書店進的中外美學書,他都讓我給他留著,自己一本一本地挑選回去,也不加價減價,定價多少就是多少。
聽了經理的話,我這才松了一口氣,知道我為害尚淺。
說話間,便到了論文交稿的時候,我們這些按魏先生的方法,做字義疏證的,論文交上去給魏先生審閱時,可謂滿面紅光,魏先生發下來讓我們修改時,卻是鼻青臉腫,多數論文都被魏先生挑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只有師弟的論文,是個全尸,魏先生只在天頭地腳和切口處,用蠅頭小楷作了一些批注,說這個地方對字義文意的理解有誤,這個地方的說法有些牽強附會,這個地方證據不足,這個地方尚須推敲,等等,此外,還有許多贊語,總之是有打有摸,不是盡敲栗殼子。
我們就笑師弟,說你小子滑頭,盡挑先生的短處下手。
師弟笑笑說,其實先生對我們的要求都是一樣,做學問無非是八個字,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不論是老方法還是新方法,都是如此,只不過你們重考證,字字要講來歷,我重闡釋,允許見仁見智,所以你們的腦袋就容易往先生的栗殼上碰,先生想敲我的栗殼子,卻一時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如此而已。
我這位師弟后來調到外地的一所大學當教授,初到的時候,人家見他是搞美學的,就跟他安排了一個講座。那時節,雖然美學熱已過,但學生覺得新奇,來聽講座的人還是很多。講到中途,師弟就發現情況不對,開講時,聽眾席上還是滿目繁星,講到一半,便如晨星寥落,最后竟只剩下前排坐著的一個女生,還在睜大眼睛,滿懷期待地等著他講下去。師弟忍不住走下講臺,問這位女生,人家都走了,你為何不走?那女生說,我想聽聽老師講如何化妝,化妝不是美容嗎?美容不是美學嗎?老師接下來該講化妝了吧。
師弟只好客氣地禮送她出門。
有一次,師弟跟我談起這件事,我也跟他講了一段魏先生遇到的類似故事。
20世紀90年代初,剛開始搞市場經濟,社會上的風氣也影響到學校,學校里,學習的空氣不像我們讀書時那樣濃厚,像魏先生開的《文心雕龍》研究這樣冷僻的選修課,選課的人很少,常常達不到規定的人數,只好停開。
有一個學期,課是開了,聽課的人卻不多,勉強夠數,聽到后來,也像師弟的講座一樣,走得只剩一人。
那個沒走的學生,倒是老老實實地坐在前排,眼睛直盯著黑板,說是在聽課,又好像是在欣賞魏先生板書。
魏先生的板書在系里是出了名的好,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就像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字一樣,橫豎轉折,點畫撇捺,筆筆到位,一絲不茍,而且不像一般老師那樣,指間夾著一支粉筆,口里一邊講著,手里一邊劃著,信馬由韁,龍飛鳳舞。
魏先生把黑板當稿紙在用,第一個字從黑板的左上角開始,依次寫下去,間距分明,紋絲不亂,講時不寫,寫時不講,一節課講完,剛好寫滿一板,放眼望去,就像掛在墻上的一幅書法作品。
這天的課上到一半,魏先生就發現教室里只剩下一個學生,雖然有些奇怪,卻依舊臉色平靜一字不落地講下去。等到下課鈴響了,該講的講完了,黑板也寫滿了,魏先生才走下講臺,笑瞇瞇地問這個學生為何留下不走。
學生見老師發問,就很有禮貌地回答說,學生會最近在開展尊師重教活動,要求上課時給老師帶開水,擦黑板,我今天值日,特意留下來等著給老師擦黑板。
魏先生扭頭一看,講臺上果然比平時多了一個開水瓶、一個茶杯,就對學生躬身點頭,說了一聲有勞,才收拾講義走出教室。
這都是系里的老師后來跟我講的。其實,那天課后,魏先生就到我家來了,說是路過,進來坐坐。我見魏先生神色凝重,不知道有什么事,也不敢多問,就忙著倒茶讓座。
魏先生坐在沙發上,把我倒的茶喝了一口,停了一會兒,突然笑瞇瞇地問我,還記得你當年當課代表的事嗎?
我說,記得,刻骨銘心,哪能不記得呢。
口里一邊回答,心里一邊想著,問這個陳年往事干嗎?
魏先生笑了笑,又問,你現在上課也有課代表嗎?
我說,有。
也要課代表背書嗎?
我說,不光課代表背,人人都要背,我當堂抽查。
魏先生哦了一聲,說,好,好,就拿起手邊的黑布包,起身走了。
望著魏先生走出門去的背影,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后來聽系里的老師講了那件事,我才知道,大約是先生還沒有從那個課堂走出來,想找我這個老學生聊聊,我真該留先生多聊幾句。
退休前幾年,魏先生很少講課,也很少到系里來,他把自己關在家里,閉門謝客,潛心修訂他的《〈文心雕龍〉義疏》。
《〈文心雕龍〉義疏》成稿一百多萬字,已經改過好幾稿了,每改一稿,必用蠅頭小楷抄寫一遍。時間長了,握筆的幾個指關節處,都結起了厚厚的老繭,像長出來的附骨一樣。
見先生辛苦,我們提出要幫先生抄寫,先生卻堅持不肯,要親自動手,說古人說,“弗躬弗親,庶民弗信”,治理國家是這樣,做學問也是這樣,只有自己親自動手,才能及時發現書里面的紕漏和錯誤,也才能及時糾正,倘若錯訛滿紙,如何取信于學人?
知道先生如此焚膏繼晷,夜以繼日,我們都不敢輕易打擾,偶爾有事上門,未及舉手敲門,就見門上掛著一塊木牌,上書“謝訪銘”三字,下面抄著《文心雕龍》“養氣”篇里的四句話:“水停以鑒,火靜而朗。無擾文慮,郁此精爽。”
我們進門后就笑先生,說,您這個免訪牌也太深奧了,訪客得讀懂這四句話,才能明白您拒訪的意思,看來,能不能見您,還得先學學《文心雕龍》。
先生就笑,說,除了你們,其實也沒人來訪我,我素不喜與人交往,以我為怪者,拒我于千里之外,我這不過是借以明志,也像毛主席說的,為了打鬼,借助鐘馗,嚇唬嚇唬人罷了。
先生的職稱上得晚,我們知道,這本書對先生來說十分重要,雖然先生著書立說不為稻粱之謀,但人終歸是要吃飯穿衣的,尤其是住房,那時候都是按職稱分配,職稱沒上去,住房的面積自然也上去不了。
人說,在本校教書,從單身青年教師,到結婚成家的助教,再到生兒育女的講師,再到有老有小的副教授,再到自己也快老了的教授,最后到資格老級別高的老教授,一共要搬五次家,差不多要把校園的宿舍區家屬區住個遍,才能安定下來,以魏先生的年齡和資歷學問,至少該搬過三四次家了,現在還跟人擠在一個團結戶內,實在說不過去。
再說,實至而名不歸,也于天理人情不合。
我那時在系里負一點責,知道魏先生在職稱問題上的曲折磋砣,先生經歷坎坷,從教中學到教大學,職稱本銜接不上,在先前的大學教書,又因為孤高狷介,不合流俗,所以調進來時的職稱,還是一個講師。
當時的系領導鑒于魏先生的學問資歷,想找個理由,為他晉升一級,正好系里那時正準備新增一個編輯專業,就想請他轉個方向,改教編輯學,順便解決他的職稱問題。
系領導知道魏先生的脾氣,不敢親自出面,就讓編輯專業籌備組的一個老師去探探魏先生的口氣。魏先生接待這位老師倒是十分客氣,只是讓這位老師給系領導帶回的一張紙條卻不給面子,還讓人有那么一點不知好歹的感覺。
紙條上抄了兩段文字。
一段是《資治通鑒》上的,“圣人之官人,猶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
一段是《戰國策》上的,“物舍其所長,之其所短,堯亦有所不及矣”。
前一段話的意思是,圣人用人,像木匠選用木材一樣,取其所長,棄其所短。
后一段話的意思是,如果棄其所長,用其所短,就是像堯這樣的圣人,也有所不及,達不到你的要求。
潛臺詞是,你不是會用人的圣人,我更不是堯這樣的圣人,咱們都不是圣人,就兩便吧。
從此,再也沒有人敢跟魏先生談職稱問題了。
這次是古代文學成了博士點,需要增列博士生導師,魏先生學問資歷早就夠了,就是職稱還沒有到位,先要解決他的正高職稱問題,才能談得上增列博士生導師。
要解決職稱問題,魏先生得再出一本書。魏先生以前也出過書,報副高職稱時用過了,不算,得新出一本,否則學校那一關很難通過。
班子里就議論紛紛,有的說,魏先生的《〈文心雕龍〉義疏》不是完成了嗎,聽說有一百多萬字,請他交出來就是,現在出手,正好派上用場,于公于私,都是及時雨,吊著咸魚吃淡飯,擱著也是擱著,又不是什么出土文物,怕見光見風。
有的說,哪怕是先出一部分,或出個壓縮的簡本,應個急也行哪。
有的說,談何容易,魏先生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不愿意出手,你就是殺了他也不行,出一部分,出簡本,那比腰斬他或凌遲處死還要難受。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主任見無良法,就讓我去做做魏先生的工作。主任說,你是魏先生的學生,好說話一些。
要上魏先生的職稱,魏先生得出一本書,不出一本書,魏先生就上不了職稱,要出書,魏先生自己得交出書稿,魏先生自己不交出書稿,這書就出不成,魏先生的職稱就上不了。這不又是一個“第二十二條軍規”嗎?萬般無奈,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找魏先生。
魏先生聽我說明來意,倒是體察系領導的良苦用心,只是現在要出手這部書稿,他覺得還沒到時候。他說,這部書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早已審定通過,準備付印,只是遲遲不見他交出定稿,便延宕下來,如今倉促出版,豈不盡棄前功。
又說,你難道想讓我的書去蓋醬壇子嗎?要是那樣,偌大一本書,豈不要蓋滿整個曬醬廠?說完,竟哈哈大笑起來。
等魏先生笑過了,我才反應過來,原來他說的是《文心雕龍》中的一個典故。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里,感嘆公正地評價一個人和文章很難,就引了《漢書》中的一個例子,說揚雄當年寫《太玄經》,劉歆看了說,現在的人重利祿,誰會去看你的《太玄經》呢?只怕后人要用你的《太玄經》去蓋醬壇子。劉勰因此感嘆劉歆的擔憂不是多余的,“醬瓿之議,豈多嘆哉?”
我第一次看見魏先生如此開懷大笑,也是第一次發現,嚴肅的魏先生還有如許的幽默感。
再一次感受魏先生的幽默感,是在幾年之后。
幾年后,師母去世了,魏先生孑然一人,日常生活無人照顧。魏先生的生活自理能力本來就差,以前都靠著師母,師母不在了,一日三餐都沒有著落,只好到學生食堂就餐。
每到開飯時分,就見魏先生拿著一個搪瓷食盆,倒背著兩手,從我門前經過。我從窗戶上望過去,覺得此刻的魏先生,就像一個手持缽盂沿門乞化的老僧。
有一年秋天,省作協召開會員大會,魏先生是作協會員,也通知他去開會。開會的地方,在學校附近的一個招待所,吃住都在里面,魏先生不開會,也不參加大會小會,只在會上進餐。
像在學校食堂吃飯一樣,一日三餐,每到開飯時分,魏先生就帶著食盆前來,吃完便走,不跟人招呼,也不與人閑聊。
作家都是搞當代的,沒人認識這個教古代文學的老先生,有個一起來開會的本系老師,有一次見魏先生急匆匆地趕來吃飯,就指著魏先生對人說,你看看這個老魏,開會不積極,吃飯倒很積極。
這話傳到魏先生耳朵里,魏先生并不在意,卻笑著對我說,此言差矣,我難道是個葫蘆瓢嗎,只掛在墻上而不需要進食?
這句話出自《論語》,“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放在平時,先生剝用此語,把匏瓜說成葫蘆瓢,我們會笑他幽默風趣。此刻,我聽了心酸,笑不出來。
說魏先生吃飯積極的,也是系里我尊敬的一位老先生,從此,我對這位老先生就有了一點點看法。
2024年11月11日寫于多倫多列治文山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