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酒后的一次肇事
堂弟希凡,家中老四,上面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按說那個年代他是不該出生的,那時候實行獨生子女制。不過在我們老家,倘若頭胎為女兒好像可以勉強生二胎,但三胎四胎你想都別想。那個時候距離全面放開二胎三胎政策,還有三四十年的漫長光陰。希凡他媽在村里也算是個文化人,婦女中只她上過高中。有文化跟沒文化的區別,起碼一點懂得排卵期。她是村里唯一知道排卵期的育齡婦女,不像現在,現在村里的年輕女子個個能推算排卵期,從做好事的那天算起兩周后即是,或從做完好事算起一周后即是。懂得排卵期的好處是能輕松避孕。那時候上面統一要求戴套避孕,干部挨家挨戶給育齡婦女分發避孕套,每人每月一打,不夠用的可以多要。“下田的時候記得穿蓑衣哦!”每回將套子遞給對方時干部都不忘叮囑一聲。發給希凡媽的套子她很少用,她只須做到排卵期不跟丈夫同房就行。希凡他爸偶爾會在村里一堆男人面前炫耀,“我下田從不穿蓑衣!”聽上去像在吹牛,道的卻是實話。
那些閑置在衣柜抽屜被主人遺忘的套子,直到希凡出生,長到三四歲,終于派上用場。希凡將它們當玩具,一個個吹大,吹成氣球,分別裝進小老鼠、小青蛙、蜻蜓等,然后扎住口子擱在地上,小動物悶在里面橫沖直撞,拼命鼓搗,氣球在地上滾來滾去,最后一動不動。有的氣球放手后被風刮走,在空中飄忽,球中的小動物無論之前是否會飛,這都是它們此生的最后一次飛翔,圓鼓鼓的套子成了小動物們的墳墓。也有的氣球被小動物從里面弄破,或被地上的石子釘子扎破,噗地一聲飆走,小動物僥幸得以逃脫。希凡還喜歡把套子當手套戴,當襪子穿,用力拉扯開,罩住五指或五趾,慢慢往里拉,一直拉到手腕腳腕處。最讓希凡有成就感的一次,將套子套進了腦袋,在眼睛鼻子和嘴巴耳朵處,各剪了個口子,站在衣柜鏡子前,希凡看見自己像電影里的蒙面俠。興沖沖地跑進灶屋,給正在燒火做飯的他媽看,他媽被他的怪樣子嚇一愣。希凡扯著他媽的衣角說,“媽媽你看,我不是黑人,我是白人!”他媽蹲下身子,無聲地將他攏入懷中。
村里的小孩取笑希凡是黑人。他們四兄妹除開老大希牛,其他三個,老二希施老三希奇老四希凡,皆屬超生。生老二時把家里的牛啊豬啊全賣掉,湊齊五千元罰款才在派出所上戶口。生老三時把家里的幾件老古董家具,加上希凡媽的嫁妝,那些平時她舍不得穿戴,藏在枕頭里的祖傳金器銀器賤賣了,湊齊一萬元才得以上戶口。老四希凡超生后罰款漲至兩萬元。除非拆房賣梁,否則哪來這筆巨款?可房子拆了一家大小住哪?房子不拆交不了罰款,交不了罰款不能給老四上戶口,不能上戶口老四就成了黑人。
希凡媽不只懂排卵期,也懂計生政策,按理不會超生,更不會連超三胎。好比一個懂交通規則駕駛技術又熟練的老司機,怎么可能連續出車禍呢?事情不怪她。怪就怪卵子和希凡爸。卵子平時很乖順,但偶爾也有不老實的時候,該來時它不來,不該來時偏來。老二老三正是它搗蛋的結果。老四希凡的到來責任在他爸,系他爸酒后肇事。他爸原本不貪杯,只在紅白喜事的酒席上或逢年過節抿上兩口,老大老二老三陸續出生后,大約生活擔子越來越重的緣故,酒癮跟著越來越重,日漸成了一名好酒之徒。那天他在別人家幫工,喝得醉醺醺,半夜回家。希凡媽白天過于勞累,晚上睡得死,迷迷糊糊中被他上了身。那天恰逢排卵期,希凡就這樣被懷上了。
懷上了上鄉衛生院打掉即可,村里的大多數婦女都這么遵令而為。希凡媽卻不,要么不懷不生,若是懷上必定得生。文化人的脾氣難以捉摸,有時蠻通情達理,有時又倔強得要命。讀書讀的。讀“農夫與蛇”的故事,別的同學認同一個觀點,幫助人時得看對象,否則好心沒好報。她卻被農夫的善行打動。一個農夫不可能不知道蛇有毒,蛇會咬人,知道了還去救它,還將它抱在懷里暖活,說明什么?說明農夫對身邊的任何生命,都有一種本能的珍惜和熱愛,即便臨死時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讀“愚公移山”,愚公也是沒得選擇,若不將擋在屋前的兩座大山移走,子孫后代恐怕永無出路,終究會困死山中,何況那個時候又沒有挖掘機,要搬掉大山只能靠人工一點一點地挖。愚公是為了活命。可見生存是第一位的。生命是需要尊敬需要珍愛的。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和觀念,當老二老三老四的生命開始孕育,希凡媽的態度便異常堅決,她弱小的子宮成了孩子們賴以存活的堅固城堡,松軟的肚皮是護衛他們的強硬盔甲。由此看來三個孩子的超生,前期責任雖歸卵子和希凡爸,后期的責任卻在希凡媽。
黑人的身份,此后在希凡漫長而短暫的人生中,像一張扒不去的皮。
2. 帶兩個紅薯充饑
七歲后該上學,沒有戶籍就沒有學籍,沒有學籍上不了學。希凡媽將房屋和自家山林作抵押,從村儲金會借了兩萬元,去鄉里找干部給希凡補辦戶口。鄉里的干部全是新面孔,換水一樣換了一批。原來老一批的干部,因為私分計生罰款被一鍋端。鄉里找不出希凡超生的人證物證,無法接受罰款,也就無法給希凡上戶口。希凡媽沮喪地回家,兩萬元并未歸還儲金會,心想錢都備好了,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吧?她去監獄找原來的干部。去監獄找人比去鄉里找人難多了,監獄的門不是輕易能進的。希凡媽待在門外干焦急。她手寫了一份證明材料,抄上多份,每回去監獄,見著進出的管教干部便散發,求他們幫忙,只須被關押在里面的原來的經辦人,在上面簽個字按個手印就行。
監獄距離希凡家五十華里,鄰近縣城,建在一座荒山上,山下一條大馬路,班車經過時將探監的人吐出來。探監的人沿著山坡步行上山,各自背著包,裝著衣物和食物。大約受食物香氣的引誘,山坡上常年活躍著一群野狗,緊隨人后,舉著鼻子吠個不停。希凡媽每回上山,野狗跟在她后面,拖咬著她的褲腳,找她要東西吃。她從布袋里拿出一個煮熟的紅薯,掰成幾瓣丟給它們。爬到半山腰野狗又趕了過來,一邊舔著嘴巴,一邊溫溫地朝她叫嚷。她再從布袋里掏出個紅薯來分給它們。倒不是害怕,而是有點心疼它們,做個畜生四處討吃也不容易。
布袋里的食物,一般也就兩個紅薯。這兩個紅薯是她出門前為自己預備的中餐。她出門只花精力花時間,不花錢。所以她不是坐班車來的,往返百里靠兩條腿一步一步地丈量。兩個紅薯給了野狗后,中餐沒東西吃只好餓肚子。也可以預備四個紅薯,兩個野狗吃,兩個自己吃,這樣不至于挨餓。事實上辦不到,即便紅薯也是算計好的,不然家里的日子沒法挨下去。好在歸途中能以柿子充饑。柿子樹長在路邊某戶人家的屋前,這個季節樹葉已經脫落,枝頭上掛滿柿子,黃澄澄的小燈籠一樣,望著可愛更可饞。一些又大又熟的柿子掉落在地上,起初她想撿不好意思撿,主家說盡管撿,我們不要的,我們撿了也是喂豬。她道聲謝謝,每次只撿兩個。把本該自己吃的紅薯喂了狗,卻又把本該喂豬的柿子自己吃了,想想真是好笑。
跑最后一趟時,一位戴厚玻璃眼鏡的中年女管教,將簽了名按了手印的一紙證明交到她手上。要不是顧忌自己一身灰塵,一準要緊緊擁抱下女管教。返程中又去撿了兩個柿子。走出一截,回頭再去撿了兩個。跑進屋去連聲向主人說謝謝。路上沒吃,不怎么有饑餓的感覺,許是心里的興奮太滿,溢到胃里去了。回家將四個柿子分發給四個孩子。柿子又甜又滑,孩子們覺得比紅薯好吃多了。這天晚上,全家人的心情比柿子的味道還要好。
可惜事情未成。將證明送去鄉里,鄉里叫送去鄉法庭,鄉法庭不予認可。計生罰款原本由鄉里直接收取,出事后規范了繳納程序,由鄉法庭向銀行出具交款文書,銀行依據文書收取罰款,再憑銀行繳款票據上派出所補辦戶籍。鄉法庭認為希凡媽提交的證明屬于無效證明,因為出具證明的人系戴罪之人,而戴罪之人是沒有言論和行為自由的,其出具的證明也就失去了法律作用。“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法律就是法律。”無論希凡媽據理力爭,還是氣急發飆,摔爛桌上一個茶杯,值班法官始終心平氣和,對她重復著這句話。
走時法官起身相送,問她你喜歡看小說嗎?她不明白干嗎要問這個,勉強回答讀書的時候喜歡過。你見過有罪犯作家嗎?好像沒有,她答。其實罪犯的經歷,人生故事,都是很好的素材,他們中也不乏文筆好的人,為啥就成不了作家呢?她心想他們成不成作家,跟希凡上戶籍有何相干?法官接著說,無論他們的故事有多離奇,寫的作品有多好看,根本就不可能發表,為啥?因為罪犯是沒有話語權的。她聽了沒吱聲,往大門去。法官轉身跑進屋,拿來一個茶杯,說辦公室的這套杯子剩兩個,一個你剛摔了,這一個留著也孤單,送你作個紀念。
這趟來收獲了一個茶杯,失去了一個希望。
3. 的確是狡兔三窟
學校給予了同情,收希凡為旁聽生。沒有課本,與其他同學共用。課桌希凡爸自制。落下的課程老師課余一一補上。作業照改考卷照閱,成績不入檔(也無檔可入),僅供家長參考。實則是個自由生。考得差不會拖班上后腿,也不會令老師焦急。考得好不會提升班級榮譽,也不會跟老師績效掛鉤。班主任是個年輕女子,正處哺乳期,上課的時候趕上脹奶,就會喊希凡去她家,將娃抱來給她喂,喂完再讓希凡送回家。老師茶杯沒水了,會叫希凡幫忙去辦公室續水,作業本忘背了,也會叫希凡去辦公室背過來。大凡臨時跑腿的活,老師們都樂意喊希凡去做,希凡也樂意效力。他腿腳快,一陣風出教室,又一陣風回教室。做事又細心,交辦的事一般不會出差錯。再者,耽誤一會兒學習也不打緊。
希凡慢慢領會到做自由生的好處,至少無須為考試發愁。沒有考試壓力,希凡憑興趣學習。感興趣的學科,上課認真聽講,作業認真完成,不懂就問,考試成績好。不感興趣的學科,上課看童話故事,畫小動物,做其他事,只要不講小話不串堂,不影響到其他同學,老師不會管他的。考差了,回家他媽頂多嘴上說兩句,不會過多責怪。
班主任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希凡后來上課有了新的任務,帶孩子。孩子原本由婆婆帶,遇上農忙或是家里臨時有事,婆婆回家去,班主任便一邊忙活,一邊把孩子牽在身邊,上課的時候就把他交給希凡。希凡把孩子抱在腿上,不讓他亂走動,給他一支水彩筆,隨他在白紙上自行涂鴉。孩子有時候會把尿拉在希凡的褲腿上,這讓希凡感到尷尬。希凡撿來個塑料花盆,擱桌下,讓他拉在盆里。希凡最厭上數學課。倘若班主任在其他班上語文課,把孩子交給希凡照看,而這節課恰好又是數學課,希凡就會故意掐孩子的屁股,掐得他哇哇大哭,趁機將他抱出教室帶他去操場玩,下課鈴不響不會回教室。
以后上數學課希凡干脆不進教室,跟隨體育老師毛春華去田里抓兔。收割后的田野空曠寂靜,成了兔子的樂園。田間散布著稻草垛,正是兔子藏身和玩耍的好地方。禾蔸上冒出的新苗,田埂上的嫩草,也成了它們愛啃的食物。毛老師大約經常來抓兔,經驗足,教希凡將身子縮在田岸下,探出腦袋,細細察看附近的草垛,若是發現底邊的稻草有動靜,便領著希凡悄悄爬上岸,貓著腰,不聲不響地靠近,張開身子撲上去,運氣好的話當場能罩住一只兔子。但這樣的概率極少,兔子行事謹慎靈敏,玩耍和覓食中兩個耳朵始終豎著,保持高度警惕,像雷達一樣掃描周邊情況,一有風吹草動倉皇而逃。在希凡眼里兔子稱得上是逃跑冠軍,速度之快令他驚訝不已。一見兔子從草垛中竄出來,他和毛老師便緊追不放,結局往往是,兩人在后面跑得氣喘吁吁,兔子在前面跑得無影無蹤。后來希凡聽他媽解釋,兔子的時速能達七十公里,近乎獅子和狼,跳躍能力也特別好,能跳三米高,因為兔子是處于食物鏈低端的動物,它要擺脫隨時降臨的危險,要活下來,必須具備敏銳的聽覺和超快的移動速度。難怪。
也不是每回空手歸。兔子也有失手的時候,比如它跑得匆忙,一頭撞上石岸。也有失算的時候,比如就在它甩掉毛老師的追捕,停下來緩口氣時,一個男孩,也就是希凡,突然從地里冒出來,撲向它。這是毛老師的計謀,兩面夾攻。這片田野呈緩坡狀,田是梯田,高高低低的田岸,田野上方是村莊,下方一條河流,左右兩面,一面是學校圍墻,一面山坡,兔子逃跑的方向大抵是山坡這面,只要跑過田野,鉆進山坡下的茅草中,它便徹底安全了。毛老師命希凡事先潛伏在山坡下,望見兔子被趕往這邊來后,依據它逃跑的路線,估算出它的出口位置,悄悄蹲守在那兒。而兔子在跑過田野即將鉆進茅草時,也許是跑得太累總會歇上幾秒鐘,回頭看看追者是否跟上,這個時候它放松了對身邊的警惕,希凡趁機出手一把將它擒獲。也有意外,明明望著它朝山坡這邊跑來,眨眼間不見了。有時候也會往村莊方向跑,腳下踩了彈簧似的一蹦老高,越過一道一道的田岸。因為是往上追,追起來費勁,更不容易追上。往村莊方向跑,它給自己增加了風險。村莊里的狗常年在馬路邊閑逛,兔子如果靠近來的話,從田野吹過來的風,會把它的氣味捎帶給狗,狗頓時變得興奮,一只只往田野上飆,在靈敏的鼻子引導下對兔子形成包圍圈,兔子插翅難逃。不過沒等狗群出現,兔子也許已經銷聲匿跡。有時它也會往下方或學校方向跑,那是兩條絕路,但它照樣會在中途突然消失,任你怎么找也找不著,所謂的狡兔三窟。除開兩面夾攻,毛老師還有別的戰術,在它可能經過的路線布上陷阱,用稻草蓋住,讓它自投羅網。在褲袋里裝上鵝卵石,尋找機會以石擊兔,毛老師是投擲高手,隔著數十米遠也能命中目標。
4. 斬獲四百米冠軍
抓兔最基本的功夫還是奔跑,像村里的狗那樣撒開腿,縱身狂奔,比的就是速度。只要速度足夠快,在它走彎路的時候你抄近道,同樣可以抓住它。希凡同毛老師在田野上抓兔的那段時間,多是在拼命奔跑。原本抓兔才是目的,看上去奔跑更像是他們的目的。
歪打正著。這年冬季學校舉行年度田徑運動會,希凡在毛老師的鼓動下報名參加四百米短跑賽,獲全校第一名并破校紀錄。毛老師和希凡本人,滿臉無心插柳后的驚喜與興奮。
次年秋天學校組隊參加全縣小學生田徑運動會,希凡報的還是四百米短跑項目,因為事先又經過了半年的抓兔訓練(上半年兔子的活動基地由田間轉移到山坡),成績得以提升,再次奪冠,破全縣小學生紀錄。
遺憾的是只獲榮譽獎,沒有學籍不算正式選手,成績不予認可。套用鄉法庭那位值班法官的話“罪犯沒有話語權”,希凡這是“旁聽生沒有成績權”。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毛老師除了上課和帶希凡野外抓兔,空余時間集中辦兩件事,落實希凡的上戶籍事宜和規劃希凡未來的人生道路。按說這兩件事有先后次序,先解決戶口再規劃未來,毛老師出于自信,將兩件事同時進行。
他給希凡做的人生規劃大體是這樣:要么中小學階段,邊刻苦操練邊學好文化(尤其數學,成績不能拖后腿),高考報考體育類專業,以專業優勢考進大學,從而改變自身命運;要么在校念書的同時,積極報名參加各類田徑比賽,爭取早日進入市田徑隊省田徑隊乃至國家隊,在短跑項目上充分挖掘自身潛能,以優異成績贏取名次,最終目標沖刺奧運會,站上奧運會的領獎臺。
做規劃前他帶希凡上醫院做過體檢。希凡體質很好,雙腿的骨骼以及關節靈活度均優于常人。由于希凡家境困難,隨時面臨輟學,他決定省吃儉用,從工資中擠出部分錢,幫助希凡實現人生目標。
他去派出所協商給希凡上戶的事。派出所讓他出具銀行繳款單,他取出工資存款去銀行繳款,銀行讓他出具法庭繳款文書,他去法庭索要繳款文書,法庭讓他去鄉里開具違法生育證明,他去鄉里開證明,鄉里的人給他出主意,你可以喊當年的接生婆來鄉里把事情說清楚,當面補個記錄。看來這事不難辦啊。毛老師樂顛顛地在集上砍了一斤牛肉,買了一瓶白酒,踩單車去希凡家,準備提前慶賀一下,再把接生婆帶過來。
哪有接生婆?“除了老大希牛,后面三個都是躲山洞里偷偷生的,連臍帶都是我自個兒用剪刀剪斷的。”希凡媽如實交代。
有個人倒是知道的。希凡媽說。
哪個?趕緊喊過來。
可惜他死了。
喜酒變成了悶酒,被毛老師和希凡爸一人一半分了。希凡媽一旁勸導他,別太在意孩子的前途問題,不是做旁聽生上課時間能出去抓兔子嗎?不出去抓兔子腿腳能得到鍛煉嗎?能在比賽中奪冠嗎?她對孩子沒那么多想法,只求他平平安安活著就好。他卻始終難以釋懷。這次喝酒像是喝拜師酒,從此毛老師也成了個酒徒。以后很少喊希凡外出抓兔,有時候上體育課排隊排在最后一排,也能聞到他嘴里呵出來的酒氣。希凡在學校的日子過得無聊,到四年級上學期家里承包的幾十畝地,種上了玉米,玉米球還沒長全,被麻雀每天啄去不少。希凡主動留在家里趕麻雀,一天到晚在玉米地里奔跑,一邊跑一邊張開喉嚨吼叫,這么一大塊地居然一個人看護得好好的,麻雀根本莫想挨邊。
希凡再沒進過學校門。
估計毛老師未曾料到,回村務農后的那幾年,少年希凡成了遠近聞名的抓兔高手。奧運冠軍沒能培養,培養出個抓兔冠軍,這叫歪打歪著嗎?希凡抓兔不像師傅那樣動用多種戰術,他幾乎只用一個笨辦法,追趕。每到手一只兔子付出一身汗水,實打實的憑體力,憑矯健的雙腿吃飯。抓回來的兔子多是活的,他媽不讓他殺掉,家里也不吃,讓他提到集上去賣,換回來的錢交給他媽補貼家用,余下的他媽積聚起來,給老大老二老三交學費。希凡輟學那年,希牛上初三,希施上初一,希奇上小學五年級。兄妹多的家庭,一般是哥哥姐姐供弟弟妹妹上學,希凡家弟弟賺錢供哥哥姐姐上學。他們四兄妹數希牛學習成績最好,成為家里唯一的大學生。希施希奇讀書的興趣日漸淡薄,希施想休學回家幫媽干活,減輕媽的勞動負擔,希奇嫌讀書累,倆人在初中階段相繼輟學。希牛大學畢業后在省城找到工作。希施嫁給一位邊防軍人,隨軍生活。希奇嫌農活也累,十幾歲離開家,同一伙狐朋狗友南下廣東進城打工。這是后話。
有時候希凡抓回來的兔子腹部鼓鼓的,一看便知懷胎在身。兔子號稱生育機器,母兔每年可懷四至六胎,每胎可產六至十只小兔,如此超強的繁殖能力,仿佛給希凡帶來無盡的財源,使得他一年到頭處于忙碌狀態。對待懷胎的母兔,他媽的態度十分明確,不賣不殺,必須放生。希凡只好將辛辛苦苦抓來的母兔放回野外,反想放掉也好,讓它把一窩小兔生下來,等小兔一一長大,再抓的時候更劃算。后來遇上懷胎的母兔,一概不抓。
5. 五更時分玉兔飛
一年中希凡最喜歡的抓兔時節,是夏天的晚上。白天世界像個蒸籠,熱浪翻滾,兔子縮在窩里不出門,一到晚上紛紛跑出來乘涼。動物都有貪玩的天性,借著夜幕的掩護,野兔們在田野上玩得歡,像一群頑皮的孩子。
這樣的夜晚,希凡并不急于抓兔。晚飯后沖個涼,換上干凈的背心短褲,確保身上無異味,悄然穿過田野,隱藏在坡底的某棵樹下,背靠著樹干席地而坐,在涼爽的風中合眼睡上一覺。身上套著一件白色薄膜衣,柔軟貼身,不太通風,但防蚊防雨防露水,更主要的是它能使希凡“隱身”。星光與月光照過來,薄膜一片反光,若是下雨天無星無月,薄膜本身也會散發一層隱隱的光亮。兔子屬靈敏型動物,嗅覺聽覺不一般,視覺也特別,視線范圍接近三百六十度,上下左右幾乎能同時看到,但它們輕易發現不了希凡的存在。
醒來后已是半夜,朦朧的月色中田野重歸于寂靜,兔子們玩餓了分頭去找吃的了。希凡起身離開樹下,專挑偏僻的地方去。所采取的策略,各個擊破,鎖定一只捕獲一只,盡量不驚動其他兔子。不是從后面偷襲,而是輕手輕腳地拐到高處。兔子在進食的時候警覺地豎起耳朵,同時因為吃得開心,兩只耳朵不停地擺動,這樣就把上方的視線擋住了,希凡在離它約一米高的坡岸,俯撲下來一把擒拿。要是兔子在岸邊吃草,希凡又會繞到岸下去。兔子的視覺也并非完美無缺,在它眼睛的前方有個小盲區,所以它看不清正前方,就算看見也是平面的圖像,沒立體感,加上兔子系遠視眼,越近越模糊,希凡靠近它后倏然直起身子,伸出雙手從正面將它鉗住。
有時候躲到樹下了無睡意,干脆爬上樹坐在樹杈上,伸長脖子默默觀望。天上星星成堆,像兔子一樣愛玩愛熱鬧。偶爾有流星劃過瞬間消逝,令人驚喜又生遺憾。只月亮孤零零的一個,不見誰跟它玩,它只有跟自己玩,有時把自己變小有時變彎,有時變胖有時又變圓,讓人懷疑原本非同一個月亮,玩累了以云當被蒙頭大睡。在它又大又圓的時候,希凡能看到上面的桂花樹、砍樹的吳剛、蹲在地上吃草的玉兔。間或空中出現行走的光點,希凡好奇它從哪來要到哪去,大概率是夜航飛機,希凡卻把它想象成飛碟。小時候村里有個叫伍貴林的老人,跟希凡家沾親帶故,按輩分希凡喊他堂爺爺。他曾經被外星人“劫持”,坐過好幾回飛碟。這樣的奇跡,希凡很希望能在自己身上重現。
地上兔子們玩得正嗨,空曠的田野仿佛是它們的游樂場。兔子們有時候“疊羅漢”,一只兔子伏在地上,另一只趴上它的背,接著又跳上去一只……有時候“帶球跑”,一只兔子銜著土塊拼命往前跑,其他兔子在后面追趕,誰先追趕上土塊移交到誰嘴里,又接著往前跑……有時候“跨欄賽”,兔子站成一排,像離弦之箭自下而上朝前沖去,躍上一道道田埂,到達最高處后轉身又往下跨越,最先回到起點的那只兔子,被眾兔抬舉拋向空中……真是搞笑。希凡以掌捂嘴不讓自己發出聲來,恨不能化身為兔參與其中。
一次正看得津津有味,中途跑進來一只白兔,純白,發光,個頭比其他兔子大很多,讓希凡聯想到月宮中的那只玉兔。興許正是玉兔下凡來?玉兔一來,游戲變得更為刺激有趣。玩疊羅漢玉兔“墊底”,高舉四肢,頂著疊在上面的一只只兔子,像是有無窮的力氣。玩帶球跑不單口里咬著土塊,兩個前爪也各抱一塊,用兩條后腿奔跑,其他兔子四條腿居然跑不過它。玩跨欄賽同樣威風,輕輕松松一個往返,把同伴甩得遠遠的,不像在跳簡直是飛,看得希凡目瞪口呆。
我也要上去比試比試!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便變得堅定強烈。希凡不管不顧地梭下樹,沖兔子游樂場而去。料想當它們看到他后,一準消失得無影無蹤。情況不是太糟,至少還有一只留在現場。玉兔距離他一丈之遠,仰頭豎耳,屁股向著他,沒有回頭,眼睛瞪著他。他朝它追趕過去。它拔腿而逃,沒上竄也沒下跳,只在平地轉圈,看來并非逃他,而是逗他。他走直線企圖截住它,眼見就要抓著,它一個轉身又跑遠去。它來來回回地遛圈,他橫沖直撞地逼近。每次逼近徒勞無功,像被它的圈困住,身上的力氣一點點耗盡,倒在田中間大口喘息,像一條大熱天的狗。那些跑掉的兔子又現身了,站在周圍的田埂上沿岸觀火。他心里也升起一團火,被它戲弄后的無名火,卻無力還擊,原以為自己是奔跑之王,在它面前啥都不是。他試圖挽回面子,站起身接著追。場面重復。更過分的是它當眾玩起花樣,倒著跑。是的,屁股在前腦袋在后地奔跑。這未免太羞辱人了,他感到臉上火燒火燎。拼盡余力去追,仍舊追不上它,兩條腿如兩個反叛者,你越急它們越慢,最終像被抽空,一絲氣力都沒有了,全身跟著癱在地上。它望望他,順走過來,到了他面前,咧開嘴角,像在沖他友好地笑,隨即騰身而起朝遠處飆去,速度之快像長有一對翅膀。其他兔子紛紛離開田埂尾隨它而去。
這晚之后村莊周邊的野兔奇跡般消失,希凡再無兔可抓。到了十八歲,他也像只野兔離開故土,踏上一條通往遠方的路。
6. 總計被查了六次
他坐長途班車去廣州打工。同去的兩個伙伴進了電子廠和玩具廠,希凡沒身份證進不了廠,在一個建筑工地做臨工。因為干的苦力活,疲憊犯困,每天除了上工吃飯便是倒頭大睡。
那天中飯后正和工友在工棚里午睡,幾個沒午睡的工友在一旁玩牌,中途從窗戶中望見一群戴紅袖箍的治安員從前門進了工地,立馬棄牌跑人,邊跑邊喊醒躺著的工友。希凡睡得死沒聽見喊,最后離開的工友順手掐了他一把。等他出了工棚,其他工友在往后門逃奔,而治安員快趕到工棚了,希凡飛跑著將他們甩掉,追上工友。到了后門發現門口也站有兩個治安員,工友們一窩蜂而上,希凡趁亂掙脫,以為安全了,從路邊面包車上下來個年輕瘦子,擦身而過時朝希凡笑了下,腳下卻使絆子,希凡一個趔趄栽倒在地。瘦子挽著希凡的手,問他要暫住證,希凡這才注意到他手臂上也套著紅袖箍,希凡拿不出暫住證,瘦子把希凡送進面包車。另有三個工友相繼被押上車來。擠擠的一車人被送往收容站。次日包工頭過來替每人交納兩百元罰款,才將他們撈出。其他三人有身份證可補辦暫住證,希凡沒身份證辦不了暫住證,包工頭給他結了工資扣了罰款,打發他走了。這頭一份工作希凡干了不到兩個月。
希凡上其他工地又做過幾份臨工,也被查過幾回。他很少上街,有回上街去買牙膏,去的是工地附近小巷里的兩元店。那是條斷頭巷,兩元店在最里面。希凡買完牙膏出來,看見前面來了一伙紅袖箍正在排查行人,既無退路,店鋪都小又無處可藏,硬著頭皮迎上去,到了跟前裝模作樣地掏口袋,一個大個子紅袖箍等待他拿出證來。希凡的手抓著個片片,虛晃一下,突然從大個子身邊鉆了過去,拔腿猛跑,大個子追到巷子口,放棄了。希凡一口氣跑到宿舍才打住。還有回上街也挺險的。一位同事過生日,下班后請大伙上個小館子喝啤酒,才開始喝,進來幾個紅袖箍。希凡立馬起身往后廚跑,出了后門看見后街也在巡查,趕緊藏在垃圾桶后,想爬進桶去,掀開蓋子,太臭沒敢進,桶邊誰丟下一堆薄膜,希凡打開薄膜躺下身子,將自己卷進去,再次成為一個隱形的薄膜人。
也有躲不過的時候。一回工地在珠江邊,三伏天晚上睡覺熱得不行,從宿舍跑出來睡在河岸上,深夜睡得正酣,被人踢醒,迷迷糊糊睜開眼,望見頭頂上一個中年光頭男,一手拿手電一手拿鐵棍,用手電光罩住他,命他掏出暫住證,希凡謊稱暫住證擱在外衣口袋,外衣睡覺前脫在宿舍,指著不遠處亮燈的平房說,這就回去取過來。光頭男把鐵棍戳在他膝蓋上,惡聲惡氣地說,如果不想要這條腿你就跑,想要的話乖乖給我上車!希凡默不作聲地上了一輛四輪小貨車,被送往樟木頭,在野外勞動一個月,人烤得又黑又瘦,遣送回家后,父母差點認不出他來。
他媽不許他再出遠門,留在家里挖紅薯。挑著紅薯去趕集,有個貨車司機把他的紅薯全要了,說是買給豬吃,這一向他專門拖生豬去廣州,說一個人跑長途太無聊,動員希凡跟車一塊去廣州。希凡回家沒說要去廣州,只說找到一份喂豬的事做,他媽同意了,說跟豬打交道總比跟人打交道好。希凡一路幫著給豬喂水喂紅薯,回到了廣州,又找了個工地賣苦力。接受以往的教訓再不上街,要買東西叫同事捎帶,晚上睡覺老老實實睡宿舍,再困也不敢睡死,和衣睡,怕到時來不及穿衣,把席子鋪在窗戶下,窗戶整晚開著,預備情況一來跳窗而逃,宿舍在二樓,為防摔傷,事先在一樓地面攤了床破棉絮。某天晚上巡查的人來了,推門拉燈挨個看證,希凡像道影子飄出窗去,旋即傳來一聲慘叫,誰缺德在棉絮上放了個老鼠夾,夾住了希凡的腳板。夾子是巡查的人幫他取下的,人也是他們攙扶上車的,車子先去診所做了簡單包扎,再去收容所。希凡這是第三次進收容所,不由得想起堂爺爺伍貴林來。伍貴林也曾多次進收容所,他被外星人的飛碟送進城后,外星人把他放在街頭就走了,他身無分文地在街上流浪,最后被收容所收走,收容所免吃免住,還打好車票將他送上回家的火車。那是一段傳奇,至今讓老家人津津樂道。跟希凡現在收容所狼狽的處境,完全不同。
希凡被塞進一個大間,門口坐著個戴眼鏡的老頭把守。眼鏡老頭報紙不離手,從一版看到最后一版,仿佛一個字也不肯錯過。希凡向他報告要上廁所,老頭把目光從眼鏡上方探過來,沒說話,起身開了鎖,希凡一瘸一瘸地從過道走向廁所。從廁所回來眼鏡老頭問他的腳怎么回事,希凡如實稟告,眼鏡老頭聽了笑出聲來,像是聽到一個好笑的笑話,朝希凡擺擺手示意他走,希凡猶疑著不太敢相信,老頭說再不走你會后悔的。希凡沖他說聲謝謝,像傷了一只翅膀的鳥,撲騰著往外飛去。
后面還被查過一回。
從前希凡滿里壟追逐野兔,現在他成了一只被追逐的野兔。
7. 七只螞蟻搬飯團
最后一次被查,希凡已經離開工地在餐館做事。一家小餐館,店里就三個人,他,老板,老板娘。老板炒菜,老板娘打理食客,希凡幫廚、打雜。頭一個月為試用期。老板娘說試用期給吃給住給底薪,不給獎金。希凡說要得。希凡看中的是在后廚做事,只要巡查的人一進來,從傳菜的窗口即可望見,便可以及時從后門跑掉,而且餐館后面是一片老居民區,巷道錯綜,即便被追趕也不難逃脫。老板娘要押希凡的身份證,希凡說身份證來廣州后被偷,家里正在幫他補辦。
老板是個讀書人,本科畢業進入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因為厭惡被人管束,厭惡同事間爾虞我詐,加上妻子沒找著工作,辭職出來開了這家夫妻店。店雖小,卻有他自己的經營理念。拒絕用冰凍食材,進貨只進新鮮貨,店里的冰柜除了熱天用來冰飲料,其他時節基本閑置。食料也必定保持零庫存,除了一些必備的佐料姜蔥蒜之類,其他菜料顧客點完單,立馬打電話給菜市場,叫攤主送過來,既保證顧客吃得新鮮,又避免浪費,減少成本支出。只是上菜速度慢了點,好在顧客多是熟客,已經認同或是習慣他們這種操作模式。但有時候攤主生意應付不過來,會延誤了送菜,甚至忘記了送菜,店家只得去自取。菜市場在店子后面兩百米遠,店里有部單車,起初希凡騎單車去取。去往菜市場的路窄小彎曲人又多,騎單車穿過像走鋼絲,稍不留神便撞著行人,希凡覺得還不如步行去取。步行果然比騎車更快捷。希凡步行去取菜,比攤主送菜過來還節省時間,以后老板娘干脆不叫攤主送上門,顧客一點完單,她就電話通知攤主將菜料備好,再命希凡趕緊跑去取。在小巷來回穿梭的希凡,像一條在小溪里恣意飆動的泥鰍。他又找回了從前在田野中飛奔的那種快活感覺。
一天希凡在廚房剖魚,過來個胖子顧客洗手,問希凡哪里人,希凡一邊忙活一邊作答。聊了幾句胖子忽然問他,辦了暫住證嗎?希凡一愣,抬眼望他,胖子把兩手在屁股上擦了擦,表情似乎變得嚴肅。希凡心里一驚,取下手套,提起地上的垃圾袋出了門,垃圾一丟,趕緊跑起來,拐上另一條巷子后,回頭沒看見胖子才緩過神。卻被人一把拽住胳膊,又是一驚,細看眼前一亮,是二哥希奇。
二哥自打離開家后很少有消息,偶爾寄回家的一張匯款單,表明他還活著。家里只知道他在廣東,并不清楚他究竟在哪,究竟在干什么。二哥從發型到衣著跟城里人無異,看不出老家的一點痕跡,而且會說一口流利的粵語。得知希凡在附近一家餐館上班,要希凡帶他去店里看看。那天同他一塊的還有兩個年輕人,各騎一輛摩托車。希凡領他們到店后門,自己麻著膽子先進去,生怕胖子還在店里,老板娘正在廚房催菜,看見希凡,說沒事了,已經跟胖子說清楚了,說希凡是她的親戚,剛打鄉下來,沒來得及辦暫住證,過幾天會去辦的。胖子今天休息,同幾個朋友來這兒聚餐,老板娘答應給他免單。希凡聽了放下心來,請二哥在店里吃中飯。二哥臨走時希凡向他要住址,他說最近準備搬家,等有了新住址再來告訴老弟。
二哥再次出現是在一個月后。希凡從菜市場取菜回來,望見有個人蹲在餐館后門外的墻角,背向著希凡,走近才發現是二哥。希凡叫了他一聲。二哥站起身,笑著說,你們餐館還養活了一群螞蟻,指了指墻角下。希凡看見沿著墻角有一線的螞蟻,正在搬運飯粒。這讓他很容易聯想起小時候同二哥一塊看螞蟻搬運的場景,兩人常常一看老半天,有時候會用碗裝滿水朝螞蟻澆過去,螞蟻一一被水沖走,兄弟倆直樂。想必二哥此刻內心也喚醒了這份童趣。二哥又指著地面說,你看那七只螞蟻最有意思,它們居然能搬動那么大一個飯團!希凡傾身望去,一個蘋果大的飯團在緩緩移動。他先看見飯團下的三只螞蟻,等他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又看見了另外的四只螞蟻,其中三只在飯團的另一頭,一只在中間,它們分工合作,像七個頂著巨石的大力士,真是神奇。它們將飯團從前面餐廳搬運到屋后面來,繞來拐去得走多遠的一段路呀?
這回二哥來沒進屋,見個面就走了。希凡以為他是來告訴自己新住址的。不是,是來給希凡送身份證的。他把自己的一張身份證給了希凡,說他上回把身份證弄丟了,補辦了一張,后來在床底下找到了原來那張,想起希凡在外面沒身份證不方便,就把多出的這張給希凡用。等他走的時候希凡才發現,有兩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在路口等著他,不是上次那兩個,二哥上了其中一個的摩托車,兩輛摩托車就像上次那樣噗地一聲飆走了。
希凡用二哥給的身份證,為自己辦了暫住證。有了暫住證希凡再不怕上街。晚上一個人在餐館睡不著的時候,他還會鎖門出去上珠江邊溜達。他發現夜晚的珠江完全是另一副樣子,江上波光粼粼,像是群星閃爍,兩岸樓房的裝飾燈色彩繽紛,如夢如幻,有如童話世界。來這座城市幾年了,希凡頭一回感覺它是那么美麗,那么迷人。
8. 連放了八只風箏
一直到希凡離開餐館,二哥再沒來過。希凡本想在廚房后門貼張留言條,以便二哥來找時知道他已經不在這兒,去了別處。可他也不知今后的去向,留了也是白留。
離開餐館是因為餐館關門。關門是因為房子租期到了,房東計劃自己開店,把房子收了回去。老板兩口子心有不甘,但也只好另尋門面另起爐灶。
希凡去了東莞。東莞離廣州近,工廠多。希凡拿二哥的身份證去工廠應聘。進廠上班是希凡的一個心愿,還在老家待著的時候,那些進廠打工的老鄉春節回家探親,整個人面目一新,從衣著打扮到言談舉止、精神面貌,令人刮目相看,仿佛他們進的不是工廠,而是一個熔爐,被煉成另一個人。進廠時間長的年輕人,很多在廠里找了對象,對象的老家幾乎都在千里之外,如果不出村,不進廠,怎么可能有這等奇緣?不單結婚成家,還紛紛在老家蓋起了新房,想不羨慕都不行。希凡當初離家來廣東,其實就想重復他們的人生路。
進廠沒想象中容易。工廠招工大都招熟練工,很少招生手。碰過幾回壁后,運氣終于來了。一家組裝電腦主板的工廠招一線操作工,招工條件很另類,不問你是生手熟手,只看你跑步能跑贏不。上百名應聘者聚集在大操場,每人沿著跑道跑十圈,成績前十的被錄用。負責招工的人把話說得明白,你可以不懂技術,不會操作,那個簡單,一學就學會了,但好身體是學不來的,干嗎叫你們來跑步?因為跑步最能檢驗一個人的體力、耐力,還有腿力,日復日,月復月,年復年,在流水線上作業,沒得體力耐力,沒得腿力,肯定扛不住!所以,想進我們廠,沒別的要求,你就撒開腿,跑贏別人!跑吧。十圈跑下來,希凡拿第一。
可是上完一個月班,希凡就辭工了。不是廠子的問題。廠子跟老鄉們進的那些廠,除開產品不一,其他方面大同小異。同樣是流水線作業,每天上班同樣地或坐或站,被固定在一個工作卡位上。薪酬方面同樣采取計件制,勞動時間越長,手工越熟練,收入就越高。每天的生活同樣是宿舍車間食堂,三點一線。老鄉們能堅持做下來,希凡堅持不下來,根源在他本人。每天像顆釘子,釘在那兒,雙腿生根似的,產生嚴重的不適感,仿佛踩了比老鼠夾更厲害的夾子,身子被夾住。頭暈,頭痛。胸悶,惡心。肩酸,腿麻。患上了流水線過敏癥。他有點懷念在工地上干粗活、在小餐館做雜工的那些日子,苦則苦累則累,每天手忙腳亂,渾身并沒有不舒服,一年四季健康得很。
辭工后又后悔。也許萬事開頭難,熬過一段時間理應會習慣的。他說服自己再進了個廠,一個組裝手機主板的工廠。那種身子被夾住的感覺仍然在,日子一久不但不消失,反而更強烈。勉強干滿兩個月又辭工了。
一旦從廠子出來,所有的不適感全都退卻,有如云霧從山頭散去,太陽照常升起,又成了一個正常人。他不服氣,別人能行憑什么我就不行?強迫自己又進了個廠,一個組裝掃地機器人的工廠。進廠不久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的發生,給他的身體狀況帶來了轉機。
他談戀愛了,同一個川妹。川妹外表胖乎乎,性格火辣辣。她與希凡在一個班組里。是她主動“搭”上希凡的。因為希凡腿腳快,每次食堂開餐,排隊買飯,他總是跑在最前面,而川妹老落在后面,她干脆把飯盒塞給他,“你幫我打飯!”牙膏用完了,她會對希凡說,“你幫我買牙膏!”有時做好事,她也會說,“你幫我買衛生巾!”特意強調,“買加厚的!”有次廠里臨時停水,不能洗澡,她說,“你幫我開房!”洗澡的時候她說,“你幫我搓背!”這樣就把希凡搓上了床。希凡這是頭一回跟異性上床,不太懂技術,膽子也發麻,川妹耐心調撥,希凡順利結業。
經過這一夜,希凡的身子像被火點著,噼里啪啦地燃燒,以往上工時的那種不適感居然被燒掉了。“怪病用奇藥”,應了老家這句口標。希凡內心很感激川妹,跟川妹處得如膠似漆。這樣過了小半年,兩人之間出現了裂痕。希凡在廠里有個外號,“跑腿的”,同事們對他的一種戲稱,不帶貶義,源于他經常替大伙跑腿。他出廠買個東西,往返神速,所以大伙要買什么都愛叫他幫忙,他也樂于效勞。效勞的對象多是男同事,自然也有女同事。川妹是個醋壇子,不準他幫女同事跑腿。后來連男同事也不準,“他們自己有腿,憑啥子要你幫他們跑腿咯!”這就不是醋意,是專橫。希凡原本經常“放風”的一雙腿,產生“被夾”感。雙腿的被夾感,帶發了原來上工時的全身被夾感。舊病復發,希凡重新陷入難受狀態。
只好又從工廠逃身而出。沒有再進廠,回了廣州,于珠江邊租了間民房住。在重新找到工作前,希凡常去珠江岸邊散心。傍晚或是周末,有小孩在放風箏。放風箏靠風,按說河風大好放風箏,但風是最不穩定的東西,時而小時而大,時而東時而西,風小時風箏放不上去,風大時又跟不上風速,好不容易跟上,卻又轉了向,一趟趟地來回白跑,小孩急,陪小孩來玩的大人跟著急。希凡主動前去幫忙,將風箏往上拋,扯著風箏順風跑,小風小跑,大風大跑,歪風歪跑,不一會把風箏放上了天。有個上午接連給小朋友們放上去八只風箏。
在珠江岸邊順風奔跑時,希凡感到很快活,內心像揣了一窩野兔。
9. 被分在第九小組
那天傍晚希凡在珠江邊閑逛,碰到一個人。這個人認得希凡,希凡不認得他。經他提示才記起來,是那次在兩元店買牙膏時,追趕他的大個子。他一家三口在散步,老婆身材瘦小,但兩人有夫妻相,小男孩約莫七八歲,在大人身邊蹦來蹦去。大個子攬著希凡的肩說,那天你害得我丟臉了,在隊里我算是最能跑的一個,從來沒有跑丟過人,那天把你跑丟了,唯一的一次。希凡莫名地緊張,主動掏出暫住證,說我已經有了。大個子朗朗地笑,估計你有了,不然還敢站著不動?早跑掉了,哈哈。大個子老婆也沖希凡笑。小男孩一路猛跑,往水邊去。不遠處的水面,有條狗正在追逐浮瓶,汪汪地叫,惹得路人圍觀,小男孩也被它逗引。大個子對老婆說,快跟上去,莫讓他下水,回頭招呼希凡在草地上坐下。
大個子顯然對希凡有種本能的喜歡。他說他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比自己跑得快的人。他認為跑得快不只是一種本領,也是一種人生態度。說他上下班從不開車,也不坐車,始終堅持跑步,每天從家里到單位來回跑上一個半小時,風雨無阻。他是一名復員兵,開始幾年應聘到單位做保安,臨時工,隨著城里的流動人口猛增,治安隊急需人手,看他能跑把他抽過去,干了兩年,工作出色轉為合同工。他的一個戰友,打小一塊玩的伙伴,跟他同年入伍同年退伍,沒有正式工作,日子過得艱難,他時不時地接濟他一下。提起這個戰友,大個子臉色變得凝重。他講了一件事。有回請戰友下館子,餐館位于城中村的一棟自建房內,在一二樓,為方便聊天,他選了個二樓偏角的位置。吃到一半,傳來駭人的響聲,墻體瞬間裂開,他連忙扯上戰友,沖下樓去。在他沖出大門那一刻,身后的房子塌下來,戰友沒能跨出大門,事后清點二樓,只他一人逃生成功。“那天不喊他吃飯,他不會死的。”大個子懊悔不已。
他問希凡愿不愿來治安隊工作。這令希凡感到意外。其實這不是一個選擇題。千千萬萬的南下打工仔,有幾人能擺脫流水線的命運?到治安隊上班是大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大個子說,治安隊最需要你這樣跑得快的人。說隊里管人事的副隊長是他一個哥們,“我跟他說說看”,“先做臨時的,扎扎實實干幾年,看能不能轉合同工,像我這樣子”。
大個子并非戲言。希凡做夢一樣真的進了治安隊,分在第九小組。組里的主要工作,上街巡查暫住證。派給希凡的任務,現場追逃。每次希凡只追一個。這跟他當年在田野上追趕兔子不一樣,兔子是抓得越多越好。當查證的人一到,無證的人像老鼠見到貓,四散逃奔時,希凡的目光,在那些逃奔的背影中打量搜尋。他會放過女人,放過中老年人,僅在年輕男子中挑選。最后鎖定的那一個,從發色發型、衣著打扮,看上去不太像是正經打工者,希凡一馬狂飆,追他而去。
有回追趕一個人,對方留著一頭長發,還長著一雙長腿,追過好幾條街還沒追上,等到終于要追上的時候,對方突然一個轉身,跪在希凡面前,求你啦,放過我,我辦了暫住證的,出門匆忙,忘帶了,我媽住院,下午動手術,我出來給她找錢,要是抓進去了,手術做不成,又沒人招呼,連飯都沒得吃……看他眼淚鼻涕一把,不像是裝的,希凡不忍心帶走他。
還有回,被追的那人油頭粉面,穿大紅的上衣,筆挺的筒褲,晶亮的皮鞋,希凡猜他是富家子弟,他跑急了,把一只鞋子跑掉了,希凡撿起來,看見鞋里墊了一層紙巾。希凡有著同樣的“嗜好”。一雙新皮鞋平時舍不得穿,只在上街的時候拿出來,抹干凈,打上油,再在里面鋪上紙巾,以防腳把鞋子弄臭。有錢人才不會這么愛惜鞋子的。追上他后,希凡把鞋子還給他,放他走了。
這都算是工作“事故”。組里很惱火,上報給隊里,隊里將情況反饋給大個子。這次大個子跟希凡見面,不談跑步,談道德。說每個人一生所恪守的道德,無非兩個,一個人生道德,一個職業道德。比方說過去的劊子手,從人生道德上講他是不能殺人的,但從職業道德上講他必須殺人。又比方軍人,軍人平時殺人違法,戰場上殺人不但不違法,反倒殺得越多越好。這兩種道德有時候是相背離的。希凡說,大哥,你講的道理我懂,但叫我去抓跟我一樣的打工仔,真下不了手。大個子說,這不過是你的本職工作,把本職工作做好,才是符合職業道德的,凡事會有個適應期,慢慢習慣就好了。希凡說,我習慣不了。他講了這些天所做的夢。每晚做的是同一個夢。夢里有兩個希凡,一個希凡在前面逃奔,另一個希凡在后面追趕,前一個總跑跑不脫,后一個總追追不上,累了彼此歇一會接著跑,反反復復,沒完沒了,每晚都被這個夢弄得疲憊不堪,“真是受不了”。大個子望著他,過一會他說,實在干不下去的話,我另外給你找個跑腿的工作。
他通過戰友的關系,在社區服務站,又幫希凡找了份送牛奶的活。
10. 黑人女子蘇十妹
離住處不遠有個老家粉店,每天早上希凡進去吃碗粉。在離老家千里之遙的城市,每天能嘗到老家米粉的味道,希凡心里多少有所熨帖。
店里的一名服務員,也挺讓希凡留戀。她是個黑人,中文名叫蘇十妹。進店吃粉,兩道程序,先在門口交錢領號,再等待叫號領粉。蘇十妹負責在門口收費發號。粉是一樣的粉,加在粉上面的碼子不一樣。碼子有兩種,一種白豬肉碼子,一種黑豬肉碼子。白豬肉碼子粉五元一碗,黑豬肉碼子粉六元一碗。收費的時候蘇十妹會問一聲,要白豬肉還是要黑豬肉?找錢和發牌的時候又會說一聲,給,拿好。她的普通話,吐詞不是很標準,但能聽懂,字的聲調基本上是平調,聽上去軟綿綿沒起伏,反倒另有一番韻味。希凡的普通話一直說得拗口,家鄉口音較濃,別人都是半聽半猜,看到一個外國人能把中國話說得比自己好,心里有些佩服。有的顧客聽了蘇十妹的發問,會笑嘻嘻地說,要黑豬肉!然后別有意味地望她一眼。蘇十妹并不理會。希凡每回都是回答,要白豬肉。除了節省一塊錢,還有一個原因,要他說出黑豬肉三個字,感到難為情。蘇十妹待人大方友好,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希凡覺得她挺美的。
希凡送奶的這片區域系老居民區,一色的舊房子,好幾十棟,全是七層高,樓梯房,家家戶戶的奶箱報箱,擠掛在樓道口兩邊的墻上。希凡每天半夜兩點起床,兩點半趕到牛奶分銷點,將牛奶裝上三輪車,再運到居民區,一棟一棟地分發。分發工作須在天亮前完成。許多訂戶家,小孩急著去上學,大人急著去上班,天亮要用完早餐,不能耽擱。希凡買了個聲音糙的鬧鐘,兩點鐘準時將自己鬧醒。然后就是腳趕手趕地在天亮前將活忙完。活算簡單,及時完工,不出差錯就行。
不久后出了個狀況。一位老年訂戶下樓取奶,在樓梯間摔傷,住進醫院。老人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拄著拐杖來社區服務站,強烈要求將奶箱從樓道口移至家門口。他的這個訴求獲得其他老年訂戶的響應,部分非老年訂戶也摻和進來,聯名向服務站寫了一封公開信。一個人的事也許是小事,一群人的事就是一個事件。主管阿姨感到既無奈又棘手,之前不是沒有訂戶提出過這個要求,之所以沒動,是由于這片樓沒電梯,送奶工爬上爬下工作量太大,非得增加人手不可,而增加人手意味著增加成本,這是服務站承受不起的。這個成本既不能轉嫁給牛奶銷售公司,跟他們有合同在先,又不能轉嫁給訂戶,雖說訂戶中有人愿意分攤部分人工費,但大多數訂戶并不樂意。
解決這個難題的人,是希凡。當著主管阿姨的面,他將這事主動應承下來。無非是多跑點腿。無非是早起點床,他把話說得輕松。不要阿姨你加工資,他補上一句,打消她的顧慮。阿姨不太相信他能做到。試試看吧,她說,不行的話我再去做他們的工作。事實證明希凡是行的。他將鬧鈴時間提早一個半小時,夜里十二點半起來前往分銷點取牛奶。運送牛奶的貨車,每晚一點左右到達分銷點卸貨。希凡好想它能提早送達,那樣的話,留給自己的時間會寬裕些。在接下來的近五個小時里,希凡像是被按了快進鍵,始終處于緊張忙碌狀態,不歇氣地東奔西趕,上沖下竄,將牛奶一一送到訂戶家門口。腰間叮叮叮的響個不停,鑰匙的碰撞聲。有的樓道口裝了防盜門,訂戶給希凡配了鑰匙。等到鑰匙聲停下來,天也亮了。希凡一身汗濕地將三輪車騎回分銷點。訂戶對這個在樓道間跑上跑下一陣風似的小伙子,贊不絕口。主管阿姨雖然不能給他發雙份工資,每天還是補貼他一點加班費。希凡不要。她堅持要給,希凡才勉強收下。
牛奶上樓后,報紙訂戶吵著也要上樓。送報工不干。希凡又把送報的差事攬了過來。報紙的訂戶比牛奶訂戶多。牛奶多用來喂孩子,報紙多用來“喂”老人,報紙訂戶多表明這是個老齡化社區。好在拖報紙不用跑遠,就在片區口。每晚從印刷廠開出來的運報車,凌晨四點途經片區口,將成捆的報紙吐下。天亮前的這段時間,希凡上樓送奶的同時,順便把報紙也送了,省下一趟腿腳。待到牛奶送完,接著送余下的報紙,每天忙到快早上九點才收工。
以往只送牛奶,并不覺得很累,畢竟做慣了苦力,現在加了個送報,工作量翻番,累就明顯。連軸運轉近九個小時,別說是人,機器都會扛不住。尤其兩條腿,發軟發顫,比跑完一趟馬拉松還疲乏。跑馬拉松是平地,送奶送報如登山。不停地上樓下樓,等于登上了一座很高的山峰。高興的是,這番辛苦能換來兩份工資。攢下的錢存進銀行,計劃用來建房、成家,像村里的其他打工仔那樣。
下班回到住處,沖個澡,換上干凈衣服出門。再累再疲,也不忘去老家粉店吃碗粉,一來餓,二來想見蘇十妹。老家粉解肚饑,蘇十妹解心饑。做送奶工的時候,下班早,去粉店去得早,店里剛開門營業,顧客不多,希凡坐在靠外面的桌子前,面朝門口,磨磨蹭蹭地吃,邊吃邊偷眼瞅一瞅蘇十妹,滿眼是她的影子,滿耳是她的聲音。自打兼做送報工,下班遲,去粉店也遲,正是粉店一天里最忙的時候,滿屋子吃粉的人,坐的坐站的站,擠擠擁擁,再不敢磨磨蹭蹭,端著碗靠門口站著吃。匆匆吃完一碗,再去向她買一碗。
每回來粉店吃粉,一跨進門,蘇十妹就沖他笑笑,說聲,“來了?”“嗯。”希凡回以羞澀一笑。走的時候,每回她也說聲,“走了?”“嗯。”希凡照舊羞澀一笑。
從粉店出來,希凡腿上的勁,又回來了。
11. 十一版上的故事
希凡送的報紙是一份晚報。說是晚報卻要清早送達,應該叫早報才是。清早送完報紙總會剩余一兩份,希凡帶回住處。沒事的時候,像收容所那位眼鏡老頭一樣,看得仔細。有次在十一版“特稿”,看到個長故事,幾乎占去一整版,頭天看了一半,次日去粉店吃粉,帶上,預備返回時在市民小廣場一邊曬太陽,一邊把它看完。到了粉店被蘇十妹注意上了,問他什么報紙,希凡說昨天的晚報,蘇十妹說給我看看,希凡給她,她塞進旁邊的柜格,說看完了還給你,希凡說不用,我還有一份。第二天去吃粉,蘇十妹跟他說,報上那篇長文章有味,恐怕不是真的。希凡說是真的。蘇十妹哈哈笑,你說真的,那就是真的。
希凡沒有誆她。文章標題,“當年被外星人劫持,至今仍是個謎”,講述的正是希凡堂爺爺伍貴林的故事。文章把他被外星人劫持的幾次經歷寫得詳詳細細。記者顯然做過一番實地調查,不單有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有專家的質疑與分析。
伍貴林是在希凡六歲那年過世的,希凡現在還能想起來他的樣子。他長年在山上燒木炭,外形也像根木炭,黑黑瘦瘦。說話的聲音像打雷,喜歡逗小孩玩。村里的十幾戶人家原本都住山腳,后來陸續搬出,在馬路邊建起了新屋,只有伍貴林一戶沒搬。伍貴林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生下一個男孩。據說是他老婆執意要離的,離婚后她把孩子帶回了娘家,父母死后伍貴林獨自在山腳過生活。發生在他身上的離奇事件,希凡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講起。事情發生在他的晚年階段,總共發生過好幾起,幾乎每隔二三年發生一起。每次的經過大同小異,某天晚上當他用米酒將自己灌醉后,倒頭便睡,次日醒來,發現自己不是睡在家里,而是睡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離家近則數百遠則數千公里。一次是睡在上海街頭,一次是廣州街頭,一次是濟南,還有一次是昆明。被送進當地收容所后,問他的家庭住址,他能清晰地給予回答。問他是怎么來的,他也能隱約說個大概。他說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進屋將他背起,放進屋外一個“月亮”里。他稱載運他的這個物體為月亮,因為它發光,是圓的,還能飛,并且飛的速度很快。月亮載著他深夜降落在街頭后,那個人又把他背出來,讓他靠墻躺著繼續睡,然后乘上月亮迅速飛走。
希凡很想找個機會,跟蘇十妹聊聊文章中的主人公,奈何每次去粉店蘇十妹都在忙碌。他能為她做的,不過是每次去給她捎帶一份當天的晚報。有回蘇十妹看了報紙對希凡說,這伙飛車賊最近又在活動,你上班那么早,當心一點。希凡說我身上沒錢,不怕搶,你上班倒是要小心。蘇十妹每天天不亮趕往粉店上班,有時候希凡在片區的樓下,能碰上她。她朝希凡揚手示意,希凡一手拿奶一手拿報,抬起手臂跟她打招呼,兩人都是行色匆匆。粉店在片區的西面,蘇十妹住片區東面,上班經過片區,如果走大路得繞過片區,拐上半個圈,所以她走小路徑直從片區中穿過。她在東面的一所大學就學,早上和上午外出打工,下午和晚上回校讀書。
有關這伙飛車賊的報道,希凡也注意到了。他們很狡猾,出沒無常,時而在珠江東岸時而在西岸,時而在城南時而在城北,專挑晚上作案,借助夜色掩護,搶劫單獨出行的路人。希凡在片區上夜班以來,所幸從未遭遇過。對他來說,他們只在報紙上出現。那天卻親眼見到他們,從報紙上下來了。
那天凌晨飄著細雨,希凡送完一個單元的牛奶報紙,從樓道口出來,反手關上防盜門后,傳來呼叫聲,“抓——賊——呦!飛車賊!抓——賊——”寂靜的夜里叫聲尤為清晰,是個女聲。希凡本能地辨識出,蘇十妹的聲音。朝著聲音飛奔過去。拐過墻角,借著路燈光,希凡望見蘇十妹正在追趕著一輛摩托車,摩托車上坐著兩個飛車賊,后面那個飛車賊的手上拽著個挎包。這兩個飛車賊,此刻在希凡眼中如同兩只逃跑的野兔。希凡拼力朝他們追去。
摩托車的速度比野兔更快,單憑兩條腿追上它,看似不太可能。好在希凡有追獲野兔的經驗。在老家那片田野,希凡熟悉每一道田壟每一處拐角,要是田野上只有一條道,希凡肯定追不上野兔的,恰恰田野上既無主道,又處處是道,這給希凡創造了機會,野兔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貌似被動,實則掌握了主動權。他不斷調整自己的追趕方向,若是從東面追趕過來,野兔就會往西面跑,從南面插過來,野兔就會轉身往北面跑,從前面突然出現,野兔又會掉頭往回跑,往往將野兔逼進死角,大功告成。這樣的追趕策略,現在被希凡再次運用。身處的片區類似老家的田野,希凡對它最熟悉不過。無主道,處處道,千篇一律的樓房,稀稀一棵的大葉木,窄窄的水泥路,迷宮一樣。流竄作案的飛車賊對這片并不熟,他倆只有駛入片區口的大馬路,才能真正逃脫,但在希凡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的追逐下,摩托一直在片區內兜圈圈,迷失方向。當摩托被導入一條絕路后,飛車賊掉轉車頭,朝希凡沖過來,希凡閃身躲開,同時飛起一腳踢向輪胎。摩托失去平衡,向一側的墻壁撞去,“砰”的一聲巨響。
事情的結局,挎包物歸原主,兩名飛車賊一擒一逃,希凡負傷住進醫院。
事后媒體問希凡,當時怎么想的,膽敢對兩名歹徒展開追擊,就沒擔心過個人安危嘛?希凡說沒想那么多,只想著能把他們捉住。還記得逃跑那個歹徒的長相不?這個問題辦案民警也問過,希凡都是回答,他倆戴著頭盔,看不清面貌。兩個跑掉一個,是不是心里稍有些遺憾?希凡說,沒遺憾,我盡力了。
希凡身上被刺多刀。其中一刀落在手腕,稍微偏過來一點,就會割斷動脈血管,失血而亡。一刀落在胸前,醫生說還好沒刺中主動脈,不然就沒救了。一刀落在腿上傷及筋絡,雖不致命卻留下后患,醫生告誡希凡,以后走路不能快跑,只能慢行。
12. 分別是在十二月
有關搏斗的具體情形,希凡沒告訴媒體,只跟來醫院做筆錄的民警講了。當時摩托車撞到墻后,兩個飛車賊,坐前面開車的那個被摩托車卡壓著身子,坐后面那個摔在地上,他爬起來后趕緊去搬摩托,想把前面那個弄出來。希凡一個縱身撲過去抱住他,意欲將他制服,奈何剛剛在追趕中耗費了體力,在力量上已經不是他對手,反被他扳倒在地。希凡就只有抱住他的腳,死死地抱緊,不讓他跑掉。他一面掙脫,一面掏出彈簧刀刺向希凡。希凡趴在地上,右手箍緊他的腳不放,左手曲舉著抵擋他的刀,不管他怎么戳自己,都強忍著痛不松手。那個被摩托車壓住的飛車賊,從摩托車下脫身后靠近過來,跛著一條腿。希凡聞到一股焦煳味,事后回想,應該是他的腿被摩托車的排氣管燙傷了。希凡以為他會參與進來,跟同伙一塊對付自己。他反倒把同伙手中的刀奪走,一把丟掉。“豪哥,干什么呀!”同伙不解地吼道。希凡也怔怔地,仰望著他的身影。他朝希凡轉過頭,蹲下來,隔著頭盔上的塑料擋板望著希凡,嘴巴動了動,輕聲說何苦呢?放了他吧。希凡朝他搖搖頭。他沒再說話,直起身,一瘸一瘸地走了。“豪哥!”同伙發出絕望的叫聲,語氣中含著怨恨。他沒回頭,自顧自地走遠,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豪哥全名王子豪,希凡是后來看了媒體發布的通緝令得知的。那天凌晨飛車賊被抓后,供出了豪哥及其他人,團伙成員相繼落網,豪哥和另一名主犯在逃。
榮譽與獎賞接踵而來。當地政府授予希凡見義勇為獎和榮譽市民稱號,頒發給他獎杯與五萬元獎金。媒體競相報道他的事跡。晚報作為希凡的間接東家,刊發了大半個版的報道。希凡由一名送報人讀報人,成為受訪人,從報下走到報上。晚報的通欄標題,《本報送報員勇斗飛車賊,受傷不言棄,好樣的!》與日報標題《雷鋒式好青年:伍希奇》相比,前者活躍后者莊重。自從用上二哥的身份證,伍希凡的名字就變成了伍希奇。
這無疑是希凡人生的高光時刻。他臉上笑著,內心并不快樂。蘇十妹問他,是不是由于腿受傷留下后遺癥,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奔跑,才感到郁悶?他說不是。哪是什么?他不作聲。
住院期間蘇十妹常來看他,一來就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陪他說話。握得希凡一顆心小鹿似的蹦蹦跳。希凡是個火體,躺在被子里背上出汗,蘇十妹拿濕毛巾給他擦汗。還用新鮮枝葉給他編織了一個綠環,套在他頭上,說是她家鄉的風俗,去病消痛。有時候下班過來,手里提著個一次性餐盒,餐盒里裝著希凡愛吃的老家粉。“還是黑豬肉碼子粉好吃些吧?”她調皮地問他。希凡望一眼她,臉紅得發燙。每回帶的都是黑豬肉碼子粉,還真是比白豬肉碼子粉好吃,嘴里多了一分香味。希凡要給她粉錢,她不收,說那天要不是他幫她把挎包奪回來,麻煩就大了,包里不單有現金,還有護照,護照一丟,月底就沒法回國。她的簽證月底到期。她是安哥拉人。她說她來中國廣東,也是打工,“打洋工”,留學只是由頭,打工才是目的。留學有生活費發放,打工賺下的錢,全都寄回了家。她的家鄉,至今不通電不通公路,用水很困難,家里條件更艱苦,一家人擠住在一個茅棚里,有十幾個兄弟姐妹,她排第十,又因為喜歡蘇東坡,所以中文取名蘇十妹。難怪她平時那么節儉。沒見她戴過發卡,一根橡皮筋把頭發扎了,臉上也不見擦化妝品,也很少見她穿新衣服。
在蘇十妹的陪伴下,希凡的心情看上去有所好轉,但偶爾仍會嘆氣。那天他下床解小手,手舉著點滴瓶,不小心被凳子絆了下,身體失衡往前傾去。一旁的蘇十妹眼明手快,搶過點滴瓶,一把拉住他,跟著他到廁所門口,希凡要把點滴瓶接過去,她沒給,說,反正我又看不見,幫你拿著,你好方便。進去關上門,聽到蚊子嗡嗡叫。天熱蚊子愛往廁所跑,廁所陰涼,水分足。希凡正解著小手,一只蚊子叮在他臉上,他騰出右手一掌拍過去,與此同時又有一只蚊子飛過來,趁機叮在他右手背上,他連忙又舉起左手,去拍右手背上的蚊子。這樣一來“水龍頭”失控,蘇十妹擔心他尿在褲上,本能地伸出手去,替他把持“水龍頭”。等她意識到這是個“錯誤”時,她的手公然違抗指令,不予撤退……廁所的水龍頭一直開著,水流嘩啦啦地響,以此抵消和掩飾兩人的喘息,以及隨后兩具肉體相撞所噴發出的,壓抑著的呻吟。
從廁所出來,兩人像從火焰山下來。一個坐床上一個坐床邊,十指相交,長久地對望,彼此不說話,望一陣笑一下。內心似湖面平靜,卻又雷聲陣陣。
真想把你帶回家,給爸媽一份最好的禮物,蘇十妹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希凡說。兩人哈哈笑。既然成好朋友了,也該知根知底,不妨把你的心事,說給我聽聽,蘇十妹說。剛剛我倆不是已經知根知底嘛?希凡說。什么意思?沒懂,蘇十妹說。你知道我的根,我知道你的底呀,希凡笑嘻嘻說。蘇十妹領會過來,抓起枕頭往他頭上丟,你個壞蛋!
希凡還是對她說了,那天搶劫你的兩個飛車賊,其中一個是我二哥。王子豪,就是我二哥。希凡說,對不起。
那天凌晨在搏斗現場,希凡躺在地上,仰頭與豪哥對視時,認出他來。那一剎那,希凡感覺心臟被彈簧刀猛地刺了下。二哥做了飛車賊這是他不曾料到的,之前不是沒懷疑過二哥沒走正道,要不然不會長期行蹤詭秘,可一旦被證實,被親眼目睹,還是無法接受。正因為飛車賊是二哥,希凡對自己所獲得的榮譽與獎賞,感到受之有愧。蘇十妹對自己這么好,也讓他感覺受之有愧。哥哥搶她,弟弟救她,這哪像見義勇為?更像是一出雙簧。
沒告訴警察吧?蘇十妹問。沒,希凡答。應該告訴的,她說。畢竟他是我哥,把他賣給警察,讓他去坐牢,于心不忍。你錯了,你這不是出賣他,是幫他,那天要是事先知道兩個飛車賊有個是你哥,你當時可能不會去追,其實追才是對的。追他,是去制止他,不讓他在錯誤路上繼續走下去,這樣他才有機會重新做人,才有機會從頭再來,要不然,一條路走到黑,長年東躲西藏,家里人想見見不著,他這輩子不就毀了嘛,伍,是不是?她的話,希凡覺得也在理。
蘇十妹回國的那天,希凡沒去機場送她。護士不讓他離開醫院。前一天她來告別時,希凡從一樓銀行取出五萬元現金,給了她,“你家里需要。”他說。她不收。希凡當時黑了臉生了氣,她才收下。
希凡呆坐在病床上,透過玻璃窗靜靜地望著天空,想象蘇十妹已經乘上飛機,飛機沖向藍天,越飛越遠,消失在天際,將要抵達一個遙遠的國度,他心里滿是惆悵。
午飯過后,天色大變,烏云翻騰,隨即陣雨襲來。希凡躺下身子迷迷糊糊睡去,等他醒來,掌中多了一樣東西,一張身份證。名字是陌生的,頭像像自己。希凡急忙下床,出了房間,過道上只有護士和病人,不見二哥蹤影。二哥一準是考慮希凡用他的身份證不安全,又送一張新的給希凡用,再想起二哥那天從同伙手里把刀奪下,不讓同伙再傷害自己,不覺兩眼發澀,心里酸酸的。二哥!希凡來到護士臺,拿起了話筒。
電話是打給辦案民警的。
13. 爬不動十三層樓
希凡的下一份工作,是到大哥介紹的單位做收發,與上一份送奶送報的工作,相隔三四個年頭。蘇十妹回國后不久,希凡也離開廣州,回老家養傷。離開廣州前做的兩件小事,有必要提及。一是去了趟上班的片區。住院時社區服務站的主管阿姨來看他,順便告訴他,片區的拆遷工作即將鋪開,片區說要拆遷說了好些年,這次是動真格的。果然,片區外圍已經安上擋板,留了幾個口子,供搬家的貨車進出。想象往日揮灑過汗水的這個片區以后不復存在,被一群高樓大廈取代,希凡不由得心生感慨。個人的步伐哪怕再勤再快,終將被時代的步伐掩埋。希凡這趟來并無具體目的,只是來看看,算是告別,告別人生的最后一個“跑步點”,告別自己的“跑步時代”。二是將二哥給的陌生人身份證丟進便坑,放水沖走。此后寧愿做一個沒身份的人,也決不做一個假身份的人。那天民警接到希凡打來的電話,緊急撒網,但二哥還是漏網了。希凡怪自己不該睡著,要是沒睡著,陪二哥聊天拖住他,暗中叫護士通知警察,那樣就可以斬斷二哥的后路,如蘇十妹所言,讓他重新做人。不過很有可能,二哥來是化了裝的,發現希凡睡著了才進門,把身份證輕輕放入他掌中,同時查看他傷愈得怎樣,再悄然離去。城市像個大池塘,二哥是池塘里的一條老泥鰍。
回老家后做的兩件事,不妨也說下。一件大事,一件小事。先說小事。去了一趟山腳伍貴林的老屋。主人過世多年,老屋殘跡猶在。斷墻腐梁,淹沒在齊人高的雜草中。老屋被一圈竹籬笆圍住,竹片上雖有斑斑點點,但能看出是近兩年才弄的,籬笆門上掛了一塊木板,“外星人研究基地”。希凡繞著籬笆閑走,來到老屋背后,感覺涼颼颼,細看屋后坡岸上,有個黑黝黝的洞口,好奇地準備爬進去探看,轉而一想可能是個薯窖,伍貴林生前用來藏薯種的,也就失了興趣。回家后問他媽那塊木板牌的來歷,他媽解釋,這兩年陸續來過幾幫人,向村里的老人打聽當年伍貴林“神秘旅行”的事情。希凡猜想,頭一批來的應該是廣州的晚報記者,之后來的估計是些科幻愛好者,看了晚報的報道來實地考察。再說大事。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一棟房子。像村里大多數外出務工者那樣,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花在建房上。別人家建的房一般兩層,頂多三層,希凡家新房四層,系村里最高的樓房。別人家兄弟姊妹各建各的,希凡家兄妹共建,所以建得高大。四層樓,一樓歸父母,二樓希凡住,三樓留給二哥,四樓是大哥希牛和姐姐希施的房間。起房的資金,希凡傾其積蓄,余下的大哥和姐姐各出一半。三兄妹每人花費近二十萬。起房雖說材料送上門,做工由人承包,希凡還是前前后后操心了二三年,從挖基腳到打梁,鋪板,砌墻,縮棟,蓋瓦,再到走水電,裝修,最后購置家具電器,全程下來人累趴,父母跟著瘦了一圈。
辦完新房酒,希凡坐大哥的別克君越來省城上班。大哥在一家事業單位做辦公室主任,沒敢把希凡安插在身邊,怕招人閑話,而是與另一家事業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作交換,彼此安排對方的一個親戚來單位做事。
收發室在辦公樓一樓。辦公樓總共十三層。這是一家省級設計院,院內滿目古樹。辦公樓后面圖書館,老干活動室,食堂,操場,再后面十來棟家屬樓,希凡租住最后一棟803。上午報刊郵件到達后,希凡一一分揀,再將它們送到每個辦公室。下午騎電動摩托車把要發出的郵件送往郵局和快遞站。相比以前干過的活,這份收發工作輕松穩定,而且待遇不錯。
希凡分送報刊的方式,類似于我們平時在酒桌上敬酒。大凡有領導出席的酒宴,我們敬酒,多是按在座的職務高低順序,一個一個地敬。希凡先送院領導,再送中層干部,然后才是科級及普通職工。每天送三推車。“按次序送,莫出錯!”辦公室主任反復叮囑他。
有時候電梯里人多,推車進不去,希凡把推車停在過道,手抱著報刊資料,走樓梯上去送。若在以前必定箭步如飛,即便不乘電梯也能將整棟樓送個遍。現在不行,既不能疾走,也不能久走,只能慢慢送,邊送邊等下一趟電梯到來。也有時候已經在電梯里,因為推車占著地方,擠不下更多人,要進來的進不來,希凡就會被“請”出電梯,叫他等下一趟,報刊送慢點沒事,他們的工作不能耽擱。后來希凡識趣,每見人多主動將推車拉出來,讓出位置。
走樓梯的時候偶爾會碰上李長安,李長安在五樓人事處上班,一個長相酷似周潤發的年輕人。每回在樓梯上碰見,希凡都會沖他笑笑,說李老師,又爬樓啊?李長安也總是慢下腳步,用只能讓希凡聽見的音量說,我要往上爬!臉上同時神秘一笑,既像在開玩笑,又像在掏心窩。在三樓以上辦公的人,沒誰像李長安這樣,上樓下樓不坐電梯,專走樓梯。望著步行上下樓的李長安,希凡不由得想起跑步上下班的大個子。從廣州回老家后,每年希凡都要給大個子送上一百斤米酒,灌滿兩個五十斤裝的塑料瓶,托付給開往廣州的長途班車司機。大個子愛喝米酒,去年春天他老婆發信息來,說謝謝你,以后不用再送米酒給我愛人喝,他已經走了。原來他在上班途中,被樓上掉下的花缽砸中腦袋。希凡看到信息,傻了半天。
李長安和希凡同住803。803是套合租房,另外還住著兩個同事。李長安沒事就喊希凡下樓打球,乒乓球,籃球,羽毛球,像是跟所有的球都是好朋友。希凡一概不會。他耐耐心心地教。希凡手上學會了,腳在抗議。改為下跳子棋,下象棋,下圍棋,像是跟所有的棋也是好朋友。棋類動腦動手不動腳,希凡學會后時不時地能贏上一盤。自從來設計院做事,希凡感覺跟其他人始終隔著一塊玻璃。跟李長安似乎沒這種感覺。有時候周末去大哥家,大哥問起他在單位結交朋友沒有,希凡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李長安。
兩人關系的疏遠,是在李長安當上科長以后。當上科長,他給希凡提了兩點要求:第一點,得改口叫他李科長。第二點,給老干科送報刊資料時,必須先送他的。此后李科長工作漸忙,喊希凡下棋的機會愈來愈少。等到他開始向第二設計處的一個未婚女博士發起攻勢,再沒空跟希凡下棋。女博士長相一般,大他兩歲,但家庭背景深厚。目標攻下后,李科長從803搬出,住進家屬樓前棟單獨一套間。不久辦公室也搬了,由五樓搬到九樓,坐進院長辦公室的外間。希凡進去送院長的報刊資料,李秘書往往忙得連頭都顧不及抬起,伸出食指指了指,希凡便將一堆資料輕輕擱在他指定的桌面或茶幾上,再輕輕地退出房間。
周末去大哥家,希凡很怕大哥問起那個老問題,在單位結交朋友沒有。好在大哥再未過問。有回在大哥家,碰上老鄉聚會,有個人很面熟,認出來是體育老師毛春華,原來毛老師考研考進本省師大,畢業后留在省城做律師。得知希凡仍是黑戶人,毛老師嘆了口氣。不過希凡去大哥家已經去得很少,他也變得忙碌起來。
14. 十四種動物在叫
他兼了一份職,在車店打夜工與周末工。車店是個連鎖品牌,承接小車的保養、烤漆、貼膜、換胎、打蠟拋光,包括洗車和輕度維修改裝等業務,相當于一家小車美容院。希凡在店里做貼膜工,專為車玻璃和車身貼膜,好比給小車換膚,換上一層防曬防刮又好看的新皮膚。貼膜看似技術活,實則是細心活,只要足夠耐心細致就好。希凡跟個年輕師傅打了一個多月下手,便掌握要領,可以單獨作業。要是忙完活還有空余時間,幫著洗車、換胎、充氣,做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或是給修車改裝師傅打幫手,見事做事。店長很喜歡他,覺得當初招他進來,沒看走眼。
當初希凡周末常穿過單位后門,來車店隔壁的快餐店用餐。單位食堂周一至周五開伙,周末關門。快餐店生意好,去遲了沒座位,希凡習慣端著飯站外面吃。有時候看見車店的員工圍攏來,將一臺熄火的車子費力地推進修理間去,希凡便擱下飯盆前去幫一把。有時候看見洗車間忙不過來,三下兩下把飯扒完,拿起高壓水槍幫著沖洗。這樣幫過幾回后,店長主動過來打招呼,遞煙遞檳榔。希凡抽煙是好玩,不吃檳榔,說晚報上講檳榔吃多了會得口腔癌,店長說他并沒癮,只在招待顧客時順上一口。彼此聊了一會,店長問他愿不愿來店里做事,希凡高興地應下了。
希凡來快餐店吃飯,原本就有點醉翁之意。打從失去棋友李長安,下班回到住處,感覺時間像橡皮筋一下子拉長了,經常坐在窗前,要么胡思亂想,要么呆望外面。樓下一條馬路,馬路對面是一個安置小區,再過去是一個全市最大的濕地公園,公園邊有條河流經過,河對岸是碧桂園小區。小區內有一群紅瓦紅墻的房子,一所私立中英文學校。希凡的目光常常就近停留。莫非目光像雙腿一樣,走遠了會嫌累?其實是樓下的景象吸引了他。間或,一輛外表光鮮靚麗的小車,從馬路上緩緩駛過,像一位光彩照人的美人在街頭款款而行。似乎他長時間地凝望馬路,正是等待此刻的到來。這類車多是從對面車店開出的。大眾化的單色車開進店去,再出來的時候變成另類單色,或是雙色、漸變色、七彩色,格外炫目,像變魔術,看得希凡眼熱心跳,只想進店去當個“魔術手”。
在車店做過一段時間后,希凡感覺腿上消失的那股活力,重新回來了,回到了手上。一旦進入貼膜間,雙手似乎被賦予了某種神奇的力量,十個手指儼如一群靈動的小兔,那些薄如蟬翼的改色膜,在他手中,與車身進行完美吻合。即便最難貼的部位,前桿后桿,前燈后燈,前蓋后廂,也不會留下一處皺痕、一點氣泡。趴在車上干活的希凡,專注而安靜,手指牽引著膜片,撫摸并覆蓋車身的每一寸肌膚,動作既小心翼翼又熟練麻利,每一單活都是又快又好地完成。交車時顧客無不夸贊。材料也節省,沒有太多浪費。貼膜間被布置得無塵,恒溫,燈光明亮。希凡留短發,戴棒球帽,以免發絲掉落車上。戴口罩,以免呼吸時攪動空氣中的微塵。穿干凈的白襯衫,將袖扣扣緊,將衣擺扎進褲頭。下身穿直筒白褲和白球鞋。一身白的好處,灰塵與污垢,無處躲藏,貼出來的車子,即便拿手電筒過細照,也找不出一絲塵污。膜不像是人為貼上去的,更像是本身長在車上。希凡看著有股成就感,內心充盈著喜悅與興奮。后來他還摸索出一種新的貼膜方式,將室內溫度調高,并將車子發動,讓車身保持發熱與發燙,再去貼膜,結果比以往恒溫狀態下貼的膜效果更好,車膜更具黏性和光潔度。店長開心得不行,專門給他發了獎金。
夜班的工作時間六點到十一點。下班后有時會被同事叫去一塊宵夜。坐在露天的餐桌邊,喝著啤酒,噴著煙聊著天,開著玩笑,彼此無拘無束,很放松,也很快活。有回五個人干掉兩件啤酒,酒后有個同事領著大伙拐彎抹角,來到一個燈光暗淡的發廊,輪流放了一炮。放炮的時候希凡眼前浮現蘇十妹,頓時蔫了,半途而棄。錢照付,希凡內心卻是莫名地愧疚,感覺有點對不住蘇十妹。跟蘇十妹分別好幾年,不知她過得怎樣,興許已經結婚生子。以后出來宵夜,希凡再不參與這類令自己糾結的臨時性活動。每隔一段時間,他也回請同事一次。宵完夜,醉意上來,與同事勾肩搭背回住處,一路吼吼鬧鬧,希凡模仿山里動物叫,老虎,狼,猴子,野豬,石蛙,知了,貓頭鷹……一連學叫了十四種動物,活靈活現,惟妙惟肖,逗得大伙直樂,跟著學,一片虎嘯狼嚎的,像是動物進城。希凡已經搬離設計院的合租屋,住進車店員工宿舍,擠是擠,每晚睡得沉實。去大哥家的時候,好希望大哥再問起交上新朋友沒有,希凡就可以折著手指一個一個地說與他聽。
下班后有時也會被同事叫去試車。店里維修和改裝好的車子都得上路測試。晚上下班后的這個時間點,路上車少,安靜,便于從車子運行中的響動,分辨車子是否還存有毛病。同事負責試車,希凡只是陪同。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接著干了半宿活,身子一窩進副駕駛位上,難免有些倦意。車子朝濕地公園開去。上環園公路后,由于路面拓寬,還沒來得及裝監控,又無其他車輛往來,同事開得放肆,車子發飆。希凡按下窗玻璃,把手臂伸出去,仰頭閉目,讓強勁的風穿過指間,撲打臉頰,倦意秒失。疾速地行進,給希凡帶來快感。同事也會將方向盤交給希凡,在一旁教他開車。起初希凡不肯學,擔心店長知道,處罰同事。同事呵呵笑,說教會他開車,正是店長的授意。學過幾晚,膽子漸大,手腳漸利索。同事下車抽煙,把他一個人撇在車上。希凡來回地操練,終于找到感覺,除了倒車有點把握不準,加油、丟油、剎車、轉向、避讓都沒問題。還有一個特別的感受,油門踏板和剎車踏板像是從自己腳上延伸出來的兩個腳板,只要其中一個腳板用力,身子立馬往前沖。另一個腳板用力,身子立馬止住。雙腿上的那股勁仿佛又回來了,從前在賽道上、在田野里、在樓道間、拔腿飛奔的那個希凡又回來了。這樣的錯覺,實在奇妙。
15. 十五路公交站牌
以后夜班下班,希凡會主動問同事要不要去試車,似乎開車上癮,像從前對抓兔上癮一樣。希凡難得對一件事上癮,一旦上癮,就有點剎不住車,連睡覺做夢都在開車。有回同事凌晨起床上廁所,聽見希凡嘰嘰咕咕,開燈一看他在說夢話,兩只手曲舉著成半圓,手指半握,手臂上下聳動。“躺著也能開車”,成了希凡的“專利”,宵夜時大伙拿它來取樂。每次在環園公路上,希凡把車開得順順當當,無驚無險,但在夢里,有段時間事故連連,要么把車子開進河里,要么掉落溝里,在高速上剎不住車發生追尾,經過斑馬線時撞倒行人……嚇出一身的冷汗。慶幸是在做夢。
那天晚上試完車往回開,出環園公路時希凡將車靠邊停下,要交由同事開,同事正在講電話,示意他繼續開。希凡心想這個時候路上沒交警,開回去應當沒事,小心一點就行。這是希凡頭一回將車開出環園公路。車是一輛跑車,福特野馬,在店里換了鋼圈,加了兩根排氣管,貼了彩膜,每走出一步,轟然作響,讓希凡感覺騎著一匹猛虎。一路順利,進入店前這截馬路后,車店近在咫尺,希凡只須往前再走十來米,從十五路公交站牌處右拐,就平安到岸。那是個老式站牌,一根鐵管上橫掛個小片牌。聽店長說過,原來十五路公交車在這兒停靠,由于這截路老是莫名其妙地出事故,后來就改道了,但站牌還在。偏偏,事情發生了。前右輪突然顛簸了下,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希凡趕緊剎車,腦袋像挨了一棍,頓時大了。同事驚得耳朵邊的手機滑落,瞪大眼問道,什么狀態?不會撞人了吧?
同事對希凡說,等會,先莫下去,有監控的,真要是撞了人,你沒駕照,麻煩就大了。提出跟希凡換個位置。希凡大腦里一片空白,同事怎么說他怎么做。同事坐上主駕駛位后,又叮囑他,不管誰問,就說是我開的車,連店長也莫告訴。估計同事擔心店長知道后,會追究他的責任,是他讓希凡把車開回來的。希凡沖他點點頭。
下車后,同事掏出打火機照了照車底。希凡望見輪胎旁邊臥著個女子,一動不動,頓時嚇住,心跳到了嗓子口。同事說地上沒血。摸了摸女子手腕,又說還活著。希凡卻是全身遭臺風似的搖搖晃晃,仿佛怕被臺風刮走,蹲下身子,雙手抱頭,縮成一團,心里不住地念叨,怎么會這樣?希望又是在做夢,不是真的。同事拿手機打給店長,接著又打出幾個電話,122,120,保險公司。處事的程序沒亂,聲音發抖。打完電話挨著希凡蹲下,摸出煙,給希凡一支。希凡被煙嗆著,接連咳。咳完對同事說,要不要趕緊送醫院?同事說,現場不能動,救護車馬上過來。希凡說車是我開的,不能讓你頂罪。同事埋頭猛抽煙,不見吭聲,煙霧蒙住了他的整張臉。
店長最先到達。他住得近,一家人租住在安置小區。店長看了現場后,問事情經過。同事三言兩語說了,沒說“調包”的事。希凡猶豫了下,還是把它說了,不說心里更慌亂。對不起,店長,我不該開車回來的,希凡垂著雙手,像個犯錯的孩子。店長沒有責怪他,也沒責怪同事,知道責怪無法將事情挽轉。說同事,既然是你從駕駛室下來,交警調監控,肯定能看到,再改口反而把事情搞復雜,等下交警問起來,就說是你開的,咱們三個統一口徑。同事囁囁嚅嚅地對店長說,其他我倒是不怕,有你店長在后面撐著,怕就怕被抓進去,上有老下有小的,千萬進去不得。店長伸出手臂搭在他肩上,安撫道,怎么可能?咱們又不是故意軋人,又沒有違章行駛,不會走到那一步的。
警車、救護車相繼來了。下來兩個交警,一個舉著相機拍照,一個問誰開的車,同事上前,說我開的,對方命他把兩證拿來,同事掏出駕駛證,店長從車里找來行駛證。與此同時,白衣人員對女子現場施救,之后將她抬上推架,送進車,車子急急嗚嗚離去。隨后保險公司人員趕到,店長告訴理賠員,傷者已經送往中心醫院,理賠員說他會跟醫院銜接好。
交警通過調看監控,了解到幾個細節。一個是,女子在被撞之前已經躺倒在地。女子當時是從設計院后門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并沒有繞道到路口走斑馬線過馬路,而是像大多數行人那樣徑直橫穿馬路。快要過完馬路時塑料袋破了,袋里裝著的奈李(鏡頭中看不清是奈李,但事發時路面上有好些個,那種又大又紫的奈李)紛紛掉落,在馬路上滾散開去。女子低頭彎腰,一個個去撿拾,突然身子倒在馬路上,不見動靜。之后野馬車迎面駛來。女子為什么突然倒地?后來交警查看她的病歷得知,她患有低血糖,估計是低頭久了引發頭暈,當場昏倒過去。再一個,野馬車的速度并不快,可以說相當慢,也就十幾碼,不會超過二十碼。前輪從女子身上碾過后,車子停了下來,司機(希凡同事)與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乘客(希凡)從車里出來,司機查看情況后用手機報了警。還一個,女子當晚穿了件黑色長裙,一頭長發披散著,從側面看臉被頭發遮擋,在視覺上具有一定的隱形性。加上馬路兩邊是老樟樹,伸枝鋪葉的,擋住了路燈光,而從臨街店鋪前照射過來的燈光被停在免費車位上的車子擋住,照不到路面,倒在地上的女子也就很難被發現。這三點,對野馬車司機來說明顯有利。
但交警也有一個疑問,野馬車在行駛中是亮著近光燈的,從監控中看出來,在女子彎腰撿拾奈李時,車燈的末端夠到了女子,司機如果專心開車,關注前方路面狀況,理應看到女子倒地,從而及時剎車,避免本次事故的發生。司機是否存在疏忽大意?兩個辦案交警其中一個提議,要不要去還原一下現場?另一個表示贊同,我還從沒摸過野馬跑車呢。兩人從扣押場將車子取出來,在同樣的時間點和地點,模擬事故經過。沒摸過野馬跑車的交警負責開車,另一個負責扮演女子,身著黑衣黑褲,頭戴一頂假長發,叫上希凡的同事和希凡,同事坐副駕駛位,希凡坐后排。開車的交警個子比希凡同事高出半個頭,但一坐上駕駛位,整個人就陷下去。跑車底盤低,座椅也低,行駛中無法看見近處的路面,當前方“女子”彎腰撿拾時,卻能看到“她”的上半截身子。希凡這時忽然記起一件小事,出事那晚,在野馬車進入這截路之后,有一男一女出現在車子面前,手牽手過馬路,司機將車停住,讓他倆先過去,也許恰巧在這個時候,前方路面上的女子突然倒地,司機因為視線被擋住未曾察看到。交警聽了,回去細看監控,果真是這樣。
從理賠員那兒傳來消息,女子內臟受傷,胰腺破裂,手術后脫離生命危險,轉移到了ICU病房。
交警隊的結案書出來了,由保險公司賠付傷者,肇事車司機因主觀上無故意,客觀上事出有因,免于刑事處罰。
16. 送她十六個柿子
女子從ICU出來住進普通病房后,店長帶同事去醫院看望她。希凡要跟去,店長不讓,謹慎起見。當初去交警隊做筆錄,店長也是反復提醒他盡量少開口,問什么答什么,千萬千萬不要說漏了嘴。打醫院回來,店長說沒事,康復得挺快,還有個十來天就可以出院。希凡聽了,懸著的一顆心落了地。
私下里,希凡向同事打探女子的具體情況。同事說她男朋友在醫院招呼她,說小邱是一名家裝設計師,學校出來后在家裝公司做了兩年設計,之后自己成立工作室單干。她男朋友沒工作,說小邱住在車店后面的安置小區,買的是一套二手房,說她平時吃水果,不喜歡吃攤位上販賣的,只想吃直接從樹上摘的,出事那晚她去對面設計院打奈李(設計院除了滿院的老樟樹,宿舍樓之間還栽有不少果樹,雖然物業宣稱打過藥水不宜摘食,但總有人抵不住嘴饞)。小邱去的時候,樹上的奈李已經被摘得差不多,剩下樹頂上的一些,不止又大又熟,鮮活可口,也沒打過藥,因為太高,藥水噴不到。小邱選擇晚上去打,是由于晚上人少,打下來沒人撿搶。她在設計院藏了一根長桿,專門用來打樹頂上的果子。那天晚上打下來的奈李,裝了一塑料袋,也許是裝多了,穿過馬路時袋子破了,奈李滾落一地……這些都是從小邱男朋友嘴里聽來的,小邱躺在病床上沒怎么吭聲。
周六下午,安置小區這塊臨時停電,店長叫大伙回去休息,等來電了再通知上班。希凡忽然起意,想去醫院看看小邱,也沒多想,直接上了公交車。在院前店鋪買下一束花、一箱牛奶。小邱睡著了,她男朋友坐在床邊,用手機打游戲。他跟希凡說了幾句話,起身把希凡從房間拉出來,說一塊上外面走走。出了電梯來到院前草坪,在一棵桂花樹下停下腳步。以為你不會來的,他說。那天他們來,我正好當班,希凡說。來了就好,你要不來,等于唱戲沒見主角出場。他下巴尖留著一撮山羊胡,邊說話邊用手指捻著胡子。希凡聽他話里有話,沒吱聲。他繼續說,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聊聊的。想跟我聊什么呢?希凡問。也沒別的,就是告訴你,我知道那天晚上開車的,不是你同事,是你。希凡驚訝地望著他。在交警隊看監控時,我就覺得有問題,車子軋了人,按理停車后你們兩個會馬上下車,可差不多過了一分鐘才出來,這不太正常,我用手機把那段監控拍下了,回家反反復復看,看出了問題出在哪,你們兩個在車上“調包”了!那天你穿白襯衣,你同事穿深色襯衣,停車的時候白襯衣在駕駛室這邊,深色衣在副駕駛室這邊,下車前白襯衣換到了副駕駛這邊,深色衣到了主駕駛這邊!雖說前擋風玻璃貼了膜,又反光,夜里很難看清里面,可我還是看出來了!希凡聽了,不由得全身發緊,心跳如鼓。他卻是沖希凡一笑,輕松的樣子,像是剛才跟希凡開了個玩笑。他說,放心,我不會跟交警隊說的,也不會告訴小邱,會為你保密,我這是為小邱好,你沒駕照,出了車禍,保險公司是不會賠付的,要你賠,你賠得起嘛?說不定你還得坐牢,我們到哪去找你要錢?跟你挑明這事,除了讓你明白我對真相一清二楚,也是想叫你記住,你欠著小邱的!聽別人說你人不錯,今天能主動來醫院,證明你還是有愧疚心,有良知。我可能很快要去外地工作,小邱的身體沒有完全恢復,希望你能多抽點時間,幫我陪陪她,照顧下她,也算是給你個贖罪的機會吧!你看可以不?希凡望了望他,朝他點點頭。
希凡后來又來過兩回醫院,趁中午休息的時候來。在設計院食堂匆匆扒完飯,往醫院趕,不敢坐公交,怕路上耽誤時間,打的去打的回。每回帶一束鮮花。小邱男朋友給小邱介紹希凡時,說小伍是肇事司機的朋友,那人去廣東打工了,小伍代他來看你,上回來,你睡著了。希凡把插在瓶里的舊花扔掉,拿瓶子到廁所洗干凈,放進去新帶來的鮮花,又拿小邱的水杯,去飲水機上給她續滿溫水,再又從廁所拿來拖把,把床底下拖干凈……希凡勤快又細心。來過這兩回,小邱禁不住夸贊,小伍,你是個大“活”人!不像某人,總捧著個手機,喊動才動,像個木偶人。臉上顯出調皮的表情,水色好看多了。
小邱出院后,投入工作,重新忙碌起來。她在電話里對希凡說,我現在也是個“大活人”!兩人近在咫尺,卻沒空見面,用電話和信息保持聯系。她男朋友已經去了北京,在一家網絡公司上班。“江湖就此別過,我們有緣無分!”語氣中,有決絕,無傷感。一個堅強并開朗的女孩。為什么會分手呢?他想問,沒問。
有天下午從設計院下班,穿過家屬樓時聞到鳥叫,叫聲清脆。抬頭一看,柿子樹上站了只喜鵲,喜鵲在啄柿子吃,邊啄邊叫,像是在逗柿子玩。小燈籠一樣的柿子,樹頂上還掛著多個。也許每個人對某種食物,都會有一段特殊記憶。希凡對柿子的特殊記憶,來源于七歲那年,他媽跑縣城監獄帶回來四個柿子,家里每個孩子一個。那是希凡頭一回吃柿子,味道甜又香,軟綿綿的肉入口即化,當時覺得太好吃了,以至現在若是有人問希凡世上哪種水果最好吃,他一準回答是柿子。希凡脫下罩衣,扎緊衣袖口,上了樹。爬樹摘果對一個山里人來說,小菜一碟。除了那個被喜鵲啄殘的柿子沒摘,其余的全落進衣袖里。回到住處洗了一個吃了,一如既往的味道。好吃。數了數還有十六個,找了個紙袋裝上,提著它去了小邱家。十七棟一單元602,小邱告訴過他。安置小區的房子,跟希凡當初在廣州送奶送報的老居民區沒什么兩樣,也是七層高,樓梯房,外觀灰不溜秋。樓與樓的間距也很窄,從這邊樓吐個煙圈可以飄到那邊樓。爬上六樓,敲門無應聲。希凡將紙袋擱在門邊,拍了張圖片發給小邱,附言“才摘的,還是活的,趕緊吃吧”。小邱回復,哈哈,有口福!
與小邱的意外碰面是在一個晚上。從車店下班出來回住處,路邊擺著一線的夜宵攤。嗨,小伍!轉頭看見小邱一個人坐在小方桌前,桌上一大盤龍蝦,五六個啤酒瓶,其中兩瓶已喝空。希凡走近去,她叫服務生給他加副碗筷。推過來一瓶酒,嚷著,難得有人陪!喝,今天我生日!希凡舉瓶與她相碰,生日快樂。哈,謝謝,你我都快樂!仰著脖子,舉著瓶子,一口氣吹完。希凡順著她,也將一瓶酒一口喝盡。吃蝦!見希凡剝得笨拙,說,我來給你剝!三下兩下,希凡碗里聚了一堆蝦肉,她面前壘了一堆蝦殼。接著各又吹了一瓶。她又叫來四瓶。喝到后面,忽而痛哭。希凡沒敢勸她,由著她哭,哭出來心里會清爽些。她哭一陣,自己停下,希凡遞給她紙巾,她把眼睛把臉擦干凈,朝希凡笑笑,每年生日,我都要哭一場的!沒事啦!復又舉瓶,與希凡慢慢飲。問了希凡兩個問題,其實是自問自答。第一個問題,那家伙為什么要跟我分手?原來他去北京,是去投靠他的初戀,與初戀重修舊好,工作也是初戀替他找的。第二個問題,為什么我要做家裝設計這一行?原來她是要為更多的人打造一個美美的家,因為她自己缺少這樣一個家。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她爸拋棄她媽和她,娶了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女學生。等到她上初中,她媽再婚,養父已經有一雙兒女,嫌棄她,她媽只好把她送往外婆家……她知道希凡是個黑戶人,前男友告訴她的,她說,你沒身份,可你有爸媽疼,有兄弟愛,我有身份,而我的身份是“被拋棄者”……以為她又會哭,正要抽紙巾給她,她搖手,我不會再哭,每年我就哭一場。周邊桌子的人逐漸散了,他們才離開。她已經醉了。他攙扶著她,將她送上樓,從她包里取出鑰匙開門,她扶著門進去,大著舌頭說再見,嘭地關上了門。
她生日后的第三天,希凡收到“那家伙”發來的信息,北京開支太大,哥們,能否借一萬元給我周轉?希凡有些遲疑,是借還是不借?不借他,不是急需誰會輕易向人開口?借他,你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無災無難,干嗎要借你?正舉棋不定,又來一條,你的事我會保密喲。為什么非要來這一句呢?為什么每次都要把話說那么白呢?不說白會死嘛?再有錢也不借你!
也許是受這條信息的觸動,希凡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一件他想做而沒做的事。次日一早他去了交警隊。等辦案交警一來,他對他們說,那天是我開的車。這句話一出口,心里仿佛卸下千斤擔。
17. 看守所關十七天
由于無證駕駛,致人重傷,涉及刑事責任,希凡的案子轉交公安部門。公安以交通肇事罪向檢察院提請批捕,獲準后,將希凡送往看守所關押。希凡在號子里的身份,五十九號。號子里的人沒有名字,只有編號,之前的身份一概抹去。這倒挺切合希凡的。他本就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看守所的日子說不難熬是假的,置身于狹小封閉的空間,全天二十四小時被白熾燈照著,一日三餐清湯寡水,晚上睡覺幾十號人擠在一個通鋪……不過,希凡待上幾天后就能夠適應。他一直生活在底層,現在把他撂進更差的底層,也承受得了。一個人的抗差能力,是長年磨煉出來的。倒是大哥在外面急成跳蚤,生怕老弟在里面遭罪,請來毛春華老師做希凡的辯護律師。毛律師幫希凡做的頭一樁事,辦理取保候審手續。大哥交了二萬五千元的保證金。希凡被關押十七天后,終于走出看守所。
希凡去了趟設計院,不是上班,是取回收發室的私人物品。設計院有規定,凡牽扯到刑事案,無論正式工臨時工,都得辭退。順便上二樓財務處結算工資,單位發放工資都是打到員工銀行卡上,希凡沒卡每月領的現金。從財務處出來,下樓梯時遇見李長安正興沖沖地往上奔。希凡想到自己不再是設計院員工,內心卸了拘束,用開玩笑的口吻跟他打招呼,李處長,還在往上爬啊?李處長不理不睬,加快步伐從希凡身邊跨過,當他是空氣。
車店的工作倒是保留了,兼職變成了正職。店長雖然對希凡擅自去交警隊“翻案”心有不滿,但還是選擇諒解他。反過來想,一個人能夠知錯認錯,勇敢面對過失承擔責任,這樣的人品難能可貴,所以對希凡一如既往地喜歡,加上希凡的貼膜技術,店里無人可取代。
一天上午希凡忙完一輛車的貼膜掃尾,才九點多,他跟店長說去安置小區打個轉,就去就回。他去了十七棟一單元602。做設計這行一般都是夜貓子,晚睡晚起,這個時候估計小邱還沒出門。他想當面向她道個歉。交警隊應該把情況告知她了,這段時間她沒有跟他聯系,也許工作太忙,但也許是在生他的氣。她在家,穿著睡衣給他開的門,在講電話,望都沒望他。事后回想,這次會面她始終沒有望過他一眼。開門后她坐在桌前繼續講電話,輕言細語,像在跟業主溝通設計上的事。桌上凌亂,平板電腦,打印機,訂書機,茶杯,餅干盒,設計圖紙,幾乎看不到桌面,連地上也散落著東一張西一張的圖紙,希凡將它們一一拾起,按頁碼疊好,放回桌上,又幫著把桌面清理干凈。她起身走到客廳另一頭講電話。其間除開進廚房榨果汁,出門前進臥室換衣服,她一直在講電話。她榨的是柿子汁,當她一手舉著手機,一手從客廳那頭的冰箱里取出果盤時,他認出來果盤里的那幾個柿子。不久后廚房里傳來呼——呼——呼——果汁機工作的聲音,特別粗野,仿佛能粉碎世上萬物。榨好的柿子汁她用可樂瓶裝著。出門時看她手里提的東西多,希凡替她拿著可樂瓶。以為下樓可以跟她說上話,她走前面步伐飛快,像趕時間,嘴巴也不歇氣,根本沒他開口的機會。她說剛打電話的那位業主,有個三歲的女兒,特別黏她,管她叫小媽媽,每次見到她,吵著讓她抱,貼著她耳朵,把自己的秘密悄悄告訴她,昨天告訴她,舔了自己的??,味道怎么樣?小女孩回答,怪怪的,不太好吃……從樓道出來,出租車正等著,上車前希凡把可樂瓶給她,她說榨給你喝的,我不吃過時水果你知道。回車店的路上,希凡慢慢喝著,喝完后收到她的微信,味道怎么樣?怪怪的,不太好吃,他開玩笑地回復。她跟著來一條,這就對了。要不是她補上一句,手術后一直腸胃不好,他還沒往那方面想,胃里立刻翻江倒海。趴在垃圾桶上,連膽汁都嘔出來了。她又來了一句,江湖險惡,就此別過!
案子的開庭審理,是在區法院二樓的一間審判廳。毛律師在法庭上作了為時四十五分鐘的辯護,剛好一節課時間。作的是無罪辯護。在前三十分鐘的陳述中他的情緒趨于平穩,語氣也較為平和,一直站在辯護席,腳沒挪動,右手手掌時不時地揮一下。揮動手掌,并非情緒使然,而是驅趕蚊子。那天的法庭上進來一只飯蚊子,誰開口說話,它就往誰臉上飛(許是他們嘴里呼出的飯氣逗引了它)。毛律師客觀冷靜地還原事故經過,以交警隊出具的結案書為主要舉證材料。他說交警隊對肇事司機的責任劃分很明確,由保險公司給予受害者經濟賠償,司機無須承擔刑事責任,那么我的當事人,又何罪之有?
這個反問句,可謂本堂辯護課的分水嶺。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毛律師換了個人似的,語氣激昂,情緒激動。他走出辯護席,時而踱到法官面前,時而踱到檢察官面前,一邊說話,一邊揮動著手掌(已經無關飯蚊子,此刻它不知去向)。他說,諸位,我的當事人,不僅與交通肇事罪這樣的刑事處罰不沾邊,連無證駕駛這樣的行政處罰,也夠不著!因為他的無證駕駛,責任并不在他本人!他不是不想去考駕照,讓自己成為一名合法司機,正大光明地行駛在祖國每一條寬闊綿長的公路上,而是他根本沒有資格去獲取駕照!
他說,在座諸位應該清楚,我的當事人至今是個黑戶人!其他人所擁有的一個戶籍,一張身份證,他沒有!沒有戶籍,沒有身份證,他就不能考駕照。豈止不能考駕照?他還不能讀書考大學,不能當兵,不能進工廠,不能結婚生孩子,不能購買社保醫保,不能坐火車飛機,不能辦銀行卡辦手機卡……我們其他人所擁有的諸多權利,他都沒有!這世界有那么多門,那么多門卻一扇一扇,對我的當事人關閉!
他說,即便如此,我的當事人,從未對生活失去希望和信心,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一直堅守著做人的底線!諸位有所不知,我的當事人曾經有一雙善跑的腿,在全縣小學生賽跑中奪得冠軍,并且打破全縣小學生紀錄,可是由于他沒有學籍,成績不予認可,未能登上領獎臺!這更像是一個隱喻,不管我的當事人如何拼力地朝前奔跑,世界總是將他拒之門外!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奔跑!后來他到廣州打工,在街頭遇上“飛車黨”搶劫路人,正是憑著這一雙善跑的腿,與歹徒的摩托車展開追逐,最終將歹徒制服!在這次見義勇為行動中,他被歹徒砍了多刀,腿也被砍傷,從此以后再也不能快跑!進車店工作以來,他喜歡上汽車,愛好開車,不過是想借助汽車的四輪,讓自己的人生得以繼續奔跑!事故發生后,同事出于保護他,隱瞞了實情,而他經過一番內心掙扎,主動向交警隊承認是他開的車!他的這些行為說明什么?說明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一個樂于助人的人!縱然世界向他關閉了那么多門,他內心的這扇門,始終敞開著,始終布滿陽光!
他說,諸位,今天站在被告席的,并非一名遭人唾棄的罪犯,而是一個令人敬佩的黑戶人!他是千千萬萬黑戶人中的一員!我們常說,人人生而平等,可就他們而言,這不過是一句套話,一句假話!生而為人,哪有平等可言?我們理應做的是給予他們更多的體恤、更多的尊重、更多的愛護!站在這個法庭上,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受審判的似乎并不是我的當事人,不是他,而是我們!是我們中的某些人,剝奪了他們應有的權利,濫用了手中不該濫用的權力!
恕我直言,他說,在今天的法庭上,我其實還有一層意思要表述。既然我的當事人是個黑戶人,沒有戶籍,沒有身份證,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隱形人,那他還有什么資格和權利,來接受我們的審判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說得更明白一點,即便我的當事人明目張膽地殺人放火,我們也無法審判他,無法給他定罪!
辯護行將結束時,那只飯蚊子突然又現身,停落在毛律師的眼鏡架上。這回,毛老師沒有揮動手掌將它趕跑,他自嘲似的說,你們看,我的辯護,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嘛!
審判長咧嘴一笑,對他說,你是個有趣的人。
謝謝您老人家的夸贊!不過,我希望下次能聽到您對我說,你是個不錯的律師!
滿堂笑聲。
數天之后,判決書下來,希凡獲刑一年零四個月。
毛律師很感挫敗,同大哥商量后決定上訴。案子在市中院重新審理。這次毛律師沒作無罪辯護,而是請求法庭依據實際情況從輕判決。也沒像上次那樣當眾進行激情演說。二審放在一間數字化審判廳,毛律師事先申請的。辯護時間十五分鐘,相當于課間休息時間。他沒怎么說話,只在庭上播放了兩段自己制作的VCR。一段是還原事故現場,以此印證希凡是無過錯的“過錯方”。另一段是受害方的身體現狀,是在小邱不知情的狀況下拍攝的(這樣更為真實可信),鏡頭中的小邱熱情蓬勃,健康向上,侃侃而談,根本不像是剛經歷一場重傷之人。二審改判希凡獲刑一年,緩刑一年。
18. 養了十八頭野豬
希凡去大哥家吃晚飯,飯后挨了大嫂一頓訓。大嫂說,以后行事多用點腦子,不要屎不臭,挑起來臭!傻乎乎去交警隊承認干嗎?對你本人有什么好?是的,對我本人一點都不好,不單進了看守所,丟了設計院的工作,還惹來牢獄之災。對你大哥,對家里人,有什么好?是的,大哥跟著受罪,出錢出力,請律師跑法院,前前后后操盡心,頭發都操白了,爹媽得知這事后也嚇得不輕,媽特意坐長途班車趕來省城,不是大嫂寬她的心,派車把她送回去,還不曉得她急成啥樣。對車店,對車主,有什么好?是的,店長待我不薄,我去翻案連累上他,由于無證駕駛,他和車主也得擔責任。對受害人家屬,又有什么好?是的,既然屬無證駕駛,保險公司自然不予賠償,小邱到手的賠償款,要不是后來變通改作捐款,還不得退回去?況且讓小邱知道我是碾壓她的司機,她給我吃屎也是我活該!對交警隊,對保險公司,又有什么好呢?是的,交警隊和保險公司又得推翻案子重來,把程序再走一遍,難怪做完筆錄上廁所,沒開過野馬跑車的那個辦案交警跟過來,一邊小便一邊扭頭望著我,面無表情地說,你當我們辦案是兒戲?難怪理賠員電話里把話說得更直白,“吃飽了撐的吧?人家錢都到手了,又叫吐出來?我們公司又不差這個錢!”對哪方都不好的事,干嗎硬要去弄呢,叔叔?
希凡自然懂得,大嫂黑著臉說這些是為他好。持她這種觀點的親朋好友不在少數。連希凡自己也意識到這樣做不好,但他并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對。他設想如果大個子在世,請教他的話,他也許會用“道德二元法”,來勸說希凡不必去交警隊自首,但要是告訴蘇十妹,她肯定會支持希凡去交警隊說出真相,就像她主張希凡去檢舉二哥那樣。
大嫂接著說,你不了解,你大哥對你的事,有多上心!有時候毛律師一個主意,你大哥跑斷腿!單是跑法官家,就跑了四五趟!要不,他能給你判個緩刑嗎,叔叔?
大嫂說這話的時候,大哥從陽臺上過來,他剛接完一個工作電話。他沉下臉,吼著大嫂,瞎扯什么呀?人家法官能隨便聽我擺布嘛!大嫂不作聲,收拾碗筷進了廚房。大哥回頭對希凡說,老弟,沒有的事!莫聽你大嫂胡說八道!案子就這樣子了,反正不用進去,以后凡事小心。今晚我有個應酬,要不要捎你一截?希凡說不用,我坐公交車回去,怏怏地出了門。
春節臨近,車店的工作越發繁忙。店里搞促銷,前五十名車主,貼膜打六折,力度有點大。店長說,按公司的統一部署,做口碑,吸納新客戶,同時將庫存的膜用出去。由于接單多,貼膜組加班加點趕活。那天希凡趕完一輛電動車,跑出來歇口氣,順便抽支煙。這是希凡頭一回見識電動車,挺稀奇的。居然儀表臺只有一個大顯示屏,沒有七零八碎的按鈕。居然沒有發動機,打開引擎蓋,發動機的位置一個大坑,是個儲物箱。居然開起來沒有聲音,只有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而且加速快,一踩加速踏板車子就發飆。而且不用每年做保養,電耗比油耗的成本也低得令人難以置信。希凡想象它在大街上行駛,如魚在水中,悄無聲息地穿梭,便有點興奮。設想將來某一天自己有了駕照,有了錢,必定也去買輛電動車開開。無聲并快捷地前行,也許正是自己所要的人生狀態。希凡貼膜的這輛電動車,美國產特斯拉,價格近百萬,聽說車主是外籍人,附近碧桂園中英文學校的老師。店長望見希凡,走過來問他膜貼好沒有,說車主在休息室等著拿車,希凡說貼好了,店長讓他把車開出來。
希凡將車泊在店前,一個個頭在一米九以上的魁偉白人,圍著車子打量一圈,表情夸張,驚喜地叫嚷,哇,太漂亮了!這是我的車嗎?漢語說得地道。店長把希凡介紹給他,說是這位年輕師傅的手藝,白人男子張開雙臂,給了希凡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師傅,你太棒了!太棒了!希凡一邊喘氣,一邊回應,不棒,不棒。車子原來黑色,貼的珍珠白,貼膜后不僅嶄新,而且明亮大氣,車店同事也都覺得眼前一亮。車主跟店長進去結賬,希凡才注意到他有位同伴,一名黑人女子,頭發膨脹,像籮筐一樣罩住腦袋,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希凡,笑得陽光。如此熟悉的面孔,夢里的面孔,思念中的面孔,希凡的心臟,像發動機一樣轟鳴起來,走向她的步伐卻有些遲緩。你怎么來啦?問得也很笨拙。我來你們中國打洋工啊,不歡迎嘛?玩笑過了,正經說,我跟湯姆同事,來學校一年多了,想你老家是這個省的,來這兒打工,總有一天能遇到你,果真遇到了,運氣不錯。你過得好嗎,伍?蘇十妹牽住希凡的手,像當初在醫院握他的手那樣。一股柔情與溫暖即刻傳遍他全身。希凡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他想告訴她,每回想她想得難受,就給自己倒一杯冰水,一口喝下,一杯不行,喝兩杯,喝完心里好受多了……許多想說的話,哽在嗓子口。她解釋,學校已經放寒假,其他老師都離開學校回家過年,他們四個外籍老師沒地方去,商定一塊去湘西鳳凰過年,開湯姆的車去,等下去學校接上另外兩名同事就出發。她向希凡要了電話號碼。湯姆喊她上車,她打開副駕駛室門坐了進去,按下窗玻璃朝希凡揚手作別。車子開出前坪,駛入馬路,消失在車流中,希凡仍舊原地望著,還沒完全從這場意外相逢中回過神來。
蘇十妹的電話次日打進來的,說他們四個,已經在鳳凰城外租了一處民房安頓下來,入鄉隨俗,計劃這兩天上街辦年貨,電話里流露出在異鄉過年的新奇與歡喜,問希凡哪天回老家過年,希凡說二十九,車店二十九放假初六上班,休七天。接下來一連數日再沒來過電話。好幾次希凡看著她的號碼想回撥過去,最后還是放棄。臘月二十八希凡上完今年最后一個班,領了工資和年終獎,去附近的商場買了些帶回家的年貨,晚上與同事一塊宵夜,鬧到很晚,留下一地的啤酒瓶。
第二天起來頭還有點痛,吃了一桶泡面,把行李提到車店,店長已經在等他,說好開車送他去汽車南站。往年希凡坐大哥的車回家過年,今年大哥不回去,他岳父剛過世,他去大嫂老家陪岳母。姐姐希施聽說大哥不回家過年,答應開車帶丈夫孩子從千里外的邊疆趕回來,同父母一塊過年。姐姐的車,寶馬mini,開了六七年,外表顯舊,回家希凡正好可以幫她貼個車膜。希凡從店里買了膜片,白色、米黃色、綠色、咖色各備了一些,供姐姐挑選。剛要把行李和膜片搬上車,一輛現代索納塔開過來,橫在面前。從駕駛室下來的竟然是蘇十妹。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笑瞇瞇地望著希凡說,把東西放我車上吧,我來送你回家,伍。你怎么來啦?這句話差點又出口,希凡連忙改說,求之不得,干脆去我們家過年?蘇十妹模仿他的口音,求之不得。希凡聽了撲哧一笑。上了車,蘇十妹并不忙于發動車子,把希凡的頭扳過來跟他親嘴。兩個人缺氧一樣拼命吸吮,像是要把這幾年落下的補回來。
路上蘇十妹告訴希凡,她是被同事“趕”回來的。到鳳凰后她一直有點神不守舍,昨天下午同事問她究竟有什么心事,她就把從前與希凡之間的交往說了出來,他們鼓動她趕緊回去會他,續上這段奇緣,一位同事還把車鑰匙給了她,“要是他回老家過年了,開我的車追過去!”他們幫她收拾好東西,湯姆開車送她進城,從鳳凰古城開往省城的最后一趟班車已經走了,便在網上約了輛拼租車,深夜到達省城。她把右手伸給希凡,希凡緊緊握住,似乎再也不愿松開。問她,家里還好吧?她答,回家后,用打工掙來的錢把家里的房子修大了,還用你給的錢在村里挖了一口水井,伍,謝謝你。
她樂呵呵的,說起他們租住的村子后面有座大山,昨天上午少見的晴天,他們四個去爬山,半山腰上有戶人家,只住著一個老婆子,家里養了一頭母豬、十八頭小野豬。老人拿出自己曬的紅薯干給他們吃,坐在屋門前跟他們聊天,興致很高,嘰嘰呱呱說個不停。說她以養母豬營生,母豬每年下一兩窩小豬,每窩十幾只。她的母豬,從不需要跟山下的公豬交配,它是放養的,跟山上的野豬交配,產下來的全是小野豬,相比家豬,更能賣個好價錢。老人生財有道,希凡笑說,這個故事說明什么?蘇十妹答說,是不是說明,做母豬其實很辛苦?希凡正正板板地說,說明擁有自由交配權的重要性。自由交配與自由生育,是物種生生不息的根本保障。把話說得這么書面,不敢相信是從希凡口里吐出來的,蘇十妹問他,誰說的?一個叫伍希凡的人說的。切。希凡繼續說,家養母豬與野豬的交配,屬于跨界交配。跨界交配,是自由交配的一種。你什么意思?不會是暗指……是的,我們兩個,也屬于跨界交配,好比你是家養母豬,我是野豬,不單地理意義上,也是身份認證上的。去!
19. 在十九垅村過年
姐姐希施選了白色和咖色,說在部隊天天看軍綠色看厭了,說米黃色有點顯臟。白色為整車色,咖色做點綴,成兩條飄帶,從車尾越過車頂落到車頭。貼完姐姐很喜歡。剩下兩色也不是完全閑置,米黃色改天做了他用,綠色后來也派上用場。
米黃色的用途,說出來只怕你不信。
希凡將蘇十妹帶回家,內心既興奮又懷著一絲忐忑。還好,家人都能接受他找了個黑人女友的事實。姐姐說希凡你本事大嘛,連地球另一端的姑娘也能拽回家!姐夫朝他擠眉弄眼,老弟,誰說鞭長莫及啊?這個成語,不適合用在你身上。父母的目光最初有點不太適應,但很快,蘇十妹的熱情勤快,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一家人似的親密無間,讓二老很樂意地完完全全地接納了她。他媽私下跟他爸開玩笑,“黑人”配黑人,挺搭的。這么多年來,她已經看淡希凡上戶口的事,習慣了希凡黑戶人的標簽,有時候甚至想,與其讓老三希奇有了身份,跑得不見蹤影,常年為他提心吊膽,還不如老四希凡這樣沒得身份,飛不高走不遠,像被一根繩子拴著,心里踏實。她唯一的顧慮,“生出來的孩子,該不會也是黑人吧?”她用手機上網查詢,孩子是黃皮膚還是黑皮膚,取決于父母的基因,如果希凡的基因強大孩子多半是黃皮膚,蘇十妹的基因強大孩子多半是黑皮膚,假如兩人有緣,能夠走到生孩子這一步,她無疑希望希凡的基因更為強大。倒不是看不起黑孩子,而是擔心孩子上學后會被其他同學歧視和欺負。他爸說她,“你這叫瞎操心!地球都快成一個村了,管它黑孩子、黃孩子、白孩子,將來都是一家人!”他爸每天晚餐邊喝酒邊看電視新聞,境界不同于一般村民。每頓晚餐他都要喝上幾兩,平時一個人喝二三兩打止,女婿來了后陪他喝,又是好酒,興致高,一瓶酒打開,一人一半喝見底。希施回家前,電話里問過他想喝什么酒,他回答,“我喝酒,只喝醬香型!”車后備廂裝的白酒,都是醬香型。昔日喝散裝,今日喝瓶裝,瓶裝不算,還要醬香,可見二老過的日子,今非昔比。喝下半瓶高度酒后口干得厲害,不斷地灌水,水灌多了夜里上廁所的次數也多,有回上廁所,望見過道上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兩眼放磷光,把他嚇住。原來是蘇十妹從廚房出來,她有夜饑癥,半夜總要起來去廚房弄點東西填肚子。老家俗話“人嚇人,嚇死人”,所以他對希凡只有一個小要求,“夜里去廚房,記得喊小蘇開路燈”。
一個全身皮膚墨黑的人,出現在大山中一個叫十九垅的小村子,這在過去必定成為當地的一條轟動新聞。現在不同。現在村里的勞力大都外出打工,見多識廣,回村過年遇著一個黑人并不覺稀罕。即便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老人,只在電視上見過黑人,真真切切的大活人頭一回碰到,也會因為這些年經歷的新奇事太多,而見怪不怪。唯有孩子們的好奇心藏掖不住,紛紛攏在希凡家的前坪,或是趴在大門外,好奇地瞅著蘇十妹,一旦蘇十妹走近來,卻又一哄而散,躲躲閃閃的樣子像一群在曬谷坪偷食的麻雀。慢慢混熟后膽子變大,敢問蘇十妹,“我奶奶說,你們那兒的人從不洗澡,所以才這么黑,是不是?”蘇十妹聽了咯咯笑,是啊,我們那兒缺水,連喝的水都不夠,哪里有水來洗澡?“我爸說,你們那兒離太陽近,被曬成這樣。”是啊,所以我才跑你們這兒來躲太陽,你們這兒天高,山也高,太陽奈你們不何,哈哈。隔天有孩子拿了媽媽的雪花粉,挖一把,涂抹在蘇十妹臉上,試圖將她的臉變白。也有孩子帶來一塊馬頭肥皂,希望能把她身上的黑污清洗干凈……蘇十妹笑嘻嘻地說,你們這樣也太費勁了,不如我晚上施個魔法,把皮膚變一下,不信,明天來看吧。明天孩子們過來,果真看見她的皮膚變了顏色,變得跟大伙一個樣,好神奇。阿姨,你真會魔法呀?蘇十妹指了指希凡,呶,叔叔才是魔法師。
昨晚蘇十妹上床把衣服脫光,對希凡說,接下來就看你的手藝。希凡將空調溫度調高,讓她躺平,像縫衣師那樣,把軟紙鋪在她身上,畫出裁剪線,再讓她翻過身,又鋪滿紙,畫了裁剪線,紙樣剪好后,套在膜上,用的是米黃色膜,膜裁好之后,拿縫衣針,一針一針,密密麻麻地在膜片上扎上無數個小孔,與人體上的毛孔相對應,然后找來兩根白蠟燭,搗碎,含在掌心,雙掌用力地將蘇十妹全身搓了個遍,解釋說,蠟對皮膚起保護作用,扯掉膜片的時候,不至于傷著皮膚。蘇十妹的身子被希凡搓得發熱,但他覺得熱度還不夠,暫時停下活計,把自己也脫光,就勢與蘇十妹做了一盤。蘇十妹說你這是趁人之危。希凡說不是,我是趁熱打鐵。“打鐵”打得她全身滾燙,但尚未出汗時,希凡歇下來,穿上貼膜服,開始全神貫注地給她貼膜。這是他頭一回給人體貼膜。貼人體與貼車畢竟不一樣。人體是軟的活的,車是硬的靜止的。人的皮面有毛孔有汗毛,有經脈骨痕,而車面油光平滑。人體上的拐彎抹角,凹凸起伏,相比車面繁復得多。顯然是一樁高難度的貼膜活,對希凡無疑是挑戰,反倒激發出他的興趣。他還是挺自信的,操作中無非更小心、細心、耐心一些。比較容易貼的算背部,最難貼的是臉部,除了平整度太差,膜片與五官與發際線之間的銜接,想要貼得不留痕跡,看似渾然天成,很是考驗希凡的技術與耐力。最后他做到了,連蘇十妹的雙眼皮也還原了,逼真到不知底細的人很難識破。
膜片悶在衣服里不怎么通風透氣,感覺有點難受。次日晚希凡幫她把衣服內的膜片全部解除,僅僅保留露在外面的臉、脖子、手上的膜。“黑變黃”的游戲持續到正月初五那天。車店初六開工,希凡同蘇十妹初五下午離開老家回省城。初五的上午家里來了個客人,一進門啪地一個立正,給姐夫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首長好!”他來給姐夫拜年。原來他在姐夫的師部做過幾年機關干事,轉業后回了原籍,現在希凡家所在鎮的派出所做副所長。聊開以后才知道,他就是希凡小學班主任的孩子,“我上課還帶過你呢。”“你小時候調皮,把尿拉我身上!”回憶當年情景,一屋人笑哈了。留他吃飯,飯桌上,希凡媽提起希凡上戶口的事。之所以提這個事,是因為不上戶口跟蘇十妹結不了婚,結不了婚就生不了孩子,也就不能驗證希凡基因的強大。多年不急的他媽,這下急了。當著老首長的面,副所長當場拍了胸部。飯后剪下希凡和他爸媽的頭發,分別用紙包好,說是先送去做DNA親子鑒定,結果出來再登記上冊。首長夸獎從前的下屬辦事有章法。
這個年過得有意思,給蘇十妹玩了一盤“去黑化”,不想自己也將要“去黑化”。回城路上蘇十妹說,還以為你是在等我不結婚的,原來你是沒戶口才不結婚。希凡說,二者兼而有之。切。蘇十妹的手機進來條信息,屏幕亮了,屏保圖片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膚,蘇十妹給他取的中國名叫土豆。希凡說,等我們結婚后,把你弟接過來,到這邊上學,這樣你就可以天天跟他在一起,不用老是掛念他。蘇十妹說,這倒是個好主意。高速路上有點堵,回到蘇十妹任教的碧桂園學校天已黑,兩人去小區門口吃了飯,當晚希凡沒回車店員工宿舍,留住在蘇十妹這兒。蘇十妹的三個外籍同事也已從鳳凰回到學校。四人商定趁開學前,再開車一塊出去玩一趟,去洞庭湖,初六上午出發。
20. 二十樣草藥泡酒
離開老家時,希凡在菜園里摘了兩袋橘子,一袋給蘇十妹,一袋留給小邱。菜園里有兩棵橘子樹,一棵沒結果,一棵果實壓枝。初六一早回車店,上完上午班,中飯后去給小邱送橘子。冬天的新鮮水果沒有夏天多,送給她嘗個鮮,順便給她拜個年,修復一下兩人間的裂痕。新年新面貌,愿彼此重歸于好。
敲了一會門,隔壁出來個小男孩,望著希凡說,邱姐姐不住這兒啦。希凡問他,知道搬哪去了不?小男孩用手指戳了戳上面。樓上是不是?小男孩說,不是樓上,是天上。小男孩的媽媽出來,鎖上門后,嘆了口氣,說可惜啊,小邱姑娘。希凡從她嘴里,得知事情經過。
樓道上的監控顯示,小邱在大年三十晚上十二點差五分,抱著剛洗好的被套枕套出門,上樓頂去晾曬。由于樓頂無監控,辦案民警采證分析,小邱將被套枕套晾上鐵絲后,夜風將枕套刮到了鐵絲盡頭,被樓邊的豎桿掛住,小邱跑過去取,因為樓頂圍欄僅兩尺高,加上地面有積水,濕滑,身子沒穩住,失足摔下樓去,意外身亡。落地中途,接連撞壞好幾戶人家的雨陽棚,當時應該有人聽見響聲,但直到天亮清潔工掃地,才發現她的尸體,所以辦案民警推斷,她是在電視里敲響新年鐘聲那一刻墜落的,樓里幾乎家家戶戶在收看春晚,鐘聲敲響正是春晚的高潮,電視里一片沸騰,誰又能聽到窗外雨陽棚破碎的聲音呢?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將希凡擊倒。他的身子萎下去,屁股癱地,上半身軟在小邱家的門頁上。母子倆下樓去他也沒在意。一定是失足嗎?有沒有可能她是因低血糖發作,頭暈而倒下去的呢?為什么非要在半夜上樓晾衣物?不合常理。夜里露水大,衣物肯定越晾越濕,況且第二天能不能出太陽是個未知數,即使天氣預報是晴天也不能當真,只有在早上太陽升起眼見為實,才會拿著衣物上樓去晾曬。會不會上樓晾被套枕套只是一個由頭?一個掩蓋?越往深處想希凡腦殼越大,越發麻。他掏出手機翻看小邱的朋友圈,最后一條,臘月二十八下午3:23分,有家真好,幾張她為某位業主設計的效果圖。她做的設計圖跟其他設計師做的不太一樣。其他設計師的圖紙里有物無人,她的設計圖,餐桌邊坐著一家人,主臥床上睡著一對夫妻,兒童床上躺著小朋友,書桌前也坐著個人,甚至馬桶上坐著的那個人,在邊看手機。以往她的朋友圈多是發這樣的內容,不足為怪。下方有那家伙的點贊。希凡點開那家伙的微信,才看到同一天中午他也發了條朋友圈,一組他與一名陌生女子成親的照片,配的文字,鄉下最喜歡過年辦喜事,好煩,臉上卻是一派喜氣,會不會是這條微信刺激了小邱?希凡一頭霧水。想進屋去看看。將身子從地上支撐起來,伸手在門框上方摸到了一把鑰匙,開門進去。屋里清冷,一股涼意,空氣也像凝固了,但目光所及,干凈整潔,完全不同于上次來的樣子。桌上的電腦沒關機,閃著指示燈,希凡好奇地點開屏幕,進入桌面上標著“記事本”的文檔,一路瀏覽下來。其中有一句,命苦,怎么身邊的人,全是些叛徒?還有一句,念她生育了我,房子給她吧,再不欠她。最后一句,腹部越來越痛,是不是傷口感染?還是手術不成功?不想再上醫院,再上手術臺,誰來服侍我呀?這句話像道閃電,將希凡大腦劈成兩半。
再上班,希凡的兩個手板抖得厲害,拿不穩膜片,更無法將膜片貼利索,勉強貼了一截車頭,貼得皺皺折折、鼓鼓癟癟,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店長體諒他,讓他回家休養,等身體好了再來上班,底薪照發。希凡回宿舍收拾東西,坐公交車到汽車南站,再從汽車南站坐長途班車,重新回到老家。蘇十妹打電話過來,希凡謊稱父親因醉酒摔了一跤,住院治療,他請假回老家招呼父親,她問要不要過來陪他,他說不用,你跟同事在那邊好好玩,注意安全。
待在老家別的毛病沒有,單就怕冷,全身冷得像個冰箱,仿佛有股寒流藏在身體里,再不肯出去。有時候冷從指尖開始,又麻又冰,沿著十指向手臂延伸,再擴散到全身。有時候從腳底發冷,一路攀升,爬滿各處。他媽帶他上縣人民醫院看過。希凡沒身份證,他媽用自己的身份證給他掛的號。該檢查的部位檢查了一遍,沒查出原因。醫生開了幾盒驅寒的西藥和中成藥,回家吃了并不見效。村里的赤腳醫生也喊過來看了。赤腳醫生除了懂醫術,還懂點巫術,雙管齊下,寒氣仍舊賴著不走。希凡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空調溫度開到最高,蓋上兩三床棉絮,骨子里還在冒冷氣。
他爸他媽就地取材,土法上馬。他爸的藥方,白酒,泡進生姜、附子、黨參、黃芪、山藥、黑豆、紅棗、枸杞、肉桂等二十樣驅寒中草藥,每早用飯碗倒上大半碗,命希凡空腹服用。希凡長這么大沒沾過白酒,平時只喝啤酒,度數一高他就受不了。他爸說,莫把它當酒喝,當藥喝,一口哐下去就是!希凡沒退路,閉上眼張大嘴,一把倒進去。五臟六腑頓時火燒火燎。難受過后,冷氣漸消,熱氣漸冒,像止痛藥一樣有效。舒服了一個時辰不到,被灌醉了的冷氣又蘇醒過來,全身再度掉進冰窟。
他媽用的方子,是魚。她平時愛買魚,趕集的時候總不忘去魚攤轉轉,見著大肚子的魚必定買下,歸家途中將它們放生在河里。大肚子的魚系懷孕魚。二老自打手頭有了余錢,一個喜歡買醬香型白酒喝,一個愛好買大肚子魚放生。魚不畏寒凍,無須冬眠,氣溫零攝氏度以下也自由自在,照樣在冰冷的水中游得歡。她上網搜索,找到了魚不怕冷的根源,原來魚的體內含有“防凍糖蛋白”。所以才出此招。下回趕集除了買大肚子魚,也買癟肚子魚。回家把癟肚子魚剖開,取出臟物,將整條魚清燉。沒有拆解它,以防損壞魚體內的防凍糖蛋白。魚成為希凡中晚餐必備的菜肴。擔心他膩口,每日改變做法,紅燒,椒炒,油榨,手撕。每頓逼他把魚碗吃光。吃魚的過程在希凡看來,就是挑刺的過程。吃到后來,這條魚究竟有多少根刺,事先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不知最終是醫生開具的藥物發揮了作用,還是父母的土方產生了效果,抑或是希凡本身的肌體運轉回歸常態,冷氣像抽絲一樣慢慢地從他體內排出。等到他擺脫對床的依賴,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能夠在室外待上一陣,曬曬太陽散散心時,他媽對他說,去沖里走走吧,沖里的空氣新鮮。希凡依了她,慢慢走出村子,走上通往山腳的路。
21. 壁上二十一個字
來到伍貴林家的老屋場,“外星人研究基地”木牌旁邊,多了塊“青少年科幻愛好者考察點”的牌子。那個洞口不見了。上次來是秋天,草枯葉黃,洞口袒露,這次來已經交春,雨水綿綿,萬物復蘇,洞口被新長的茅草覆蓋。希凡對這個洞仍舊好奇,大致的位置還記得。攀上坡岸,扒開茅草,找到了洞口。打開手機燈,低頭彎腰地爬了進去。
真是個薯窖。符合老家一帶薯窖的特征,離家近,挖在屋場邊,方便主人存取薯種。是泥洞而非石洞,洞內不只暖和,還有水分,便于薯種藏放。洞的結構口窄身長,寒風冷雨難以入內。洞壁呈弧形,以防磕碰。前廳狹小,后廳寬大,樣子像葫蘆,薯種一般都是存放在后廳,安全并溫暖。在過去漫長的年代,紅薯一直是我們老家的第二大農作物,名列水稻之后,每遇饑荒,成救命糧食。紅薯是沒有種子的。跟芋頭土豆生姜一樣,種子就是它本身。本年度沒有被干掉的紅薯,深藏窖中,成為下年度的薯種。農作物中的大多數,以種子繁衍下一代,像紅薯這樣的少數派,以命換命,一代一代才得以延續。
而今主人已逝,窖內再無薯種。希凡在后廳看到了別的幾樣東西。一張銹跡斑斑的簡易鐵床,輕輕一碰,銹片紛紛脫撒,落地成泥。床還結實,踩不垮。從地上撿到一把剪刀,當年農村常用的那種大握把鐵剪,同樣生銹了,暗紅色的銹點像凝固的血痕。地上還找到了一個碗,菜碗,遍體污垢。扯了一把草葉,擦擦,露出白瓷面和青花紋,碗口有破缺,碗底銼有一字,林。這三樣物品,想必是主人伍貴林用過的。薯窖中擺放鐵床,也許是為了守護紅薯,以防他人盜取和野獸偷食?但不太可能。在鄉間紅薯不值什么錢,沒人來偷的,窖口安了門,野物也輕易進不來。也許為了躲避酷暑與寒冬,畢竟這兒冬暖夏涼?這倒有可能。那剪刀呢?主人拿它來剪紅薯根須嗎?碗呢?主人帶飯進來吃嗎?如果沒有接下來的一幕,希凡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它們曾經真正的用途。
后廳的地面鋪了石板,與前廳的連接處沒鋪,地上有些濕滑,希凡一腳起溜,身子后仰,撞在窖壁上,肩膀被硬物磕痛了,用手機照照,原來是塊突兀的石頭。石頭上有白色的字痕。細看,字有三行,每行七字:老二出生很平安。老三出生很平安。老四出生很平安。石面不太平整,筆畫跟著歪歪扭扭,斷斷續續。希凡辨認出來是母親的字跡。
真相浮出水面。原來母親當年正是躲藏在這里,生下希施希奇和自己的,這張鐵床是母親睡過的,剪刀是她用來剪斷孩子臍帶的,菜碗是她吃飯用的。老家一帶有“出生報平安”的傳統,孩子呱呱落地,父親大人便背著鞭炮,屁顛屁顛地往各路親戚家跑,來到每家大門口燃放一掛鞭炮,生兒子鞭炮由外往里放,生女兒鞭炮由里往外放。母親因系超生,哪敢廣而告之?只能悄悄在石頭上刻字報平安。希凡把這三行字用手機拍下來,內心頗為觸動。假如沒有這個薯窖,興許就沒有他們三姐弟。假如沒有母親的敢作敢為,也不會有他們三姐弟。不知母親當年如何逃過干部的追查,躲在這兒產下他們三個的?
當年干部與母親玩的是貓捉老鼠的游戲,連續玩了三局,身為鼠方的母親三比〇完勝。不能不說這是個奇跡。想象當年干部為將母親“捉拿歸案”,應該是動用了諸多計謀與辦法。比如屋前屋后、村里村外,乃至親戚朋友家,逐一展開搜查。比如派人暗中跟蹤父親,只要父親與母親稍有接觸,母親必定暴露無遺。比如從小孩身上尋找缺口,以糖果或別的什么做誘餌,讓天真的孩子說出母親的去處。面對這樣一群既專業又敬業的人士,母親被捉拿是必然,僥幸逃脫屬偶然。母親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成功逃脫。也許他們搜過村里所有的山洞與薯窖,偏偏遺漏了伍貴林家的這個薯窖。他家的薯窖隱秘性強,房子不倒外人根本發現不了,屋后又是坡岸無路可走,洞口也被茅草淹沒,加上伍貴林獨住山腳,常年在山上燒炭,獨來獨往,與村人疏于交道,干部忽略了他這兒也在情理之中。
躲藏期間,保險起見,母親一準與父親斷了聯絡,孩子們也不知其下落。每次在薯窖里獨自待那么久,沒人相助的話很難維持下去。現在才知道,當初是伍貴林在暗中給予母親力所能及的幫助,不僅為她提供藏身之處,每天還給她送飯送水,窖里出現的菜碗即是佐證。假如沒有他的相助,三條小生命不一定能成活。伍貴林算是他們三姐弟的救命恩人。難怪每年中元節父親都要給他敬酒敬飯,燒上大錢包。也許正是由于他的心地善良,勇于助人,才被外星人選中,得以在全國多個城市免費旅行。
眼前的這個薯窖讓希凡感到親切,這兒是他生命的源頭。窖內暖和,他心頭也暖和。進來時他就脫掉了羽絨服,現在他把剩下的衣服全脫了,光著身子也不覺得冷。將衣服鋪在鐵床上,躺上去,四肢交叉胸前,團起身子,還原成胎兒的樣子。薯窖像個子宮,希凡仿佛又回到母體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進來一個外星人,長相酷似《阿凡達》里面的人物,貓眼獅鼻兔耳朵,只不過身子不是藍色,是綠的。外星人拉著希凡的手臂,示意他起床。希凡以為是在做夢。這時從外星人身后冒出個老頭,希凡認出來是堂爺爺伍貴林。老頭笑瞇瞇地對希凡說,起來老四,帶你旅游去。希凡問去哪兒?老頭說你想去哪?希凡說我想去趟非洲,會不會太遠了?老頭挨著外星人的耳朵嘀咕一句,外星人做了個OK的手勢。希凡穿上衣服,跟隨他倆,上了一艘發光的飛船。飛船嗖地一下飆走,把希凡驚醒。
從薯窖出來,希凡決定回家收拾東西,來這兒住兩天。
22. 二十二點入飛船
在路口小賣部買了些山洞生活用品。望見墻角擱著的車膜,順手把沒用過的綠膜帶上,也許鋪床,遮漏,擋風擋雨,用得著。對希凡進沖住洞的主意,父母的態度相左。父親反對,家里好好的,干嗎要住薯窖?你又不是猿猴野人!母親贊同,想住就去住吧,體驗下我當年住洞的滋味也好。在他包里又塞了盒雞蛋糕。出了門,父親舉著一把柴刀追過來,說進山少不了用刀,要是野豬進洞來啃你,殺了它,背回來給我送酒!
進沖后手機沒信號,事先給蘇十妹發了信息,說是上山給父親找草藥,這種草藥長在高山,很難找到,預備在山上住兩晚,找到了再下山。希凡怪自己,一開始不應該騙她。一個謊言出來,要用一千個謊言掩蓋。給她發信息,而不是打電話,是因為白天怕影響她工作。蘇十妹從洞庭湖回來后,新學期開學,一旦開學便變得忙碌,周一至周五有課,周末在校外輔導班兼課,沒空來老家跟希凡碰面,一到晚上兩人只有鉆進電話里親熱。
砍了根毛竹,織成擋板,擋在窖口。倒不是怕野豬,怕的是蛇溜進來。山里蛇多,這個時節蛇開始結束冬眠,外出覓食。將窖內大致地清理了下,把鐵床擦了一遍,鋪上毯子。燭光將周邊映得影影綽綽。窖內不分白天黑夜。能分清時間的,只有時間。只有手機屏上的時間顯示,在一分一分地無聲遞增,或消逝。與時間相呼應的,是窖內一只蛐蛐的鳴叫。白天它不叫,天一黑開始叫,像個值夜者,叫聲的間隔勻稱,嗤,嗤,嗤,無休無止,像時鐘在走。
八點不到希凡就躺下了。照舊脫光了睡。蜷縮的身子,照舊狀如胎兒。裹著的毯子則像胞衣。他想趁早入夢,將斷掉的那個夢繼續。之所以有這樣的念頭,源于自身的經歷。有時候正在做一個夢,中途被尿憋醒,上完廁所回來,夢會接上來。有時候頭天沒做完的夢,次日又會接著做。
坐飛船去非洲,是想去見土豆。蘇十妹多次跟希凡講起土豆。講他在熱天大人穿短褲時,喜歡溜到大人背后,一把將大人的短褲扯下,讓大人現出吊吊,等大人返身來抓,他已經拔腿跑掉。講了他很多,把希凡笑噴。講到他喜歡偷大人的避孕套當氣球玩時,希凡更是樂得不行。他像是希凡小時候的翻版。希凡去見他,好比去見自己的童年。
輾轉到十點,恍惚之間,回到了飛船上。外星人先進來,向希凡咕咕嚕嚕說了一氣,老頭隨后到,把他的話翻譯給希凡聽,情況有變,在你離開的這幾個小時,星球之間因搶奪能源,爆發戰爭,中間站暫時關閉,飛船無法補充能源,哪兒也去不了。外星人遞給希凡一杯咖啡,示意他先休息,等戰爭停止,中間站恢復運轉,再送他去非洲。希凡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很沖。臉上現出焦急的神情,擔心戰火蔓延,又不能成行。老頭寬慰他,星球戰爭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會等太久的。老頭手里端著一杯茶,挨著希凡坐下,陪他說話,問他除了非洲,還想去哪?希凡說有可能的話,去找找老三,老三最讓家人放心不下,也不知他究竟躲藏在哪,警察找他不到,外星人能幫我找到他不?老頭說外星人建了個人類數據庫,興許能從數據庫中發現老三的下落。老頭起身,同外星人去了另一個房間。不一會,兩人回來,外星人朝希凡聳肩攤手,沒找著。老頭解釋,數據庫里只儲存了好人的信息,沒有壞人的信息,估計老三是個壞人。希凡疑惑,為什么只保存好人,不保存壞人?老頭說,這是機密,你別泄露出去,外星人有個人類遷徙計劃,在地球毀滅之前,將地球上的好人全部轉移到別的星球,壞人留下,任其毀滅。希凡聽了心里發慌,得盡快找到老三,讓他改邪歸正做個好人,爭取早日進入數據庫。事后希凡才想起,當時應該問下老頭,進數據庫是不是也需要身份證?如果需要的話,像希凡這樣的黑戶人,是不是意味著即便做個好人,也將面臨被毀滅的命運?
老頭接下來問希凡,還有要去的地方嗎?希凡說有。哪?天堂。飛船回星球時,能不能捎上我,順便讓我去趟天堂?你父母都在世,去天堂看誰?看一個名叫邱小沫的女子,我要當面跟她說聲對不起。就為三個字,專門去一趟天堂?是啊,跟她說出來,心里好受些。路途遙遠,太不劃算,可以采用別的方式。老頭起身去找外星人。外星人將希凡帶入一個布滿儀器的大廳,那兒另有幾位外星人在埋頭工作,其中一位接待了希凡,給他連線天堂。也許是戰爭的緣故,信號斷斷續續。畫面中,鳥鳴蝶飛,鮮花盛開,一派祥和美麗景象。一個小女孩,正跟年輕的爸爸媽媽在草地上放風箏。小女孩的身影拉近,希凡認出來正是小邱。小邱說,找我嗎?你誰呀?我小伍啊。小伍是誰呀?車店小伍,伍希凡啊。不認識!再見,陌生人!小女孩隨著風箏跑遠,信號中斷,畫面消失。希凡心頭,欣慰與失落交織。
直到醒來之前,戰火仍未熄滅。
蛐蛐的叫聲停止后,希凡起床。上午他做了一件事,把綠膜貼在身上,從頭到腳,全身貼滿,比上次貼蘇十妹還到位。上次蘇十妹至少露出一頭蓬松的頭發。希凡用膜蒙住整個腦袋,像小時候用避孕套套住頭部一樣。他把昨天織擋板剩下的篾片,織了兩個長耳套套在耳朵上,再織了一小塊“鼻梁”套在鼻子上。眼睛嘴巴和鼻孔處分別剪了口子。因為沒帶縫衣針,膜上的毛孔是用剪刀戳的,他把老剪刀的刀尖,在石頭上磨得很細。貼完膜拿手機給自己拍照,看看照片中人,已經不是伍希凡,很像夢里的外星人。不由得樂了。
這一向的天氣,陰雨綿綿。中午邊雨停云開。“外星人”希凡從薯窖走出來,坐在老屋場曬太陽。金色的光芒照射在他身上,膜片發出細碎的反光。山谷中飄浮著一團團的白霧。兩岸的山巒,潮水一樣向遠處退去。周遭靜謐,山風徐來。希凡內心安寧而愜意。
當一輛外地牌照的豐田霸道爬上來,停在臺階下面,希凡才意識到,耳孔忘了剪口子,以致車子一路駛來的轟鳴聲,沒能聽見。從車里下來一群少年,其中一人率先看到希凡,用手指著希凡這邊,大約在說,“看,外星人!”其他人跟著抬起頭朝希凡望過來,臉上全都是驚愕與興奮的表情,似乎也在叫嚷,“哇,真有外星人!”希凡頓時慌神,趕緊起來往上跑,快到窖口,回頭一看,少年們已經追趕上來到了老屋場,希凡不想被他們堵在窖里,現出“原形”,繼續往坡上逃奔,很快消失在樹木叢中。少年們找遍了附近的山坡山洼,失望而歸。所幸有人用手機拍下了“外星人”的照片。
希凡消失的當天晚上,蘇十妹做了個夢。半夜起來上廁所,窗外一片光亮,草坪上停著一架飛船,跑出去一看,希凡坐在里面向她招手,喊她進去,說一塊去她老家,蘇十妹說明天有課,不能去,希凡一個人坐著飛船走了。次日一早蘇十妹打希凡電話,沒打通,再打希凡媽,問希凡回家沒有,希凡媽說沒有。下午希凡媽打電話來,泣不成聲,告知希凡失蹤了。村里在家的人,能上山的都上山了,找了一天,沒找到希凡。希凡媽去派出所報案,門口撞見副所長,副所長說,叫你們家老四過來拍身份照,鑒定結果出來了!希凡媽聽了,趴在他肩上號啕大哭。警察也沒找到希凡。蘇十妹對著手機屏保照片說,土豆,你爸爸不見了!說完蹲地痛哭。
希凡的身影再不曾出現過,像多年前村莊的野兔陡然消失一樣。
每年中元節父親總是感到為難,給希凡寫錢包吧,假如他沒死,寫了不吉利,不寫吧,假如他死了,又怕他在那邊沒錢花。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是父母內心最大的不安與痛。
伍希凡,你還會坐飛船回來嗎?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