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北京市政協委員胡永芳為拍攝北京中軸線紀錄片而徒步沿線走訪當地居民,卻感受到人們對“中軸線”這個概念的陌生,“有許多居民都不知道自己就住在中軸線上”,“還有許多居民說,中軸線遠了去了,到鳥巢北邊呢!”
幾年過去,北京中軸線已經從“少為人知”變成了“人盡皆知”,不僅承載歷史和精神內涵,還與普通人的生活緊密相關。
2009年前后,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主任呂舟教授陪伴一位國際遺產界專家登上景山考察。他們站在景山上向南駐望多時,北京中軸線從腳下的故宮延伸開去,串聯起天安門、外金水橋、太廟、正陽門、天壇等一系列城市地標,一直延展到天際線。雖然對方早在1988年就曾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委托來北京考察當時6處世界遺產的保護狀況,但從未見過如此圖景。
這位專家回頭問呂舟:當年怎么沒人告訴我還有這么一個地方?這完全應該是一個整體。
2024年8月,呂舟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回想起這一幕。當時,他剛剛作為北京中軸線申遺文本編制團隊的負責人,在印度新德里見證了北京中軸線申遺成功的歷史性時刻。在之前的幾年中,他們多次邀請世界遺產界的權威專家來現場考察,“我記得當時一位日本世界遺產領域的著名專家稻葉信子教授曾說,世界遺產有一個‘哇’的效應,就是能不能讓人一眼看去‘哇’的驚嘆一聲。是不是世界遺產,大家都有自己的標準和眼光,但判斷它未來有沒有申遺的可能性,往往就是一眼緣。”
2024年7月27日,在印度新德里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6屆世界遺產大會通過決議,將“北京中軸線——中國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至此,中國世界遺產總數達到59項。北京中軸線實現了這個“哇”的效應,收獲世界的認可。在這背后,是12年的申遺籌備、700年的都城營造,以及上千年的中國傳統哲學與文化積淀。
北京中軸線作為一個整體概念,早在1951年就被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提出:“一根長達八公里,全世界最長,也最偉大的南北中軸線穿過了全城,北京獨有的壯美秩序就由這條中軸的建立而產生。”
北京中軸線始建于13世紀,形成于16世紀。作為統領整個老城規劃格局的建筑與遺址的組合體,北京中軸線以故宮為中心,向南經端門、天安門、千步廊、大明門、棋盤街、正陽門、天橋到永定門,向北經景山、地安門、萬寧橋到鐘鼓樓,全長7.8千米,是世界上現存最完整的傳統都城中軸線,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貫穿整座城市的宏大建筑群、嚴整的城市空間和景觀。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條貫穿老城南北,連接著多處歷史遺產,被譽為北京老城的“靈魂”和“脊梁”的中軸線,其歷史內涵和文化價值還并不為世人所熟知。2016年,北京市政協委員胡永芳為拍攝北京中軸線紀錄片而徒步沿線走訪當地居民,卻感受到人們對這一概念的陌生,“有許多居民都不知道自己就住在中軸線上”,“還有許多居民說,中軸線遠了去了,到鳥巢北邊呢!”
2011年,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單霽翔,在全國政協十一屆四次會議上,提交了《關于推動北京傳統中軸線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提案》,呼吁中軸線要整體保護。次年,北京中軸線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清單》,正式開啟了北京中軸線申遺之路。
在北京中軸線申遺的過程中,外國專家曾提出過一個主要疑問:中軸線是城市景觀設計當中常用的手法,北京的特殊性是什么?
在呂舟看來,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北京中軸線是中國傳統的“擇中”觀念在都城營建中的代表,是中華文明中“中”與“和”的哲學理念的體現。但對于不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外國專家來說,他們很容易就把北京中軸線放到一般的建筑、景觀設計的框架里去看待。編制申遺文本的過程,本身也是一個“講故事”的過程,“把中軸線的價值說清楚,包括它的歷史價值、科學價值、藝術價值、精神價值和時代價值。”呂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2023年1月底,申遺辦就將申遺文本裝滿了行李箱,由新華社巴黎分社的社長送到巴黎。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講故事的過程才剛剛開始。評審專家在當時一方面肯定了“北京中軸線”的傳統規劃思想,另一方面也提出了關于遺產延續性的質疑。
針對這種情況,申遺團隊進行了大量國際對話和價值闡釋的工作。在專業咨詢機構提出補充材料的要求之后,申遺團隊曾兩次提交補充材料,其中就補充了《周禮·考工記》當中對王城規劃的解釋:“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這正是元朝營建元大都時所實現的理想國都建設理念。北京中軸線背后體現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中”與“和”的思想。

學術界一般認為,在中國都城建造的歷史上,三國至北朝的鄴城,其城市格局已經體現出全城中軸對稱,功能分區整齊、明確的設計理念。隋唐的長安城,已經形成了明確的城市中軸線。在以后的唐代洛陽城、宋代汴梁城、遼代南京城、金代中都城和元代大都城,都傳承了中國古都城市的中軸布局方式和理論準則。
面對國外專家,呂舟常常向他們講起一個故事:北宋汴梁新宮修成后,宋太祖趙匡胤曾坐在正殿之上,命人把宮門層層打開,露出筆直的宮廷軸線,對他的大臣們講:“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見之。”大意是:“這條筆直的軸線就像我的心,稍有偏曲,人人都能看見。”在那時,中正的軸線就被視為一種道德與精神的象征。
“所以中軸線對于中國人來說,這種對位的關系不是景觀的,也不是物質形態的,而是道德的、精神的,這是它不同于其他國家中軸線的地方。”呂舟說。天人合一、中正和諧,是北京中軸線內含的文化基因。北京中軸線作為中國現存最完整的傳統都城中軸線建筑群,見證了影響中國都城營建傳統2000余年的理想都城秩序,這便是北京中軸線“故事”的主題和核心。
根據公約,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項目必須至少符合其6條價值標準中的1條。最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認可“北京中軸線”符合世界遺產標準3和標準4,認為:“北京中軸線”所體現的中國傳統都城規劃理論和“中”“和”哲學思想,為世界城市規劃史作出了重要貢獻(標準3);“北京中軸線”作為中國傳統都城中軸線成熟階段的杰出典范,代表了世界城市歷史中的一種特有類型(標準4)。
在世界遺產大會上,呂舟就感受到各國代表對于北京中軸線的認可,“超出了我們的預料”。21位世界遺產委員會成員國代表中,有13位作了現場發言,對“北京中軸線”關于文明延續性的表述表達了支持。希臘代表提出了修正案,要求刪去決議草案中對“時限”問題的質疑。他強調中國的文明是延續的,“北京中軸線”也是一個延續的、活態的遺產。
當時,中國代表團帶去了很多中軸線文化紀念品,特別是中軸線上的“原住民”——“雨燕”的徽章,在現場被大家一搶而空。“事實上,北京中軸線已經從2017年時的少為人知,變成了今天的人盡皆知……我們希望,未來能將北京中軸線的價值很好地傳遞出去,讓大家更深入地理解何以中國。”呂舟表示。


“帶動北京老城整體保護”,是單霽翔在推動北京中軸線申遺過程中的重要理念。
不同于其他邊界明確的世界文化遺產,北京中軸線在歷史上由于未能從整體上得到妥善的規劃與保護,在城市建設過程中受到了一定影響。永定門城樓曾經歷過拆除與重建,沿線部分公共建筑與住宅也破壞了中軸線的部分功能和景觀。
所以說,北京中軸線申遺的過程,本身也是對北京老城進行疏解、修繕和環境整治,重現北京中軸線歷史格局與歷史風貌的過程。
坐落在南中軸線的天壇,是我國乃至世界現存規模最大、形制最完整的祭天建筑群。原本其內外兩壇呈“回”字形結構,北圓南方,象征著天圓地方。然而在歷史進程中,內、外壇的部分區域長期被一些單位、民居占據。有的壇門券洞被包裹在磚墻內糟朽嚴重,琉璃瓦釉面風化脫落、瓦面破損。有些樹木根系都已經深入壇門建筑主體,威脅到建筑結構安全。壇域遺跡安全無法保障,其結構被逐漸侵吞成了“凸”字形,文化意義上的完整性也遭到破壞。
2015年,天壇周邊簡易樓騰退項目啟動,通過簽約補償的方式,讓2000余戶居民告別危樓,搬入新居。天壇核心區域內的原北京市園林機械廠、天壇內外壇之間的北京口腔醫院等單位和民居,也逐步騰退搬遷。經過修繕,部分被遮擋了半個多世紀的壇墻終于重見天日,天壇圜丘壇4座天門遙相對望的內壇格局被完整呈現。
天壇的修繕治理只是中軸線上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其中一例。太廟建筑群中的體育場、勞動劇場、花塢、辦公用房等16項與原始風貌不符的現代建筑完成了拆除騰退,甚至在拆除過程中,人們又重新發現了部分能夠展示太廟發展歷程的遺址。2024年4月,先農壇的神倉院落也完成修繕并辟為展廳,這個被稱為“天下第一倉”的建筑群自從明朝嘉靖年間建成以來,第一次對公眾開放。
從2021年到2023年,在正陽門箭樓南側,立起了一塊標注著“北京市考古研究院”的圍擋,一墻之隔,墻外是熙熙攘攘的前門大街,墻內就是考古挖掘現場。被歷史塵埃埋藏在地下的,是修建于明朝的正陽橋,它是中軸線上單體最大的橋梁。

為了精準定位,將干擾因素控制在最低限度內,北京市考古研究院的團隊前期進行了大量的資料準備。鎖定了25平方米的探方,經過10余天的發掘,正陽橋東南側一座身披鱗甲、俯向“水面”的泥巖雕刻的鎮水獸就重見天日。緊接著就是正陽橋橋體、南孔和中孔的橋墩、券臉石、鳳凰臺的再現……
除了正陽橋遺址,2022年起,考古人員還在正陽門到永定門之間展開了一系列考古發掘,發現了珠市口南中軸道路排水溝渠遺址、永定門內中軸歷史道路遺存、永定門北側石板道遺存等。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館員張利芳當時接受采訪時表示,“考古能把這么多歷史場景、細節挖掘出來,本身就有很大的意義。經過考古,整個南中軸的畫卷變得更加立體、客觀、完整。”考古現場毗鄰鬧市商街并不稀奇,北京中軸線自古以來就高度融合了國家性儀式空間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今天的中軸線上,既有故宮莊嚴肅穆、鼓樓暮鼓晨鐘,也有胡同里居民的一日三餐、鐘鼓樓公園里毽子翻飛、空竹聲揚。

對于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的保護和利用來說,申遺成功是一個過程,而不是結果。實現對文物的長久保護、活化利用才是最終目的。同時,如同呂舟所說:“世界遺產的趨勢一定是和當代人的生活越來越密切,它的生命力就在于和當代人的生活聯系。”
2024年7月7日,北京初二的中學生閆家齊,路過天壇公園北門時,發現公園圍墻上不知被誰寫上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電話號碼。他打開“云上中軸”小程序,將這個畫面拍下來,上傳到系統里。
在中軸線遺產保護中心,像這樣的有效遺產巡檢照片,系統已經收到了7萬余張。現在,每一個來到中軸線的普通人,都可以參與到北京中軸線遺產監測的公共活動中,如果你發現文物本體存在問題,可以立即拍照反映。
在這里,遺產本體的情況、周邊自然環境情況、日常巡查情況及遺產區的實時游客數量等情況都被實時關注著。“我們可以通過一幅三維數字地圖,查看某座文物建筑的情況,甚至可以查看緩沖區內某一棵古樹的情況。”北京中軸線遺產保護中心主任金錫彬在接受采訪時表示。“2018年3月29日,巡查人員發現鐘鼓樓二層的廊柱地仗開裂,自此之后4年間,工作人員連續對病害進行拍照、監測,最終保護工程得以立項、批復,完成施工。從監測到問題處置,再到保護工程的實施,形成了一個閉環。”
鼓樓腳下,69歲的范友來在這片胡同里生活了一輩子。小的時候,鼓樓一帶會聚了很多人經商賣藝,他就坐在鼓樓的臺階上,聽人說相聲、看人演雜技。現在每天早上,范友來也一樣雷打不動地來到鐘鼓樓文化廣場,跟老朋友們一塊兒踢踢毽子、遛遛彎兒。
近些年,范友來直觀地感受到生活的變化,“擁擠的大雜院變身整潔幽靜的四合院,狹小的胡同寬敞多了,出門遛彎兒處處是景”。
幾個世紀以來,中軸線北端的鐘鼓樓,承擔著司時中心的作用。每日報時自“暮鼓”起,至“晨鐘”止,標刻著生息勞作的節律。雖然鐘鼓報時已經成為歷史,但這份聲音并沒有被大家忘記。在鐘鼓樓“時間的故事”數字化展覽中,大鐘敲擊的聲音被收錄其中,觀眾走進鐘鼓樓,依然可以感受到暮鼓晨鐘的旋律。
單霽翔也抱有期待,未來,像正陽門、永定門這些標志性建筑,都可以像鐘鼓樓這樣開放,讓人們可以從高處看到中軸線的景觀,“讓文化遺產在更大范圍活起來、動起來、響起來”。過去、現在與未來,無論鐘聲何時敲響,喚醒的都是這座古城中人們共同的文化記憶。成為世界文化遺產是這鐘聲中響亮的一記,北京中軸線的故事,新的篇章才剛剛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