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介紹
風土是自然的饋贈,是高原上古樸厚重的磚墻,是江南水鄉青苔斑駁的石橋,是沙漠邊緣駝鈴搖晃出的綠洲集市;人情是歲月的沉淀,是阿婆手中繡了半輩子的紋樣藏著族群遷徙的暗語,是碼頭商販吆喝的調子混著百年前鹽商的腔調,是稻田邊祭神的鼓點敲響對土地的敬畏與感恩。風土人情,既是山川河海賦予一方水土的獨特烙印,也是祖祖輩輩用生活刻下的鮮活史詩。
精品展示
黃土高原
◎賈平凹
冬天里,逢個好日頭,吃早飯的時候,村里人就都圪蹴在窗前石碾盤上,呼呼嚕嚕吃飯了。飯是蕎麥面,湯是羊肉湯,海碗端起來,顫悠悠的,比腦袋還要大呢。半尺長的線線辣椒,就交在二拇指中,如山東人夾大蔥一樣,蘸了鹽,一口一截,鼻尖上,嘴唇上,汗就咕咕嚕嚕地流下來了。他們蹲著,竭力把一切都往里收,身子幾乎要成個球形了,隨時便要彈跳而起,爆炸開去。但隨之,就都沉默了,一言不發,像一疙瘩一疙瘩苔石,和那碾盤上的石磙子一樣,凝重而粗笨了。
山峁下的小路上,一月半月里,就會起了嗩吶聲的。嗩吶的聲音使這里的人們精神最激動,他們會立即放下一切活計,站在那里張望。嗩吶隊悠悠地上來了,是一支小小的迎親隊,前邊四支嗩吶,吹鼓手全是粗壯漢子,眼球凸鼓,腮幫滿圓,三尺長的嗩吶吹天吹地,滿山溝溝都是種帶韻的吼聲了。農人不會作詩,但他們都有嗩吶,紅白喜事,哭哭笑笑,嗩吶擴大了他們的嘴。后邊,是一頭肥嘟嘟的毛驢,聳著耳朵,噴著響鼻,額頭上、脖子上紅紅綠綠系滿彩綢。套桿后就是一輛架子車,車頭坐著位新娘,花一樣娟美,小白菜一樣鮮嫩,她盯著車下的土路,臉上似笑,又未笑,欲哭,卻未哭;失去知覺了一般的麻麻木木。但人們最喜歡看這一張臉了,這一張臉,使整個高原明亮起來。后邊的那輛車,是兩個花枝招展的陪娘坐著,咧著嘴憨笑,狼狼狽狽地緊抱著陪箱、陪被、枕頭、鏡子。再后邊便是騎著毛驢的新郎,一臉的得意,抬胳膊動腿的常要忘形。
每過一個村莊,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在懷里兜了棗兒祝賀,吃一顆棗兒,道一聲謝謝,說一番吉祥,嗩吶就越發熱鬧,聲浪似乎要把人們全部拋上天空,轟然粉碎了去呢。
走遍了十八縣,一樣的地形,一樣的顏色,見屋有人讓歇,遇飯有人讓吃。飯是除了羊肉,蕎面,就是黃澄澄的小米;小米稀作米湯,稠作干飯,吃罷飯,坐下來,大人小孩立即就熟了。女人都白臉子,細腰身,穿窄窄的小襖;蓄長長的辮,多情多意,給你純凈的笑,男的卻邊塞將士一般的強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上了酒席,又有人醉倒方止。但是,廣漠的團塊狀的高原,花朵在山洼里悄悄地開了,悄悄地敗了,只是在地下土中腫著塊莖;牛般的力氣呢,也硬是在一把老镢頭下慢慢地消耗了,只是加厚著活土層的尺寸。春到夏,秋到冬,或許有過五彩斑斕,但黃卻在這里統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歸復于黃土的顏色。
(選自《賈平凹散文精選》,有刪改)
●賞讀
文章將風土人情熔鑄成高原的筋骨,展現了黃土高原特有的生命韻律。山民以土地為網,在封閉與固守中編織出獨特的生存哲學:蕎麥面與辣椒的粗糲飲食、毛驢迎親的質樸婚俗、陌生人相遇即熟稔的熱絡,都在訴說著這片土地上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血脈羈絆。
端午日
◎沈從文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11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
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劃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只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12個到18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
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只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嘭嘭鐺鐺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劃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激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說故事上梁紅玉老鸛河水戰時擂鼓的種種情形。凡是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布,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都顯出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榮。好事的軍人,當每次某一只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500響鞭炮。
賽船過后,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個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派士兵把30只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脖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于泅水的軍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于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同時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選自《邊城》,有刪改)
●賞讀
雄黃畫“王”、新衣佳肴的儀式感,賽龍舟時“朱紅長線”的視覺沖擊,“嘭嘭鐺鐺”的聽覺盛宴,人與鴨子的競賽,共同構成色彩與聲律交織的狂歡。龍船競渡中鼓手的節奏調度、軍民的吶喊助威,將集體協作精神具象化為流動的民俗圖譜。文章以水為媒,將湘西端午的生命力與溫情脈脈的鄉土倫理,熔鑄成一曲人與自然共生共舞的生命贊歌。
【本報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