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書治要·淮南子》
趙襄子使攻翟而勝之①,襄子方將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②,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三日而減。飄風暴雨③,日中不須臾④。言其不能終日。今趙氏之德行無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
【注釋】
① 趙襄子:即趙無恤,春秋末晉國大夫。翟:同“狄”,周代北方地區民族名。
② 一朝而兩城下:指取老人、中人二城。老人、中人,為翟國的兩座城池。
③ 飄風:旋風,暴風。
④ 須臾:頃刻,瞬間。
【譯文】
趙襄子派人進攻翟人取得勝利,襄子正準備吃飯而面露憂色。左右親信說:“只用一個早晨就攻下兩城,這是人們所歡喜的事情。如今您面有憂色,為什么呢?”襄子說:“江河如此浩大,洪水猛漲不超過三天。三天就會衰減了。狂風暴雨,在一天之中不過頃刻之間。是說不會持續一整天。如今趙家的德行沒有多少積累,一個早晨就攻下兩城,滅亡恐怕要到我這里來吧?”孔子聽到這件事之后,說:“趙家大概是要昌盛了吧!”
【解讀】
中國人自古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從何而來呢?古代圣人上觀天象、下察地理,從中得出了關于世間一切事物產生、發展、變化的規律,將其稱之為“天道”。《周易》云:“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并非虛玄,一一都有事實為依據。譬如,有日必有夜,有寒必有暑,有春夏就有秋冬,有潮漲就有潮落等。從這個道理觀察,事物發展變化的規律是一盈一虛,一盛一衰,一消一長。古人常用太極圖表示天道變化的規律:太極圖一分為二,有半邊是白,半邊是黑,半邊白中有一個黑色圓點,半邊黑中有一個白色圓點,象征著陽中有陰,陰中有陽,中間有一界限;如果過了這一界限,意味著陰陽失去平衡,就會引起變化,即“陽極則陰生,陰極則陽生”。從這個規律推察人事,亦是如此。例如,國家的興與衰、治與亂、安與危,也是在變化之中,盛極必衰,消極必長,物極必反。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正是在對天道規律深刻認識的基礎之上產生的。
憂患意識具體有哪些表現呢?《周易·系辭》云:“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只有在身安時不忘危亡,治理時不忘混亂,才能真正實現身安國保。歷史上賢明之君因心懷敬畏政權得以保存,亡國之君自詡不會滅亡卻難逃覆滅命運的事例并不鮮見。秦始皇最初平定六國,據有四海,自恃關中地勢險固、城防堅固,子子孫孫可世代稱帝稱王,基業萬世長存,但最終秦朝卻二世而亡。唐太宗深知創業不易,守成維艱,且時刻以亡隋為鑒,在位期間勵精圖治、知人善任、從諫如流,最終成就貞觀盛世。
趙襄子一朝攻下兩城,得勝反露憂色,正是因為他深諳憂患之道。《周易·既濟》卦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在事情取得成功之時,不可忘形驕縱,仍然要堅守中正,節制戒懼,勤修德行,提防可能發生的憂患,方能做到無危。《群書治要·春秋左氏傳》云:“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要想事先做好準備,做到有備無患,就需要了解治理國家存在的隱患。那么,要憂慮哪些事情,以保家國天下呢?
第一,擔憂治國之策是否合于道。古人飽讀經史,深明前人成功之經驗,失敗之教訓,認識到天有恒而命無常,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治國首先要合于道。《群書治要·春秋左氏傳》云:“桀有昏德,鼎遷于商。商紂暴虐,鼎遷于周。”桀紂自恃天命永存,肆意妄為,不修德行,最終導致亡國。《詩經》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初為西伯,有功于民,德行顯著,故天命之以為王也。因此古語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城郭溝渠、兵甲勇力、博地多財,都不足以使國家安定太平,只有“道”才能備患于無形,使國家大安大榮。應當依循大道,制定安邦定國的政策。
第二,擔憂為政者是否具備應有的德行。《六韜》云:“君不肖,則國危而民亂。君賢圣,則國家安而天下治。禍福在君,不在天時。”可見,君主是否仁德,是治國憂患所在。《群書治要·漢書》記載,漢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宮殿、御苑、車騎、服御都沒有增加,有不便民之事,立即廢除以有利于民。他曾想造一座露臺,召來工匠預算,得知造價需百金。文帝說:“百金是中等人家十戶的產業。我繼守先帝的宮室,常常擔心愧對先帝,何必要筑露臺!”文帝一生厲行節儉,體恤百姓,輕徭薄賦,發展生產,社會日趨安定。景帝因之,最終成就了“文景之治”。
第三,當憂慮是能否得到賢人輔佐。《群書治要·尸子》云:“夫用賢,身樂而名附,事少而功多,國治而能逸。”《孔子家語》云:“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為政首要任務就是獲得賢才,官員賢德與否關系到國家的興衰存亡。唐堯和虞舜兩位圣君尊崇選拔任用賢能之士,因而國泰民安,遠方來朝,國現祥瑞。商湯以伊尹為相,文王、武王任用姜子牙和閎夭,周成王任用周公和召公,因而國家大治。吳王夫差用大宰嚭而滅,秦朝皇帝任李斯、趙高而國家滅亡。得賢安昌,失之危亡是不變的歷史規律。
第四,當憂慮為政者是否能夠虛心納諫。君主廣納諫言,兼聽則明,德行會日漸廣大,國家也進而得到治理。相反,如果為政者只聽奸佞之語,偏聽則暗,昏庸愚昧就會與日俱增,言路被蔽塞,使下情不能上達,當民怨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人民就會起身反抗,國家就會陷入混亂,乃至走上覆亡的窮途。周成王虛心接納周公勸諫,謹慎治理國家,不敢任性放縱,終為“成康之治”奠定了基礎。商紂王天資聰明,辦事敏捷,力大過人,但他剛愎自用、一意孤行,聽不進去任何建議,比干盡力勸諫,結果卻被他剖心,最終導致身死國喪。
第五,百姓是否安定亦是治國應當憂慮之事。君主對待百姓就如同處理傷口一樣小心翼翼,唯恐驚擾到他們,國家則會興盛;君主看待民眾就如同草芥一樣低賤,國家則會衰亡。《群書治要·新語》記載,魯莊公大興土木勞役,與百姓爭利,驕奢淫逸,將民力消耗在不急之務上,國家困于財用,百姓衣食窘迫。最后被諸國討伐,賢臣出逃,奸臣亂權,魯國陷入危亡。《孔子家語》云:“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存則社稷存,人亡則社稷亡,因此是否做到愛民如子,以民為本當是治國應憂之處。
《孟子》云“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中華民族綿延不絕,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們自古就有很強烈的憂患意識,做到有備無患,就能備預不虞。在當今中國走向繁榮富強,民族復興的階段,更需要領導者有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要以史為鏡、鑒往知來,不斷完善社會治理,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