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鄉村復制品

從鄉村出來，游離于世態，漂泊在異鄉，常有人問自己：“你是哪里人？”

如果在國外，我會用別扭的英語回答：“我是中國人。”

如果在省外，我會用不流利的普通話回答：“我是云南人。”

如果在云南，我會用濃厚的方言回答：“我是楚雄人。”

我出生于滇中彝山的鄉村農家，從小就受“變狗都要在城市才有更多骨頭啃”的影響，歷經曲折，不懈跋涉，揚眉吐氣，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城市，端上了衣食有保障的“鐵飯碗”，成了“雙職工”家庭，擁有了矗立空中的鋼筋水泥住房，變成了名符其實的城里人。

剛進城的那些年，帶著濃濃的鄉下口音，面對陌生的人群和環境，既自卑，又自豪。自卑的是從山旮旯里來，無依無靠，自豪的是已“農轉非”，走出了厚厚的大山。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必須小心翼翼，一旦不小心，那些“鄉巴佬”習慣常犯，不時引來別人啼笑。騎單車不懂紅綠燈，買菜經常短斤少兩，購物經常被人耍麻，吃過不少啞巴虧。有時求人辦事，也曾四處碰壁，吃了不少瞎虧。

久居城市，便有許多感悟。其實，城市最早原本也是一片廣袤的土地。然后，土地上走來了耕耘的先驅者，筑巢搭窩，有了村莊，繁衍生息，有了物物交換鄉街子和小集鎮，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長大，從村莊演變為不種莊稼，只種高樓大廈的城市。住在高樓里的人，雖然不像鄉人下那樣，使用農具，飼養家禽六畜，但各自的屁股下都坐著一個職位，立足的腳下都踩著一寸土地。不論從事何種職業，都是“萬丈高樓平地起”，不可能離開土地，懸空謀生。

走進辦公室，電話、電腦、相機、報紙、筆記本、鋼筆，尤如農民常用的鋤頭、鐮刀、犁、耙農具，缺一不可。辦公桌就像一塊農民依賴的土地，書寫的材料如一茬茬輪回耕種的莊稼，見證著自己的辛勞付出與收獲。若榮升一官半職，掌門一方，單位就像一塊農民承包的土地。要種什么莊稼？是否會有好的收成？全靠自己思謀、指揮、組織，才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漫步街頭，那些各式各樣疾馳奔跑的車輛，仿佛是行走在鄉間牛、馬、驢、騾的蛻變，不絕于耳的喇叭鳴叫聲，仿佛是鄉村的六畜在嘶吼，沙沙的車流聲，仿佛是鄉村川流不息歡唱的小河。那些百里挑一的樹木，仿佛是從鄉村篩選出來選送部隊的精兵，栽在街道旁，或是公園、廣場、機關，像人一樣扎根城市，裝點城市的容妝。那些如牛巨石，也被選美似的運進城市，立在顯眼的地方，并鐫刻上名人的題字，成為了城市文化瑰寶的象征。

回到家里，看看鍋里煮的，碗里端的，每天必不可少的糧、酒、肉、菜，油、鹽、醬、醋、煙、茶，以及很多生活用品，都來自于鄉村，都是農民耕耘土地奉獻的碩果。即便是那些鐵制的、銅制的、木制的用具，或是瓷器、篾器、石器等家具什物，雖然從它們的身上已聞不到泥土的氣息，但還是“萬變不離其宗”，加工制作得再精美，最初的原料還是產自于鄉村的泥土。有時，下水道阻塞，家里修修補補，或是搬家遷居家政衛生等一些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贓活、苦活、累活，同樣少不了鄉下來的農民工幫忙。就連自己的住房，所需的磚、瓦、砂、石，同樣還是來自于鄉村山川的給予，并且都是背井離鄉涌向城市淘金的農民兄弟親手建蓋。

從頭到腳打量自己，腳上穿的皮鞋，腰間系的皮帶，肩上挎的皮包，都是來自于鄉村飼養的牛羊。身上穿的衣服，腳上穿的鞋襪，床上的被褥，同樣來自于鄉村泥土種養的棉花、亞麻、蠶桑。一切與衣食住行有關的食品和生活用品，都或多或少保留著鄉村泥土的蛛絲馬跡。

轉眼，我在擠壓的城市里打拼了三十年，不知不覺，已在習以為常的歲月里老去，曾經極富誘惑的城市生活，也魅力減退。反而開始厭倦城市的喧囂、污染與擁擠，懷舊的心情也越來越重，不時想起老家的山水、道路、村莊、老人、特產等很多事物。偶爾踏入鄉土，住上幾天，吃著有泥土芳香的農家菜飯，聽著雞啼狗咬，雀鳥嘰喳，蟲蟻啁啾，看著牛羊吵鬧，不停蹄的驢騾馬，憨厚拱槽的豬，就倍感親切。生于廝，長于廝，依存于鄉村泥土的一切，原本是那樣的和諧自然。

其實，人是泥土的后裔。每個人不管走多遠，離開鄉村多久，不論窮富貴賤，不論官商庶民，心中都有一個刻骨銘心的老家，靈魂永遠被牢牢拴在了鄉村，那片泥土永遠是自己的衣胞。直至生命終極的那一刻，尸骨仍然會像一粒種子，埋入鄉村的泥土，墳頭上再生的草木，就是自己的化身。

鄉村逃兵、城市俘虜的我，像模像樣住著村莊一樣的別墅，開著飛鳥一樣的汽車。可是，早已脫掉布鞋穿上皮鞋，脫掉粗布衣裳穿上西裝的我，總是割舍不下鄉村的很多事物，有時總想把自己還原成鄉村人的樣子。

十多年前，女兒執意要養寵物狗，我和妻子先是反對，后來只好妥協，讓女兒養了一條貓大的小狗，名叫咪咪。上班家里無人，把它關在家里，它不哭不鬧，而且通人性，尿屎從不拉在家里，下班回家，它像個幼兒園門口放學久等父母的娃娃，人到哪里，跟到哪里，像個攆路的孩子，又跳又躥，親我的腿，吻我的腳，真討人喜歡。慢慢的，不知是狗同化了我們，還是我們同化了狗，咪咪成了必不可少的家庭成員。但隨之而來的煩惱也不少，隔三差五要給它洗澡，為了不讓它懷孕，要定時送她去寵物醫院打截情針。有時一家人外出遠游，只好把它送到寵物店寄養。后來買房搬了新家，咪咪和我們住進了十七層的電梯房里。再后來，咪咪又和我們住進了金時代華庭別墅小區。整整十二年，咪咪、我、妻子一天天老去，女兒也結婚成家了，婚紗照里還留下了咪咪的影像。后來咪咪患上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呼嚕不止，來來回回已經送去寵物醫院輸了七八次液，反復拍了X光片，決定幫它做手術。可是，天天睡在門外狗窩里的咪咪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我們找遍了小區的尿屎旮旯，連狗毛都沒有找到一根。全家人曾經像痛失親人一樣在悲傷里浸泡了好久。后來多次見到咪咪，是在女兒的婚紗照上，在我上百次驚醒的夢里，咪咪跑來不停地親吻我的褲腳不放。

本來小區里已經安明告示，不準養家禽貓狗。可是，規定沒有人們的鄉愁硬，很多人家和我一樣，也試圖復制過一些鄉村的事物，養過雞貓狗兔，自家草席大的花園里，或多或少都栽著來自鄉村的桃梨果木，種著蘿卜瓜菜。我家也不例外，門口褲帶寬、巴掌大的土地，妻子一年四季輪回種上了蔥蒜、蘿卜、白菜、茄子、黃瓜，在一茬茬泥土的問候中模擬著一縷縷鄉愁。

人生易老天難老，少小離家老難回。溺入城市的我曾經無數次地問自己，我究竟是哪里人？卻一直找不到準確的答案。

近幾年，去殯儀館參加過好多次朋友同事的遺體告別儀式。來生回不去鄉村的我，透過記憶的反光鏡，不斷地反復梳理人間滄桑，世態炎涼，才恍然大悟：我是一粒被風從鄉村吹來的草籽，幸運地落入城市的空隙，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然后被城市翻版，變成了鄉下人的復制品。

選自微信公眾號“365讀書”